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门外 作者:芳瓶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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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宝通不吭声的缩在椅子里。从头到尾,他竟然一句也不问,想来是吴丽环与他说清楚了。这便是他们图谋暗杀的汉女干的家。大厅的墙角,玄关和窗前曾经横尸过三个人。
这是一处事发现场。
然而这又算什么呢?如今的世道,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暴毙的死人。大都是脏兮兮的一团,分不大清是被战火波及的市民,还是逃荒而来饿死的难民。
所有人都麻木了,包括杨满自己。他以为自己会很不适应,但最后也没什么,要直到车子开出一段距离,有一小坨灰白的鸟屎滴落到前窗玻璃上,才使他觉得不舒服起来。胃里翻腾了一下,于是马上停车,爬下来弯腰呕了。
记得第一次开进这里,脚下是黑成一滩的柏油路,像深夜的海。车子开在上面鬼一样的静。当时杨满挑刺的想,路面太平,雨天怕是要打滑。
而如今这条路的两边拢着少许枯叶。中间斑斑点点的,是雨水带上来的泥巴,干了就结成灰色。有的陷在坑洼里,久久的清除不去。失修的样子,一样的使人见了难过。
格林威道,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终归不能使他满意。杨满知道,那是自己的问题。
乔正僧自己开车回来,到家了也没找着杨满。
常妈走后,他的准丈母娘,也就是吕太太硬是介绍了几个佣人过来。乔正僧百般推脱,但对方说如果他不接受,就只能等着日本人安排了。
所以也是敢怒不敢言,简直好像又回到监牢里。反倒是锦千劝他,“没关系的。反正报纸都登过了,我母亲早就知道。”
总之还是不信任他,不光是吕太太,还有背后的日本人,乔正僧十分清楚。有时候心烦起来,他甚至赌气的想,不如换日本人来监视,至少他们不管他的私事。
至于吕太太,哪里就能真的不加理会,乔正僧还没有那么幼稚。所以他最近束手束脚的,很不自在。
或许他可以带人出去约会,然而事实上并没有多少机会。白天太忙碌,到了晚上又是宵禁。他们不能半夜回来。过夜是不可能的,一样要被怀疑和盘问。
好在还可以天天看见他。只是杨满不太愿意在办公室里亲昵。一遇到闲暇,他人就没影。
听门房说的是,经常中午的时候杨满开车出去,要等午休过了才回来。因为这段时间锦千每天来约午餐,乔正僧乘了她的车子出去,回来得晚,所以并不知情。
好比今天,虽然杨满提前打了招呼,说是要去看看常妈,但并没有说晚饭也吃了来。乔正僧等的莫名焦躁,就没想到自己也是临时取消了一个约会,这才腾出功夫来回家的。
本来把衣服送到店里去,出来也还不晚。但杨满想着家里没人,就干脆在附近找点吃的。
西服店里的小徒弟也还记得他,看别人介绍隔壁的炸糕好吃,小声的插了句嘴,“那玩意儿腻,不如去吃妙鲜楼的全素包子。”杨满看他活络多了,问了问,果然已经快出师了。
“我的活派给他吧,一样的钱,随他怎么做。”
碍着乔正僧的面子,师傅们诚惶诚恐的,“那怎么行呢?你看,乔先生是老主顾了……”
“跟乔先生没关系,是我亲戚的衣服。没钱做新的,改改凑合穿几天,等生完了还要改回来的。”
也是,乔正僧哪里会这么寒酸。众人释然了,立马答应下来。本来嘛,改几件衣服,也不是多难的活。
完了杨满又问,“一个礼拜够不够?”
所有人都看着他,小徒弟忙忙的说,“够了够了,三天就够了。”
“那到时候我来取。不用打电话,等我来取就行。”杨满再三的叮咛。又把工钱提前付掉,以防万一耽搁了,让他们疑心是要拖账。
离开的时候,小徒弟送他到前店的入口,就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了。铺子里的灯亮起来,照出另一番天地。
杨满去买了炸糕,闻着很香,却并没有吃的欲望。再叫人去买酒楼的素包子,巴掌大的包子,吃一个就饱了。他想找小裁缝一起出来,但又怕师傅为难他。最后还是多买了几份,折回店里去送做人情。
其实用不着这么的殷勤,反倒弄巧成拙,引人误会。但杨满又想,误会也罢,就当是他在外面养了人,瞒着乔先生,弄得肚子也大了。横竖也说的过去,毕竟他莫名其妙拿了女人的衣服来改,迟早是要露风声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乔正僧的怒火来的这么早,就因为他回家晚了,没吃上今天这顿团聚的饭。
第78章
乱世里讨生活的人都不怕鬼,只因为横死的人太多了,冤无头债无主。更多时候,人活得连鬼也不如。
杨满已经久不曾见项宝通了,这一次,就真的觉得他鬼一样。满脸的胡茬子,头发又脏又长。那双眼睛埋在乱糟糟的毛发后面,偶尔的一闪,简直就像长满了杂草的野坟上的鬼火。
吴丽环抱歉的解释,“这人倔的,他不让洗。”
项宝通冷哼一声,满不在乎的反驳,“洗什么洗,这就是老子的本色。男人味,英雄气。”
杨满不知道他会有真的爱国心,或者只是受廖枯人的差遣,做一点利益交换。但倘若真是如此,未免也太不划算。因为早在天津还没沦陷的时候,这座靠山就已经倒下去了不是吗?
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莫非气节这东西也是?
好比常妈。回乡是个借口无疑,眼下兵荒马乱的,举家搬迁根本就不可行。乔正僧应该也明白,只是他不关心。
善后的事情交给刘罗新了,那工钱肯定不能现结,照例是要拖到下个月的月中。杨满真怕她有什么急用,自己掏钱先垫上了。就冲这个,趁乔正僧还没起床的时候赶个大早,常妈又专门跑了一趟。
白日正在短下去,夜慢长。两个人在微明的晨光下见面。
杨满要请她去摊上吃个早点,常妈不肯,又不肯进屋子,于是两个人就站在门口路边说话。
“小先生你真是个好人。”时不时的,常妈就叫他小先生。既能跟乔正僧区分开来,又还显得亲切。
说完了这句话,接下来的却是扶腿叹一口气。杨满大概也明白,对于他的处境,常妈应该是一肚子的疑问和忠告。只是从来出于本分,她都是闭口不言。
“这没什么。只是你走的太急,乔先生都来不及找人。”
本来杨满随口一提,并没有探究的意思,但常妈好像对不住他似得,终于半遮半掩的说了出来。原来是挡不住自己的儿子媳妇上门拉关系,所以干脆辞了工,好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杨满听了有点诧异,“这,哪里至于……”
这时候响起刺耳的喇叭声,两个人就慌忙往边上靠,一面太阳旗擦身而过,飞快的远去了。
车子扬起的尘沙里,杨满忽然就兴味索然的,不想再多问了。
但常妈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要完完全全的倾诉出来。“你也别怪我,我知道乔先生也不好过,那他是大人物,他有办法的。我们没这个能耐,就图个平平安安,饭少吃一口都不要紧的。”
她生怕儿子真的靠上乔正僧,沾染了汉女干的坏名声。杨满简直不知道该这么回应她。他难免的觉得有点悲哀,但心里头泛起的那一点凉意,却也并不是针对常妈的。
常妈侧过脸去,紧了紧手里的提包。杨满照例要问一句现况,“那现在呢,你又找到事情了?”
“你也知道,这里好多洋人都走了。帮佣的事难找。我最近在工厂里做,工钱是少多了……”
她扬起脸来诉苦,但马上的,似乎也知道这没什么可抱怨的,于是就住了口。杨满自己能力有限,不敢胡乱的承诺什么。只能说遇到急难了,可以来找他,能帮的他尽量的帮。
这也并不算一句客套话,但常妈却讪讪的,并不做回应,只是摸出一个纸包来塞给他。随后强笑着哈了哈腰,就走了。
纸包上印着义和兴茶食,里面装的却并不是店里的东西。是她自己做的猪油糕。
这还是上个月,常妈问有没有想吃的糖食点心,她可以顺道买了来。杨满就说要猪油赤豆糕。结果乔正僧听见了插进来一句,天这么热,还吃那些油腻的?不如买点冰淇淋回来吃。
猪油糕原料简单,做工也不算繁复,是一道价廉的平民点心,也难怪乔正僧看不上。杨满想吃但也吃不完,于是就包好了拿去给吴丽环。
没想到的是,真正喜欢猪油糕的是项宝通。一指宽的方糕,茶也不灌一口,转眼就吞掉了三个。
吴丽环露出一点不解,“大热天的,吃这个腻不腻呀?”她肚子已经不小了,正是难受的时候,几乎闻不得味,所以站的远远的。
杨满望着吴丽环,就难免的想起秋雁来。
因为一见面项宝通告诉他,廖枯人带走了秋雁,这终于使他放下一颗心来。如果顺利生产的话,那她的孩子也该足月了。虽然并不是他的孩子,也没什么血缘。但这世上与他相干的人寥寥,这孩子总算也是一个。
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挺着肚子的身影被另一个男人凝视。项宝通咽下口里的吃食,抹抹嘴巴站起来,装作不经意的晃悠到杨满跟前,有意挡住他的视线。
“听说卫箐牺牲的时候你在场?”
一开始还有点听不真切,等真的回过神来,杨满几乎是一个激灵。
并非是不熟悉小荣的真名,而是几乎不敢面对这个话题。明知道这样太虚伪,但很多时候,杨满确实是一个乐于逃避的人。
“干嘛说这个?”吴丽环发出质问来。只是反倒火上浇油,使得项宝通更加不依不饶。
杨满回答,“是。你认得他?”
锄女干会的组织松散,各有各的派别。他以为学生和流氓是混不到一起的。但没想到项宝通颇慷慨的回答,“当然,为了锄女干,他还入了我们天字会呢。”
尽管天字会已经七零八落,一半被剿一半被吞。但项宝通还是很不羁的,觉得不算辱没前辈。
兄弟义是小义,民族义才是大义。他竟然懂得说这样的话。
这也确实是义举,更多的应该是闻之慨然,但杨满却伤心的发问,“可他还是个学生吧。为什么这样危险的任务,要派他去?”
项宝通有点火大,回复他说,“换谁不一样,怎么着学生就金贵?”
也没有错的,总要有人去,总要有人牺牲。杨满听完不言语了,项宝通却还在喋喋不休的追着他问,“跟我说说当时怎么个情况。连杀两个,真他妈的过瘾!我都没想到……”
终于吴丽环凑了过来,挨着杨满说,“你们能不能别聊这个,就不觉得瘆得慌?这地方晚上又不能开灯。”
“你怕个鸟!”口水吐到地砖上,几乎是清晰可辨的重重一下。“咱是顶天立地,你有啥心虚?”说话的同时项宝通死死瞪着杨满,使他这才明白,即便自己做了这么多,也还是不被信任的。
做兔子并不比当汉女干更有尊严,更何况傍的还是个汉女干。项宝通对杨满的傲慢显而易见,虽然他总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要承他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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