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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饮冰 作者:谦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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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情有独钟 强强

  “喂!你干嘛去!”
  “我去找我爸。”我平静地回答,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刚刚管家的话他又不是没听到。
  他哼了一声。
  “这是我新买的马!”他拿水管喷了一下那匹马的背,那匹马很老实地没有动,眼睛很温顺。
  “挺好的。”我点头,想要去找我爸。
  “是纯血阿拉伯马,可以用来装备骑兵的。”李貅得意地说:“美索不达米亚的浮雕上都有这种战马。”
  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在我面前炫耀那些奇奇怪怪的玩具。
  “这么厉害。”我看了看那匹马:“我不太懂这些……呃,马的东西。”
  “真是文盲。”他抱着手臂,一脸高傲的不爽:“那你懂什么?”
  我想起了被郑敖打了几下肚子的那只羊驼。
  “我不知道……也许,羊驼吧。”
  -
  我爸的书房在一楼,紧邻李祝融的办公室。事实上,李祝融也经常把这当办公室,除了必要的会议和出差之外,他的文件都是在书房看的,再机密的都一样。大概很多人不会相信,到他这个位置,还能这样毫不避讳地信任一个人。
  看来我爸是特地选在李祝融不在的时间叫我回来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间书房,常常在这里偷书看。我爸发现我会看基础物理书之后很惊喜,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他的喜欢,而刻苦学习物理,每晚躲着看书到一两点,第二天却装成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理论就能很快理解的样子。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他不喜欢我,不能像正常的父子一样陪伴我长大,并不是因为我不够好。
  他为了李祝融,能失去自己的物理生涯,又怎么不能失去教我学物理的乐趣呢?
  人都是慢慢成长的。
  -
  我爸站在演算用的白板前面,已经写了三分之二,在那一堆算式里,我只看出一个洛伦兹变换,看来是跟相对论有关的。
  “爸。”我叫了他一声。
  他完全没听到,仍然站在白板面前,写一会儿,沉吟一会儿,我没打扰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我记忆中的他,是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温润如玉的,他很适合穿白衬衫,世人形容文人,都用一个词,风骨。我想这个词大概可以适用于所有内心有着坚定信仰的人。他虽然温和,骨子里却有很坚硬的东西。那样东西把他和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区别开来,软红十丈,名利财禄,他都不在乎。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就是他的风骨。
  可惜他太温柔了,满身软肋,被李家父子轻易就拖到人间来。
  有时候我会想,当年那场让他不得不放弃物理的变故,究竟真的是飞来横祸,还是在李祝融的默许下发生的呢?
  毕竟,现在这个只属于学术的、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他,对于霸道的李家人来说,比被我抢走了注意力更不能接受。
  当然,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唯一
 
    我坐了十多分钟,他终于写完了。回头看见我,吓了一跳。
  我叫了他一声“爸”。
  他脸上常有那种好脾气的人才有的,不好意思的神情。
  “什么时候来的?”他把马克笔放好,带着点抱歉跟我说:“我刚想起一个解法,写得太专心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没事,我刚到的。”我把一直放在背包里的书拿出来给他:“上次我们学校有卖旧书的活动,这套书是齐教授的,上面有笔记,我看不太懂,不知道爸你要不要。”
  “要的要的。”他连忙接过去,十分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你还没吃晚饭吧,家里有新来的活虾,包放在这里就好,先去吃饭。我中午就炖了鸡肉。还有李貅给我打下手,做了一点饼干,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我小时候很贪恋这种无微不至的温暖。所以读书的时候,每天都盼着放假,盼着回家,只想坐在家里饭桌边,听他讲一点生活的琐事,跟着他到厨房,听他说起奶奶拿手的那些菜。
  只是后来渐渐学会自己放开手,不要让他为难。
  到饭厅,李貅早就等在那里了。刚刚还看见他在帮马洗澡,现在衣服都没换,就大大咧咧坐在整洁的饭厅里,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我爸去厨房做菜,我在长方形的饭桌边坐了下来。
  李貅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把一个篮子推了过来,里面是用塑料袋装好的饼干。
  “谢谢。”我跟他说。
  他像没听见一样,一副高傲的样子。
  我坐在桌边,把饼干拆开来吃。
  有几个造型很独特的,几乎是一坨一坨的,大概就是李貅“帮忙”做的吧。
  我看得笑起来。
  还没笑出声,只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那边就发出凶巴巴的声音:“笑什么笑。”
  “没有笑你。”我不想他生气:“我想起一件公司里的事。”
  “你那破公司有什么好笑的!”他向来惟我独尊:“拆开来卖都上不了八位数,迟早破产。”
  我没反驳他,默默吃饼干。
  他在那边又坐了一会,大概是无聊,又叫我:“喂!郑敖那个人妖最近有没有找你麻烦!”
  “他是我朋友,不会找我麻烦的。”
  “最好是。他就是个惹祸精,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郑家最近有点不对劲,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他和郑敖,几乎是生下来就成了朋友,从小玩到大,虽然看起来很不对盘,见面就要打架,其实关系还是很好的。后来我和郑敖玩到了一起,他心里多少会有点不爽。
  我没答他话,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看我爸端着菜出来了,又收了回去,继续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我爸的菜做得很好,都是跟奶奶学的。这道炖鸡是有秘方的,七八味配料,汆过水再炒,还得注意火候。我有时间也自己试着做过,终归差了点味道。
  我给自己和爸盛了饭,看还有一个碗,拿起来给李貅盛,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要。”
  我怔了一怔,把碗放了下来。
  “我又不饿,谁要在这个点吃晚饭。”他不知道是解释还是发牢骚,看我没说话,自己无聊地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站起来走了。
  我低着头吃饭。
  “其实李貅很想你回来的。”我爸给我夹了块鸡肉:“他上午就在问你了。”
  话是好话,可惜连说的人都不会信吧。
  “嗯,我知道的。”
  -
  李家房子很大,一直留着我以前的房间,我爸说早上刚收拾过,我说把东西搬上楼太麻烦,睡客房吧。
  小时候我的房间和李貅的是相邻的。他半夜扮鬼吓我,吓得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去洗手间,晚上尿了床。我当时很想去找我爸,可惜门被反锁了。第二天佣人来收拾残局,全家都知道我尿了床。
  我攒了很久的钱买的一套哈利波特,他把每部的结尾都撕走了。
  陆嘉明种花,他在旁边挖蚯蚓,偷偷放到我床单上,说这才是我的家人,他才不要做我弟弟,因为我又丑又蠢。
  我曾经很想对他好一点,小时候奥数比赛奖的二十块钱,我选了一下午,决定给他买一个电动玩具车,他拿来和他的变形金刚对撞,碾得稀巴烂。我酝酿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去问他喜不喜欢,他说你看垃圾桶就知道。
  我从未恨过他,或者讨厌他。我只是不那么想接近他了。
  就好像我不想回我那个房间。
  就好像我不想回到这个家。
  算我懦弱也好,白眼狼也好,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不想再想起当年那个卑微的我,孤独的我,在我长成今天的许朗之前那一段漫长漫长的时光里,我一个人在黑暗里走着,只要有一点点光,我就感激涕零。
  李貅说让我不要和郑敖玩。
  但他不知道,是因为他曾经对我做下的那些事,才让我觉得郑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就算是这样辛苦的暗恋,就算知道继续下去不过是一厢情愿浪费时间,也无论如何都放不了手。
  -
  十一点左右到的C城。
  在老家附近吃了饭,去楼下邻居那里打了招呼。楼下的于奶奶年初去世了,小时候她常来找奶奶聊天,拄着拐杖站在厨房门口,絮絮叨叨抱怨着着她的儿媳妇。奶奶坐在阳光里择辣椒,把晒蔫的红辣椒切碎,一层层压在坛子里,腌出了酸味,再托人送去北京给爸爸。
  奶奶并不算宽裕,她的退休金很少,也不肯收李家的钱,还要供我读书,给我买衣服和牛奶。我小时候偷偷把早餐倒掉,因为我讨厌自己长得太快,裤子很快就短了一截,很快就要买新的衣服,而买新的衣服就要花钱。
  奶奶一直跟我说,做人最要紧是体面,不是自己的钱,一分都不花,花了晚上会睡不安稳。我小时候很努力读书,很想跳级,很快上大学,然后工作了赚钱养她。
  我记的她放钱的小布包,记得她手上的玉镯子,记得她去接我放学,让我背乘法表给她听。我记得夏夜我们在阳台上乘凉,我迷迷糊糊,听她讲猴子外婆的故事。我记得她的头发越来越白,脊背越来越弯,她的手干枯得像树皮,我记得那天我早上去上学,她没有起来给我做早餐,而是躺在床上睡觉。我一直叫“奶奶奶奶”,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我回了北京,住进了李家,爸爸说那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是我的弟弟,吃饭的时候他在桌子底下很用力地踢我,我却不敢发出声音,怕被新的家人讨厌。
  刚到李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总是梦见奶奶骂我,因为我吃的是李家的饭,我不是体面的人。我哭着跟她保证,等我长大了,就会把钱还给他们的。
  小时候,李貅欺负我,把我过年的新衣服弄脏,抢走我的巧克力。郑敖跟我说,他可以让他爸爸收养我,不要再当李貅的哥哥了,他要我去当他的哥哥。会有很多新衣服和巧克力,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
  我没有答应。
  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答应了我奶奶。我会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赚很多很多的钱,等到我爸爸老了,李家不养他的时候,我会把他接过来,给他养老。
  我小时候很怕我爸爸不要我。就算李貅说这不是我的家,我也一直赖在这里,死都不肯走。
  因为这是我奶奶交代给我的事。                        
 
☆、不爽
 
  扫墓的时候爸很安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在坟头插好香烛,看着他沉默地站在坟前,看着并排的青石墓碑。奶奶的照片是那次和爷爷一起去照相馆照的,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剪到耳下。我记得她和我说过,当初她年轻的时候,也有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爷爷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瘦得脱了相,戴着眼镜,还是很严肃的样子。
  爸爸跪了下来,沉默地磕了三个头。
  我也跟着磕了头。
  因为爷爷有遗言,坟墓不要修得太夸张太花钱,不如捐给学校。他是唯物主义者,相信人死万事空,剩下的不过是给后人一点慰藉而已。所以每年来的时候,坟头都会长出许多青草。爸爸沉默地坐在地上,把那些草都拔掉,他不要我帮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消瘦背影。
  小时候总觉得他是温暖的,简直发着光,总是微微笑着跟我讲道理,仿佛不管犯了多大的错都会被原谅。只是时光荏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清瘦苍白的中年人,他年轻时候似乎受过很严重的伤,所以每到阴雨天都会很难受。李家有专门调养的中医,说他年轻时伤了根本,以后能做的不过是修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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