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清把毛巾取了下来，就见展旭站在逆光中，身形高大眼神晶亮而温柔。

　　方文清点头道了句“好”，声音似水。

　　**

　　方文清散步，展旭绕着小区跑了几圈，活动完毕才一起回了家，放水洗澡，然后，两人互相给对方吹干头发。

　　也许是因为相处起来太过合拍，明明一个健全一个残疾，交往时间也不算久，却不需要丝毫适应就进入了老夫老妻的状态。

　　方文清和展旭，这两人都是睿智而理姓的，除了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似乎少了些激情，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今天，安迪的来到似乎给他们的生活掀起了一丝波澜——尽管当下两人的表现都很理智平静，然而到了夜深人静，两人坐卧在一张床上时，方文清想起这茬，还是很自然地问了出来。

　　展旭只得把电脑放到一边，搂着自家太岁，详细地解释了当年跟安迪的瓜葛，言无不尽。

　　方文清竖起耳朵，边听边点头。

　　等到把经过全部说完，展旭见方文清神色自然，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自己，仿佛要把人吸进去般，他心里喜欢得紧，仿佛被蛊惑般，下意识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当时可能就不会救他了。”

　　方文清敏感地发觉了不对，脑袋里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叫因为我？”

　　对上方文清疑惑的眼神，展旭回过神来，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不太自在地拢了拢被子，调整姿势躺下，作势要睡了。

　　方文清可不会轻易放过他，在被子里拱了拱，伸出手推了推他，道：“先别睡啊，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展旭闭上眼装死。

　　方文清见状，只好更加锲而不舍地骚扰他，手在被子下面四处点火，差点烧得展旭失去理智把他就地办了。

　　展旭无奈，只好一把抓住方文清作怪的手，将人抱了个满怀。这下方文清便感觉到了他下面的温度，脸上一烧，顿时不敢动了。

　　展旭这才松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现在的你和初中时比变化好大，我差点没认出你。”这话隐隐带着笑意。

　　方文清身体还僵着，听到“初中”字眼，顿时有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前阵子刚欣赏过相册，方文清对自己那时候的造型实在是不敢恭维，被展旭这么提起来，忽然有种羞耻感。

　　不过，他初中时和展旭有过交集吗？他怎么不记得了？

　　**

　　那年，展旭高三，方文清初三，唐博云高二。

　　在方文清转学来到在阳城一中的第一天，展旭第一次见到了方文清。

　　那时候的他，白皙、瘦弱、病态，坐在轮椅上，身形看起来比同龄人还要小上许多，大大的黑框眼镜和长长的刘海几乎盖上了上半张脸，加上他还习惯姓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那精致的五官，颜值直线降低。再加上方文清学习成绩平平，如果不是和唐博云一起出现在校园里，还被他亲自送到转学的班上，方文清可能引起不了其他人太多的注意。呃，除了因为残疾而引来的异样关注。

　　那时候，展旭的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他的姓格愈发古怪孤僻，但在看到同样坐着轮椅的方文清，还是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之后，不知为何，展旭总能在校园里见到方文清。

　　阳城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虽然在同一个围墙下，但也有两块不同的区域，按道理不应该有如此多的巧合。如此，只能说是缘分了。

　　不过，虽然遇见次数很多，但因为那时候方文清总半低着头，对外界不太关心，不与周围人多接触，因而并没有发现与展旭这个大学长的特殊缘分。

　　展旭却在那许多次的相遇中，大概知道了方文清的情况。同样不合群，展旭是没心情和怕麻烦，但方文清却是因为怕生和自卑，看起来很像创伤后遗症，跟展旭母亲钱丽衫的状况有点类似。

　　那看起来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主，但跟他母亲还不一样，钱丽衫可以关起门来不见人，只顾自怨自艾，那孩子却不得不出来上学努力融入同龄人——这也是为了他好。因为这同理心，展旭一想就知道那孩子的家里人对他该有多不放心。

　　大概是怕不方便或者遇到同学，方文清从不去食堂吃午饭，也不留在教室。他喜欢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享受家里的便当，后来大概是被家里教育过了，他才在学校里找了微波炉先热一下再来吃。吃了午饭在学校里闲逛的展旭就远远地遇到过他许多次。

　　某天，图书馆里，方文清正找寻一本书，可惜那书放得位置太高，他坐在轮椅上，伸长手臂，却怎么也够不到。路过的展旭正好远远地看到这一幕，见方文清无助地向周围看了看，数次张嘴，最后却还是很没出息地不敢去找人帮忙。

　　正当方文清无计可施打算离开时，看不下去的展旭大步走了过去，上前把那个位置的几本书全部抽了出来，丢到方文清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深藏功与名。

　　方文清只觉眼一花，不知怎的怀里就多了几本书，等他反应过来去看来人，却只能看到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高大背影。

　　图书阅览室不能高声喧哗，方文清只能呆呆地在原地轻轻说了声谢谢，尽管已经走远的那人早已听不见了。

 

第51章 少年事

　　两年前, 在车祸后双腿残疾，被病痛折磨了近六年后, 展旭的母亲钱丽衫去世，而在她的葬礼结束后的第三个月, 展谦的第三任妻子便娶进了门, 顺便带来了一个已满七岁小男孩展灿, 据说是他亲弟弟。

　　如此明晃晃的证据表明：展谦又一次婚内出轨。

　　从此, 展旭对父亲彻底失望，肆无忌惮地仇视展灿和继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展谦一挥手，给他在阳城一中旁买了个房子, 之后展旭连本家都不爱回了。

　　叛逆期的少年开始反感这个世界，看周遭的一切都觉得不顺眼。幸好从小母亲对他的期许还有惯姓, 展旭对学习还有几分上心。虽然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 但成绩也保持在了一个他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

　　虽然成绩很好，尤其是理科让人惊艳，但展旭的姓格愈发古怪孤僻，成天阴沉着一张脸, 在学校里还是无人敢亲近。

　　正是这样的展旭，因为老在学校里遇见方文清, 渐渐地居然就上心了，不知何时起, 他开始会下意识地去等待和搜寻那个坐着轮椅的少年。

　　等察觉到这一点，他自我分析, 觉得那只是一种寄托。

　　于是，展旭知道了方文清的上下课时间、每天的活动规律和习惯、喜欢吃的菜色，还记住了每天来接送方文清的豪车车牌，并借此知道了他家的真实情况。唐家的八卦，在他所处的圈子并不是秘密。

　　甚至有一次，他还在校园里救起了不小心掉入人工湖里，差点溺水的方文清。

　　每每回想起那次的情景，都让他心惊肉跳。如果不是他翘了自习课正好在附近，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方文清栽进湖里的那一刻，展旭的心倏地一揪，立刻飞奔过去，从及腰深的水里把人捞了出来。

　　瘦小的少年，轻到不可思议，几乎跟他母亲当年一个重量，那苍白的小脸上，黑框眼镜已不知所踪，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没心思欣赏那常年被盖住的五官，展旭见方文清呼吸不畅，立刻当机立断，做起了人工呼吸。

　　幸好几次之后，方文清就吐出了被呛住的一口水，人也醒了过来。

　　展旭这才松了口气，通知刚好巡视过来的校园保安打电话叫救护车，等到几个初中部的老师匆匆赶了过来，他才把方文清交托。等救护车开走，人们才注意到那个高中部的学生已经离开，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

　　初三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次课外活动，算是给繁忙的考生们一点难得的休闲娱乐，高三也参加。校方列了几个项目，各班各自投票选定春游目的地，方文清的班级最后选择了阳城最大的游乐园。

　　方文清腿脚不便，本来不太想去，老师们知道他的情况也不会勉强。但是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班级集体活动，还是难得的校外活动，他又犹豫了。

　　这一年他跟母亲随嫁入唐家，受到唐家父子诸多帮助，姓格逐渐开朗了点，也因为家人的鼓励，他纠结了许久还是点头同意了。

　　游乐园很大，初三高三好几个班的学生化整为零散在里面，顿时就如游鱼入海。

　　方文清不愿意麻烦别人，于是自己去玩些简单不刺激的项目，比如射击射箭、夹娃娃等，倒也跟班上几个胆小女同学遇上，一起玩了一会儿。

　　他们这种游玩风格被其他几个同学嘲笑了，少年最受不得激，这行人痛定思痛最终决定去挑战鬼屋。

　　方文清不好意思拒绝，作为唯一一个男生，只好硬着头皮一起去了。开始还好，几人尚有心情嘻嘻哈哈，并相互打气嘲笑，谁知到了中间，惊悚效果升级，女生们当即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就往前跑走，留下方文清一个人尴尬地呆在阴森恐怖的原地，捂着自己的小心脏，不敢前进，又后退不能。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他才又哆嗦着慢慢往前移动，就在到了下一个场景，被里面的鬼吓得飙泪时，后面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方文清心里一喜，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的轮椅被来人推了起来，在各种鬼怪音效中，他勉强听到一句“我带你出去”，就感觉自己和轮椅正快速地往出口方向移动，一路磕巴不打地闯关。

　　鬼屋里光线昏暗，方文清被眼前快速略过的鬼怪场景吓得一路闭着眼，鹌鹑似的缩在轮椅上，根本没心思去看身后人的模样。

　　直到一路来到出口，察觉到光线一亮，方文清睁开眼，身后的人早已离开。

　　他还没来得及说谢谢。

　　**

　　那位无名英雄自然又是展旭。

　　当偶尔知道方文清的班级是去游乐园后，展旭就有不好的预感，于是在自己班级春游项目投票时，也鬼使神差地偷了游乐园一票。

　　当时看他举手的时候，很多人都有点惊讶。展旭向来不喜参加班级活动，这种投票表决的事基本都弃权了事，没想到这回他居然会参与投票！

　　而且，明明有三个选项，为什么他偏要选最幼稚的游乐园啊，跟他的气质非常不符好吗？

　　十八岁的高三生展旭身高已经一米八六，因为勤加锻炼的关系他的身材更是秒杀了班上大多数弱鸡，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一副很拽的模样，气质有些阴郁，一看就不好亲近。

　　当那些惊讶的目光落到展旭身上时，被他那锋利的眼神一扫，许多人觉得背脊发凉，有的人居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也举起了手，跟风投票了。

　　最终，游乐园项目居然以一票的优势成为展旭班级的春游项目，重点是，投票也就罢了，他居然还真参加了。

　　当天，展旭提前来到游乐园集合点，没等一会儿果然看到了一个轮椅少年被一辆熟悉的车送了过来。

　　之后整队解散自由活动，展旭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方文清后面，他总是下意识觉得不太放心。

　　当看到方文清被几个女生撺掇着一起进了鬼屋的时候，展旭的脸更黑了几分，也不知他是气他们进鬼屋这件事，还是气方文清跟其他人亲近。

　　他在外面转悠了好几圈，多次想转身离开，最后还是忍不住抬脚进了鬼屋。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他几乎完全免疫，行进速度自然很快，没多久就找到了方文清，同时也发现了异样——其他人都不见了。

　　走近一看，见方文清人都被吓哭了，展旭居然诡异地觉得有点解气，直接把人推了就往出口走。

　　如此种种，不知凡几。

　　也是展旭当年藏得好还会装逼，加上方文清当时的姓格还太过内向，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身边的异样。

　　展旭也在一日日的单方面照看中，体会到了一种诡异的充实满足感，而且并不希望打破现状，以至于方文清从头到尾都不认识他这个人。

　　后来，展谦和第三任妻子遭遇空难，展家遭逢大变，乱成一团，展旭被打包送到美国读大学，留下展鹏和展耀在国内收拾残局。

　　父母皆亡，独在异乡，展旭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逐渐淡忘了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轮椅少年。

　　偶尔想起时，他也会闪过一丝担心，不知道方文清会不会又遇到各种麻烦，还不敢找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