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笑:“过奖。”
“那……知道内容,怎么办?”
“送到那家英文报社去。他们会披露。”
“好。”
明楼看着书,明诚被他抚摸得睡意朦胧,说话声音绵软飘忽。
“家里……正式提出‘解放军’这个称呼。我还想着以后归队到哪个建制,这样倒好,只有一个了。”
明楼的手一顿,明诚不死心,他知道。他什么都没说。
“我想有套军装。”
“嗯。”
明诚呼吸平稳,已经睡着。
明楼看着手里的安徒生童话,一直没翻页。老旧的书本,明诚没认出来。那时候只是为了哄明诚开心,明楼现在才明白以前根本没看懂安徒生在写什么。这是讲给小孩子的故事,也是讲故事的人,念给自己听。
“因为外面有战争,而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哀和忧虑。 鹳鸟和燕子从长途旅行中回来了,它们也没有想到什么危险。当它们到来的时候,窝被烧掉了,人类的住屋也被烧掉了,门都倒了,有的门简直就不见了;敌人的马匹在古老的坟墓上践踏。这是一个艰难黑暗的时代,但是这样的时代也总有一天要结束。”
《中美三十年船坞秘密协定》被英文报纸披露。中国为了购买美国留印军用物资,三十年内,中国所有港口,美军可自由出入。
民国三十五年年底,法国经济团抵达上海。这是个垄断组织,专门收购茶叶。明楼陪同,并商谈茶叶出口问题。首批六百吨,全权由法商永兴洋行代理验货。元旦之前装船,大家合作愉快。永兴洋行负责人对明楼感叹:“我以前就在法租界住。法租界撤销,我就离开上海。没想到还能回来。”
明楼问道:“法国国内还好吗?”
负责人表情诡异:“哦,还好。”
是还好,比刚胜利那会儿好多了。德军滚蛋了,法国国内大清算,惩治卖国贼,举国狂欢。爱国者成群结队使用私刑报复女干细,女干细被枪毙之前还得自己挖掩埋坑。有些“女干细”如果愿意给爱国者一些钱,就能免除厄运。被清算的主要对象是女人,只要被怀疑跟德国人有染就要剃光头发扒光衣服游街,还要在肉体上画纳粹十字。法国沦陷得那么干脆,法国男人总算在战后清算叛国女人的时候寻回一点法兰西雄风。
负责人不知道明楼知不知道,所以对着明楼微笑。
明楼回以微笑。
元旦这一天明诚和阿香拎着东西去墓园。墓园是西式的,阿香总要烧点纸钱才安心。刚到墓园两人就愣了。
明锐东夫妇和明镜墓前有花。
爸爸妈妈的墓前放着百合,明镜墓前是康乃馨。明台墓前什么都没有。
阿香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给每个墓碑烧纸。她不能习惯送花的做法,还是觉得香烛纸钱实惠。她买了不少纸人纸马,一并烧了,嘴里念念有词。明诚不打扰她,只是看着明镜墓前的康乃馨。花色新鲜,还有露水。
不是谭溯嬴送的。前段时间谭溯嬴在明诚花店里预付一笔钱,以后逢年过节往明镜墓前送紫色郁金香那还会是谁呢。
还有谁送康乃馨呢。
明诚开车载阿香往回走,阿香很难过:“小少爷墓前没有花。”
“他不喜欢花。”
阿香一愣:“啊?”
“是。他不喜欢花。什么花都不喜欢。是不是没想到。”
“那……那些花是大少爷送的?为什么不让我们一起拿来?”
明诚勉强笑一笑,才发觉现在阿香看不见:“也许是哪个亲戚朋友吧。这么多年没见,送一束花,表达哀思。”
阿香不再说话。
明诚专心开车。
鹳鸟与燕子,离家千万里的候鸟,终究要回来了。
第151章
小米发现大爸很少有高兴的时候。大爸很忧虑,蹙着眉不知道想什么。小米扒着桌子边儿看他,他就笑一下。
大爸抱起小米,站在窗前,看外面下雪。上海的雪很缠绵,不凶猛。苍凉的天色映着大爸深邃的眼神,无限的寂寥。
明楼抱着小米,觉得他外套里有东西。他伸手捏一捏,应该是小米偷偷藏了许多饼干。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儿,总是惶恐地藏许多吃的。明楼无奈:“你爸爸不让你把饼干揣身上。招虫子。”
小米讨好地蹭蹭明楼,举起一块可爱的小饼干塞给明楼吃。
明楼和小米分享饼干。小米能不讲话就不讲话,他觉得没这个必要。他怕明楼,也很清楚明楼是这个漂亮大房子的顶梁柱,幼小的生物为了生存下去直觉总是很灵。平时尽量不要讨嫌,偶尔提醒一下几位大人自己存在。
明楼拍着小米,小米吭哧吭哧啃饼干,他低声道:“小米想不想听安先生讲的故事。”
小米在他怀里抬头。
“很远的一个地方,有一位大商人。大商人靠贩牛发迹,他的家是一幢漂亮的大房子。一天夜里三个美丽的小姑娘在房子里谈论自己的爸爸。大商人爸爸有金钱,大贵族爸爸有血统,大作家爸爸有名望。三个孩子讲闲话,房子外面站着一个不配进门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穷人爸爸什么都没有。很多年以后,小男孩成为伟大的人,三个姑娘命运也都很好,他们在一起没有话说。金钱,血统,名望,就是那一晚上孩子们的闲话罢了。”
小米眨眨眼。
明楼低声道:“明家高祖是贩马的。”
小米突然大笑,饼干渣子喷明楼一脸。
明诚最恨下雪天。潮湿阴冷,花房为了维持恒温必须花更多的钱。诚先生心情欠佳,自顾自扎花束,剪花枝根,包棉纸,系丝带。今天花店生意不错,因为今天是春节。
这几年春节突然被想起来,政府不放假,不过大家照过。普通老百姓当然不知道站在柜台后面西装革履的“勿要太有腔调”的年轻男人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诚先生,只觉得奇怪,这家店的店员真有气派。
诚先生勤勤恳恳卖花,翡翠俱乐部的人为了不影响生意躲在外面。大冷天瑟缩着,只能硬挺。诚先生卖了一天花,翡翠俱乐部的人挨了一天冻。
去年年底,也就是几个月前杜先生参加参议会议长选举,得了高票,当选后突然辞职。国府不支持他。上海这些帮会,贱命一条,该用的时候有用,不用的时候丢弃。杜先生辞职,他是失势了。繁华的流金之地最无情,无数的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诚先生竟然成为砥柱,在大大小小帮会夹起尾巴做人,青帮元老装死的装死装傻的装傻的非常时期,地位日渐显耀。国府里有人保他。以后也有人会用他。
诚先生会不会是下一个杜先生。
下午明诚抱着一束花回家,叫阿香插上。他早预备年事,要过春节。阿香又洗又切,明诚挽袖子:“大哥呢。”
“大少爷在书房,小米少爷也在。”
明诚推开书房门,明楼抱着小米欣赏雪景,小米还在咔嚓饼干。明楼转身,赶紧要明诚接手小米:“你快抱着他。饼干渣子都吃我领子里去了。”
小米把最后一块饼干塞进嘴里,鼓着嘴嚼。明诚拎着他放在地上,尽可能地把他的衣服抖干净:“你……再这样,我可不烤饼干了。”
小米很委屈。
“最后一次,听到没?”
小米点头。
明诚和阿香忙活年夜饭,明楼从书房里出来:“要我帮忙么。”
“不要添乱。”
已经是晚上,明楼无意间看到小米蹲在座钟前面出神。座钟尽忠职守地戈多戈多响,小米对着座钟发傻。
明楼走过去:“小米看什么呢。”
小米指着座钟钟摆:“九点的报时比三点的报时声音低。”
明楼惊奇,小米对声音很敏感,和他一样。
“这个世界太过嘈杂。对吧。”明楼说。
四个人过了个春节。阿香对着餐桌的空位置发愣,蠕动嘴唇,到底没说话。明楼让明诚上楼取胡琴,笑着问:“你想听什么?”
明诚坐着拉开架势:“我想听《珠帘寨》。”
明楼站着,在明诚高亢精准的手音儿里来了一段。阿香抹眼睛,小米傻兮兮地跟着乐,啥都没听懂。
胡琴音结实,像绞索,拧着串着戏文里的悲欢离合,空荡荡地回旋,失落地撞上沙发。沙发空着,以前的人都不见了。
小米熬不住先去睡,阿香洗碗打扫厨房累一天,也去睡了。只剩明楼明诚在客厅守岁。壁炉的火光温柔浸染,明诚说过,希望能全家看一次日出。
他们俩看了吧。
“我在延安过春节,跟他们上山去‘品天’。”
“什么叫品天?”
“春节凌晨上山,看新年第一次日出,判断这一年是否风调雨顺。”
“那咱们品天。”
明楼搂着明诚,站在落地窗前。他们等着风雪后太阳升出地平线的一刻。
可是风雪没有停,乌云一直没开。
明楼轻声唱:“一马儿踏入了唐世界,万里乾坤扭转来……”
今年,还是没等到。
几个月后如明楼所料上海暴发黄金潮。为了军费国舅爷一直主张开放外汇市场,抛售黄金,二月伊始黄金告罄,上海黄金彻底只剩黑市,没了牌价,几天翻一倍,所有商品价格疯了一样涨。国府紧急改组中央银行,国舅爷没什么事,他的帮手贝祖诒倒了霉,被裁掉。
国府一团乱,上海的黑市重新迎回它自己的王。第一代钱王从来没死,第二代钱王根本没离开。金钱就是他们的血液,金钱流通,他们的血液就奔涌。上海在绝望里制造奇迹,钱王就是奇迹里的传说。
钱王蛰伏太久了。
他手指缝里漏出些,人间就下大雨。
明家大公子正式结束赋闲的日子,进入中央银行。
戴笠死了以后军统很是经过一番“夺嫡”,诚先生很长时间内都找不到上峰是谁。毛人凤算是掌权,终于有人联系诚先生。诚先生低着头扎花束,冷笑:“我当是我被忘记了。”
联系人干笑:“诚先生,上峰也有不得已。”
诚先生挥舞着大剪刀利落地修剪花枝扎花束:“所以我到底什么任务?盯着明楼盯了这么久现在人家进中央银行了。早先给的任务就是看着他还不能让他出事,党国惜才。”
联系人没说话。
“跟大公子有关是吧?三青团裁团并党也跟大公子有关吧。”
“你别问这个,我怎么回答?”
“嗯。”
“那位让我来看看你。‘上海不能乱,经济尤其不能乱’是那位原话,我带到了。”
“值此戡乱救国之际,吾等自当尽心尽力。”诚先生学着明楼的声口,“我知道了。”
“诚先生我得劝你一句,这么多年那位保你,你别不识好歹。”
诚先生从头到尾没抬头,专注手里的活。
“所以明楼复起,我这白眼狼是白白兴风作浪。”
“上海秩序多借重诚先生,何必要这么说。地下党在上海不安分,诚先生要警醒些。”
诚先生再不理他。
明楼明诚不在家,明衍和小米在后院玩。小米听到一些响动,瞪着圆圆的眼睛起身,明衍跟着他看。
什么都没有。
小米抓抓脸蛋:“真奇怪。”
明楼从中央银行回来,明诚也到家。两个人进书房,明诚低声道:“家里来人跟你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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