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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门外 作者:芳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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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满猛然记起来了,廖藏林身边的副官,怪不得这么眼熟。他就是那天自己被救后,尾随而来,帮廖枯人善后的那个人。
    乔正僧并不知道赵金盘强女干未遂,最后被杀的那件事,但他看穿了廖枯人的计谋。
    “很显然,他们拿你当诱饵,设了一个局。”
    杨满恍然,原来要他参加晚宴,跟廖藏林重逢,是出于这个目的。这么说来廖枯人是知情的,那么乔正僧呢?他满心惊惶,几乎不敢正视对面这个人。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够丑陋了,如今又掀开一片遮羞布,露出了里面久伤不愈,血淋淋的伤口。
    此时的心情是无法言说的。愤怒是短暂,悲伤却是绵长。努力抗争却又难免被击倒的主题,仿佛是他生命里的伏线,一直在蔓延。
    杨满不知道自己还没有力气站起来。
    万幸的是乔正僧接下来说的话,让杨满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说,“老头子倒有眼光,看你一眼就惦记上了。也算是色令智昏,被玩了一招瓮中捉鳖,真是活该!”
    
    第22章
    
    办了件惊天动地的事,眼下廖枯人是深明大义的英雄,万人敬仰的北洋少帅。但他自己却觉得,脑袋上扣的屎盆子还没拿掉,心里烦躁得很。
    对于儿时玩伴在南京时忽然失踪,到底是为什么,其实廖枯人一直不知情。直到去年在天津遇到杨满,这才起了追潮往事的念头。
    于是他托黄副官去查。
    黄鹤是廖藏林的副官,也是他的亲信。他与廖枯人投契已久,两个人都不满廖藏林把持大局后的所做作为。特别是后来向日本人靠拢,割让出东三省给溥仪建伪满洲国。
    毕竟十几年了,时间隔得太久,黄鹤也查不到确实的真相。但他得了几条线索,推断出了一种可能,让廖枯人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黄副官在廖藏林身边多年了,知道他的习性。而以廖枯人对父亲的了解……
    后来廖枯人去找了秋雁一次。秋雁怕得罪人,不敢吐露真言,但从她的态度里,廖枯人又确认了一分。
    这期间廖枯人还秘密去了一趟武汉,跟国民政府的人接洽和平统一的事情。对方提出解除他父亲的一切职务和权力,而黄副官也是这个意思,于是他们开始策划行动。
    在北平没法动手,廖藏林的根基太深,所以只能在天津。
    也是因为时局紧张,最近廖藏林行事极其谨慎,到了天津就窝在两个姨太太处。这两个地方是他在天津的据点,守卫甚严,而且安放的都是自己人。所以要把他引到一个陌生场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黄鹤的确是个做参谋的材料,但他提出的这个计划,最开始被廖枯人一口否决了。于是他单刀直入的问,“你是不是还心存幻想,觉得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这不是你私人情感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全国亿万民众的事情。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这是一个机会,等到你父亲见了杨满,我会让他给你一个真相。”
    黄鹤四十开外,平时廖枯人拿他当长辈。所以急起来,他也顾不上对方的少帅身份了,说话相当直接。
    晚宴之后,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两天后黄鹤又给出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告诉廖枯人,廖藏林已经下命令,要他去调查杨满的下落。
    因为晚宴后的那几天,对廖藏林来说,算是偷得浮生之闲了。
    满洲国促成后,日本方面已经给出承诺,愿意提供大笔资金和军备援助。这件事情落实了,长期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再加上故人重逢,就难免想起来要重温旧梦了。
    廖藏林对黄鹤说,杨满是他的旧情人。但掐指一算,对方当年才十三岁。于是廖藏林又得意的补充,他也是他的第一个男人。
    “男人跟女人就更不一样了。女人要有肉,要体态丰腴,要柔若无骨。男人呢,要有身架子,肉不能多,骨在皮下,轮廓分明最好。哈哈哈哈美人在骨不在皮嘛……”
    廖藏林津津乐道他的美人经,这是他多年经验,说过不止一次了。
    “小满儿,也就是杨经理,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按说我开的苞,应该把他留在身边,可惜这里头有人使坏,把他给抢走了。这么多年你说多可惜,白白浪费了。不过现在我们碰上了,也算天意,他这模样倒也没有大变,是我想的样子。黄副官,你帮我去查查,他现在家住哪里。”
    这一段话被黄鹤一字不漏的转给了廖枯人。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依然好似晴空里的一个霹雳,把他击的粉身碎骨。一种又恨又悔的情绪炸裂开来,让廖枯人生出一种冲动,那就是掐死他父亲,然后再往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
    黄鹤知道对方受了刺激,但他必须趁热打铁。“这是个机会,少帅。成功了,他任你处置。如果你还念及他是你父亲,我们可以送他出国安养晚年,不移交给军事法庭。”
    这一刻,廖枯人下决心动手。
    事后廖枯人问黄鹤,何以能忍受他父亲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他身边当副官。以他西点毕业的高材生身份,本不必屈就自己,去跟随一个荒- yín -无度的恶霸军阀。
    “恶霸军阀,荒- yín -无度。这就是你对你父亲的评价?”黄鹤笑了,随后非常认真的说,“人不能只看一面,谁也不能十全十美。只要在大方向上把握住了,我不介意他那些龌蹉的小癖好。”
    “私德上完美,是可以锦上添花。但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在中国这样的非常时刻,这些都成了小节。所以你呢,也不要太苛求自己。”
    这是黄鹤对廖枯人的忠告。
    
    第23章
    
    所以这段时间内,廖枯人无时无刻不想找到杨满,把事情给解释清楚。那天对方拂袖而去,对他打击的很大。但是黄鹤,也就是他父亲的亲信黄副官,一直阻拦他。理由是,国家大事为重,儿女情长先放一边。
    什么儿女情长?廖枯人被他说的晕头转向。
    黄副官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看来少帅还搞不清状况,算了,以后会明白的。”
    他们派了人去监视杨满,也是为了保护他。万一行动失败,可以第一时间护送他撤离。但想不到半途杀出个陈咬金,把人给劫走了。廖枯人差点又沉不住气,最后还是黄鹤让他清醒,“查出来了,是乔正僧干的,不过人在他手里更安全,这样反倒好了。”
    看到廖枯人还是有点闷闷不乐,他又安慰道,“大局为重,不要争一时之气。你对他这么上心,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手头的事情确实千头万绪。要安抚廖藏林的旧部下;要应付日本方面的苛责;要跟国民政府开会商量政权分配……
    这样无休止的忙下去,转眼就过了一个月。
    这天廖枯人碰巧在天津,他忍不住跟黄副官说,“不管怎样,我要去找他一趟。”黄鹤答应了,但要求廖枯人等到晚上。
    晚饭后,黄鹤带着廖枯人到会客厅,看到杨满神情落寞的坐在沙发上。
    廖枯人勃然而怒,“黄副官,谁让你这么干了?”
    黄鹤敬了个军礼,同时从容应对,“稍后少帅可以惩处下官,但我不同意你现在随便到处走动。我把人找过来了,你们要谈多久都可以。”说完他退出房间,将门带上,只留了两个人在里面。
    廖枯人只好先道歉,问杨满有没有被弄伤。杨满摇摇头。
    接下来的话依然是道歉。然而,到底是为刚刚利用了他道歉,是为他十四年前的遭遇道歉?是为自己道歉,还是为父亲道歉?
    一时之间,廖枯人不知从何说起了。只能说,千言万语不能表达他心中歉意的万分之一。
    年轻的少帅单膝跪在他面前,求婚一样抓着对方的膝盖,一五一十的解释了所有事情的经过。
    杨满静静的听,一句话也没有插。
    廖枯人说,“都是我的错,我混蛋!你是为了帮我才进去找他的。”
    那个时候,廖枯人的娘,也就是廖藏林的六姨太,在家病得奄奄一息。而他父亲则迷上了一位莺莺姑娘,日日宿在小春楼。他来找人,恳求父亲回去照看一下母亲,廖藏林被闹得烦了,派人守在妓院门口,不放他进来。
    所以廖枯人才爬墙,遇到了当时的杨满。
    有一次廖枯人觉得母亲快死了,但一直寻不着廖藏林,急的快哭了。杨满跟他玩了几日,有了交情,便自告奋勇的帮忙。
    杨满在小春楼混的熟,去厨房偷了点酒食端上去,就骗过了楼上的侍卫。他进了房间就冲着正在寻欢的道台大人说,“你家夫人病的快死了,大人赶快回家看看吧。”
    廖藏林又惊又怒,但他并没有当场发飙。而是穿好了衣服下楼,带着蹲在大门口进不来的儿子,一道回家了。
    之后的事情,廖枯人便不知道了。杨满却此生难忘。
    廖藏林如何回到小春楼,强权压迫,执意要买下杨满。如何将他带回家,锁到一间屋子里,折腾了两天三夜。
    他干娘四处求告,想尽办法,终于求得道台大人放他回家休养几天。秋雁来接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干娘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能够最后见一面也不坏。
    后来秋雁把他藏了起来,拼了一死,骗廖藏林说人跑掉了。大人一鞭子下去,破了一个女人的相,又差点把她的腿打瘸。
    屈辱的往事久埋心底,如今再挖出来,已经不复当初锥心的痛,而是化作了苍凉的底色,永久的铺在了他的生命里。
    杨满淡淡的说,“你说你家有一艘装在玻璃瓶子里的船,约我过来看。其实我来了,只是被关起来了。你们家西进有一个小院子对不对?种了很多美人蕉。”
    这次轮到廖枯人堕入地狱,他的心像被捏紧了那么闷,又像是被撕开了那么痛。他当然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他父亲的书院,从来不让闲人进出。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包括那些诚恳的道歉。明明知道对彼此都是伤害,他能不去探究么?探究完了,可以不拿来利用么?
    无可逃避,不可推卸。廖枯人想,他不是他父亲,他不能自欺欺人。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小满,你跟我说。你不是一直想要造一艘船么?我帮你办一个造船厂,在哪里都可以,天津,上海,还是广州?”
    杨满却摇摇头,“你不用补偿我什么。”
    “为什么?”
    “你没有做错。”
    没有做错,该死的我当然没有做错!这句话不用杨满告诉他,从开始计划行动的那一天,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
    无论手段多么低劣,无论牵扯朋友多么无辜,都他妈的没有做错!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要继续打仗,打仗就要死人。他这么做,救了无数的人。这一点,杨满也非常清楚。
    但是为什么有人付出代价?为什么这个人是他?这些本该是杨满的问题,现在困扰着廖枯人。他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一下,好让这个世界公平一点,也让自己好受一些。
    但杨满坚决的说,“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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