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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水如天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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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欢喜冤家 种田文 民国旧影

  范涟哈哈大笑:“是够啰嗦的!看看咱北方爷们儿!我都不爱说他!”
  程凤台骂他:“闭嘴!有你什么事?”
  范涟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怪有意思的,算是姘头吧,更像两个说相声的:“姐夫,蕊哥儿不爱听这些废话,你赶紧,给人两句实在的!”
  这样一来,商细蕊也忍不住手痒要打他了。程凤台说:“我倒要给你两句实在的,小舅子,家里内外这一摊,我不多说你也会尽心。我要托给你另外一件事。”
  范涟洗耳恭听,程凤台说:“子夜心疼姐姐,请我这儿给子晴物色个结婚对象,家世高低不要紧,人品是关键。你看人有两分眼力,替我留心着,先代子夜谢谢你。”
  范涟开车不做声,过了片刻,说:“姐夫,你看我怎么样呢?”
  程凤台觉得有点儿惊奇,盛子晴姿色平平,毫无妖娆风气,不是范涟惯常喜欢的那一类:“别的倒是没得说,可她比你大好几岁呢!”
  范涟说:“这有什么。我姐姐也比你大好几岁。”他立刻又说:“你也比蕊哥儿大好几岁呢。”
  程凤台哑口无言一挥手:“有能耐就去追求她好了,不过放规矩点,敢犯浑,等我回来收拾你。”
  说话说到一半,商细蕊的手从他胸口摸到脖子,掰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强行扭转面对自己。商细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一点亮光,是暗夜里凝结的雪花。程凤台一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二爷,别管人家的事了,过来和我好好待会儿。
  程凤台放低眼神,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微笑起来。商细蕊闭上眼睛,仿佛享受似的静静呼吸着程凤台的气息。两个人但也没有说什么,竟比说了举世无双的情话更使人羞臊,范涟从后视镜里扫他们一眼,把镜子一别,坐立不安。
  送君千里,再送下去,就该与货队错过了。程凤台且行且远,商细蕊也没多看,也没多送,扭头就与范涟上了车。范涟问他接着去哪儿,他却呆住了,接下来有好长的一段日子见不着程凤台,这段日子还没开始,他就觉出了无聊,简直不想往下过了,要是能像连环画一样把不爱看的那几页翻篇儿就好了。可是再没兴味,也不见得回家哄孩子,最后还是去了水云楼。水云楼总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吵架打架,指桑骂槐。范涟跟着蹭戏听,对商细蕊也是殷勤,一路替他开道推门的。今天水云楼里分外的安静,大伙儿支楞着耳朵,在那屏气聆听些什么。商细蕊看不懂,任六笑得贱兮兮的,附耳告诉说:“来了个公子哥儿,找楚老板,俩人在后门说话呢!”
  左不过是些桃色新闻,商细蕊看也不要看这些事情。杨宝梨给商细蕊泡了橘红茶,又服侍范涟吃了一杯。只听得门外啪一记肉贴肉的脆响,随后楚琼华把门一撞,急色败气的冲进来,背后跟着一个男人,正是当年囚禁了他的那个龟儿子。龟儿子脸上一个巴掌印,也不顾人,含泪痛心地说:“你就跟我走吧!南京眼看就被日本占了!半个中国都掉火坑里了!你别拿自己的安危和我赌气!啊?以后我再不强迫你了!我有钱!咱们能过好的!”说着竟去抱着楚琼华。楚琼华惊怒交加,商细蕊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喊一声:“腊月红!”腊月红心领神会,上前三拳两脚把龟儿子打软在地。范涟看到这里,可看不过去了。龟儿子的爹好歹曾是一方大员,虽说门庭败落,亦是千金之子,范涟与他是同命的人,不能看着他被一群唱戏的欺负,呵斥腊月红:“昏了你的头!不看看他是谁!这还是有官衔的呢!”那人也是痴心,捂着痛处回头哀声说:“琼华,你再想想……再想想……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楚琼华气得直哆嗦,根本说不出话来。商细蕊虽然早已声称不管戏子们的风流债,但是当着他的面欺男霸女,却是不能够的,把茶杯嗑在桌上,怒道:“滚你的蛋!再敢缠着楚老板,见你一回打你一回!有官衔就更好办了!我倒要问问我干爹,他管不管手下作歹的兵!”
  范涟不敢与商细蕊呛声,戏也不看了,把人好言相劝拖拉走了。楚琼华只觉得在后台的目光下如坐针毡,拿起衣裳去后门小巷子里抽烟。商细蕊清清嗓子环视周围:“管好你们的嘴,不许议论楚老板!”众人低头称是,商细蕊裹了披风跟到外头去。门一合拢,众人便三三两两谈笑起来。
  商细蕊对楚琼华几番维护,并不是因为二人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全是由于楚琼华戏好,商细蕊爱才的缘故。只要戏好,在商细蕊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楚琼华站在风口里抽烟,白围巾一拂一拂好似披帛,脉脉不语的,是一个男版的活黛玉,下了戏卸了妆也是情态十足。商细蕊不得不承认他是北平梨园最好看的人,惹上这种麻烦事,压根不稀奇。
  商细蕊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楚琼华就先说话了:“班主,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不知好歹。”
  商细蕊说:“我发过话了,他们不敢议论你。”
  楚琼华不屑的一笑,被冷风呛得咳嗽,他眼波轻轻一转,流水一样划过商细蕊:“班主,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打小唱旦的,练了这一身不男不女的做派,改不了。外人看着是个稀罕玩意儿,可我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商细蕊微微露出点目瞪口呆的样子,非常没法理解,居然有人会厌弃自己的造诣,厌弃自己吃饭的手艺。楚琼华脸上发起狠劲,掷了烟头,说:“我下了台,想当个真男人。为什么不行?班主,你说为什么就不行?”说着竟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商细蕊急忙握住他手腕举在半空。楚琼华刚出道时曾有过流言,流言说一位富小姐看中他美貌,约他开旅馆,楚琼华倒是赴约了,可是等到宽衣解带,办起事来却不行。富小姐转头把事情宣扬出去,说他是生面粉掺颜料做的看菜,使他沦为一时笑柄。商细蕊想道,楚琼华身上对女人不行,心里对男人不行,长了这么个好模样,其实干啥都不行,顿失许多人生趣味。不像他,对男人女人都很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真是老天厚爱。想到这里,慢慢松开楚琼华的手,安慰他说:“这没什么的,你多多的攒些钱,回头在水云楼挑个干儿子,我给你做主。”楚琼华又是凄然一笑,不置可否。
  水云楼如果还有两个大事上的明白人,除了秀才任五,便是腊月红。商细蕊猜到他们闲不住嘴,悄悄推门进去,想捉几个出头的椽子削两下子,谁知他们已经改了话题,不再谈论楚琼华,正在说南京撤退,中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南宋。别看腊月红区区一介戏子,武生的戏码全是历史有关,经过杜七说戏,他现在也很懂了,说道:“日本人野心这么大,绝不会和中国南北而治。政府入川,留下非嫡系的军队在外面,迟早作乱。哈哈,这可是个逐鹿中原的好时候啊!”
  商细蕊热衷一切高谈阔论,听了长见识。但是他看不起手底下小戏子发表的高见,不知在哪听见的一嘴,到后台来学话,臭嘚瑟,提起一脚踹在腊月红屁股上:“兔子都撵不上你还逐鹿!非得要我贴张纸条,莫谈国事?快滚去上妆!”他赶走腊月红,接着听师兄弟们清谈,大家也都觉得局势越发的不好,然而国运究竟如何,又不是几个戏子可以得知的了。
  这事过去没有几天,南京的崔师姐拖儿带女找到水云楼后台。商细蕊得到消息,先去锣鼓巷接商龙声。商龙声遮遮掩掩的不许他进屋,而屋里居然有女人的声音。商龙声这回来北平,本就来得蹊跷,无缘无故小住下来,商细蕊现在怀疑是为了女人,不免替小来叹了口气,老实坐在院子里不敢乱瞧乱看。一会儿商龙声走出来,形色匆匆的,崔师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北平,大家都知道李天瑶不妙了。
  崔师姐披头散发,几个孩子也形同乞儿,是个逃难的样子。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喃喃地向人诉说没想到。没想到,她和李天瑶赌气发狠的结了婚,这十几年里打打闹闹,没有过到一天太平日子。可是在危急关头,李天瑶竟然能够牺牲自己保护她。
  李天瑶死得冤枉,一家人本来已经逃出南京了,路上遇到一小撮日本伤兵。李天瑶仗着有功夫在身,掩护妻儿逃出生天,自己连头盖骨都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穿了。崔师姐路上吃了无数的苦,夭折了一个最小的女孩子,所幸半途遇到锦师父身边的琴师乔乐捎带着他们上京,才免于全军覆没。崔师姐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向商家兄弟痛哭。商龙声和崔师姐从小长大,和李天瑶又是特别的要好,此时铁打的汉子也不禁落下热泪。商细蕊面红耳赤腾地站起来:“李老板真的死了?师姐你看错了吧!他功夫那么好!”说着竟一撩长袍:“你们从哪条道来的?我去找找他!”被商龙声一把拽住:“三儿!别添乱!”商细蕊眼睛发红,嗓子带着哭腔说:“总得有个人替他收尸吧!”李天瑶那几个大些的孩子听到这话,放声大哭。
  水云楼沉默许久,众人心有戚戚,不知道沦陷在南京的故友生死如何。听崔师姐说日本兵在南京城里随意的杀人,加上现在十二月末的天气,南京虽不如北平这样冷,打起仗来缺衣少食,也是过不得的,怕是九死一生了。崔师姐找到水云楼,譬如回到娘家,水云楼平时尖酸自私的戏子们,此时对她也很友爱,带母亲孩子洗澡吃饭,照顾十分妥帖。商家兄弟安置了孤儿寡母,预备重谢护送他们的乔乐。乔乐声称看着锦师父和刘委员两个在一起,就觉得很讨厌,偏偏要自己一个人去重庆,顺便来北平吃爆肚,见朋友。他一赌气,阴差阳错救了崔师姐娘儿几个的命,居功至伟,可是他非但不要酬谢,反而拿出一本书递过来,做了个带话的人:“你锦师父让我告诉你,今年世道尤其不好,你小子把戏歇一歇,这里是水云楼的安置费。要不愿意歇戏,这就是路上的盘缠,不妨把水云楼带去重庆,一应的剧院宅子,锦师父包办了。”
  商细蕊第三次看见《梨园春鉴》,一次比一次出现得不可思议,乔乐想是偷偷阅览过了,里面的情色描写让人害臊,见商细蕊翻开书,他不自在地别开眼睛。也是在雪之丞合影那一页,夹了一张支票,盖着刘委员的印鉴,手面不小,不算亏待了商细蕊。商龙声也看见了,盯一眼商细蕊,不做声。
  商细蕊合上书还回去:“劳您转告锦师父,书里写的都是假的,我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我不歇戏,也不想去重庆。”
  乔乐不肯接书,面上露出一点体谅:“商小子,我在梨园行混了一辈子,看遍了满天下的艺人。你是香的臭的什么样儿的人,打我眼前一过,不用开口,我就心里有数。书里这些话不但我不信,你锦师父也不信。可是事到如今吧——和你实话说了吧,这也不是锦帛儿的意思,是你那位干爹老大人,听见风言风语,不乐意了。”他转头向商龙声,低声说:“这话传得太不好听,本来嘛,桃色新闻不稀奇的,坏就坏在掺和了日本人在里头,闹得现下人人都知道了,说是刘委员的干儿子投了日,这哪成啊?这不是扽了老头子的肋巴骨吗?就不如去重庆的好,成全了老头的清名,商小子自己也避避闲话。过个三年五载仗打完了,又回来了。商老大,您也劝劝你兄弟,这没什么可犟的呀!”
  商细蕊不等他哥哥开口相劝,把书硬是塞到乔乐手里,道:“谢谢您的好意!我干爹这是被造谣的王八蛋气糊涂了。我又不是个俊丫头,还能把日本人哄上手。俊丫头也没这么妖,那得是狐狸精啊!等过两天干爹想明白了,准得把我从重庆撵回来,何必呢,就替他老人家省点事吧!”
  乔乐看看商龙声,商龙声不说话。当哥哥的不说话,外人还怎么劝,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乔乐把书卷成一筒,插在袖子里,脑袋一颠一颠的走了。
  他走后,兄弟两个找馆子吃饭。席间商龙声烫了一瓶黄酒,突然说:“去重庆也好。”
  商细蕊闷头的吃:“我不去。”
  商龙声不说话,等他解释。
  商细蕊说:“我不单不去重庆,我哪儿都不去。京戏的根在北平,去了别的地方,戏就荒了。看看薛莲和江河月,死了的李天瑶,多好的角儿,离京以后的戏怎么样,还不够明白吗?”
  商龙声默了半天,把烫热的黄酒往喉咙里倒,酒温柔和顺的,他却像辣着了似的皱眉闭目,随后又斟满了杯子,举起来说:“哥没你出息大,唱戏就这么回事,商家的声誉都落在你身上,从小学戏苦里熬油,不是人受的罪!你替爹在北平争的脸,替商家打出的名号,大哥心里很敬你。”
  商细蕊连忙咽下嘴里的肉,搁下筷子与商龙声碰饮一杯,脸上吃得红喷喷的。商龙声接着说:“三儿,爹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他要的脸,你争着了,如今全中国有几个人不知道商老板,够对得起爹了!往下的日子,多为自己活着,肩上的这股劲儿,是该卸一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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