奉天往事+番外 作者:夏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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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醒来后闹过,但我指令在先,医院和家里人众口一词,哭了几次之后,便安稳了下来,日夜痴痴看着新生的小闺女,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小丫头——我外甥女,很会长,眼睛头发都是黑的,瞳仁尤其大,乌溜溜的,像八月里成熟饱满的葡萄,使得她洋不洋土不土的长相看上去顺眼了不少,整天不是吃就是睡,小野猪似的,分量却不见长。
小妹在医院坐的月子,小孩儿快满月的时候,她说道:“大哥,你给她取个名儿吧。”
我说道:“我可不会起洋名儿。”
“哪有什么洋名儿?”小妹黯然道,“我嫁出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孩子没了爸,她不跟着我跟着谁?”
“你别瞎合计,”我说,“孩子的名儿我早想了好几个了,就等着你来挑。”
说罢拿过纸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了。
孩子是个女孩,便随了她表姐依宁的“宁”字,也是宝字盖。属龙,辰龙,又是早晨生的,便取了“宸”字。
另外还有“守”字和“宗”字。我希望她守护母亲,更不要忘了自个儿还有个美国祖宗。
小妹逐字看过,我在旁搭腔道:“最终还是得你做决定,看哪个念着顺口。”
小妹怔怔盯了“守”字一会儿,又盯了“宗”字一会儿,却说道:“就这个吧。”
边说着,边指了“宸”。
我说道:“好,这个念起来好听。”
小丫头正醒了,我探头去看她、抱她、叫她:“宸宸,小宸宸……”
臭丫头回敬了老子一泡尿。
孩子满月这天,小妹也回了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没有特意广而告之,警署相熟的同志也是登门道喜、络绎不绝。
刘国卿和邹绳祖自然也在此列,罗琦兆也来了,他似乎过得不大好,整个儿人憔悴了不少。
小妹提不起精神应对,这些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招呼他们放下礼物,接着就都被我挡了回去,只是刘国卿和邹绳祖是不能拒之门外的。
一方面得和他们提前打招呼——我马上要动身去上海,家里的大事小情还需邹绳祖多加照顾,而刘国卿……就是想见他而已。
老子真的真的特想把孩子的事儿告诉他,但是这次去上海不是跟上回似的观望,上回也就是个小打小闹,而这次是要正式打入敌人内部,凶险非常。
我怕事先告知他了,万一——万一再出了岔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承受不起,到那时,无论他信与不信,我都他妈没脸见他了!
邹绳祖很是痛快,叫人取了愚园路那栋公馆的钥匙回来,又抄了几个电话号码,是一些和他交情颇深,又身居高位,能在日本人面前说得上话的商人朋友。
末了,他叹气道:“你就是太较真儿,没事儿找事儿!我劝不动你,只好陪你疯。”
我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等回来了请你下馆子,甭给老弟省钱!”
刘国卿的态度却暧昧了。
他说道:“听说你结识了白行长?那人怎么样,可靠吗?”
我说道:“那人不咋样,不可靠。但不可靠又能咋整,我要做的事,从他这里着手最容易。”
他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想起冯虚。我没见冯虚蹙过眉,但他们两口子挺像的,不是说神态、相貌,而是感觉,都是清清淡淡的,带着天然的疏离。
我亲了他一口,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别见依宁了。”
“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她长大了,有了自个儿的主意,咱俩一对儿亡命徒,就不要把她也牵扯进来了。”
依宁是冬季的阳光,是沙漠的绿洲,而如今,她要收回阳光和清泉,我除了干瞪眼,别无他计。
刘国卿不知前因后果,这让他的话难得带上了几分天真:“我真心把她当女儿疼,不过你的意思也对,毕竟是大姑娘了,我又不是亲爹,太近乎也不大好。那等你回来,我们,再带上三个孩子,出去玩去。”
我哈哈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你想吃李连贵熏肉大饼?被人忽悠找那个西贝货,还好遇着了老子,我那时候夸下海口,说有时间带你去四平吃正宗的去,一晃多少年了,一直没吃到。”
“还有这事儿?”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只是米面眼见着涨价,不知道他家还在不在。”
他一抿嘴唇,嘴角轻扬,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花:“这个我不记得,我倒是记得你做的苏子叶饽饽。”
“胡乱做的,亏你也喜欢,”我笑起来,“那等我回来,等回来老子再给你做一次,看看这两年有没有长进。”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呀留言~QWQ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八月末,我去了上海。
依宸还不认人,我走的时候正在喝奶,没哭没闹。依诚和依宁在学校念书,没见着,依礼在房里背日本假名,也没让人叫他。太太出来送我,被我劝了回去,要她照顾好小妹,最后是柳叔送我到了火车站。
离开车还有段时间,柳叔提着行李箱子,眉头就没展开过,说道:“早上起得早,就没见你吃啥,你等着,那边有卖大果子、火勺的,我去给你买点儿,你路上吃,省得饿。”一边掏钱袋,一边絮絮叨叨,“在火车上要呆一个多礼拜呢,要你多带点儿干粮你就不带,半道儿饿了咋整?哪有厨子给你做饭?你现在胃口又不好,啥都吃不下,还不嚼景,不知道你身子现在不一般?还非要出这趟远门……”
被他念叨得脑袋疼,赶紧把钱袋子抛给他。他接了钱去买,火车站旁边的早点摊排着大长队,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他,可算得到了片刻安静。
柳叔一直记挂着我的肚子,上一个没留住,我又消沉了近一年,他不说,是怕再刺激我,他心里也不好受。好不容易这回又得了一个,看管我颇有当年看管我背书的架势,搞得本老爷一度以为这胎要是出了丁点儿问题,他就会掏出沉寂已久的戒尺打老子的手板!
八月末,正是三伏的天气,太阳挂得高,瞅着又大又亮,但这都是假象,早晚已有了凉意,到了九月,就要披外衣了。
然而上海却不是,就连比它北边的天津也不是。
我不带干粮,不是说嫌沉,又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娘们儿,而是里面已经装了不少东西,是带给小弟的。
两年不见,说不挂念,哪能真不挂念?自个儿的亲弟弟,走哪儿不都是心尖尖儿?
这次上海之行,我抱了十分的劲头,打算来个破罐子破摔,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与此同时,安全也成了大问题。
我怕我回不来,所以提前把该见的、想见的,都见了个遍,死也死个无憾!
只可惜了孩子……
柳叔买了吃的回来,抱了一大袋子烧饼和几个香瓜。他不胖,却带着老人的体态,集中在了宽厚的肩背上,肩是拢的,背是驼的,怀里的烧饼香瓜却纹丝不动,不时有黄包车在他身前忽悠而过,他就这样走走停停,来到我身前,脚步还没站稳,就掏出捂在最里头的大果子和豆浆递了过来。
我抬头看了眼火车站头顶上硕大的表盘,三口两口吃完,提起箱子急匆匆往里赶。待上了火车,挤到个挨窗口的座位,柳叔便沿着站台寻过来,将新买的烧饼香瓜一股脑推了进来。
我把吃的放在一边,扒着窗口对柳叔道:“柳叔,家里就劳你多费心了。”
开车的时间就要到了,人潮汹涌,人流涌动,柳叔被推搡得东倒西歪,却坚定的把着窗口不挪地儿,说道:“大少爷,家里你就放心吧,倒是你自个儿,出门在外也没个人照顾,办完事儿早点回来,小河沿那头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时都能住进去。伺候的人虽少,但都是伶俐的,又知根知底儿——”
开车铃声响了,火车长鸣,车厢一节一节动了起来。
柳叔随着送行的人流向前移动,嘴里接着说:“大少爷,你可得早点儿回来,等回来了,就别遥哪跑了,咱安安生生过日子!”
火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物从挪动变成了飞奔,远远地,将站台和站台上的人甩在身后。
旅程漫漫,车厢过道里挤满了男女老少,一家子一家子,看似拥挤,实则泾渭分明。我落着个座位,还算好,出门在外,也没了讲究,翻出个布帽子扣脸上,迷糊到晌午方醒。
醒了就觉着饿,却又没胃口,打眼一瞅,四周的布局有了变动,似乎已经过了几站地,坐我对面的,也从一个中年妇女换成了一个青年。
青年迎着阳光看报纸,见我有了动静,抬眼彬彬有礼地一笑。他长得好,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衬着光亮,令人心生好感。
我搓把脸,打起精神来,向窗外看看,问道:“这是到哪了?”
青年人道:“马上要出山海关了,才来了查票员,说把车票、出境证都提前准备好。”
我一拍脑袋:“都睡糊涂了!”
对曰:“可不是,还打了呼噜呢。”
他是笑着说的,抱怨便成了打趣。无意与他再多话,翻出证件攥在手里,打算啃个烧饼,却没有水,茶房又不在,只好把空水杯放在餐台上,伸长了脖子打探茶房的位置。
青年人又道:“茶房早来过了,又去了头等车,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拿出水杯晃晃,“我这水就刚才打的,你要不嫌乎,就给你倒点儿。”
借着半杯子水,我俩彻底搭咕上了。独行之旅很是寂寞,能有个说话的人,也是难得,不指望能把天聊个通透,只为打发漫长又无趣的时光。
青年人姓曹,单名维,复县人,才从工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铁路部负责研究开发,此次是公派去天津和苏州帮助日本修建铁路。
“那我们倒是顺路了,”我说,“我也得先在天津踩一脚,不过我要去的是法租界。”
“法日两个租界挨着,倒也不坏。我来过天津几次啦,吃喝玩乐知道的可不少。起士林对面新开了一家义顺和,这是哈尔滨的牌子,俄国菜做的地道,偏生开在起士林对面,两家对着干。像我这种喜欢起士林蛋糕,又喜欢义顺和烤鱼的,真是为难!”
我乐了:“得,这回好了,你去义顺和点餐,我去起士林买蛋糕,再一会合,不就得偿所愿了?”
“有老哥这句话,弟弟的心算是放下了,等到了天津,一定要和你聚上一聚!”
聚会并不难,随便找个晚上的时间即可。在火车上嘎悠了足有四天,方进了北平的地界儿。下火车踏上实地,晕乎乎的感觉才略略消退,胃里不很舒服,可忙着赶路,想着早点到天津,便和曹维搭伴儿,一同去买了最近一班到天津的火车票。
曹维健谈,性情又开朗大方,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有眼力见儿,会照顾人,见我难受,不多言不多语地剥出两块糖泡进水里,水泡开了,甜滋滋的,沁人心脾,身上舒坦了不老少。
第二天凌晨,我们终于抵达天津。两人均疲惫不堪,来不及赶路,便就近找了个旅馆睡下,第二日醒来,一同吃过午饭才分手。
临别前,他找茶房要了纸笔,把他在天津和奉天两地的住址都写了上去,递过来说道:“我三天之后就要去苏州,相识一场就是缘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奉天,到时候记得联系。”
他认认真真的样子逗得老子直笑。
他认认真真地入乡随俗,用天津话问:“你笑嘛?”
我认认真真地不忘根本,用东北话答:“咱俩缘分没尽,三天之后还得搁一块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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