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门外 作者:芳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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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苏州人,我看他一点也不喜欢京戏。昆曲倒是可以听两句。”
岚熙在旁边笑起来,声音并不大,但锦千却莫名的有点羞愧。她觉得脸烧烧的,这屋子也实在太热了点。
第61章
被乔正僧领进去,大厅里不少人,有一些人他认识,也有不认识的。但乔正僧并不介绍他,只是说,“你是不请而来的,我们还是先去见见主人吧。”
杨满一下子心虚起来,拦下乔正僧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没头没脑的,你总要先告诉我,到底我来这里做什么,不然我真的要走了。”
“为什么,你觉得你来这里不对?”
偏厅里开了牌局,都是太太们在打麻将。乔正僧远远的指给他看,“你知道那里头有多少人要把他们的女儿塞给我,什么年纪的都有,你一点也不紧张?”
杨满脑子一懵,下意识的紧张起来。但他也闹不清,到底是针对乔正僧的婚事,还是自己眼下的处境。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人,杨满?该不会一直都是个老板,某种程度上,就跟你干娘一样。哦,不对,比你干娘还低一等……”
身边的男人掏出烟来,捏着打火机的手指节泛白。
猛吸两口,乔正僧平复了些,但他还是要往下说,“你干娘抚养了你,你陪她上床;我把你从堂子里带出来,给你工作,所以你也陪我上床。是不是这么回事?”
狠狠的嘲弄别人,也践踏了自己。不管是他的神情还是声音,都蕴着一股不破不立的慨然。
撕开前些时日浓情蜜意的表象,原来私底下,他有着这样的质问和剖白。但为什么挑在这里?杨满的心快要跳出腔了,神经绷成了一根弦,这个弦发出虚弱的音色,“你今天要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乔正僧将烟掐灭在一个喝干了的杯子里。“我他妈的是要来解决这个的。”
“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了,杨满。你是在我手底下做事的,而我们又是这种关系。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无非就是说我荒唐,霸道,无耻,这些都随他们。但我怕你受影响。”
“中国的社会是这样的,在我这个位置上,反倒是被宽容的那一方。你就不一样了,他们放在你身上的话有多难听,我清楚得很。”
这时候他冷冷的笑了一下,随即又放淡了颜色。“其实听他们诋毁你,比听他们骂我,更让我心疼……”
也不知道他使了多大的力气,杨满觉得抓住自己胳膊上的手,就像钢钳子一样。那股力道穿透了皮肉,直压到骨头里,痛的他眼眶也湿起来。
缓了一会儿,乔正僧继续说,“但我不能让你去别的地方,更加不能撤了你的差事,把你养起来。所以我想,不如让你来当我的合伙人,我的所有产业都有你一份。这样的话你就能和我站到一起,参加这种场合也不必畏畏缩缩。反正,不管谁跟我结了婚,他都能合理占有我的一部分。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杨满你说对不对?”
是这个道理吗?杨满觉得很不对。但是被牢牢摁着的身体软弱的不行,那个“不”字荡荡漾漾了半天,也终于一路沉下去,没办法捞起来了。
“当然他们还会有话说,但没关系,说到底还是我们赢了。钱就是尊严。杨满,除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分,我把能给的,都已经拿出来了。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真的感情,你就留下来,让我把这个决定在这里公布了。今天来了很多太太小姐,放出去的消息比登报纸还管用。往后他们也不会再往我这里塞人了。但如果你……”
好像用尽了力气一样,说到这里,乔正僧的手松了,顺着杨满的胳膊溜下来,轻轻的握在他腕子处。为此他人靠近了,语调却轻起来,轻的快要断了,断了又续起来,好像一口气说不完似得。
“如果你不愿意接受……也可以走。马上的,不会有人注意你来过这里。”
要显得不动声色,锦千继续不咸不淡的跟岚熙聊。最后终于找了个机会,捂着脖子说,“我渴得不行了,我要去喝点汽水。”
于是岚熙领着她往厅里走,走到半道上停下来。锦千觉得奇怪了,又往前两步,这才远远的看到大门边,挨着一个摆了花瓶古董的茶几 ,乔正僧正拉着一个人说话。
两个人挨得很近,但情形与方才有些不同。这一次是乔正僧欺上去,表现出十足的主动和迫切来。他低声倾诉的样子很投入,再也不是前面叼着烟的漫不经心。他们的手放在桌子底下看不清,但是就姿势上看,想必也是握着的。
很想去看看那个人是谁,但岚熙遭了雷劈一样的表情,又让锦千觉得,这时候撇下他一个人很不好。
她终于站着没动。善良源于一股没来由的快意,就好像敌人的失败,就成了自己的胜利一样。当然这种胜利是自损八百的,因为不管那个人是谁,也不用听他们的谈话,单从身体动作上就能知道,他们才是一对真的情侣。
乌雅岚熙一动也不动,似乎要无休止的站下去了。锦千不得不去唤他,“贝子爷,岚贝子……”
这一刻,真的就连敷衍的笑都挤不出了。岚熙看也不看吕七小姐,仿佛无可选择那样,他径直走了过去。
枪声只响了一下,但是在差不多封闭的空间里,简直震耳。也因为事发的太突然了,一两秒的缓冲后,所有人都乱起来。
满屋子横冲直撞的,都是在找出口。很多人挤到大门口,跌倒了,便滚到地上,免不了被踩上几脚。
其实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乔正僧搂着杨满往里走。打开一扇窗户,正要爬出去,看到岚熙半身附在一个茶几上。龇牙咧嘴的,明显是被撞了。于是他跟杨满说等等,立刻就跑了过去。
大厅里已经空了很多,但是桌椅倒了一地,遮挡视线,杨满只看到两个女人扑在地上哭,想必是他们的家人遇害了。然后他又看到乔正僧一面跟贝子说话,一面将他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也是太紧张了,小荣什么时候过来的,杨满一点没有发现。但他马上注意到他手里的枪。一把银光闪闪的左轮,很适合用来暗杀的手枪。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即便知道他是凶手了,杨满下意识的动作是腾出位置来,让他跳窗逃走。
窗外是几株长成了的石榴树,叶子还没落尽,勉强可做攀附和遮掩。
窗帘子呼扇着,冷风和着雨吹进来,可谁也不会觉得冷。小荣本来就是敞着衣襟,头上腾腾的冒着气;而杨满则是闷着声的出汗,他觉得自己的背心,还有手心,凉津津的,但又粘稠的难受。
小荣看了杨满一眼,随即冲到窗户边,手已经抓到窗沿了,却又停了下来。
杨满看见他望到前面不远处,正在照顾岚熙的乔正僧。想不到他动作这么的快,几乎没有瞄准的工夫,抬手就扣下扳机。
来不及阻止,要到枪声响完了,杨满才扑下他的手。
一枪正中胸口,就跟刚才一样,这样的伤势足以致命,已经不需要再补发。岚熙是中了枪后慢慢栽倒的,乔正僧马上扶住他,同时伸手去捂他胸前的伤口。
顾不上小荣了,杨满也跑过去帮忙,但是没走出两步,枪声又起。这一次是打在杀手身上。
小荣从窗台上滚落,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他中了四枪。
空气中漫着子弹出膛的硝烟味。连发的枪声震得脑子涨起来,太阳穴鼓鼓的,也好像要炸了一样。杨满回过身来,想要走过去,却被地上的人死死瞪住。
几乎微不可见的,小荣冲杨满摇摇头,随后就歪了脑袋。他的胸口起伏,跟着呼吸急促了一阵,马上也就平缓了。伤口的血流的悄无声息,要渗透了褂子,才一点一滴的落到地上。
携枪的人从后面赶上来,是日本人带来的两个随从。他们没敢靠近,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半天,终于放下举着的枪。杨满便知道,小荣是真的死了。
乌雅岚熙也死了,死在乔正僧的怀里。但杨满还不知道。后来帮他通融的人,一口咬定当时他的痛哭,是因为贝子爷。反正也死无对证,没人了解他们到底相识不相识。
要杨满自己说,他也不清楚。那时候脑子是空白的,泪水汹涌而出,像漫过堤坝的水,蔓延在他整个脸上。甚至不知道是为什么,为了谁,他的情绪先一步崩溃了,理智并没有跟上来。
几步之遥的距离,乔正僧正抱着岚熙,他的脸贴着他的额头。杨满鼓起勇气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他的悲痛。
他知道他现在不能过去了,他们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而这个空间也许永远不会消失。
有的时候这句话是真的,爱比死更痛。
第62章
另一个被杀的人是吕斯芸。这是杨满后来知道的。因为小荣跟他是一道来的,而他又是最后见到凶手的人。所以理所当然的,他被巡捕带走,暂时收押了。
工部局警务处的看守还算友善,至少杨满问他要报纸的时候,对方很爽快的给了。报纸上写了华商会会长和满洲国文教部次长被暗杀的消息,凶手是锄女干会的骨干,曾经就读于南开大学,是化工系的学生。
在这里,杨满看到了小荣的真名。他叫卫箐。
乔正僧必然会受牵连,因为小荣是他的汽车夫。只是不知道他眼下的处境。估摸着就算没有关在这里,恐怕也是在别处。至少是受监视,不得自由的。否则,杨满想,他是不可能不来探视的。
对于自己的结局,杨满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虽然凶手抵了命,但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总要杀几个人来泄愤。这种事有先例,当局没有抵抗能力。这么来看,他无权无势,是个合情合理的代罪羊。
往好处想,杨满觉得,如果他真死了,或许还可以找到小荣问一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杀贝子。因为暗杀的任务,很少一次锁住两个目标。而他当时也明明来得及逃跑。
这个答案,或许只对他有意义,而他即便是死也想知道。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此外他还有个愿望,那就是乔正僧能平安。
两个月后,杨满才被保释。他办手续的地方看到黄鹤,也并不觉得奇怪。如果说还有谁能帮他,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廖枯人了。
出来他就问乔正僧,但黄鹤却不肯说,“先回去。”
杨满问,“回哪里?”
黄鹤答,“少帅身边。”
也没什么好问的,总要见见救命恩人,在第一时间里。
秋山道24号,是以前廖藏林安置姨太太的地方。布置的很具风情,也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处处的洋为中用,和谐的很好。
比如蒂芙尼的玻璃灯罩,笼出一种斑驳的暧昧的光,使得所有的颜色不分明。宝蓝色天鹅绒的沙发,绿成苍苔的翡翠屏,甚至是大红的地毯……单独看是浓烈的,放在一起了,又混淆成一种暗沉的色调。
当然了,骨子里也还是香艳的底子,只是比妓馆堂子的雅致些。
从来也没来过这里,但不知道怎么的,杨满一进大门便有点心慌慌的。这种浓艳的装饰,翻起他不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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