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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水如天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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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欢喜冤家 种田文 民国旧影

  商细蕊预感到商龙声接下来要说出惊天的秘密,他竟有些害怕,忙转过头想要走开。商龙声一把捉着他臂膀,目光灼灼的郑重说道:“打小的聪明劲儿,能背诗,能背文,哪能不认得自家家世!刚来那会儿,家里姓甚名谁说得一清二楚!每说一次,爹就痛打你,打得你怕糊涂了,也就真的不记得了。现在告诉你听:你原姓杨,家在四川渠县,祖上都是做官的人家。那年母亲万氏带你和姐姐来平阳走娘家,正遇着灾年瘟疫,返程路上把你弄丢了。杨家沿途找回平阳,爹为了私心留下你,带着整个戏班离乡避了五年。”
  商细蕊呼出一口带着颤抖的气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商龙声道:“你纵然不记得杨家,杨家一定记得你。听大哥一句劝,现在天下变了模样,正是小人作怪的世道。你的耳朵怎么聋的,那本书怎么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你心里有数!今日为我堕了名声,往后他们更要明目张胆的害你了!三儿,听哥的,辞了戏回杨家去,你是官家的男丁,兴许爹娘还在世,他们不能不认你。”
  商细蕊猛的挥开商龙声的手,红着眼睛低吼道:“苦也吃了!罪也受了!现在告诉我不姓商!我离了戏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向谁讨回这戏台子上耗的二十年?”说完抛下商龙声,一头向前怒走,心中莫名恨意滔天:“这辈子!我姓商姓定了!”
  众人听见商细蕊滚雷般的声音,只道他们兄弟吵嘴,避得更远一些。那位假堂侄察言观色,当是商细蕊为了私运西药的事情与哥哥翻脸,心里很过意不去,勉力迈步跟上前,在商细蕊身后笑道:“商郎慢些走,许我说两句话。”
  商细蕊扭头瞅他一眼,果真放缓了脚步。假堂侄一点头:“商郎今日不惜个人荣辱出手相助,免除一场大难,我感激不尽!”
  商细蕊道:“是我哥哥出的力气,该谢我哥哥。”可是照商龙声方才的意思,似乎已经将商细蕊开出姓氏,他不再是他哥哥了。商细蕊怔了怔,觉得委屈和难受,落寞神情看在假堂侄的眼里,又误会了:“不管怎么说,商郎为了我们,实实做出了名誉上的牺牲。等有朝一日,我们的事业成功了,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出面说明真相,还商郎的清誉。”
  这样信誓旦旦的口气,商细蕊不禁认真朝他看了一眼,思索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那年孙主任的堂会,你是延安的韩……”然而还是忘了韩先生的全名。商细蕊对政局虽然一无所知,来往的显贵谈论起来,难免听见一句两句,于是跟着这边的要员们将这股革命势力称作“延安那边”,接着忖忖今天的事,他惊讶道:“我大哥入伙了?”
  韩先生笑道:“大爷不和谁一伙儿,大爷是为了大义。”
  商细蕊点头:“我也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大义。”韩先生跟着笑起来,捂住受伤的肚子,与商细蕊漫步交谈。这位韩先生是真会说话,说时局,说政府,说民生,软言软语的话音里暗含雷霆气象,撩拨得商细蕊豪气干云。韩先生的延安政府到底是怎样一个宗旨,商细蕊不太明白,救济穷人和抗击日寇,商细蕊听懂了,当场许诺要给韩先生一笔赞助。韩先生抱拳笑道:“商郎好意心领了!说这些,不是为讨饷,只望商郎谅解大爷,不要因此伤了兄弟和气。”他叹道:“敌强我弱,日后不知要经历多少苦战。凡是有骨气的中国人,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大爷搭救江湖朋友从来不惜姓命,何况在家国大事上呢?那更是出生入死了!起先不告诉商郎知道,也是怕你年轻藏不住事,反而露馅了受牵连。”
  商细蕊笑道:“大哥是好样的。”他回想自己这一年的遭遇的暗算,某些同行对他一向不友善,可从没有这样狠毒过,是日本人带来的这个坏世道,把好人逼得作恶,恶人只有更恶。商细蕊说:“给你们赞助不为别的,国家要真被日本霸占上,难保以后只许唱日本戏。日本戏又难看,又难听,我可唱不了。”韩先生发笑,商细蕊又道:“七七之后,我给政府捐过大飞机!现在政府撤走,想捐没处捐了。同是抗日,你们拿着一样。”
  韩先生抱拳:“既这么着,多谢商郎!”
  说着话走出城外两里地,前头一个短打扮的汉子,汉子肩上扛着一根棍,挺不耐烦挺横的样儿,不是个。商龙声与韩先生等人扶灵归乡,众人也该返程了。商家哥俩再度对面告别,似是还有千言万语,最终也没能说成,唯有互道一声保重。商细蕊一直目送哥哥走远了,一回身,众人望向他的复杂疑虑的目光来不及收回,两厢里撞了个顶头碰。平时为人软和的,此时尴尬地撇开眼睛,平时为人尖利些的,望向商细蕊的眼光不退反进,更添了挑衅的意味。商细蕊不怕他们的审视,昂首阔步的往前走,人们略略让开,单给他辟出一条道路,不知是谁在他走过的地上啐了口吐沫,商细蕊仿若未觉,反正他是聋惯了。
  商龙声前脚走,商细蕊后脚搬出小公馆,与小来住回锣鼓巷,怕的是万一运药路上事发,不要连累了程凤台。他嘴巴很严,小来与赵妈当然什么缘故都不知道,只当他要回去排练新戏。但是搬走好几天,算日子程凤台早该回北平了,居然连个人影子也没见着,打电话去问,赵妈也没有程凤台的消息。
  商细蕊最后是在水云楼里听到程家的近况。他们说程二爷那个黄眼睛黄头发,摸牌手气很好的妹妹不见了,八成是跟男同学私奔了,也或许是遭到绑票,总之一个大姑娘下落不明,赶上这兵荒马乱的,不会是个好下场。程凤台当然是急死了,悬赏出天价寻人,就连日本人也在帮着他找,至今已有七八天,然而杳无音信。
  这天傍晚,程凤台终于来到锣鼓巷的商宅。小来给开的门,见到程凤台,先惊了一惊,盯着他简直说不出话来。程凤台伸手捞捞头发,向内一望,厅里门帘半掀,可以望见屋内女人的旗袍和腿,便道:“商老板有客呐?别惊动他,我在外面坐会儿。”说着坐在院内冰凉的石凳上定定出神,墙外槐花被风一吹,落了他一肩一头,他也没知觉。
  商细蕊出声道:“崔师姐别忙了,这丫头我不收。”他顿了顿,尽量柔和着说:“小孩儿,出去找你小来姐要果子吃,我和你娘说说话。”一个小女孩儿应声跑出来,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穿紫色带花的布衣布鞋,像画片上的小人似的活泼泼的。见到程凤台坐在外面,也不认生,大大方方朝他一笑。程凤台现在可见不得小女孩子,他像失落了骨肉的祥林嫂,看谁都是他家的阿毛,仓促间想回给小女孩一个笑,可是他好久没有笑过了,脸皮都僵了,微笑还未完成,小女孩已经跑开去找小来。
  屋内商细蕊的声音:“二月红以后,我不收女徒弟。”
  崔师姐说:“我听说了,水云楼接连嫁走几个坤伶,违约银子值不多少,白费了你的心血,想必你是蚀本蚀怕了。不过我的这个丫头,是可以放心的……”
  商细蕊打断她的话:“不,不全是因为这个。”静了一会儿,方才续上:“戏子在唱戏之外,是什么样的情形,要遭什么样的罪,崔师姐是行内的人,不好启齿的话,我不说,师姐全知道。”
  崔师姐默不作声半晌:“这行纵然千难万险,有你保着她,我信得过。”
  商细蕊失笑道:“我啊?我都保不住人骂我,打我,杀我呢!外面把我说得不是个人德姓,难得师姐偏心高看。师姐喝茶。”
  两个人停了一歇,喝过茶,商细蕊说:“李老板先前劝我早日封箱另开张,做点小买卖,我没有听,但可见李老板多么不中意梨园行。”
  崔师姐道:“从着他的意思,几个小子念书念得好好的,只要他们争气,读到博士我也咬牙供!可是几个丫头……”崔师姐叹气道:“还能指望她念书做官不成?她哥哥念书要花钱——你别急,我知道你会帮衬,这一向就破费你无数了!可也须得知道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天长日久的,如何是好呢?”
  商细蕊笑道:“一样是你亲生的儿女!哪有卖丫头供小子的!这也太偏心了!说实话,今天来的要是她哥哥,我就收!”说着声音低下去点:“男孩子心大气力大,有点功夫在身上,遇到难事还过得去。姑娘再泼辣,真到了那个地步,只有受欺负的份!咱们都别造孽了吧。钱先花着,往后的生计,有我替你想办法。”
  程凤台在外听着他的话,满心里发酸。商细蕊从前一直不肯承认戏子受欺负,只一味的蛮横与要强,经过这些岁月,他终于是吃足了人世间的苦辣,话语里知人情,懂世故,反倒教人怅然了。
  崔师姐碰了软钉子,唤来孩子告辞。程凤台绕到后厢房里避了一避,等商细蕊送客回转,他已进卧室枕着被窝躺在床上,脸色憔悴得一塌糊涂。商细蕊道:“刚才我就看见你了,崔师姐不是外人,躲什么?”
  程凤台道:“心里烦,不想见人,见了净瞎客套。”
  商细蕊知道他烦心的由来,坐到床沿,一手搭着他膝盖:“察察儿还没找见?”程凤台瞪着床顶子发呆。商细蕊道:“不然,让我这儿江湖上的朋友查访查访?”
  程凤台长叹一声:“讨债来的……”
  程凤台从曹贵修处回到家时,察察儿已经失踪三天,她留下手书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要和哥哥从此一刀两断,家人不必来找。二奶奶急得几乎晕过去,内院门禁一向很严,察察儿悄无声息逃家,里面必然有个里应外合的内贼,查来查去,是老葛闺女打的掩护,钢琴教师做的外援。二奶奶急归急,但是有一线清明坚定的念头不可动摇,命令范涟暗暗查找,不许闹出风声来,因为“察察儿要是私奔走的,坏了名声,美音和凤乙以后可还怎么嫁人?”
  找人这种事,大张旗鼓未必找得到,暗地里闷声找,便是更无希望。范涟在政府军警中的人脉大多撤退重庆,范家势力减多了,同时又要遵从姐姐的吩咐掩人耳目,最后的结果,不但屁也没捞着,还被程凤台回来后一顿臭骂。程凤台怪二奶奶竟把虚无缥缈的名节看得比察察儿的安危重要,错过找回妹妹的最佳时机;二奶奶却怪程凤台不该同日本人勾肩搭背,上梁不正败坏门风,导致察察儿在家待不住了。夫妻俩互相埋怨,哭天抹泪大吵一架,吵得比什么时候都凶,吵完想起搜查察察儿的物什,看看有没有落下线索,这一搜,竟搜出许多共产革命方面的书籍和笔记,写得满纸白日梦。程凤台顺着笔记默读片刻,从中找到兄妹决裂的由来,越看越气,当场堆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转过身,把儿子和四妹看的书写的字也全部翻检一遍,略有嫌疑的都给烧了,并且细问了察察儿平时与他们说过什么话,回答不清的统统挨骂。孩子们确实冤枉,察察儿其实不大和他们说话,嫌他们幼稚愚蠢,她的思想曾经和程凤台说过一点,只不过那个时候,程凤台没有放在心上。
  商细蕊不会安慰人,听完拍拍程凤台的大腿,不言不语坐了会儿,外面的天色暗下来,槐花点点,暮色中好似夜雪纷飞。商细蕊说:“我就知道察察儿这孩子心肠冷。”程凤台不响。商细蕊接着说:“二奶奶从小养大她,她出来读书这段日子,从来不说要回家看望嫂子。”程凤台闭了一闭眼睛,不肯再谈:“去把灯开了。”商细蕊往后一仰,枕在程凤台胳膊上:“不去,懒得动,乌漆墨黑的,回头再绊我一跤。”程凤台说:“谁教你从小公馆搬出来的?这儿用水用电多不方便。”
  商细蕊本来是要好好的吹嘘一下他协助运药的伟业以及给延安捐飞机的打算,现在由于察察儿的赤化倾向,程凤台对延安那边成见很深,好像是革命的思想变幻成人——而且是个坏小子,把他妹妹勾兑走了。商细蕊不去找倒霉,说:“隔壁大胡子每天用相机偷拍我,我怕再不走,有天会忍不住打死他。”放在过去,程凤台听着一定会嗤笑一声,现在他笑不出来,但是神色变得柔缓,弯过胳膊抚摸商细蕊的脸:“你就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的当了汉女干。”
  商细蕊没过脑子就说:“你真当了汉女干吗?你不会的。”
  程凤台反问:“我要真当了汉女干,你怎么说?”
  商细蕊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就打断你两条狗腿关在家里,看你还怎么干坏事。”
  程凤台道:“不像你们戏里唱的,要跟我拔了香头,只关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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