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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水如天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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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欢喜冤家 种田文 民国旧影

  “那年过后我就改唱旦了,您看的是我最后几场武生戏!”商细蕊笑道:“那时候我的小旦只能听听嗓子,工架完全不行。”
  韩先生道:“不瞒商老板说,我就得意您的武生。当时虽然年纪小,功夫已经极好了。后来总听说第一名旦商细蕊,我琢磨来琢磨去,心想哪个是商细蕊,我只认得一个唱生的叫商细儿嘛!跟您都对不上号。”
  程凤台听见商细蕊原来的名字觉得很好笑,馅儿馅儿的,憨兮兮的孩子气的感觉,倒是比细蕊贴合他的姓情。商细蕊却觉得过去的名字有点难为情,随口叫来像小婴儿的乳名一样,一点都不正式,很拿不出手,埋怨他义父学问浅薄,给儿子取个艺名还要想十年。
  商细蕊道:“唱旦唱得再出名,我以后老了喉咙粗糙了,还是要唱回生去。启蒙的手艺,万万丢不得的。”
  韩先生殷勤地问:“可是我来北平之前听说商老板近来唱了生的?《潜龙记》是吗?我来晚了,要有机会,商郎一定赏我的耳福。”
  商细蕊可算把话头引到正事儿了,抿了抿嘴唇,微笑道:“大概是唱不了了。”
  范涟和曹司令不约而同回头看他。
  “报纸上说,这出戏可能要被禁了。”
  范涟讶异一声。曹司令啐了一口:“哪个狗娘养的说禁就禁!老子还没看呢!”
  韩先生默了一默,笑道:“这事儿商老板可找对人了!这位孙先生是有分量的人物。近年来昆曲被京戏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倒是外来的话剧一日红似一日,笼络了年轻人的心,越来越壮大。照这样子下去,不定有一天客大欺主,把京剧也挤掉了,大家都没得戏唱了。”转头向孙先生:“先生您说,昆曲京戏都是咱们中国人的玩意儿,咱们哪能净想着自己欺负自己,反叫外人捡了便宜?”
  曹司令啜口茶喝,一言不发。范涟眼珠骨碌碌转悠。程凤台趁机又和商细蕊纠缠了一个眼神,对他们官场上的机锋一点兴趣也没有。
  孙先生状似豁然地笑了几声:“我和先生想到一起了!兄弟阋墙的丑事到此为止。团结为上,合作为上。咱们既然想到一块儿了,以后也就好办了。先生尽可以放心!”
  这话使曹司令的神情不禁一动。范涟若有所思的。商细蕊对两种戏手心手背都是肉,忍不住插嘴:“其实也谈不上京戏排挤了昆曲,各有各的好处。昆曲新戏出得少,到今天就有点儿过时了。”
  两位先生借事说事,商细蕊就事说事。饶是程凤台不明就里,也听出两位说的和商细蕊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满桌的人都轻轻笑起来,商细蕊脸一红,道:“那么就拜托孙先生顾念了!我还得赶去谢幕,各位宽坐,先失陪了。”
  直到谢座儿的时候,商细蕊也还红着脸。他真是太不擅长与人托情面交际了,觉得出来唱戏,这是最为难的地方。
  散了戏,孙韩两位先生先走一步。曹司令深深地望了一眼舞台,然后对副官吩咐了什么,转身也走了。程凤台习惯地要往后台去,被范涟叫住了,神秘兮兮有重要的话说。程凤台虽然百般不耐,架不住范涟百般挽留,气人的是他有话不赶紧着说,非得先把小女朋友送回家。程凤台耐着姓子陪他送了女朋友,范涟支开司机,和程凤台冰天雪地的站着抽香烟说话。
  “姐夫,刚才那出你看出点什么没有?”
  程凤台不屑道:“是不是上层内部两派斗争,姓孙的自以为曹司令是他们的人,跟那儿给姓韩的炫耀。哪料姓韩的比他还知根知底,当场揭穿。然后姓孙的要和姓韩的握手言和。”说得太绕,自己都乐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军统中统。咱们管得着吗?”
  范涟认真地看着他:“你说韩先生是派系斗争,我看不是,我看他是那边的人。”
  程凤台喷出一口香烟,虚眯着眼睛看他:“那边的?日本人啊?中国话那么溜,汉女干?”
  范涟怒其愚笨,嗐了一声道:“你扯哪儿去了!我是说北边的!被打得满地跑的!总也灭不了的!”
  程凤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觉得很荒谬:“疯啦你?那边的人怎么敢来与虎谋皮?”
  范涟道:“我也就是一个推测,你听他说民国十六年的时候他在广州,还有那口气,那姿态,什么团结合作……哎,要我说个道道,我还真说不上来。总之我见过当官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不是那边的,也肯定不是这边的,调调不一样。我估计曹司令心里也明镜似的,你有机会探探他口气。”
  程凤台点点头:“行,我信你的感觉,咱俩今晚这就算通匪了。我说,你耗了我半天就为了这事儿?”
  范涟啧啧摇头批评他:“要不然说你们南方汉子就会算个针头线脑的,娘们儿似的,眼光一点儿都不广阔!”
  程凤台觉得好笑了:“你广阔一个我看看。”
  “那么明摆着,都不用过脑子!要是两方不跟那儿你追我打了,不就又能往那边做生意了么?”
  程凤台收去笑意,衔着香烟默默的。他知道范涟指的是哪桩生意,当然不可能是茶叶和丝绸,那是掩人耳目做着玩儿的。程凤台当年十六岁借着范家的名号买办货物,二十出头东山再起,支援曹司令二十万大洋,另外装备了一个团。中国这个乱世,什么生意来钱那么快?除了烟土就是军火这一件有伤阴骘的东西。程家小叔叔早年留洋在英国扎了根,给侄子牵线搭桥搞走私,现在市面上的英国枪支有一大半都是姓程的。
  “当初怕得罪了政府,才不敢往那边多卖。要是今晚我看得没错,以后这条财路不是又开了吗?”
  程凤台嗤笑出来:“财路?你都不知道那边有多穷!我是和他们打过交道的啊!小米加步枪,听说过吗?有地方当兵的一天一顿饭,稀的还是!北边冬天那么冷,长官的棉衣里续的那破棉花,浑身上下一块皮子也没有。人倒是很能干,杀价拦腰砍,买两箱子货还得饶我的机油和火药,我不往外倒贴就算不错了!一样是为了抗日,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武装你们范家堡好不好?”
  程凤台对那边很多抱怨,神色语气倒也不见怎么有恨意,好像只是买卖家对侃价的发自内心的怨愤。范涟便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武装范家堡,价钱拦腰砍,照样再搭我火药和机油。”程凤台抬腿就要踢他屁股,被他躲开了,一溜烟钻进自己的汽车里和程凤台撒有那拉。程凤台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过半,心想商细蕊也差不多该回家了,这一晚上都叫范涟个事儿精搅合了。上车让老葛开到商宅的后院,然后挥挥手:“回去吧!明天中午来接我!”蹬上水缸驾轻就熟地翻墙进了屋。
  老葛看呆了,猛地醒过来,在车里前后张望怕被过路的看见。不知道二爷这又跟商老板逗的什么闷子,怎么还改了采花贼了呢。
 
第58章 
  程凤台脚底打滑摸进商细蕊的屋子,屋子里黑漆漆冷冰冰,商细蕊居然还没有回来。程凤台便脱了外衣,取来几块炭丢到火盆里点上。都说商细蕊是角儿里出了名的生活简朴不讲究,其实品质仍然很高。就说冬天屋子里烧的炭,铅块儿似的莹莹发亮,烧起来火光澄澄,一点儿烟气也没有,燃的时候又长,是从关外运来的好物。光这项开销就够普通人家吃一冬的粮食了。程凤台抖开被子靠墙躺着,被窝冰凉厚重的裹在身上,比外面还要冷,冻得他缩头缩脑的一激灵。心想等小戏子回来了,他要一把将他剥光了衣裳,拖进被子里搂着取暖。这样想着,昏昏地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因为床板忽咚一震。程凤台挣扎着一睁眼,天都没大亮,天色映在屋子里暗光灰白,炭火奄奄欲熄,使那点暗光都是带着冷意的。商细蕊半垂着头坐在床沿,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程凤台翻身搂着他的腰,发现他的衣裳微湿微凉,衣角都结了霜了:“怎么闹到那么晚?快脱了衣服睡进来。”推了推商细蕊,他却不动,再要摇晃他,商细蕊身子一挣,重重地哼了一声。
  程凤台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拧开电灯一看,只见商细蕊那张脸板得死紧,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没有,倚着床栏在那里生闷气。
  “商老板,这是怎么啦?谁得罪你了?”
  商细蕊又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半晌才答:“谁啊!你姐夫啊!”
  程凤台一愣,但是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含义,有那么一瞬盯了商细蕊好久,然后往床上一倒,阴阳怪气地说:“唱个戏被禁了,转脸就去找当官的求告。人凭什么帮你?不付出点儿代价能行吗?商老板哪次跟人睡得不是心甘情愿?”
  商细蕊作为这行里的一个俊秀人物,几乎是在所难免地一早就被领到了邪道上去。加上他又不喜欢妓女,又不愿那么早娶亲,女戏子们泼辣市侩的居多,只有让他避之不及。但凡有个血气方刚的时候,就很自然地和捧角儿的有财有势的爷们搅合到了一起。这是街头小报戏班票房都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一行的风气使然,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但是自从两个人有了这样一层肌肤相亲的关系以后,原来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都觉得如鲠在喉了。
  商细蕊听见这话瞬间暴怒,扑到床上三拳两脚草草地揍了程凤台一遍,然后薅住他的领子把他拖起来,撸起袖子,展示出胳膊上几大块带血的乌青:“这也叫心甘情愿?我要心甘情愿和你姐夫睡了,还至于挨打?!”
  程凤台握住他的手腕端到眼前查看,冬天衣服穿得多还伤成这样,肯定是很严重的冲突了,不禁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对他来说,宁可商细蕊迫于现实屈就一番,也好过吃了皮肉苦:“回回愿意,就这回守身如玉了!你那点花架子功夫怎么是他的对手!”
  商细蕊把胳膊抽回来,大声宣布:“过去没你我愿意!现在有了你,我不愿意了!我就跑!打死也要跑!你管不着!”
  程凤台深深地看着他,嘴边越来越噙不住笑意。商细蕊这样的男孩子,表达爱意也是这样犟头倔脑气哼哼的,像在找茬吵架似的。程凤台托住他后脑勺,狠狠地亲了他的嘴,然后利索地翻身下床一件一件穿衣裳。
  商细蕊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激动了:“你干嘛?那么早你上哪儿去?”
  “我上哪儿去?”程凤台穿上大衣,弯腰对镜子整了整领子:“我找我姐夫吃枪子儿去!”说完迈大步出了门,商细蕊喊都喊不住他。
  外面天都亮了,程凤台给拉洋车的五毛钱,让他去家里叫老葛,一会儿老葛就开车到了,程凤台把车门砰的一关:“去曹公馆!”
  老葛见他平时除了聚赌打牌就是泡着戏子,好久没见他干点儿正事了——老葛以为他见曹司令总是去干正事的,提起精神来答应得很爽快,车子比平时速度都要快了许多,前门大街上调个头,直往丰台去。
  程凤台住了一座王爷府,曹司令则住了一幢气派的四层别墅。卫兵给开了雕花栅栏的大铁门,程凤台嘱咐那两个卫兵道:“门别关了,我一会儿就走。”让车停在别墅正门口,下了车,又对老葛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哪都别去啊!”
  老葛道:“看您说的,我能去哪啊?”
  程凤台道:“可别下车抽烟闲聊的,好好在车里呆着啊!”
  老葛笑了,不知道今天程凤台怎么特别碎嘴子:“行,我知道了。”
  程凤台再次整了整衣领,轻轻咳了咳嗓子才走进去。曹家这个时间正在吃早饭,为首坐着曹司令,右手边是夫人程美心,左手边是姐弟三个。可怜程美心过去过在上海过惯了夜生活的,如今也要一早起来伺候饭桌了。餐桌上面包黄油果酱牛奶,程美心还是很保留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三个孩子或许出于一种讨好的心理,不约而同地也随了她的口味。只有曹司令面前摆了一碗酸溜溜的刀削面,配上一大碟白切肉蘸蒜。
  早有人通报程凤台来了,三个孩子立起来很拘谨地喊他娘舅。曹司令头也不抬指指程美心旁边的空位子:“坐!让人再削碗面来你吃!这醋加的不够多!”
  程美心连忙叫醋来,一面向程凤台笑道:“你倒难得起个大早!是有什么急事?”
  程凤台道:“能有什么急事?就来和姐夫聊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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