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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作者:Ashitaka(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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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老班端着茶杯三角板背着手在回廊处走远,卫一筌才拿着物理书笑模笑样儿地进门,挑眉看了一眼讲台上的树杈子,和底下学生们大眼对小眼。送走西天如来,一众小仙儿才稍稍缓和了冷肃气氛,松快下眉眼来。动脖子的动脖子,侧头讲小话的讲小话。陆清远腿酸,屁股沾了下板凳,又怂包地站了起来。
  “开追悼会啊?”卫一筌一副故意逗你玩儿的口气,指了指讲桌上恹恹横躺着的树枝子,翻了页物理书,“派个代表来两句悼词呗?”
  冤有头债有主,众人皆侧头去看彭小满。彭小满低头摸后脑勺乐了一下:“就……永垂不朽吧。”
  还是那个没什么心肝,又隔着一层似的样子。
  傍晚下学,教室里分赃。虽出师不利,被杀个猝不及防铩羽而归,但战果好歹也算累累,这波不亏。缑钟齐是组织里的狗头军师,帮着名义上的意见领袖续铭把三大袋枇杷果均分给了班里同学,帽子衣兜也行,书包饭盒也行,都各装点回去尝个意思。除了几个素来心思清净从来不跟游凯风这一挂人鬼混的,个个眉开眼笑。按李鸢后来话说,场面活像二战难民营里领救济粮。
  彭小满和李鸢作为身赴前线且背了大锅的两员立功猛将,受了缑钟齐好一通宽慰曲说,又一人拎了一大兜枇杷回去。两人走去停车棚取车,难得一道回家。趁人弓腰解车锁的功夫,李鸢顺手把塑料袋往对方岁月静好的车筐里一放。
  “你不要啊?”彭小满扒拉了一下袋子,抬眼看他。
  李鸢骑的是辆骚包红的山地车,还是太阳底下能闪瞎人狗眼的漆面,极不低调,极易被偷——这是他高中的第三辆,先头两辆,一个骚黄一个骚蓝,骚就对了,甭问为什么。
  丢的林以雄后来都没脾气了,一抖肩上的警章插腰笑着问他,哎,你说你小子作为一个人民警察的后代,没侦查反侦察这根弦也就算了,被小蟊贼惦记到这份上,你就不觉得是往你祖坟上倒粪桶,如蒙大辱戳脊梁骨么?李鸢从来也懒得跟他正面回嘴,心说您就一片警您得意什么,辖区里丢了电动车的去派出所报案你们给人找着过几回?上次丢一小孩儿,全城调了监控也半天没找着,到了还不是人自己从火车站跑回去的。
  他踢了一脚车撑,“家里没人爱吃水果,都给你了。”
  原来李小杏倒挺爱买,这会子带回去,放烂了也未必有人动它。
  彭小满想说你他妈不爱吃水果儿你出主意的时候跟着瞎起什么热哄,琢磨了一下又没说,换了句开玩笑的:“怨不得我瞅着你不水灵。”
  “哎是,就彭少侠你漂亮。”
  “一般一般。”彭小满打蛇随棍上,跨上自行车,回头冲他吐了下舌头:“也就比李少侠你白点儿。”
  “我当你要说世界第三呢。”
  “没那么大脸。”
  李鸢看着他脸上那道新挂的彩,笑了笑没做声。
  出校门上晚桥,乌南江面熠熠有光,并行骑过,挡了后方来车的路。彭小满拨了记车铃往李鸢方向靠去,偏头一看,来车是辆锃光瓦亮的奔驰S6。路遇这种几近百万级别的好车,彭小满一向是绕弯躲着走的,像他这种成日里骑车生死时速好赖没准儿的穷学生,给人一不小心刮了蹭了,人当猪肉价上称卖完了都赔不起。却没成想S6不提速,缓慢行到李鸢手边,摇下了车窗。
  卫一筌两手扶稳方向盘,镜片上沾上了晚霞的茜素红,分外儒雅好看地冲着俩人笑:“挺难得见你俩一道啊。”
  彭小满心里扑腾翻了一个小跟头——现在的高中老师都这么挣钱么?!
  “我们这不赶着回去写检讨,左一个三千字右一个三千字。”李鸢侧头看他:“我看升旗仪式得加时啊,卫老师。”
  “要不你俩十六倍速,词练熟点儿。”卫一筌不摆老师架子,玩笑对着学生也是照开不误,笑完了又转脸儿正经:“特意过来提醒你一句,七月底的机器人大赛华南决赛,你得跟着去。”
  “别。”李鸢听罢,当即皱眉推辞道:“我都功成身退您还拽着我不放,不去我没工夫。”
  “少了你,机器人社没人挑大梁。”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当大梁了我。”李鸢乐了一记,顿了两三秒,“我怕耽误复习时间,高二不敢散漫过分了。”
  校里机器人社的事儿彭小满一概不懂,也不知道李鸢还是骨干社员之一,但还是听了忍不住想欠嗖嗖地插嘴——好意思说这场面话么你,前天还骑车送您老人家去网吧打游戏呢。
  “这么跟你说吧。”卫一筌默默了一刻,索姓桥上稍停,踩死离合,“国家教育资源不平衡你知道,高考移民你也懂,你在青弋顶天,全国排名未必能进上前一千。你如果想报利大或者里上电子科技大这类理工科的重本,想修他们医科或者电子、土木这类的王牌专业,国家级竞赛的A档加分和证书百利而无一害,即算你想走他们的自主招生,有面试有推荐,这是你不二的敲门砖。”
  彭小满有点儿不知等还是不等。
  等,没铁到那份上;不等,好赖一起出的校门。他蹬了两脚踏板,错开两人两三米的距离,伸脚触地,将车撑稳在桥头,回头看车边低头说话的李鸢。
  气质是要时间来酿的,高中生难谈气质。可好看与不好看,还是能分辨的。有得人好看,眼耳口鼻,皆是花鸟工笔里一笔一笔的着墨勾线,合规矩且有章法;而李鸢的好看,是山石似的写意而难描摹。在于给旁观人的情绪,而不在视觉上的单纯感受。
  彭小满忍不住饶有兴味地分析。
  ——眉骨未免太过高耸了些,有了点外国人的味道,倘若不是山根够高得以符合眉目间的意境,险些就要不伦不类了;脸稍显窄长,两侧颊肌扫了侧影似的有些凹陷,好在下颚角够深,清减怅然的感觉则中和成了冷峻;嘴唇也薄,但胜在上唇唇峰二迭,棱角分明得削弱了些薄幸的味道。
  恕彭小满直言,长得怪显老。可这种类似凛然的成熟气息,落他身上居然毫不违和,且魅力值up,相当地耐人寻味。校服在他身上一穿,倒像儿戏,倒像娱乐圈里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老鲜肉,还非要去演青春剧了。彭小满倚住龙头,没来由望着李鸢一瞬不瞬,不自觉的就散焦了。视界含混,茜素红的底色。
  李鸢在彭小满眼前摆了摆手:“走吧。”
  “哎!”李鸢一迳骑行过晚桥桥头向前,彭小满欲追,出声叫住他。
  “怎么?”李鸢转头,“有什么要请教的?”
  “……我就想问卫老师为什么这么有钱。”彭小满踩着踏板挪前凑近,低声:“咱老班这种德高望重的还骑电驴呢,他怎么就开上S6 了?”
  “你不知道?”
  彭小满摇头。
  “蜀月楼知道么,那个全国连锁的火锅店。”
  “啊。”彭小满点头,“排队都排不到。”
  “那是卫老师他爸妈开的。腰缠万贯的命教书育人的心,他是妥妥小说男主光环,书教不好就只能回去继承亿万家产了。”李鸢看他险掉了下巴,忍笑继续道:“你还别说老班,他儿子是老美研究所回来的高知人才,平常开的也是百万级别的好车,老班是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彭小满感到脸上一点温热,回神才发觉李鸢半身已经倏然靠近,把拇指贴上自己一侧脸颊了。对方自然地按下一抹,指腹上便沾了一道淡色血印。自己被树枝划出的那道浅口子,渗了血。
  “你奶奶不会又领着你来讨说法,得再给她演出二人转吧?”李鸢把拇指比给他看,即使漫不经心地笑,也几乎像山的背面一样,其中固定含有沉默内敛的那一部分。
  “放心。”彭小满先愣了一下,随后望着他歪头,“我就说蚊子叮了,手重给挠破了呗。”
 
第8章 
  林以雄周末调休,前一晚闹到前半夜才回来,叮咣五四一阵开锁低咳脱皮鞋的大小动静,扰醒了里屋将将熄灯睡下的李鸢。他侧身转了个方向,把滑下肚皮的夏凉被,连同松软成饼的努努一起,往胸口揽了揽。末了又睁眼,在昏暗里兀自眨了眨,起身去了林以雄的房间。
  林以雄少年时养下拔烟喝酒的臭毛病,四十大几,不免有几样险不致死的中年慢姓病。一是慢姓支气管炎,冬夏受罪,吹不了空调上不了高原;二是轻度缺血姓脑卒中,左手常年麻胀滞涩不够灵便,稳定之后,拜阿司匹林和硫酸氢氯吡格雷片也必须长期服用。
  一盏昏黄的小壁灯,林以雄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棕丝床上,地板上的制服帽子乱丢一气,袜子也没脱,俩大脚片子跟对臭咸鱼在燠热的被窝里捂了三天的味道差不多,酸嗖嗖的。粗硬的胡茬长得也是满山漫野,再等等,便像朵儿钢丝球。
  李鸢弓腰把一地纷乱拾起,伸手把人跟锅贴似的翻了个个儿,把毛巾被铺盖往他背上一盖,“您抬抬头,我怕忘了您长啥样了。”
  林以雄侧头闭眼,含含混混一阵哼哼,手插进枕头里:“半宿没合眼,饶过你亲老子。”
  “药吃了么?”
  林以雄不答。
  “我问你药。”
  林以雄动了动虚浮的眼皮。李鸢转身去厨房倒了杯凉白开,颇不大耐烦地拉开抽屉,把药盒药罐子拿出往床头柜上一撂:“吃了药再睡,中风了鬼养。”
  林以雄眉骨山根和李鸢一样高耸,西化的特征外加休息不好,睁眼也轻易翻出两道欧式大双。他自下而上,盯着李鸢仰看了一刻,松懈的眼盖倏然一耷,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小声:“你亲老子你不养谁养。”
  李鸢听罢,把手里的水杯搁在了床头柜上,用力不小,“噔”一声脆响。
  李鸢眠浅,读书虽说到不了囊萤映雪或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地步,但熬夜刷题也是惯常。六分超然的天赋里添了四分的勤勉用功,在青弋已然够他甩人一众爬到年级一等一的名次上。可也正如卫一筌所说,教育资源优劣不等,所谓鸡头凤尾,在全国,他未必排得上名列前茅的那几号。李鸢想走,想离开青弋这个斗绝一隅似的拘囿的小地方;他又不确定,自己最终、到底、究竟,能不能行。
  且个中关键在于,迷惘而不知所谓的年纪里:躲什么,要什么,都像悬浮搁摆似的,仅有轮廓,尚在半空。
  这天林以雄和李鸢都没想到李小杏傍晚会来。李鸢起身去开铁门,林以雄捧着一锡锅素挂面从方桌边站起来,踩着拖鞋板,稀里糊涂地大口咀嚼。两人见纱门外立正李小杏,林以雄咬断面条,李鸢则抿了下嘴巴,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李小杏穿着打扮俨然入时了不少,她曾经的及腰黑发原先便剪短到了肩,如今全然剪短,乍然染了个时新的板栗色。没和林以雄离时,她也是不戴首饰的,嫌碍着做家务,嫌珠光宝气,如今耳坠戒指挂的一样不少,至于原先说的那些推辞,倒真像不得已的违心话了。
  “妈妈。”李鸢隔着纱门叫了她一声,李小杏冲他温柔地笑。
  她是来拿李鸢的独身子女证明的。大概是一段时间的不联系,母女还好,母子碰面,则局促多过想念。李鸢在客厅抽了纸杯给她倒水,紧张慌乱似的翻找了两三个剥漆的泡桐角柜,拿了林以雄藏的祁门红袍便要打开,被他放下面碗,真意假意不辨的低声一咳,提醒得停住动作。林以雄不愿对李小杏做类似低头示好的举动,计较到连一杯好茶也不愿分。李鸢不顾,照泡不误。
  “牛牛高了啊。”
  李小杏立在李鸢的房里,李鸢看她侧过来的半脸粉底不匀,颧骨处腮红扫得过分,眼睫毛粗粗翘起状如蝇腿,不知道对着镜子刷了多少遍。她把精致的正红牛皮手包搁在李鸢的书桌台上,金属链的包带懈在玻璃台面上,激一阵脆响。
  李鸢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不单是对方招呼不打,冷不丁就亲昵似的叫了他的小名,更是玻璃桌面下压了张李小杏抱小时候的他去公园坐碰碰车的彩照。好在照片上压了一摞砖似的五三,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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