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门外 作者:芳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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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下面的发展就更让人措手不及了,吴丽环从来不知道乔正僧会日语。当看到他与小林宗一郎简单交流了几句之后,后者便起身告辞,深感困惑的绝对不止吴丽环一人。
魏炳材已经半醉了,但人还没有糊涂,“怎么回事啊乔兄,这个日本佬走了……什么意思?”
这回乔正僧亲自倒了杯酒递给他,“领事先生回去报告请示,没什么问题的话过几天就能开工了,到时候还要多多麻烦大队长,乔某这里先干为敬。”
美酒嘛自然是多多益善,就跟钞票一样。魏炳材是标准的官场中人,他不关心这件事的本源,也不关心当事人的初衷,他来吃饭无非就是卖乔正僧一个面子。但眼下此事出乎意料的,竟然快要成了,这杯酒他反倒有点喝不下了。
油水肯定少不了,但究竟要不要当别人的刀,闯到日本的地盘里去,此刻他还不能立断,可能需要回去从长计议一下。
乔正僧当然明白对方所想,说完了这句便岔开话题,两个人随便聊点闲话,这顿饭也就到了尾声。
酒席的后半段,魏炳材借酒卖疯卖的厉害,频频吃人豆腐。
吴丽环本性泼辣,自打跟了项宝通,脾气更是渐长。最后递出一杯酒,对方凑过嘴来,在手背上乱亲也就算了,当舌头舔进指头缝的时候,她手腕子一翻,酒杯子就扣在人鼻子上了。
满满一杯酒浇到脸上,局长大人的眼睛红着,脸抽了两下,竟然没有掀桌子发飙,而是顺势扑到在吴丽环身上,埋头到她胸口猛蹭。他一张脸又是油又是酒的,气的吴丽环要发疯。好不容易推开了,对方扑通一声倒地,就势滚到桌子底下,死猪一样睡过去了。
吴丽环深感抱歉的看了看乔正僧。乔正僧却没什么话,而是出门找到魏炳材的手下,叫他们过来抬人。
人抬出去了,留下两个做东道的,对着一桌子的杯盏狼藉,像是立在硝烟过后的战场,却又没守住半片残山剩水。
吴丽环的感觉就尤甚了。
在凌冬将至的夜里,乔正僧送吴丽环回家。
这是她第三次坐乔正僧的车,车开的一次比一次缓慢,在天津城内平坦又空旷的马路上,几乎要静止不前了。
好像这车,比车里头人的心思还重似的。
周围空气冷的肃杀,一层薄薄的铁皮壳子,挡不住这种刺骨的风。
为了应酬起见,吴丽华没有穿多。貂皮坎肩是个样子货,她丝绒旗袍叉开的高,露着半截子大腿,玻璃丝袜薄的透肉,哪里能御得了寒。所以她觉得这样开下去,等开到了,自己也快冻僵了。
这一次吴丽环由衷的希望,乔正僧能够开快一点。
不过车子这样的慢,吴丽环也有猜测,她估计老板是有话要讲。果然,乔正僧问了一句,“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日租界找人么?”
她当然是知道的,但倘若说出来,事实就是乔正僧始乱终弃,一手种下的恶果。这里面七弯八拐,也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吴丽环犹豫着要不要说,如果说的话该怎么措辞。她对乔正僧始终是,没有敬,也有几分怕。
但对方尚在踌躇,乔正僧已经了然,“你是知道的,仙月林的人不该这么闭塞。”
吴丽华没有做声,这是默认的表示。
接下来乔正僧问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掀开彼此心照不宣,温情脉脉的幌子,锐利的直戳人心。
“你觉得他还活着么?”
依然没有得到答案。沉默带来的死寂,在黑暗的夜里延伸。两人仿佛身处深海行驶的孤舟,都是一般的迷茫和无助。好在此时车子驶过一盏路灯,在这短暂的光影交错间,从头上的后视镜里,乔正僧看清了吴丽环脸上的表情。
第三个问题,“方才酒桌上我说了一句话,你一点也不惊讶,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乔正僧在心里苦笑。想想也够荒谬,他从未对当事人表露过心迹,但对不相干的外人倒是说了两遍。
这次吴丽环倒是很想回答,但支吾了半天,终究没有讲出来。还好乔正僧帮了她一把,他自问自答的说,“类似的话我只跟赵金盘说过,赵金盘告诉项宝通,项宝通又说给你听,我猜的有没有错?”
吴丽环听了点点头,她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听了他的醉话在先。
窗玻璃上的水汽都快冻住了,吴丽环坐在车里瑟瑟发抖,只觉得一双脚扎在冰窟窿里,膝盖以下没了知觉。她实在受不住了,倾身往前一扑,扒到前座的靠背上,想跟乔正僧说一声,让他开快点。
这时候她看到他稳稳坐着驾驶位上,纹丝不动的肩和冷峻的侧脸。隐隐的,也许是被冻得神志不清了,吴丽环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错觉。这条被延长了的漫漫回家之路,是对方为她设计的刑讯。他让长夜与严寒来折磨她,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两样也已经足够。
第30章
因为这一路的受冻,毫无意外的,吴丽环当晚就发了烧。她雇的一个做半天扫除的女佣,中午过来的时候发现女主人躺倒在床上,人病的昏沉沉,连口水都没力气倒,不由得大表同情起来。
女人混得再风光又怎样,身边没有个依靠,到老到病就只剩下凄凉。
可惜这位阿婶猜错,吴丽环并非没有依靠,只是这次她不想让项宝通知道。把大夫请到家里来,打了一支退烧针后,吴丽环便强撑着出门了。
当天晚上,吴丽环跑到乔正僧处,交了一封信给他。
信封里薄薄的一张纸,纸上寥寥的几个字:平安,勿念。落款是杨满。
乔正僧将信捏在手里,低头看了良久。吴丽环在旁边惴惴,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我认得杨经理的字,这是他写的没错。”
乔正僧半天不做声,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因为昨晚的煎熬尚且心有余悸,吴丽环被他看的心里发毛。
“笔迹可以模仿……”乔正僧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看到吴丽环又紧张起来,他才口气淡淡的承认了,“不过这确实是他写的,我也看出来了。”
吴丽环大松一口气,“也就是说,人还活着,杨经理他没事……”
乔正僧问,“是么,你真这样想?”
对方一直这么阴阳怪气,吴丽环心里憋火,很想呛他一句,废话,这不明摆着的!当然终究还是没敢。但她又委屈的想,自己畏惧乔正僧是没错,但也没怕到这份上,被这么一番折腾,到底是为了谁呀!
乔正僧将信纸放下,打开旁边的木匣子取了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问,“这信怎么来的?”
信封上没邮票没邮戳,肯定不是寄来的。吴丽环的回答是,“就放在我桌子上,刚刚我回舞厅的时候看到,问了一圈谁拿进来的,没人知道。”
乔正僧抽烟总是很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因为冬天的关系窗户也没开,吐出来的烟被锁在屋子里散不出去,雾一样的笼着他,使他的表情看上去阴晴难定,更加不能琢磨。
烟草燃烧的气味吴丽环太熟悉,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烟和酒就好比茶和饭,是不可一日无的。她不熟悉的是乔正僧。杨满失踪后,她与乔正僧在工作之外的接触变多了,其实也并不算多,聊聊数次而已。隔岸观花她再一次觉得,脱掉绅士的外衣,这实在是个冷酷的人。
这颗冷酷的心忽视了她的病容,或者说从头到尾,他的注意力就不在此处。有了这封信,怎么看都是件好事,乔正僧却没有喜色。他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搁在一边,勉强挤出个浅淡的笑来,口气却是不耐的。
“很好……没事了,你走吧。”
吴丽环这次的病来势凶猛。或许是第一天没有休息好,第二天热度还在。虽然是低烧,也烧得她浑身酸痛,好像被人卸了骨头似的无力。大夫嘱咐要在家卧床,她也就顺理成章的没有去仙月林。
但任谁也不会想到的是,乔正僧居然登门了。
这次他的开场是聊胜于无的寒暄,“昨天看着还挺好,今天怎么病成这样了,大夫看了么?”
吴丽环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应付老板,“我还好,一点小病,已经打过针了……谢谢乔先生关心。”因为这个病,她觉得自己开口就是沙哑的嘶嘶声,实在懒得多说。
于是乔正僧也不废话了,开门见山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魏队长他们找到一个人,可以提供重要线索帮我们找人。我过来,就是想找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这句话不是问句,乔正僧没有询问的意思,不管吴丽环什么状态,他就是来带她走的。
吴丽环心里一阵叫苦,因为就算单凭她与杨满的感情,也是没有理由推托的。她挣扎着起床,也无心装扮,胡乱刷了把头,随手捡了一件棉袍裹在身上。这本不是她平时的样子,只是最近实在身心俱疲了。
乔正僧全不在意的领她出门,车子开的飞快,一路驶出城区,往北而去。
吴丽环没有来过乔正僧的煤矿公司,但她猜测是在这附近。因为在被带进这间破旧的平房之前,她注意到不远处地面上散落的原煤。
里面的布置很简单,仅有的也是必需的几件家什,窗户用木条封起来,顶头是一盏昏黄的电灯。或许是因为不愁燃料,炉子倒是点的旺,上面坐了一把壶,估计是在烧水。
乔正僧让了唯一一张椅子给身边的女士。
屋子里很暖和,加上一路的颠簸,吴丽环一坐下去就有点昏昏然。但她还是听见乔正僧绕到她身后说,“知道么,其实现在让我烦恼的,已经不是怎么才能找到他,而是找到之后,该怎么对待他。”
吴丽环转身抬头,看到乔正僧单手搭在她坐的椅子背上,自上而下的俯视自己。
对方眼神笃定,语气中包含感叹,说明他的情绪是真的。但这种施施然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吴丽环由衷的发现,自己真的是退步了。欢场上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过来,修炼的这身本事,却不能与眼前这个人周旋。挫败感袭来,反倒盖过了她一时的心惊肉跳。
反正是句自说自话,吴丽环也懒得回应。她颓然坐回原样,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等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说吧,他人在哪里。说出来了,我就让你回家。”
吴丽环瞪着她一双美目,不知不觉的,嘴也慢慢张开了。她的头本来就沉,此刻想说一句话来回应,脑子里却乱糟糟的,理不出个正常的思绪。
乔正僧不给她装傻的机会,他踱步到前方,正面对视她说,“你昨天下午三点半出门,去码头见项宝通,晚饭在鸣善居吃素斋,然后就直接来找我了。中间根本没有回仙月林,信哪里来的,是不是项宝通给你的?”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大大的失误,吴丽环觉得自己是病糊涂了。当然这也是对方作的祟,她马上又恨恨的想。
但是乔正僧怎么知道她的行踪,吴丽环警觉,莫非自己身边有了女干细?
生病的时候想事情,真的是一种痛苦。好在乔正僧没让她思考多久,“不用狡辩,我找人跟踪你,差不多已经一礼拜了。”
乔正僧对她有怀疑,吴丽环不是没感觉,但她没料到对方这么早就有了行动。那他为什么还要报警?为什么又要去日租界找人?
还有就是,那天晚上晚上乔正僧送她回家,她在车上忍着寒冻瑟瑟应对的,原来实实在在是一场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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