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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书版) 作者: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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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琳同意了,不是她的警惕心全喂了狗,而是她想要和这人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探出白露生的下落来。
    这一路上,艾琳被陈有庆吓了好几跳。
    首先,这陈有庆一言不发,专门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看还不是好好地看,是鬼头鬼脑地看;然后,这陈有庆竟然先带着她去了旅馆,开了一间上等屋子,这几乎可以坐实他是不怀好意了,然而未等艾琳逃跑,他先跑了,跑了能有二十多分钟,他回来了,一手端着四屉热包子,一手端着个大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大碗热粥,粥碗上还架着两根棒槌一般的新鲜油条。在房间里找桌子放下了左右手的食物,他把一把木头椅子搬到桌前,又弯腰伸手在椅子面上抹了两把,最后直起身望向艾琳,“你坐,吃吧!”
    艾琳看着当下的情形,感觉不是自己怕他,倒是他有点怕自己。狐疑地走过去坐下了,她不客气地端起大碗,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米粥。热粥顺着她的喉咙往下走,开天辟地似的烫出了一条道。等到这口粥落了肚,她猛地打了个寒战,周身的汗毛随之直竖,她在一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知觉——真冷啊,真饿啊!粥真热真稠,房间里的空气真温暖。下意识地拿起筷子,她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只热包子咬下一口。陈有庆让茶房送来开水,倒了一杯放到她手边,她也理直气壮地没理会。一口气吃了四只小包子和大半碗粥,她饱了。放下筷子捧起杯子,她这才发现陈有庆像个听差似的站在近前,一直没有落座动筷。
    “谢谢你的早餐。”她终于开了口,“可是你怎么不吃?”
    陈有庆笑了一下,“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
    从道理上,艾琳知道自己应该向他道一声谢,然而对着他看了又看,她越看越感觉这人不对劲,“陈先生太客气了,我们素不相识——”
    陈有庆打断了她的话,很坚决地反驳,“认识的,我见过你好几面。”
    话音落下,他突兀地又补了个笑容。
    艾琳扫了房门一眼,房门安装的是弹簧锁,但是没有反锁,一扭就能开。陈有庆若真是敢对自己图谋不轨,自己说逃就能逃。
    两人沉默了片刻,艾琳又问道:“你说你现在,不在龙云腾那里当差了?”
    陈有庆一点头。
    艾琳又问:“为什么?另有高就了吗?”
    陈有庆垂眼盯着地面,先是无语,良久之后才答道:“他把我爹杀了,我没娘,就那么一个爹,没招他没惹他,什么都不因为,糊里糊涂地就让他毙了。”
    艾琳听了这话,忍不住苦笑了,“那我们是一样的了,我也从小没娘,我的至亲,也只有父亲一个。”
    然后两人又是沉默。
    陈有庆走到桌前,和艾琳相对着坐了下来。端过余下的一碗粥,他低头喝了两口,忽然说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艾琳不置可否地一点头,随即问道:“你还有白露生的消息吗?”
    陈有庆抬起头,“没有,你还想找他?”
    艾琳扭头望向窗外,瞳孔清澄到了极致,像是静静的湖水,可以倒映窗外的高天流云,“是的,想找到他,当面质问他,然后杀了他。”
    “可我听说,真杀了满将军的人,是龙云腾。”
    “白露生是主谋,而且是卑鄙的主谋。如果他的复仇方式是和我父亲公平地决斗一场,也许我还不会这样恨他。我当他是天下最好的人,可他其实只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
    陈有庆看着她,看她说话时从红唇中偶尔露出来的雪白牙齿。和夏天时相比,她明显瘦了。胖一点的时候,她看起来是个明眸皓齿的东方美人;如今没了丰润面颊的掩护,她显出了西洋化的面目轮廓,眼窝深了,鼻梁也高了。负气似的瞪着陈有庆,她雪白的面孔浮在暗淡背景之中,在陈有庆的眼中,她越发地像一幅画。
    陈有庆觉得她太漂亮了,女人要是漂亮到这般地步,那么她说什么都对了,不对也对了。
    “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在这儿住吧。”他换了话题,“你一个人住,我另有地方安身。你别发愁,我现在手里有钱,供得起你。”
    说完这话,他开始闷头吃包子。艾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心里还是很困惑,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就对自己负起责任来了。
    艾琳在这家旅馆的上等房间内住了半个来月,然后跟着陈有庆起程到大连去了。
    在这半个月里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满大少爷在京津两地的大报上刊登了启事,声称自家已将满静兰逐出家门,从此她的死活与满家再无关系——艾琳的中国名字,就叫作静兰。第一件大事并没有再让艾琳痛不欲生,第二件大事则纯粹只是她自己的大事:她发现陈有庆明显是非常地爱自己。
    艾琳不是很了解这种土包子的恋爱手段,但她知道陈有庆对自己一直很规矩,仿佛自己肯赏他个笑模样,他便荣幸之至。可惜她不爱陈有庆,即使陈有庆骤然变成了个翩翩公子,她想自己也许还是不会爱。翩翩公子她见得多了,她不稀罕。
    她就爱过那个白露生!
    她爱他的一举一动,爱他的一转脸一蹙眉。她现在都恨死他了,还能清清楚楚回忆起他或笑或颦的模样。露生已经骗了她,她不能做他的帮凶,再骗自己一次。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对陈有庆坦坦荡荡。同时,患难见真情,她不肯对陈有庆做丝毫的戏弄。陈有庆告诉她,说自己通过朋友介绍,想去大连求个前途,问她:“你去不去?”
    艾琳答道:“我信你是个好人,可你纵是带我去了,我也不会同你结婚。”
    此言一出,陈有庆却是低头笑了,又低声说道:“我没奢望那个。”
    说完这话,他不声不响地买了两张船票。而临出发时艾琳才发现陈有庆就住在旅馆附近的一家大车店里——那地方便宜,只要不挑拣,对付着也能睡觉。
    艾琳故意装不知道。陈有庆给她添置了一身新衣服,外面大衣是最厚的英国呢子,她把这一套洋衣服洋皮鞋披挂上之后,立刻又变回了先前那位顾盼生辉的满五小姐,把人高马大的陈有庆生生衬托成了跟班伙计。出发那天两人到了码头,她在前头走,陈有庆在半步之后紧跟着。走着走着,她忽然转身拉扯了陈有庆一把,让他和自己并肩同行。陈有庆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拽了个踉跄,站稳之后,他红了脸,“我这模样和你一起走,看着不相配。”
    艾琳昂首说话,语气不温柔,几乎有些刁,“等到了大连,你也添身新衣服,看着不就配了?”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穿什么都一样。”
    艾琳依然是凶巴巴的,“那你往后退,我不管你了。”
    她非凶不可,陈有庆对她这么好,她简直想要落泪。可真落泪是不好意思的,所以她虚张声势,反倒更刁蛮。
    在艾琳和陈有庆登船之时,露生已经在上海安顿了下来。
    他在英租界内独占了一座二层小洋楼。小洋楼太小了,远看像是红顶白墙的玩具房子,很稳妥地安放在一块小小的绿草坪上,他一个人住,也不会感觉空旷。房内只有有限的几样家具,是前主人留下来的,已经足够他用。二楼有间方方正正的屋子,被他收拾出来当了书房。坐在桌前摊开纸笔,他如约写信,向龙相报了平安。
    一封信邮寄出去,足足过了十多天,他才收到回信。这回信的确是云帅亲笔,因为满篇的字越写越大越写越大,统共没有几句话,却是写满了两张信笺,并且没有落款。大概是写着写着不耐烦了,停笔就算完结。露生将这封回信读了两遍,每个字都认识,然而合成句子,却是前言不搭后语。
    如此过了三日,他又接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上的发信人署名为“龙秀娥”,露生对着信封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想起了“秀娥”二字的来历——自己小时候给丫丫起过一个学名,不就是秀娥吗?
    这名字自打出生那天起,就没被任何人使用过,今天总算是有了它的用武之地。洗了双手坐到书桌前,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笺打开来,看到了满篇密密麻麻的小字,工整得像是印刷出来的。很惊讶地抬手抓了抓头发,他还真不知道丫丫能把字写得这样好——即便称不上一声好,至少也是工工整整、有模有样,只是格式不对。其内容如下:大哥哥,我是丫丫,听说你在上海住下了,住得好吗?这是我自己给你写的信,他不知道。你再给他写一封信,等他回信的时候,我让他顺路把皮袍子捎给你。袍子是新的,他穿了有点大,正好给你。我说把袍子给你穿,他也说把袍子给你穿。我很好,他忙得不回家,我一个人在家。我想给你和他织毛线背心,织到一半被他拿去织了,我只睡了一小会儿,他就把前襟织得那么长,还不好拆。你别告诉他我给你写信,我怕他又胡思乱想。你在那边,有人给你做饭洗衣服吗?天气冷了,你记得吃热饭,故个厨子,或者自己下馆子。
    写到此处,戛然而止,不但底下没有落款,信中还夹了几个白字。露生对着这封信笑了笑,心想这怎么办呢,自己能不能明公正气地给丫丫回一封信呢?
    凝神思索了片刻,他灵机一动,摊开信纸写下了“云腾吾弟”四个字。对着这四个字又思索了一番,最后他换了一张新信笺,重新写道:小子!你那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教你认了几年字,你怎么只学了些鬼画符?你自恃头脑聪明,从来不肯下半分苦功,我看你那笔字,还不如丫丫。你的回信,有十之六七都是我所不能看懂的,以后的回信,你让丫丫来写。
    写完这几行字之后,露生放下了笔。这还没算写完,但真把信写得太长了,他想,龙相也未必会看。
    但是他不看,丫丫会看,丫丫读信写信是不犯难的。想到这里,他抄起笔,一笔一画地又写上了。
    露生的信箱有了用武之地。
    这个铁皮信箱就挂在大门外,先前本是锈迹斑斑的,被露生一点一点地蹭出了钢铁本质,又在大晴的天气里,给它刷了一层黄油漆。每天早上他都会走出去敲敲邮箱,人和邮箱之间像是通了灵,他这么敲几下,就能从声音上判断出里面有没有信件。
    露生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里写信、读报纸、打扫房屋,有时候自己给自己做一顿饭。他那性子有一点“独”,凡事宁愿亲历亲为,不肯把仆人招到家里来。这样的日子过了能有两个来月,他取出一点钱,买了一点股票,开始隔三岔五地跑一趟交易所。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他卖出股票算了算账,发现自己竟然赚了两百多块钱。
    露生活到二十几岁,生平第一次自己赚钱。对着这两百块钱,他先是惊讶,后是喜悦,遗憾的是无人可说,只能写在信里,告诉龙相和丫丫。
    这封信寄出去后,过了很久才来回信。丫丫在信里说自己前些天受了风寒,如今才好,也没提龙相,只啰啰唆唆地写了些琐事。露生对着这封信看了又看,不知怎的,总感觉这封信上有泪水的气味,可泪水又哪里会有气味呢?
    他买了几大瓶营养药丸邮寄给了丫丫,又问龙相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去。这回龙相亲自写了一封回信给他,信上的字照例是越写越大,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别回”。
    再然后,忽然间的,露生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北方开战的消息。
    开战的一方是龙司令,另一方是露生闻所未闻的联军。仿佛是几家人马联合起来,要围攻龙相一个。他紧张起来,不知道龙相怎么犯了众怒。偏偏丫丫的回信也来得越来越迟了,他只能从报纸上了解战况。心急如焚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转眼间到了年关,这个时候,报纸上有了新消息,说是交战双方如今耐不住饥饿和严寒,要谈判讲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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