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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作者:Ashitaka(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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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是彭小满的奶奶,一如往常。
  李鸢有点搞不明白,老班几乎是在通知上开通名义地表示了,这次家长会是高三总复习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尤其重要,烦请不要再让什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来凑数。彭小满还挺敢。
  “小鸢!”李鸢见小满奶奶穿过走廊人群,径直进了教室,探寻视线落了满身也不做察觉,笑起来摆手冲李鸢打着招呼。
  “嗯。”李鸢上前引她落座,指指最后一组的倒数第四排,“您坐那儿。”
  再把视线收回来的时候,一迳越过老太太落到她背后的彭小满脸上。泪痕没了,粉红发亮的鼻头也没了,像那天哭兮兮心伤样儿的那个就根本不是他,一如既往地嘻嘻哈哈和谁说笑着,只在收到李鸢的视线后飞快地滞了一刻,似是而非偏头躲了一下,继而再是不做防备,搞怪地冲李鸢挑眉。
  林以雄家长会迟到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那个派出所,加班不断下班没准儿,得卡着点打卡才算你一天没白去,好歹是个编制内的事业单位,也刁钻计较得要命。只是李鸢今天没料到,来的不是林以雄,是李小杏。
  她俨然又是精心打扮过的,手包换了个黑色亮皮穿在小臂上挎着的,鱼嘴高跟,鞋头前段冒出两根青白细瘦的脚趾头,也涂了一层水红的甲油。再到上身,垂坠感颇好的修身长裙,V领口的设计显得李小杏脖子端正而颀长,一根晶亮的银链子。真要一比,仪态和气质几乎不输游凯风的妈妈。所以她一出现在吵闹哄哄的教室门口冲李鸢招手,众人的视线就如同嗅到了一般游移过去,那些个神色,探寻里有质疑的,质疑里有艳羡的。
  李小杏这份“精心”让李鸢莫名奇妙的不舒服。就好像,她这“精心”是摆脱了桎梏后的肆意,他和林以雄是她原来的牵绊。就好像原来朝夕相对的那个形象不是她乐意,这个才是。李鸢迟疑了半天没动,握着卷子,一手撑着讲桌。
  “哎哪位家长,来了怎么不进去?”老班腋下夹着沓资料从办公室过来,两腮一凹抿掉了最后一口烟,捏下那截濡湿的烟蒂捻灭在瓷砖上,踮脚在李小杏身后探头。李小杏听了动静,忙局促地侧身让开空隙。
  “嘛呢愣着。”游凯风在背后戳了把李鸢腰窝,“不是你妈么?”抬头冲李小杏咧嘴笑:“阿姨好!”
  李小杏回一个笑,继而求助般地望向李鸢。她把挎包往胳膊上又提了提,看了看四下近乎全部落座了的四下的陌生家长,不由自主地去扯裙摆,扯了两下,又去看李鸢的神色。眼里陡然就多了点儿无所依的弱势了,李鸢心一下就软了,觉得抱歉。
  “我坐那儿。”李鸢走过去低头,指指小满奶奶背后那个座,“倒数第三排的那个位置,妈。”
  李小杏抿嘴笑了一下,轻轻在底下握了握李鸢的手。
  傍晚天色很好,从回廊高处一眼俯瞰过去,掺金的淡红,云霞浮漾,昭示着明儿又是个艳阳高照热死个人的鬼天儿。鹭高很几把烦,年级越高班级楼层越高,高二的在五楼,课间休息去二楼上个厕所得连追带跑的掐着表。相比之下高三的更惨,顶层,夏天活像个笼屉蒸的人半熟不说,每天还都得背个几十来斤“炸药包”爬楼爬得狗喘,进了教室汗淌如瀑近乎垂死。
  没处说理,学校有理——顶楼怎么了?安静!爬爬楼怎么了?锻炼身体!
  拐着弯也能给圆上。
  李鸢,彭小满,缑钟齐,陆清远。四人横站回廊一排,一人叼了根老冰棍嘬,书包搁在脚边,等着家长会结束。缑钟齐和李鸢是属于毫无心理压力的那挂,学霸金钟罩护体,不存在因为成绩不好被留下来单独喝茶这么个概念。陆清远则算是大彻大悟爱你妈谁谁的那种,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不了挨一顿剽悍的毒打,但凡打不死,隔天他就还是条鹭高好汉。
  游凯风和他一比,档次登时就low了,把他妈安排好了之后,脚底一抹油背上书包就溜之大吉。比跑八百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招呼也不打,陆清远拽都没拽住。怂球,既怂又是个球,这词儿简直为他度身定制。
  回廊围栏上无意停了三两只偷窥的尖嘴的朱赫色小鸟,对嘴啾鸣,静中取动,语文老师周玉梅嘴里总说的:意境。彭小满是陡然矮下去的那个,夹站在缑钟齐与李鸢中间,像被大力按下去的一块儿凹陷。彭小满发觉李鸢吃冰棒的方法异于常人,不嗦不舔不吸溜,大口地咬下去咀嚼,在鼓出的腮帮子里发出冰体碾碎的嚓嚓细响。这大刀阔斧的直男吃法,彭小满一看,就觉得脑仁子冻得抽抽。
  李鸢侧脸低头和他对视上了,挑眉。
  彭小满看他的下颚在嚼东西时,线条更加分明深刻。腮边那块儿三角似的肌肉,好像是愤怒隐忍地咬着后槽牙般,一突一跳。吞咽下嘴里的冰渣,梭型的凸起喉结跟着上下一滚,搁浮回原位。彭小满冲他比了个拇指:“少侠牙口真好。”
  李鸢笑了一下没说话,看他手里的半截老冰棍被他嘬的将化未化,穿在棍上像枚油润的白玉。清亮的糖水像他额上滚出的汗,晶亮的一道迹子蜿蜒绕在半截雪白的指头上,糖水最终凝挂上了指甲盖。那指甲看起来薄得剔透不够健康,一点月牙白也没有。彭小满抬手含冰棍,顺道翘起食指,张嘴裹住把它吮了。
  冰棒太凉,把他的嘴唇,冰成了带点水光的深粉色。
  他那天到底。
  李鸢把冰棒棍子咬进嘴里。他那天到底为什么会哭呢,不可思议。
  “哎彭小满?”陆清远展臂,一手搭着缑钟齐的左肩,一手穿过围栏间隙,仰躺。宽松的T恤下摆蹿到了肚脐以上,露出的小腹平坦,有若隐若现的肌理的轮廓。长的高有时候真不代表身材就好,缑钟齐和李鸢是典型:肢体不够柔韧,脊椎不够直挺,颀长有,余耐力不足,显得沉重。反观陆清远的形体才称得上优秀,不在比例合宜肌肉得当,而在他躯干有蓄势待发的矫健之意,有朝气。
  “啊。”彭小满应了一声。
  “你不是本地人吧?”陆清远用了个刁诡的姿势侧头问他:“我记得你是云古的吧?”
  “你怎么知道?”彭小满听了不否认,先问,再笑起来点头:“是,是云古的。”
  “云古?”缑钟齐把棍子丢进包装袋,拧了两把攥进掌心,“别称水都,十五个副省级城市之一,华北环海地区南翼经济中心,历史文化名城,风景秀美民风淳朴,素有‘奇峰环月,满城春柳’的美誉。”
  陆清远张嘴一愣,反应过来抬脚往他屁股上一顶,乐道:“哎怎么什么逼都能给你装上呢,有点文化瞧给你能耐的。”缑钟齐笑着不理,跟着问彭小满:“华北到华南,为什么千里迢迢转到这儿来了?”
  李鸢侧了一下`身,低头看彭小满伸手扯了扯衣领。
  “多方因素吧,不好说。”
  一听就是敷衍,还有那么点儿慷慨深沉的意思,让李鸢想起倚天屠龙里的峨眉彭莹玉,被丁敏君剑指左眼,鲜血横流,荆榛满目,依旧凛然道的那句:“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可话在彭小满这么个高中生嘴里,则特显违和。于是李鸢盯着他的头顶发旋没忍住笑,轻轻“哧”了一声,好歹没什么尖锐的恶意。
  彭小满听见了也没吱声。
  “云古要是一线,咱们青弋就是一百八十线。”陆清远顶了下鼻尖,伸腿往前一翘,做了个膝盖点球的动作,“特有落差吧?”
  “还成。”彭小满稍稍停顿做了片刻思考,歪了下头,“原来的学校吧,压力山大,牛`逼的学生太多,没这里自在。云古其实……也没这里漂亮空气好,没这里住的舒服,什么奇峰抱月满城春柳,听他吹呢。”
  李鸢跟漏了气儿似的,侧过头又是一声哧。
  “嘶——”彭小满这就很不高兴了,装着把他的反应往心里去的模样,手搭上围栏对着他似笑非笑:“李少侠你今天看我很不爽啊,有意见直说别在一边水开了似的嘶来嘶去行不行?”
  李鸢咬着棍子不看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缑钟齐冲他一指,“他不是看你不爽你放心,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他是不平衡了。”
  “不平衡?”彭小满追问。
  缑钟齐聪明地点到即止,推了下眼镜,不再作答了。李鸢转过头,隔着彭小满去看他,眼睛一眯,他那副颇有角色可塑姓的五官,顿时就显得忠女干难辨,像色戒里的梁朝伟似的,充分好看,也有别样的危险与深意:“你又知道了?”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好在缑钟齐总气定神闲,拿捏有度,他回望着李鸢点了下头:“我知道,你觉得我不知道。”
  听的彭小满和陆清远脑子里云烟雾绕的,觉着他俩之间的对话,分外像《无间道》里,陈永仁和刘建明的那场精彩的天台博弈。现在我想做个好人。好啊,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个好人。什么跟什么呀。
  “高考在青弋考,还是回云古?”缑钟齐问彭小满。
  “学籍还保留在那边,这里只是借读一年半,考的话。”彭小满翘了下脚尖,“还是得回云古。”
  “大市线低好考好吧?”陆清远颇忿忿地一拱眉毛,“搁他们那儿上一本的分放我们青弋,文理学院都进不了,要么就高考移民去西北腹地,总之就属我们这种鬼地方不上不下,CAO。”
  彭小满不服,冲他笑:“你这是地域歧视。”
  “毛咧。”陆清远伸过只掌来掰着指头算,“云古那边的大城市教材内容就少些,文言文少数学模块少英语听力免除,爽飞起不说硬件设施普遍高我们这种地级市好几个段位;你再说他们的升学体系,铁打似的完善根本不愁,我们这儿还得求爷爷告奶奶交这个赞助费那个择校费的;再最后别说分数线了,考卷就他妈根本不一样,他们全国卷我们地方卷,能比么?”
  “你怎么算那么清楚?”李鸢听完乐了:“下一届青弋人大代表就是你了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不是得投机取巧钻空子拿分么儿。”陆清远撸了把后脑勺,“得亏我是个体育生但求过线就行,不像你们文化生啊,任重道远道阻且长的,博吧。”攥拳嬉皮笑脸地往下一扽,特欠揍地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说及这儿,其实谁都迷惘。学习啊,就那好比在茫茫深夜,千里迢迢地摸着黑赶路,路上人影如同拥挤的沙丁鱼群,密密匝匝且方向一致。走十多年,打更的大爷就拿着破锣在你耳边敲锤了十多年,嘶声说你往前走,你就快到头了。是一件单纯而又乏味的事儿。
  谁也没说你走这条路就是对的,只是你生就生在这条不宽不窄的路上,别人都走,你逆行不了。从懵然无知清澈见底,到有了“需稍作努力”的丁点儿察觉,再到被迫着,有了咬牙也要博出个一二的野心。像驴眼前挂着的那根胡萝卜。
  身前一拨,身后一拨,你以身前为鉴,身后以你为鉴。要路遇形形色色的不同的奔跑的人,有的人快,穿的是溜冰鞋,你扯了胯的两大步不如人家轻飘飘的一出溜;有的人慢,瘸了条腿,老大不情愿地勉强跟着蹦;有的人头顶月光,欢天喜地蹿进草丛里寻摸到了条蜿蜒小路,未必好走,但也乌泱泱地嬉闹着分流出一支;有的人实在是力竭又不知所谓了,一屁股坐上路牙,坦然地冲仍做努力的人招手,像说:目送你,傻`逼。
  但心里最好始终都要有自觉,自觉地知道,等真的天亮到了终点,不要不平衡。因为自然会发现,有的人是坐高铁飞机去的,而有的人,就生在终点。何况没谁说这个终点就是唯一终点,醒醒吧朋友,喝口水,跑下趟。
  续铭居委会主任似的,拿着自己的一只全钢保温杯从教室里推门出来,一走到回廊,就见四个人端着张苦大仇深的脸端视着自己。初夏昼长夜短,晚霞愈浓,把他们四个染成了张艺谋《红高粱》里的粗糙血色。吓得续铭歪了脚,差点人设全崩地踩进回廊边上的排水槽。“什么表情。”佛光普照地踱过去和他们并成一列:“追悼会么?”
  “是,追悼呢。”陆清远伸手过去勾搭他的肩:“追悼我们即将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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