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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书版) 作者: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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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很阔绰,也很大方,尤其是身上有股子招女人喜欢的劲儿,所以唐小姐对他格外善待。露生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实在是适合做一名上门女婿。在这一项事业上,自己简直极有天赋。然而这样有天赋,奔三十了,还是个处男,真是老天讽刺。
    喂狗似的,他把蜜饯喂了龙相,然后自己悄悄地把手枪藏好。龙相从昨晚开始,精神状况越来越好,今天尤其振奋,从早上到如今,他扯着大嗓门侃侃而谈,没有一句话是有良心的人能说出来的,蜜饯都堵不住他的嘴。露生很麻木地听着,始终没生气,只是忽然很想狠狠地吓他一下子,让他恢复前些天那个半疯半傻的状态,重新做个老实弟弟。
    龙相连着活泼了好几天,最后连绵的梅雨终于还是浇灭了他那股子邪精神。陈有庆并没有杀上门来,龙相紧挨着露生坐下,也安静了。露生问他怎么不说话了,他低声答道:“心里不痛快。”再问他是怎么个不痛快法,他也说不清楚,只道:“总是想过去的事情,想哭。”
    露生听了这话,一时哑然。心想自己这是养了一盆花嘛,太阳大了不行,雨水重了也不行。将手指插进对方的短头发里,他摸索着摁了摁对方脑袋上那两个小疙瘩。
    这时候,龙相低声说道:“真想从头再来,再干它一场!”
    露生吓了一跳,“不行!”
    龙相立时转向了他,一双眼睛黑的极黑白的极白,瞳孔像是深山洞,洞子深处有鬼火,“怎么?你看不起我?”
    露生正色答道:“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胜便胜了,败便败了,你呢?你行吗?”然后他低头一抖手里的报纸,“上次救你,我已经丢了半条命。想要彻底地害死我,你就干你的吧!丫丫没了,我也没了,你自己当大总统去吧!”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小声嘀咕道:“又生气了?”
    在嘴上,露生对龙相似乎是无为而治;但在行动上,他则是给龙相下了禁足令。龙相隔着窗户看细雨,看得唉声叹气,同时又心里发烧浑身作痒。于是在天黑灯亮的时候,他向露生提出要求:“我要去看大腿舞!”
    露生刚洗了个澡,听闻此言,他一撩浴袍一抬腿,单脚踩着椅子说道:“现成的大腿,请看吧!”
    龙相一愣,随即向旁一躲,“谁看你的腿!”
    露生啪地一拍大腿,“只有这么一款,要看请看,不看就睡觉去!”
    龙相龇牙咧嘴地转身上楼,一边上一边唠叨,“恶心,露生,你够恶心的。你总不讨老婆,我看你要憋出毛病了。”
    露生放下腿,趿拉着拖鞋去餐厅取热咖啡,“我不讨老婆?我是讨不到吗?我是为了谁不讨老婆?”
    龙相的影子在楼梯尽头一闪,人没了,空留余音,“妈的反正不是为了我。”
    他这嗓门很是不小,露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往客厅里走,听得清清楚楚。在沙发前坐下来,他低头嗅了嗅咖啡香气。咖啡偏于淡,喝了不提神,他纯粹只是想喝个热和香。
    然而嘴唇噘起来刚凑到杯口,客厅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撩起客厅帘子,轻轻地把脑袋伸了进来,“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
    露生抬眼望着门口那张孩子脸,认得他是自家的小门房,“客?谁?”
    “是个男的,他说他叫常胜,原来和小爷是一家的。”
    露生看着小门房,脑筋慢慢地开始转。这家里一共只有两个主人,小门房不知受了何等启发,自作主张地称露生为先生,称龙相为小爷,分得倒是很清楚。先生和小爷听了,虽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也都没意见。
    “常胜?”露生想,“他还活着?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他知道龙相没死?他来干什么?”
    对着小门房一点头,他放下咖啡起了身,“你把他领到东头那间小厅里去,先招待招待他,我去换身衣服。”
    小门房领命而去,露生也随即上了楼——他没惊动龙相,悄无声息地穿了长裤长衫,然后像个鬼似的飘然而下。长衫是天青色的,旧得柔软,随着他的行走一步一颤。家里的女佣已经回仆人房休息去了,楼内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壁灯也是隔了老远才亮一盏。在楼东头的一间小屋子里,露生鬼气森森地露了面。
    衣服架子似的站在门口,他看见了常胜。常胜一身平常穿戴,早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明显见了老。露生对他有戒心,笑也不是温暖的笑,而常胜对着他一鞠躬,倒是异常地谦逊客气,“白少爷,久没看见您了。”
    露生说道:“可不是久没见面了,你这一年多是在哪里?”
    常胜答道:“说起来惭愧,我对不住我家少爷。那次我跟着卫队一起,让敌人给冲得乱跑,就跟少爷跑散了。我当时胆子小,藏了好久没敢露面,等再出来的时候,就听说少爷失踪了。”
    露生点了点头,语气不善,“那你怎么又会找到这里来?”
    常胜不大好意思地一笑,“我干别的不成,回咱们老家只能是干待着,就跟几个朋友到上海来了。结果在上海,我遇到了个熟人,您猜怎么着?他现在给陈有庆当跟班。陈有庆,就是老陈的那个二儿子,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混的,混成师长了!”
    露生勉强做了个惊讶神情,“哦?是吗?”
    常胜继续说道:“我从他那儿得了您和少爷的消息,陈有庆好像对少爷有点儿那什么——”
    话没说完,常胜苦笑了一下,是一切都在不言中。露生也陪着他一起苦笑,心里倒是安然了些许。事情不论好坏,只要是按照规矩来的,那么就不算糟糕到家。陈有庆正在谋算着宰了龙相,这很正常和合理,自己只要想法子不让他杀就是了。
    “坐。”露生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整个人看着也不那么高那么白了。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藤沙发和几只竹椅,露生拉过椅子在常胜对面坐下了,问道:“到上海多久了?找到差事了吗?”
    常胜摇了摇头,“没有,不好找哇。实不相瞒,我上来就是跟着少爷,虽然对于少爷,我是个伺候人的人,可是对于下面的人,我真是——真是威风了一阵子。结果,现在我是高不成低不就。真的,伺候人也得讲个缘分,我和少爷有缘分。给少爷干活,我怎么卖力气都心甘情愿;对外人,我就做不到。”
    露生忖度着他这话,认为他并不是胡说八道。他对龙相的确不错,跟龙相也跟得最长久。
    “那你老婆儿子呢?留在家乡了?”
    “唉!顾不上她们了,反正她们在家也有饭吃。”
    “那你若是愿意,可以暂时留在这里,横竖屋子够住,我这里也正缺人手。只是在事业上,他如今不是司令了,给不了你什么前途了。”
    常胜分明是正在等这句话,登时就笑了,“好,好,我别的本事没有,干点儿杂活还没问题。白少爷,您这就算是救了我的命了。那什么,少爷现在睡了吗?我去问候他一声?”
    “明天吧,他已经睡了。”露生说道,“丫丫没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病了很久,现在刚好。你记住,对他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吓到他,也不要对他讲原来的事情。”
    常胜张着嘴,脸上露出了傻相,“啊?丫——太太没了?”
    露生本来还想多嘱咐常胜几句,可是听了这一句问话,他将一口气呼出去,忽然没有力气再喘息了。气都喘不动,话就更说不出了。
    露生给常胜拨了一间空屋子,今晚先打地铺,明天再去买床。
    上楼回到卧室,他向龙相汇报了常胜的到来。龙相听了,倒是有一点兴趣,“他没死?”
    露生坐在床边,赤脚踩进一盆热水里,“没死。你明早见见他,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去问龙相:“我看他跟你倒是跟的长远,你是不是挺喜欢他的?喜欢的话,就把他长长久久地留下来。我看他那个人是个不安分的,宁可在外头当奴才,也不肯回老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
    龙相仰面朝天地躺在床里,挺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却张嘴打了个大哈欠,“随便。”紧接着他伸手一拍床,又忽然来了精神,“常胜会开汽车!把他留下,咱们买汽车!”
    露生心事重重地低下头,看自己那两只赤脚在热水中兴风作浪,心想自己先前大概是寂寞得太久了,性子竟然变得比龙相还“独”。家里忽然多了个常胜,自己竟然会觉得有些别扭。尽管那常胜是个很有用的人,来到这里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夜里关了灯,露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睡,龙相也不睡。龙相说自己想唱歌,被他呵斥了一句;又说想喝酒,结果又被呵斥了。窗外有淡淡的雨声,室内的温度并不高,然而潮漉漉地让人不耐烦。露生背对着龙相说道:“明天真不和你一起睡了,热。”
    龙相答道:“热你就脱,开电风扇。”
    “脱了也热。”
    “那你把皮扒了。”
    “你从哪儿学来的耍贫嘴?”
    话音落下,他的后背挨了一拳。龙相怒道:“你总说我!他妈的你看我失败了,就落井下石欺负我!要是丫丫还在,你当我愿意和你一起睡?丫丫是怎么对我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和丫丫睡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晚上丫丫不是拍着我睡的,你呢?你拍过我一次吗?”
    露生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屁话。”
    辩论到此为止,露生懒得多费口舌,并且感觉龙相要么是被惯坏了,要么就还是脑子有问题。正常人说不出他那些话来。
    天明之后,未等露生引见,龙相自己下楼和常胜见了面。等露生起床之时,常胜已经伺候龙相吃上早饭了。他有股子游手好闲的伶俐劲儿,真卖力气的话,他没多少力气,但是相当地有眼色,像条十分体面的大狗,一举一动都透着忠心护主。龙相不大理他,偶尔对他发号施令,也从来不看他的眼睛,仿佛他只是个物,不是个人。吃完了饭,他心平气和地和常胜谈了一个多小时,谈的全是北方的事情。露生很紧张,一直窥视着龙相的表情,然而龙相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但没有表情,而且没有血色。
    露生知道他是伤在了心里。这家伙天生的利欲熏心,人生至高目标就是称王称霸,现在王和霸都没了他的事,他年纪轻轻的,坐在阴屋子里养病兼养老,怎么可能满不在乎?
    露生又想他其实真不傻,他心里也装着好些事情,他只是不说。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丫丫的照片,他还想着她呢!露生想他这个人真是自成一统到了极致,爱丫丫,娶丫丫,全像是他一个人的事,和丫丫没有半点关系。丫丫死了,他想丫丫,至于丫丫若是死后有灵,愿不愿意被他惦念,他不管。
    露生把龙相交给了常胜,大门一关,他由着这两个人满院子晃。干什么都行,只是不许出去。陈有庆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他现在又成了个什么师长——他即便只是个瘪三,都已经够露生头疼。因为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露生想向常胜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陈有庆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师长。毕竟凭着他对陈家人的了解,他认为即便把陈家全体拧成一个人,也还是没有当师长的本领。但常胜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说那姓陈的仿佛是运气好,在关外某地救了个人,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救,救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位落了难的将军。而那将军死里逃生,东山再起,陈有庆就也跟着起来了。说来说去,都是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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