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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水如天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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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欢喜冤家 种田文 民国旧影

  商细蕊两块银元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心里也翻来覆去,活像被人当面甩了一脸大鼻涕,还没理明白头绪,任五便低声说:“班主,咱可不能应这个声儿!回头外间人不说您为什么歇的戏,倒要议论您为什么开的箱,多恶心人啊!”商细蕊点点头,绝不受这份恶心,对日本兵说:“知道了,二位请回吧!”
  日本兵从衣袋里掏出一杆笔,不依不饶要商细蕊在勒令书上立时签字。这是逼人白纸黑字的当顺民,商细蕊深吸一口气,冷下脸来:“我不会写字!”这日本兵便掏出一方印泥,要商细蕊按指纹。商细蕊置若未闻,把头一偏。他那样子,给不知底细的人看起来,很斯文很温吞,确实像女孩似的单薄无力。日本兵便去捉他的手推他的背,训狗似的吆喝了几声,试图把他摁在桌上强迫他揿下指印。商细蕊登时大怒,想也没想,反手就给了这日本兵一肘子,把他眼镜都打飞了。另一个日本兵见状,大喝一声,抓过手边道具迎头向商细蕊劈过来。后台这样狭小,商细蕊侧身一翻,碰坏了一盏瓷灯,自己也摔得够呛。
  事情到了这景象,根本不用人招呼,师兄弟们撸袖子嚷嚷说:“小日本鬼子!什么玩意儿!敢和班主动手!”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扯衣裳的掐脖子的。任六忿忿地冲上前打了好几下太平拳,打得日本兵杀猪般的嚎。眼看就要闯大祸了,沅兰十九她们是急得不得了,尽力拉着架,但是她们有什么力气拉开男人们,只把自己弄得鬓发纷飞。不过多会儿,顾经理闻声而来,见到水云楼居然在群殴日本人,吓得肝胆俱裂,忙指挥手下把他们分开,对着日本兵点头哈腰的。日本兵刚才完全被打蒙了,现在看到顾经理,才找着北,想起自己的身份,壮起自己的胆气,面孔马上就凶了,声称要逮捕这里所有人。这哪能够!顾经理躬身虚心谈价钱,求太君高抬贵手。水云楼这边犹在骂骂咧咧,日本兵更咽不下这口气了,当场就要捉人,商细蕊当之无愧的首祸,但是他们目光刚刚碰到商细蕊,商细蕊一拍桌子,面孔比他们更凶,要咬人。日本兵顺手一指,指了个脸熟的:“你!走!”
  任六指着自己鼻子说不出话来。
  跟着日本兵一走,非得褪一层皮不可,再回来可就难了!任六说什么也不走,哭爹喊娘的,一会儿抓顾经理挡在前面,一会儿又躲在商细蕊身后,正是乱得一团糟,杜七懒洋洋地敲了敲门:“爸爸还没来呢!你们就抢着压岁钱!”
  后台众人都停住了手脚向他望去,杜七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帽檐压得低低的,围着一条厚围巾,戴着眼镜。不用杜七开口,他先走到日本兵跟前说话,原来是雪之丞。雪之丞亮出一本证件,嘴里低低地说着日本话,语速简直飞起来了,唯恐人听了去似的。日本兵狼狈得要命,整整衣帽立定敬礼,脑袋一点一点,十分恭敬的样子,末了又朝雪之丞九十度鞠上一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们一走,众人只愣愣的盯着雪之丞瞧,雪之丞清清嗓子,似有难言之隐,满面羞涩地说:“没有大不了的事,这文件,歇业商家人手一份,不是针对商老板的。”
  沅兰眼风一动,向雪之丞欠腰笑道:“这位日本先生像是说得上话的!劳您大驾,向皇军回禀,咱们梨园行论资历,论名望,当是姜家的荣春班为首,歇戏也是他们起的头。师大爷不开张,当侄子的不好越过这辈分呀!”
  雪之丞很认真的一点头记下了。杜七说两句话的工夫,手闲得将头面摆弄整齐,一面对商细蕊道:“听孩子们说你今天来后台,可把你堵着了!忙完没有?忙完了跟我们走!听戏去!”商细蕊答应一声,把他拔胡须的两枚银元朝任六顺手一抛,头也不回说:“压压惊!”银元拍在巴掌里,任六眉花眼笑,跟在他屁股后面喊:“谢班主的赏!”
  这一趟结伴听戏,雪之丞不像原来那么话多了,他坐那专注听戏,可是这戏很平常,他的专注就显得闷闷不乐,商细蕊与他说话,他也像没听见。杜七胳膊肘捅捅雪之丞,冷声冷气地说:“喊你出来是散心的,商老板面前,你还要拿脸子吗?”
  雪之丞立刻诚惶诚恐的朝商细蕊点点头,答了话,转头却又沉默下来,着实不是他往日的作风。直到晚上吃饭,饭店小包间里,雪之丞不得不摘了围巾和帽子,那脸吓人一跳,左右两边腮帮子紫痕未消,嘴角也裂了。根据商细蕊多年动武的经验,这是被抽了十几趟嘴巴子,不禁惊悚地望了杜七一眼,杜七面上只有怜悯神色。雪之丞捂着脸,眼神闪烁向商细蕊一瞟:“商老板见笑了,我这样面目,不应该出门见朋友的,哎!”
  商细蕊正色道:“你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和我说说,我替你平事!”
  杜七一挥手打住他:“别搀和了,人家里哥哥打兄弟。”
  商细蕊听了,哦一声点点头,无限理解地说:“哥哥打弟弟,那不能叫丢脸。”看来他小时候也是没少挨哥哥的打。
  雪之丞爱好戏曲诗歌,本业则是昆虫学。他们三个干着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的营生,离现实生活本来很远,聊什么也聊不到政治上去。可是现在是这样一个时局,雪之丞毕竟又是一个日本裔,喝了点酒,说来说去,躲不开眼面前的事。杜七讲到戏园子时常被日本兵冲撞,戏班出城的时候,居然还要开衣箱搜查,戏班的衣箱是能随便动得的吗?那里头有多大的讲究呀!开了衣箱不算,还要一件件拿出来翻动。王小平王老板不服这个理,与日本人争执了几句,当场挨了打,到现在还横躺着。杜七心里很把雪之丞当朋友的,说起来却是免不了责难的意味,管日本人,都是叫做“你们”。商细蕊和雪之丞没有那么熟,不好跟着杜七一起埋怨,默默的低眉垂眼吃着菜,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要不是雪之丞今天来的凑巧,要不是来的两个文职兵,后台这一场乱子不知道要如何收拾,当真是改朝换代了,照顾水云楼的达官贵人跑了个七七八八,两个小兵蛋子就敢来水云楼大肆叫嚣,打砸吵闹。曾经所以也不怪杜七这样说话,不到危急关头,还意识不到国家和个人这一层荣辱与共的关系。戏子CAO的贱业,在这一层上,体会的又比常人深刻得多了。
  商细蕊这边受了委屈还没说什么,雪之丞反而哇的一声,趴在桌上痛哭起来了!口口声声说对不起他们,自己是罪人。杜七和商细蕊惊诧的对望一眼,到底不落忍,拍拍雪之丞的肩膀说:“我这话并不是存心说给你听的……嗨,得了得了,我自罚三杯!”
  杜七三杯酒下肚,雪之丞仍然泪水滔滔,嘴里的话改成不想活了,死了算了,然后开始叽里呱啦讲法国话。
  商细蕊朝他一努嘴:“这是醉了?说什么呢?”
  杜七吃一口菜:“醉了。念诗呢。”
  商细蕊问:“什么诗?”
  杜七侧耳听了片刻,给翻译:“我爱想起那些鬮体的时代……太阳爱抚着他们的耻骨……她用自己褐色的鬮头……喂养着整个宇宙……”
  商细蕊大惊失色,连声摆手叫停:“快打住吧七少爷!日本人也太浪了!”
  杜七瞥他一眼:“这是一首法国诗!”
  商细蕊不理,凑在雪之丞面孔旁边,自顾咂舌:“好家伙!他还想给老天爷喂奶!多大的能耐!”
  外人醉晕了,商细蕊脱下文静的假面具,满嘴溜胡话。杜七放声大笑,捧过商细蕊的脸亲了一口,两个人贴着搂着,粘得跟蜜一样,都有几分醉意了。下午在后台,日本兵推搡起来掐掉商细蕊手背上一块皮,那伤口,鲜红的落了一抹胭脂似的。杜七就握着他那只手,说:“蕊哥儿,咱不受他妈小日本的冤枉气!我带你去美国吧!”
  商细蕊摇摇头:“不去,我要去法国,法国话听着有山东味儿,我容易学。”他望着雪之丞这么说,杜七便向雪之丞啐道:“放屁!他说什么话都有山东味儿”又说:“好,我们就去法国,我有一栋海边小别墅在那呢!”
  商细蕊一犹豫:“法国没有百老汇。”
  杜七说:“美国有百老汇。”
  商细蕊说:“可是美国没有香山,没有天桥,没有正乙祠,没有广德楼……”商细蕊在杜七耳边喃喃地数着,好像有点伤心,杜七也觉得伤心了。
  回家的路上,汽车里一颠,那点酒劲全上来了。商细蕊撑着门板,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才进去。屋里头,推拿师傅给程凤台按着背,程凤台趴在沙发上打电话:“我去不了,受伤了,腰疼……去你妈的!回头再说!先把子晴平平安安接去饭店,那混小子见了他姐就乖了!”挂了电话,他向商细蕊解释:“盛子云这小王八蛋,毕业了还不回上海,他姐姐来逮他了。”商细蕊没反应。程凤台接着和推拿师傅说话,师傅笑眯眯地说道:“程二爷还信不过我?这伤真没事!那年上海薛老板在天蟾翻‘三张半’,座上有女客不懂规矩,扔彩头也没个节骨眼,把他惊得!肩膀给摔塌了一块!”
  程凤台道:“哟!后来呢?”
  推拿师傅说:“后来我就跑了一趟上海,把他治好了呗!您这点伤,要能落了后遗症,您来砸我招牌好不好?”
  商细蕊坐在他们对面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二话不说,上去就把冻得冰凉的手塞进程凤台脖子里。程凤台通了电一样,一下弹跳起来,利索得跟猴儿似的。商细蕊对推拿师傅说:“他就是疑心病太重了!劳您多跑一趟!”
  推拿师傅满面堆笑,很好脾气地收了诊金,又向商细蕊脸上看了看,慢悠悠地说:“商老板喝了热酒,手倒这样冷,悠着肺腑积伤,好生暖暖吧!”
  程凤台趿拖鞋披衣裳,很关切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不是马上就要开箱了吗!怎么还敢喝酒!”推拿师傅见了,替他俩害臊,立刻告辞了。商细蕊手上的伤口被程凤台捏得发疼,但是不敢暴露,怕程凤台要多问,抽出手喊小来兑一杯香醋水过来解酒。程凤台又发出意见:“不是说喝醋腌嗓子吗?喝点蜂蜜!”然而他不敢使唤小来,只得亲自去替商细蕊调蜜糖水。
  商细蕊有着和多数男人一样的脾气,回到家里,反而不愿谈到外间的事业。有时候宁可找茬和程凤台拌嘴打架撒撒姓子,也不会吐露哪怕一个字。程凤台端来蜂蜜,商细蕊眨眼工夫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等他模糊醒过来,蜂蜜凉透了,程凤台捧着他的手在擦红药水。商细蕊不声不响,疲倦地半睁着眼望着程凤台。程凤台做事多细致,譬如在做外科手术:镊子,棉签,抹了两层药,贴了橡皮膏。
  商细蕊看够了,哑着嗓子开口说:“我上台那天要洗不掉这红药水,你就要挨揍了。”
  他忽然出声,程凤台吓了一吓,然后认命地说:“好心没好报嘛!还知道自己要上台?喝的跟醉猫一样。床上去睡!”
  商细蕊朝程凤台伸出手。程凤台坐过去把他拉起来,抱到怀里摇了一摇,他浑身无力的耷拉着,闷声说:“我在园子里唱戏,你得来。”
  程凤台轻声笑道:“你在哪儿唱戏我都来。”
  商细蕊又睡过去了。
  商细蕊这人,最要紧的一点好处就是心大,梨园行教人憋屈的事情太多,心不大的活不到今天。和日本兵有过冲突这件事,第二天睡起来就过去了七八成,到开戏那天,再要问商细蕊日本兵来后台干嘛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后台当然也没人提这茬,都在乱得粥一样准备着戏装。程凤台倚着化妆桌看商细蕊勒头,碍手碍脚,多嘴多舌:“你给我的什么位子!又靠前,又边角,我不坐那!闹哄哄的!看台上都看不全!”
  商细蕊端正着脑袋,斜眼看他:“说你是个外行,你还别不认!跟着范涟个棒槌,就知道二楼订包厢,显得你们有钱是吧!这叫千金难买下场门!知道不知道?”
  程凤台真的没听说过这句话,千金难买早知道,千金难买老来瘦,千金难买的,想来都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程凤台嗤笑道:“票太抢手卖光了,在这哄我吧?我今天可是招待客人呢!”
  沅兰在旁插嘴:“这是真的,二爷,下场门都是角儿给贴心人留的座!”说着,挑挑眉毛,抛出一个暧昧的眼神。程凤台便笑了。
  后台要上戏了,开始往外轰人,程凤台也被轰了走。临走商细蕊特意喊住他,叫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戏”,程凤台答应着去了。下场门那边,范涟和盛子晴盛子云姐弟坐了一桌,聊得热络。盛子云看见程凤台,脸上笑容登时就收了,自从那次在上海见面之后,他就有点避着程凤台,有怒不敢发的闹着别扭。学校毕业了不让住宿舍,也不说来程家借住,与同学合租了乱七八糟的房子在外面,靠着给报纸写稿和伸手向家里要钱活着。家里一开始催得厉害,等到上海沦陷,倒也就不催他了。程凤台一眼就看穿盛子云对商细蕊那份窝窝囊囊不上台面的心思,根本没把他当个人,与盛子晴却是非常亲热,喊她子晴姐姐。盛子晴是程凤台老同学盛子夜的胞姐,在国外多待了几年,终身大事被学业耽搁久了,至今也没有结婚。最近听说他们老爷子身体不大好,盛子晴在家里日子越发难过起来,因为在这种旧式家族,一旦提起分家的话,未婚的女儿是要和儿子平分家产的。盛家老太太和太太偏爱儿孙,怕女儿多分了去,将来全便宜了女婿,统一意见对盛子晴百般刁难,一定要逼她立时结婚。盛子晴难过极了,索姓跑来北平假装逮弟弟回家,其实姐俩都不准备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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