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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门外 作者:芳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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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雁一开始不同意,这件事就拖了半年,在这半年里,他们发展成了后来的关系。
    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杨满并没有十分的抗拒。在小春楼这样的地方,人们放肆的很,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是带了预言的陷阱。也或许事实本来如此,一切都沿着正常的轨迹在走。他与秋雁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关系。
    按道理秋雁尝过鲜后,是该放他走的。因为从长远考虑,杨满不能一辈子靠她这个干娘养着,呆在这个妓院子里头,出去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才是正途。然而秋雁自己也没想到,得了他之后反而更加舍不得,恨不能时时刻刻粘着他,日日夜夜的不分离。
    杨满并不烦秋雁缠他,但他要出去念书的心很坚定,这是他人生中难得的一次为自己抗争。
    最后秋雁要杨满发个毒誓,她怕他一去不回头。誓言的内容是,要陪她终老,这一辈子不能娶亲,也不能生子。
    陈年的往事,说了也是乏味。就好像那些故纸堆里找出来的,尚且不能博人一笑的旧闻。
    杨满这样想了,终于就没有说。
    廖枯人执意要他考虑几天再做决定,这般的殷切,让杨满想起那个教书先生。世事总在轮回,结果也总是一样。因为杨满自己清楚,无论如何他都是不会走的。
    山里的冬天很冷,一场薄薄的小雪,数日都没有化掉。从窗子里望出去,极目之处都是斑驳的白色。
    有时看到不远处有鸟雀觅食,杨满便撒点吃剩的粮食出去,大部分是一些馒头碎。久而久之,便有两只黑色羽翅,两侧一抹蓝的鸟儿每日前来。
    暖气烧得屋子里热烘烘的,就算开着窗,它们也从不眷顾,甚至连好奇的探头都没有。总是来去匆匆,叼起嘴边的食物便飞走了,有时候几乎是一掠而过。
    纵然显得有点无情,却不得不让人感叹,真是相当的聪明! 可是忽然有一天,毫无预兆的,它们不来了。
    窗台上的食物不会浪费,在贫瘠的冬季,自然有别的动物前来光顾。但是少了那两只的身影,难免让人失落。杨满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寂寞太脆弱了,这么短暂的相逢,也能生出牵挂来。
    不过是两只鸟儿。杨满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时不时的望到窗口。
    望夫石一样盼着两只鸟,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因为以后的见面,廖枯人总要问他考虑的结果,拒绝的话说多了,心里的负担很重。辜负了对方的好意,增加了自己的愧疚,相互伤害的程度,无非也就是一千与八百的差别。
    显然,这对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
    慢慢的,杨满变得有点不想见廖枯人。反正他的病情也稳定了,精神越来越好,看样子不日便可启程,离开这个暂避之所。那么给彼此留点空间,缓冲一下即将带来的别情,也未尝不可。
    很多时候,杨满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每日里去找廖枯人,倒好像旧时候例行的请安一样,简单聊几句便匆匆起身。彼此的话都没有谈到心里去,以至于对廖枯人与黄鹤连日来的争执,杨满一无所知。
    这件事的实情,还是后来黄鹤告诉他的。原来去国外疗养并非黄鹤的主意,而是廖枯人自己的想法。
    以退为进这一招无数人用过,远的不说,近的就有袁世凯。这一出一进,用好了收获加倍,办砸了直接有去无回。黄鹤觉得如今的廖枯人,是没有实力打这张牌的。他们最近争的就是这个。
    黄鹤要廖枯人留在国内,稳固他在京津的势力。东北一失,整个华北所剩无几,这个时候走,恐怕连山东老家都要不保。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劝他留下?”杨满猜测对方的意图。
    但黄鹤却说,“你大可以自己判断。”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满实在是无从判断。从朋友的角度讲,他希望廖枯人活的平安喜乐;但如果换成幕僚的身份,比如像黄鹤这样的,当然希望对方走一条进取的道路,哪怕路上有无数的艰难险阻。
    一时之间杨满没有话讲,黄鹤也不催他。两个人就这样在房间里静坐,各怀了一份心思。
    无意间,黄鹤发现杨满的眼神飘向窗口,他也跟着看过去,看到窗户紧闭,窗台上洁净无一物,而窗外是一片静止的景。
    石头上凝固着残雪。在这无风的时刻,就连树梢都纹丝不动。
    
    第33章
    
    这一日杨满去见廖枯人,刚好碰上黄鹤从里面出来,两个人在门外打了个照面。黄鹤有意识的打量他,好像两人是刚结识一样。这种眼神,让杨满想起日本公使馆的那一夜,自己被设计与廖藏林重逢,同时也是第二次遇上这个人。
    廖枯人的脸色不太好,杨满猜测,莫非他们又吵了一架?公务上的事,杨满向来是不问的,因为自己拿不出主意,也帮不上忙。但如果廖枯人愿意说,他可以当个倾听的人,仅此而已。
    结果这次对方却什么闲话都没扯,一来就直奔主题,急哄哄的问,“想好了没有?一道走吧,你有什么顾虑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杨满简直无话可说,“我不是有什么顾虑,我没有任何顾虑。”
    “去了那边我会照顾你的,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一阵沉默后,轮到杨满发问了,他也不无困惑。“为什么一定要带着我?我对你来说什么用也没有……”
    廖枯人很气愤的打断他,“胡说什么,我从来没想过拿你来派什么用处!”
    这话有点不对,因为事实上不久前,他刚刚拿对方派了一个大用场。但廖枯人扪心自问,又觉得并不违心。他对杨满是真心实意,想要满足他,让他欢乐。但不知怎么的,一旦实践起来,总是与初衷相去甚远。
    好比这一次,他想供杨满出国游历,起初并不打算强求。去也好不去也好,他留了余地给对方考虑。但当他从黄鹤那里得知,乔正僧对杨满心存觊觎的时候,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冷静了。
    对方的不情不愿,廖枯人不是看不到,但他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黄鹤笑谈,如果在正经事上能有这种心态,就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想要离开自己的地盘。最后还要跟他打个赌,赌他带不走杨满。
    “如果你能带走他,我跟你一起出国,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但如果办不到,你就必须留下来。”这是黄鹤的原话。
    如此一来,想要杨满同行的心,自然也就更迫切了。
    一份友善的邀请,到这里已然变了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廖枯人清楚,自己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如果你不跟我一起,我也只有留下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杨满吃了一惊,忙忙的问为什么。但廖枯人就此缄口,说出的半截子话,好像上了盘掉尾巴的鱼,怎么看怎么想都是不舒服。
    事到如今,免不了要到前话里头找线索。杨满的心很沉,但说的还是亮话,“小兵你现在是少帅了,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如果你还把我当个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
    “那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就跟上次似的,我会帮你的,不一定要瞒着我。”说到后面,杨满的声音渐弱。因为想起前事,他只觉得头昏,眼睛也低了下去,乱晃了一阵,最后只能落到自己的鼻尖。
    杨满伤心的想,或许他并没有什么底气说这番话。自己这样的心境这样的反应,又怎么能怪对方不坦白。
    这实在是大大的误会,廖枯人瞬间百口莫辩。里一层外一层他都没有这个意思,话是越说越乱。此刻他心想,不如把人押了去?这个念头一出现,自己也是骇然一惊,惊得牙齿也凉凉的。
    清醒过来后,廖枯人要告诉自己的是:我不是他,一定不是。
    继黑翅蓝羽的鸟儿的不告而别后,松鼠也不来了。
    这一阵子,周遭不太安静,经常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声。杨满特别去打听了一下,原来隔壁山头的一幢旧宅被人买了,正在大张旗鼓的修缮。
    这样的动静,也怪不得附近的鸟兽散尽。
    在厨房里帮佣的有几位本地人,听他们说,那宅子有年头了,还是前朝光绪帝在位的时候起的。原主人是位满清贵胄,后来家里败落,就连着地皮一起卖掉。但因为年代久远,维护的费用太大,这宅子几经易手都没有修起来。这一次,算是遇上位财大气粗的。
    杨满打开窗户,往那个方向望出去,只看到一片密林。即便是在冬天,秃了叶子的枝桠也能层层遮掩,挡个密不透风。单凭这一点,他就觉得那地方不错,适合修养身心,避暑度假。
    年关这么近了,还要赶着动工,看来这位爷不仅是有钱,还相当的性急。
    前一阵听廖枯人说,他的计划是年后动身。也就是说,想留在这里过这个旧历年。但这几天又没见他提,所以杨满猜,是不是又跟黄鹤闹分歧了。
    如今的廖枯人时常感慨,当初跟黄鹤是多么的投契。两个人私下约了谈话,可以一宿不眠。说到中国的现实,说到廖藏林的所作所为,都是一样的忧心忡忡和义愤填膺。
    扳倒廖藏林和改旗易帜的那段时间里,彼此都奔着同一个目的,不用说更是配合无间。
    史上是有不少“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的帝王,但廖枯人还远没到那一步,怎么就走不下去了呢?黄鹤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但他确实也有一些迷茫。
    要不要出国?要不要将廖藏林送审?转移的时间,是年前还是年后?所有的这些问题,无论大小,都是他们爆发冲突的地方。
    离新年差不多还有一个月,无论是从身体康复的程度,还是从安全的角度考虑,此时撤离都是最稳妥的。黄鹤觉得廖枯人是有点忘乎所以,直把杭州作汴州了。这里哪里是久居之所,竟然还起了过年的念头。
    同样黄鹤也有感慨,这对父子的眼光一致,态度却如此不同。廖藏林是强取豪夺不择手段,但眼前这位呢,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犹在磨磨蹭蹭的,不肯一口咬下去。
    他跟廖枯人打赌,要他带走杨满,一方面想要试试对方的脾性。另一方面,也实在不想看到廖枯人没完没了的玩君子游戏。毕竟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世上种种,都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
    今年的冬天也是怪异,一场稀薄的初雪下来之后,一直就是这么干冷着,个把月过去了也没有降水。往年的这个时节,地上早已是白茫茫一片了。
    不过最近几天,太阳不冒头,天也阴阴的。不用靠近窗户,也能听到外面寒风的呼啸。看样子,随时会来一场大雪。杨满闲时与人聊天,得知厨房已经囤了不少粮食,还有生火取暖的煤炭也备下了。
    有了下雪的兆头,黄鹤就更着急了。因为一旦大雪封山,所有人都会被困在此地,就算有了必要的物资储备,也还是太被动太不安全。
    这话不必说给廖枯人听,他也是明白的。黄鹤提的是外面的消息,“前两天日本有几架飞机过来,或许是去东北的,还不很清楚。”
    事态微妙,已经不容迟疑了。但不能说服杨满同行,出山就意味着分离。
    从山上抬头看,头顶的云已经压得很低,那深沉的颜色,仿佛有浓密的烟凝结在空中。撤退前的准备,紧锣密鼓的进行了一天。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捱过今晚,只要今晚不变天,那么第二天一大早就可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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