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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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凯出息啊。”张措说,然后目光收回来,直愣愣地盯着我。我觉得他的神态不太正常,两只手微微抖动,不停地舔嘴唇,脸也涨红了,红到耳朵根子。
那一家三口把大块头停在张措家门口,女人抱着小孩,丫头浅黄的毛也系了根红绳,指着我笑,嘴里含糊着喊:“狗......狗。”
三人着装一看便价值不菲,男人嘴里抽着烟,和女人有说有笑走到张措面前。张措始终低着脑袋,我拍拍他的小腿想让他镇定些。张措朝我扯出个难看的笑。
男人肆意把还燃着的烟头扔进张错的菜地里,一点火星落到暗绿的叶子上,然后滑进菜心中。他的神情倨傲,一看就不是来找张措寒暄热闹,反而更像来找茬的,我竖起耳朵沉默地盯着他们。
女人把丫头放下来,那小女孩飞快朝我扑来,我迅捷地躲开,小女孩锲而不舍跑来,嘴里咯咯直发出笑。女人嚷着:“张玲你慢点跑,这儿脏!”
其实我没听清她说的这儿脏还地儿脏,但我倾向第一种,因为她话里带着明显的嘲哂,好像挺瞧不起张措和他住的土房。似乎这儿碍了她的眼,她百般不情愿入这院子,但还是想进来嘲讽主人,以显示她的看法有多么正确。
或者说,显摆她和主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者简直云泥之别。
我更不想让张玲抓到了,我加快步伐跑开,她蹒跚着追来,跑得有点急,没注意到地下的石块,扑通绊了一跤。女人尖叫起来:“你这死狗!”
我是条狼,不是狗。
我冲女人龇牙,男人随手折了根木枝要来抽我,我眼尖飞快地躲掉了。绕道男人背后,蓄起浑身的力气,恶狠狠地嗷呜叫,然后猛一下扑上前咬住他的小腿,他怪叫一身使劲蹬腿要甩开我。
我将尖利的牙齿直咬进皮肉才松开,他的裤子不薄,咬完上下牙有些酸。女人见状也害怕了,张玲哇一声大哭起来,我冷哼着走到张措身边,想不到他居然训斥我:“时蒙!不准咬人听到没!”
女人撸起男人的裤管,音调尖锐刺耳:“出血了!哎呀!这遭瘟的狗!”她怒气冲冲地朝张措喊:“你付得起打狂犬疫苗的钱吗!穷鬼管好你家的狗!”男人龇着牙,发出阵阵轻嘶,好像真挺疼似的。
我盯着他,张措生气了,一把捡起男人丢在地上的木条,他常年劳作,胳臂力气结实足,一鞭抽下来快的我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刷的一声,脊背火辣辣似的痛,我四肢发软。
男人见张措帮他,我又挨了一鞭子,也许心上火气正旺,一脚踹过来。张措大概没料到他突然发难,等我直直飞出去撞上梯坎,张措又急又气跑来。他伸手想抱我,我拼足最后的力气,忍着疼痛一口咬住他的手。
张措低声叫我的名字:“时蒙,让我看看你受伤没,伤到哪儿了,时蒙,听话,时蒙。”我吐掉他的手指,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又跌跪在泥土中,这副身体实在太孱弱了,我难过地想。
“就一条狗而已,你怎么跟心疼儿子似的。”男人皱眉说,张措转身看向他:“找我有事吗?”
张凯没张措个儿高,他整了整稍显凌乱的西装,抚平额角的头发,显得盛气凌人,先指责张措:“不是我说你,守了这么多年土地,一点长进也没。让你不要呆山里了,到沿海打工不行吗!”
张措冷冰冰地答:“我们都走了,爸也没人照顾了。”
张凯朝地上啐了口,不耐烦地说:“每个月给他和妈寄点钱不就行了?大哥,你看看你这副穷酸样!都二十五了,难怪讨不着老婆!”
张措无语:“我还没想讨老婆。”
“早点成家立业总是好事,难道你要在北溪山呆一辈子?”张凯打断他:“你看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我对你也够仁至义尽了,你要来G市早通知我,我帮你应衬着找份工做。”
女人忙附和他:“就是就是,你也赚点钱给家里分担,你这年年耕地种田,也没见土泥巴里长出金子来!”
“你这人闷头闷脑的,多听听大家伙的意见。”女人补了句,张凯说:“淑芬,别说了,你一个女人懂个屁。”淑芬闭上嘴,还不满地转了圈眼珠子,不屑地撇开脑袋。
我默默看着他们,胃里翻山倒海,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绞痛着,我需要人血,哪怕只有一点点。
“以后再说吧,”张措下了逐客令,“你们先回去看看爸和阿姨。”
淑芬逗着张玲,话里藏刀,说:“大佬没出息,要做一辈子的农民,玲玲不学他,要好好学习听见没?”张凯喝了声:“淑芬!”
淑芬翻个白眼,抱着张玲扭身作势要走,丫头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大佬长得好看,我喜欢大佬。”
张凯和张措长得不太一样,都说儿子像妈,估计张措他妈比张凯他妈美上好些不止。淑芬一扯丫头耳朵,红着脸骂:“小女孩子家家的,说些啥呢!”
张玲盯着张措咧嘴笑,天真无邪,完全意识不到她妈妈的尴尬。张措就冲她笑回去,丫头脸跟着一红,缩着脑袋挤进他妈妈怀里,连浅黄的毛也藏起来。
张凯甩下句:“你好自为之。”他也返身回到铁块头上,开着四轮上山去了。
张措说土路是新修的,村里每家每户凑的钱,蜿蜒着一直修到半山腰。那大铁块就消失在拐弯处,我疼得浑身虚脱,张凯刚刚那脚一定踹到要害了。
张措终于空闲下来理会我。我已经没办法挪动四肢,一站起来又跟滩水般泄进泥土,我懊恼又烦躁。张措想抱我,我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他没抱稳,我兜头撞上湿润的泥地。
幸好刚化雪不久,土地还是软趴趴的,不至于硌疼额头。
我不想让张措看出来我很痛,我是一条狼,尤其在虚弱无力时,最不能让人类看见。如果他发现我现在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我会感到难堪。所以我将牙齿咬得死紧,拼命站起来,四条腿颤巍巍的,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步步朝院口走去。
我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养好我的伤,再回来找张措算账。
仅仅为了区区一个瞧不起他的人类,他对我动手。
我难以理解,并且觉得异常难堪。
所以在很后来,张措又为了别人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一年的事,然后觉得彼时的想法是多么好笑。张凯是他的亲兄弟,而我,我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他闲极无聊时愿意施舍点恩情的宠物狗罢了。
但现在,我远远没有意识到这点,我只是觉得难堪,这份难堪超出了我的愤怒。
以至于我直接忽略了愤怒。
但我是一条狼,我本应愤怒,而非纠结于难堪这类矫揉造作的情绪。
张措跟着我,维持着半步之距,仿佛害怕我走完这一步就会晕倒,但我不会。我走到了篱墙外,看见了那只狐狸。
我连戒备他的兴趣也没有了,狐狸脸色不太好看,甚至有些凝重,他把我放进怀中,眯眼盯着张措。狐狸身上有股幽幽的清香,我知道赤狐族一向骚包,有这等香气也不足为奇,更多时候,它都被他们用于魅惑别人。
张措说:“胡不归。”
“张先生,”胡不归客气地喊他,“时蒙我先带走了。”他甚至都没有向他解释带走我的原因,冷漠而疏离地说完这句,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但张措没有放弃,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张措亦步亦趋跟在狐狸身后,狐狸走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在河边一座二层楼房前停下。楼房背靠十万里高山,面朝奔腾不息的大河,看上去新修不久。
狐狸抱着我走进去,地面贴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板砖,墙面四周刷了白漆,连各式家具都是崭新的,狐狸将我放在沙发上用软布团成的窝里。
张措站在门外,目光黏在我身上,却没有跨进来半步。胡不归起身看着他,冷漠地说:“你可以走了。”
张措固执道:“让我看看他的伤。”
“......”狐狸突然回头问我:“让他进来么?”
☆、相信
我没回应他,扭过脑袋,赌气不看张措了。实际上我整条狼都很震惊,还没从那一鞭子里缓过神来。胡不归站到一边,淡淡道:“十分钟。”
张措沉着脸说:“谢谢。”他这才解了禁锢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身边坐下,两只手轻轻拨开皮毛,我想抽伤大概是触目惊心的,我自己看不见,但我能看见张措的表情。
严肃的神情崩裂开,从缝隙间漏出悲伤,然后悲恸愈演愈烈,蔓延了他整张脸,以至于他的手颤抖起来。
他的上下嘴皮就狠狠哆嗦着,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有那么吓人吗?我不禁好奇我的伤口有多可怕。
张措将我抱起来,脸贴住我的脊背,深深地埋进茂密的银白毛间。狐狸抱怀斜靠门框,嘴里不知何时叼了根马尾巴草,正仰头看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不想分给张措丝毫的注意,于是凝视着狐狸的一举一动。他大约觉察到我的视线,冲我扬了扬下巴。我觉得还不如闭上眼睛。
张措又小心翼翼将我放到软垫上,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我去买药。”
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他不说对不起。
难道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么,那么是我错了?可那男人明明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胆敢攻击我,我咬他有何不对?我没有咬断他的脖子已经够给张措面子了。
张措起身疾步走出门外,临行前朝狐狸点了下头:“请照顾好他。”狐狸勾出个戏谑的笑,没说话。张措捏紧拳头,仿佛逃离灾难现场,头也不回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狐狸在柜子里翻找了一阵,摸出药膏和包扎用的布条,还有一瓶酒液,我猜是酒,因为瓶子上贴的纸写着酒精。他抱着这些东西坐下,没有替我上药,我以为是要自己来的意思,便伸爪子去捧药膏。
狐狸就把药膏拿远了,我不明所以,愤怒地盯向他。狐狸扬眉:“大人,您有两个选择,喝我的血恢复,或者上药慢慢治愈。”
我固执地伸爪去刨他怀里的药膏,狐狸哑然半晌,说:“喝血吧,大人,我自愿的,您不用感到有任何负担。”
我把脑袋埋进尾巴间蜷缩起来,懒得搭理这臭狐狸。我以为他会自觉离开,想不到脊背上突然传来清凉的触感,沿着我灼烧般痛着的伤口滑下,我仰头看见狐狸神情专注地为我上药。
他之前不还想我喝他的血吗?真以为我会上当呢,喝了他的血,走哪儿都要带上他,妖族的铭刻印记比人族还要重,简单地说,血契效果更明显。
我又不是傻缺,干嘛要带只狐狸,肉又不好吃。
狐狸又帮我缠好了绷带,他的十根手指凉凉的,轻轻按压伤口,极能舒缓疼痛。我张嘴打了个哈欠,狐狸说:“大人,您若要化为人形,就得要人血或妖血。”
我不置可否,狐狸又说:“有位墨狼族的人拜托我照应你,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我很好奇这人是谁,很快狐狸下一句就告诉了我答案:“时年您认识么?”我翻翻白眼摇头,不认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狐狸住了嘴不再说了,他大概也觉得从我身上问不出什么来。毕竟我现在也是懵逼状态,狐狸就翘着二郎腿斜倚沙发,方盒子的屏幕上出现图像,他按动手里的某个玩意儿,那方盒子上的图像就会变幻。
我好奇地看着,张措家也有这么个方盒子,但从来没见他用过,我以为那一坨不过是个大了点的摆设。
想不到还有这等奇用,狐狸抿唇看着我笑,说:“这叫电视,现代人的玩意儿,这是遥控器。”他扬了扬手里的玩意儿。
我点点头,不过现代人又是什么?狐狸真有读心神技,补充道:“现代人,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初次见您那会儿,您还在沉睡,至今也有三百多年了。”狐狸说:“我也等您三百年了。”
我默然不语,原来已经三百年了,“墨狼族,”狐狸道,“灭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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