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叔也被遣返了,择日将被押回余杭,由余杭知府,也就是卢尚坤接手,继续坐牢。
王琛、骆叔,还有些直接参与私收军粮的钱引铺老板、下属、印制假交引的工场的人被判了死刑,择日执行。
偌大的一个吕家,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可能几个月之后,吕家的事会被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说成一段评书,评书的开头应该是,“想当年,大贪官吕衡时任户部三品,党羽遍插户部各司,耳目遍及三省六部。他与他的亲弟弟吕益官商勾结,将绸茶米盐霸为己有,更有狼子野心,企图发国/难/财。那年西北战乱,蛮族入侵,朝廷的军队急需粮草救急……”
百姓们会在茶饭之余对这么一段往事津津乐道。痛斥贪官无耻,歌颂朝廷英明,八卦官宦奢靡……
历史不就是这回事儿么?未身在其中的人当它是个故事,开始品头论足。真正经历过的,倦了,乏了,心累了,也就闭口不言了。
李执查抄吕家,每个环节都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但唯有一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也得不到解释。
按理来说,吕益大贪大恶之人,家产应当丰厚才是。但李执在清点吕家家产的时候,却发现意外地清贫。
没有稀世的古玩珍品,也没有古董字画黄金一类的值钱物品。本府是吕衡的宅子另当别论,别府甚至连桌椅都是旧的,唯独吕益房间的床是新做的,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其下属的王琛、骆良弼等人皆是家财万贯,单骆良弼侧室的首饰便相当于朝廷一次采办的金额,王琛家更是古董字画数不胜数,任何器物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吕衡的宅邸连门槛都镶了黄金,吕二夫人的翡翠珠宝也是几箱几大件。唯独吕益所居住的别府却清贫得好似一个清官。
吕益这么些年谋的那些钱财,都到哪里去了?
☆、51. 相会
罗叔要被押送回余杭,许白跟李执说了很久的好话才得了机会给罗叔送行。
“这一路颠簸,您千万保重身体。”许白不知这安慰的话是当讲不当讲。吕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被遣散的遣散,押送的押送,行刑的行刑,唯有他毫发不伤,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叛徒一样。
罗叔倒没有任何表示,反而一脸平静,“许少爷请放心,老朽命大,一时还死不了。只是……”
许白见罗叔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便凑近了耳朵。
“只是老朽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会。吕少爷的信还在老朽那里,老朽托人送到了都城来,在陈记铺子的老板那里,你寻个机会问他要来。”罗叔低声叮嘱道:“跟他说来取罗广明的东西即可。”
“有劳了。”罗叔临行前不忘嘱托吕益遗信之事,可谓忠义之人。许白感慨,他被李执盯的紧,得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出了监牢之后,随行的小厮便寸步不离。许白只得另作他想。
陈记铺子是个卖糖果蜜饯的食铺,表面看起来简单得很,只做些本地生意。老板陈州是个外地人,两年之前到了都城,做起了些干果倒卖的生意。
正巧前几天李执说要给他些甜食,许白便顺水推舟说这个不合口,那个不想吃,不如想自己去挑几样。李执道也好,省得他挑挑拣拣浪费了力气。
外出必定有人跟随。许白在铺子里巡看了一圈,指着各类果脯蜜饯问了遍,伙计被问得焦头烂额,便把陈州请了出来。
“若是阁下对店里的果子不满意,不妨进来看一看,我们这里还有些西域的奇果,不当街贩卖,只接受订货。”陈州示意了一下。
“我倒是真有兴趣。”许白打发小厮不要跟着,“若有意思了,即使是大价钱,也要买来尝尝。”
许白随陈州进了店铺里间,许白低声道:“来取罗广明的东西。”
陈州点头道:“请稍候。”于是从诸多的货架之上,拿了个纸盒,“这里面便是那稀世珍果,采摘不易,制果更难,价钱嘛,倒也合理。”
“那便是这个了。”许白打开盒子一看,里面铺着密密麻麻的果子,他用手量了量底部的厚度,知道是有个夹层的。
小厮付了帐之后,许白捧着果子边走边吃,在车里的时候将夹层里的信件取了出来,匆忙看了一眼。
信上写着:“罗叔,见字如面。许白奉我命掌管绸庄生意,于江南计四十二家。城内外绸庄所有东西皆归他用。此信非空令,见即行。若我魂隐,肉身不具,骨灰归寺,牌位立宗祠,家产中除铁与盐之外,余等全部归许白继承。你存此信,作遗嘱用。吕益亲笔”
信是当时许白初到余杭的时候交给罗叔的那封。他一路没有拆开看过,罗叔拆开看到后变了脸色,立刻将他迎入门中。后来罗叔又说,吕少爷这封信可谓情真意切,写着若他死了,家业交与许白打理云云。如今一看,果然像封遗嘱。
但措辞之间有些奇怪之处,许白有些疑虑,怕是掉了包,也怕不是吕益亲笔。但吕益的笔迹他熟悉的很,看起来又不像是捏造的,越想越奇怪。
最大的疑点是,吕益不信佛,以前跟吕益出行去寺里捐钱的时候,吕益就曾说过。但这封信里写着什么“魂隐”、“肉身”、“归寺”之类的话语,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等等……“隐”、“寺”……还有“空”……怎么会那么巧出现这三个字呢?
马车到了李宅,许白急忙把信藏进了贴身的内衣之中。晚上李执回来的时候,看似随意,实则检查一下糖果盒子。
许白借故累了,打发他走。待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将信展开看了一遍,觉得单说不交与铁与盐的生意也有蹊跷。他仔细想了想,将信上的字反复排列誊写几遍,最后发现,若将信除了称呼之外,八字一行来排,首行空四个字,便是另外一番样子。
罗 叔
-- -- -- -- 见 字 如 面
许 白 奉 我 命 掌 管 绸
庄 生 意 于 江 南 计 四
十 二 家 城 内 外 绸 庄
所 有 东 西 皆 归 他 用
此 信 非 空 令 见 即 行
若 我 魂 隐 肉 身 不 具
骨 灰 归 寺 牌 位 立 宗
祠 家 产 中 除 铁 与 盐
之 外 余 等 全 部 归 许
白 继 承 你 存 此 信 作
遗 嘱 用 -- -- -- -- --
吕 益 亲 笔
第四列竖着看下来,清晰地写着“我于城西空隐寺中等你”。
许白心中一喜。不知吕益是何时洞察了李执的计划,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他下江南之前。难道这便是他杀锟金的原因?想到锟金,许白对吕益又气又怨。但怨过了气过了,又分离了那么长时间,中间磕磕碰碰,坎坎坷坷,若是从此见不到吕益了,恐怕他会更气更怨。无论如何都是要见一面的。
吕益与李执到底谁更棋高一着?难分伯仲。但许白跟了吕益那么久,知道吕益不是一个一时兴起之人。他既然早已知晓,并能逃掉,还给了许白一个暗信的话,其后面必然有更大的计划。
许白将吕益的信连同誊写的那些张纸全部烧了,琢磨着得找个机会去城西空隐寺。那个寺庙,他曾经跟吕益捐米的时候拜访过,认得去路。
李执之父李乾一直惦记着小儿子考取功名一事。礼部三岁一贡举,今年恰逢是科举之年,金秋八月是秋闱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可错过了。于是李执被李乾盯的紧了,少了来探许白的时间。
许白见着李执的时候,也开始问秋闱之事。弄得李执烦不胜烦,只得答应定能中了举人,参加明年的春闱。
秋闱开始之后,许白知道李执身在贡院考场之中,无论无何都暂时脱不开身,于是贿赂了车夫,趁着出行的机会将马车驶到了城西的空隐寺近所。
进了寺门,跟扫地的小僧说是来找吕益的。小僧愣了片刻不知当报还是打发出去的时候,吕益急忙从后院走出来迎接。
少爷……
许白看到吕益的瞬间便无法继续地立在原处,跑去扑到了吕益怀里,泪如泉涌,哭得声嘶力竭。
吕益抱着他不断安抚他的后背,但他哭得泣不成声,连话都说不出来,一片相思尽化作了哽咽之声。
“总算等到你了。”吕益轻声道。
许白点头,捧起吕益的脸看了一眼,又泪流不止。
吕益瘦了,瘦得和当时病怏怏的状态一样,头上戴着草帽,穿着僧侣的粗布衣裳,与俗家的僧人的僧人并无而已。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澄净如湖水,暗涌着光辉。
“我该早去迎你的,只是实在不方便现身。”吕益道:“我想你也该来了。”
许白还在抽泣,一双含泪的眸子又嗔又怒,愤愤地盯着他。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吕益拉着他往后院走去,“详细的情况待我们走了之后再说。”
看来吕益的打算是要离开都城,但城门近处都贴满了他的画像,如何能逃过守门士兵的盘查呢?许白不解。
吕益仿佛能听到他的心思,解释道:“文殊打点了一切,算了却我们兄弟的情谊。出城之后,我自有安排。”
许白被领到了后院,只见后院有几个僧侣打扮的人,却身材魁梧,体格彪悍。若真是僧人,恐怕也是武僧。还有些马匹,马匹上驮着干粮。显然是准备已久,万事俱备,只等他现身,便立即成行。
空隐寺的禅乐方丈现身来送行。
“这段时间,多有打扰。在下这便离开,多谢方丈收留。”吕益合掌行礼。
“阿弥陀佛。吕施主一路走好。”禅乐方丈回礼,“老衲有一事欲对许施主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白看了眼吕益,吕益点头,他便跟着方丈走到了五米开外。
“吕施主本性不恶,只是过于聪慧,过于要强。”禅乐方丈道:“弓弦久绷易断,刀刃常磨易脆。望你时时提点他,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自满则败,自矜则愚。”
许白不解,“为何大师不直接教导他,反而叫我传达?”
禅乐方丈叹气道:“他心高气傲,并非虚心纳谏之人,老衲多说无益。但他肯冒着生命危险等许施主大半年之久,可见对许施主的重视,非一般人可比。”
许白听着,脸顿时红了起来。禅乐方丈又道:“吕施主本性虽不坏,但内心焦灼,心魔已久。老衲怕他走上恶途,危害世人,只能请许施主多约束,多提点了。”
“我知了。”许白点头。
“那也请许施主一路保重。”禅乐方丈行礼。
吕益把许白扶上马,自己也乘了一匹,另外几个武行模样的人也皆上马。一路往城郊奔驰而去。
☆、52. 入蜀1-本心
出城之时,吕益一行人分作几批,夹杂在出城的队伍之中,分别通过官兵的盘查。其他人都未花多少时间,只是当盘查到吕益的时候,官兵有所警觉,但立即又有人在那名官兵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官兵点头放行。
想必是吕储交代了什么。
许白以为他们兄弟之间早起了阋墙之争,老死不相往来。但性命攸关的时刻,吕储还是重情不重法,帮了吕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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