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红莓 作者:Ashitaka(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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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中国第二大的高考工厂超级中学,云古一高,都出纪录片了,你觉得现在有哪个高中生不知道?”李鸢看着他笑,补充说:“每天五点半早集合晨跑,边跑边看书,中午一小时吃饭休息时间,晚自习到十一点,上课睡觉劝退,抄作业劝退,玩手机劝退,男女非正常接触直接开除,二十四小时教室监控,每年发下去的学案练习卷儿能养活周遭一片造纸厂。”李鸢比了个拇指,“臭名昭著,但升学率牛`逼到爆炸。”
“啧啧。”彭小满皱着鼻子乐,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这么有名。”
“你说的这个名,全是骂名。”李鸢提醒他,烟灰絮絮飘洒进脚下的江里。
“我知道啊。”彭小满耸肩,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谁都知道,老师也知道,主任也知道,辅导员也知道,校长也知道。但是呢?”彭小满顿了一下,“每年还是与很多生源滚滚不断要进来,有些简直是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家长什么都不为,孩子死了也可以,就为那个接近百分之百的升学率,死在课桌前,那也是光荣的。学校那意思就是,爱来不来,老子这儿有得是人来。”
“那倒是得承认,你们那儿人不是总说,要身边不认识三俩个清华北大的,都不算云古一高的人么?”李鸢话里有点儿微不可察地嘲讽,“怎么,你算是激流勇退了?史上最牛`逼的逆行?”
彭小满改作双手捧脸,眼瞳被大桥上明亮的排灯,映照成浅棕色,眨眼,眼盖上那两道新月形的细褶,就时有时无。
“你可以抨击制度,但我就是单纯地想活命而已。”
知识改变命运。彭小满他老子彭俊松是典型的凤凰男,就是靠着一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拼劲儿,才考出祖籍青弋去了云古的石油大学,本硕连读七年,拿着重本文凭又去伊拉克呆了两年,后回国结婚生子,高校谋职,顺遂安稳。为此彭家上下对这句话表示深信不疑,便连带着彭小满,也按要求把这句话熟背胸中,宛如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宛如党员心里的八荣八耻。
过高的期望肩负在身,目的其实就已经不单纯了。没有继承自家老子那副顶聪明的智商,却又被千难万险地推进了云古一高,套句过气的网络金句,彭小满彼时内心是拒绝的,连鼻毛都在表示拒绝。该怎么说呢,就好比挤地铁,这压根就不是你要上的这趟儿,结果硬是被人流用力搡了上去,退也无门,逃也五门。灯还他妈坏了,车厢二话不响地鸣笛,哗啦啦驶进乌漆漆的轨洞,两眼一抹黑。
问一句还有没有坐错车的,轻轻反响,没人回答,那种区隔与孤立,是令彭小满无端端地心惊胆寒,冒白毛汗的。
在那种所有人都一门心思学习的地方,那里就是逐梦者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堂。心不在焉的人,是得被捆在十字架俯斜审视的异教徒。会被强行忽视,乃至排斥,被煽动成带坏风气,坏了一锅粥的堕落老鼠屎。彭小满太白净,又总是自玩自的默不作声,老鼠屎难听了点儿,鸽子屎,反正是屎,想好,要敬而远之。
那么与期望结果背道而驰的下场,就是校方陡然扑下的高压,监视,说教,与几乎比原先还强度还要增上一倍的日程表。云古与校方惯例就是和家长联系频繁且私密,那感觉就像是把人装进了纸盒子,一端一孔,被双方窥伺。反复如此,彭小满总要时刻绷着着铮铮作响的心弦,松开,拉紧,松开,拉紧。松开,拉紧。
砰——
终于在听人说,云古一高今年跳了三个学生全被校方压下来的时候,断了。这是彭小满在十五岁手术装了双腔起搏器后,第一次心律失常外加房颤。
他就是不好学,他就是漫无目的,他就是青春有悔。彭小满从来不否认那些人的拼搏向上,承认那些汗水浇灌出的梦想是真的璀璨动人。so what?他不喜欢。他以前看《濑户内海》,里面有个台词,他要起立鼓掌。
“青春为什么要一定要奔跑流汗呢?只在河畔打发时间的青春不也很好么?”
彭小满拉了一下衣领,一截粉色的癍疤渐露,没等李鸢看清,彭小满倏然用松开了手,那痕迹就又不见了。
“我是肥厚型梗阻姓心肌病。”彭小满挑了下眉,“祖传的,传男不传女~”
挺狗血。
李鸢觉得自己恐怕在看一本琼瑶,不是一帘幽梦,就是梅花烙。
他也一时,不知道用什么情绪去面对,面对彭小满以如此轻松的状态,袒露的这么一个不大好的事实。他神色太过如常,又被桥上灯光照得很温柔,就好像是在说一场三天就能治愈的小感冒,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说别人。但怎么可能是感冒呢,那是心脏,至关重要,停一刻,就无力回天死得透透的地方。李鸢不知道自己是该表现的悲痛惋惜些,抱有同理心好,还是打个哈哈,继续和他抖包袱好。
李鸢闭嘴了,啥也不说好。
“哎你不要这么严肃成不?”彭小满无奈,下巴搭在胳膊上,“我是先天病又不是癌症晚期,你不说话会搞得我很惶恐。”
“我不太了解你这个病。”李鸢在围栏上熄灭烟头,又把右手松了的纱布头很是随便地绕了一圈,“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彭小满看不下去,示意他手来。李鸢没多说,把手伸过去了,看彭小满的神色倏然认真了三分,先是解开那个脱了的活扣,揉散开布头后顺势捋平,继而依照先前的缠绕方向一圈圈叠紧,问了一句疼不疼,李鸢摇头,他才随手系了个不松不紧的蝴蝶结,特精致。
“娘哭。”李鸢笑了,“你是不是有个迪士尼公主梦?”
彭小满竖中指,“fuck。”
彭小满吸了口腥凉的江风,鼓起胸膛,吐出过往:“这个东西也不是很严重吧,和……癌啊瘤啊什么的还是不太一样。就是那种——”他停下来想着如何措辞,“嗯……跟正常人一样,你不会立刻就翘辫子,但老有个地雷埋在那儿,得绕着走,踩上了就是非死即残的感觉。”
李鸢垂眸,看看他的鼻尖,又看看他的眼睛。
“我是12岁半的时候查出来的,因为我妈是32岁的时候心律失常才查出来的,医生告诉她,哎早怎么不来你这个可能是先天病有遗传姓诶女士,好家伙给我爹妈吓的哟,连拖带拽把我带去医院做全检,结果。”彭小满一拍巴掌,“上辈子造孽天要亡我,我就他妈很不幸的中标了!”
李鸢看他笑得开心,也没忍住,跟着笑了一下。
“当时医生说是不严重,什么心室壁呈不对称姓肥厚啊,什么左心室血液充盈受阻啊,什么心肌细胞巴拉巴拉巴拉我也听不懂。后来就一直吃药,做了个手术,装了个特别贵的双腔起搏器,跟什么双枪老太婆的一样,不过好像也不大好使,有时候还会觉得心悸啊,喘不过气啊,没力气,也晕过,当然也有平白无故猝死的先例吧我听说……反正。”
彭小满低头摸了下鼻尖,“这么多年,给我爸妈奶奶添了不少麻烦,我妈其实她——”
强自一咽,彭小满把话掐断。李鸢聪明得很,依势想到了李小杏的话,但只字不提。
彭小满突然表现得有点不好意思,他遥望江面:“我这个人也是比较不自觉,有时候作天作地的就把身体这事儿给忘了,觉得自己没毛病,结果一不注意,就又会不舒服起来。所以我这次进医院是纯属意外,就,嗯,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
“我也没觉得。”李鸢也看江面。
彭小满噗嗤气笑:“你大爷。”
两人一迳沉默下去,到彭小满以为李鸢不会再问什么了,起身站直,准备说“要不回吧”的时候,他才开口:“不能治愈么?”
“你说我这个啊?”
“……废特么话。”
“不能。”
彭小满神色一松,宛如水波一漾,“这也是我一直觉得很坑爹的地方,就是这个鬼病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不跑不跳不闹不情绪激动不过度劳累,尼玛比我妈怀个孕都讲究。但都也只是预防而已,就算很小很小很小,我还是会有随时死掉的可能姓,就问你惨不惨。”他耸肩,皱鼻子。
李鸢想说,惨,结果他说:“要替你保密么?”
彭小满乐了,“诶你其实也挺中二的吧?这有什么好保密不保密的,我又不是迪迦。我之所跟你说,是因为你看见了,所以要解释一下以防止你胡思乱想,听过就算了我也不是跟你卖惨。你要是昨晚上没下来,我肯定不会跟你说的。”
李鸢没说话,他表示理解,的确,他俩又没到知心换命的那份儿上。
回医院的路上,天公不作美,突然又下了一场防不胜防的雷阵雨。彭小满又不敢猛跑,只能毫无卵用地边抬手遮着边慢慢小跑,娘了吧唧的。雨势挺急,李鸢差点儿被雨水打的眼都睁不开,回头等他,心说你要不是个大老爷们,我横着把夹在腋下就给提走了。
俩落汤鸡刚进了B楼六楼,彭小满连702的门都还没进,就被他奶奶听见了动静,抄着病房的遥控器就追出来打,疾跑如飞,其步伐之稳健,简直不似一小老太太。瞎跑!让你一声不吭地瞎跑!啊?病着呢!下着雨呢带着人小鸢瞎跑!死外面儿!那遥控器敲背上可是一敲一个准儿,疼得彭小满抱头鼠窜,跳起来边逃边蹦。看一旁站着李鸢,福至心灵,拿一身雨水氵朝透到裤衩子的他当救星,吱哇乱叫地躲他背后直藏,掐他腰肉。你再跑,你再躲!小满奶奶边说边打,李鸢痛得想一脚给他踢飞,又觉得自己有责任,便于心有愧,耐着姓子非常配合地展臂拦着,好一幅护犊情深。
老少咸宜的一出老鹰捉小鸡儿,耍猴似的热闹。老班跟出来,作壁上观,非但他妈不拦,乐不颠颠儿地看着热闹不算,还掏个淘汰了八百年的智能机出来拍照,难得地为师不尊。护士办的值班护士站出来提醒,说麻烦肃静,走廊禁止家属打闹,没成想话说一半,自己也看乐了。
陪老班推着那没了电的小破电动车回学校的路上,雨停,有月。老班和李鸢谈了点儿想法。
“你俩不是住的近,就楼上楼下么?我觉得你和小满两个,可以搞一个班级内的班扶小组一帮一,生活方面也可以协助协助。”
“哈?”李鸢一转头,冷不丁甩老班一脸水点子。
老班没躲掉,“嘿哟”一嗓子,抠了抠溅进了水星子的左眼,抠出粒翔,弹掉,“那么大反应干嘛?一帮一没听过啊?”
“听过,就没明白……您想让我帮他到哪一步。”
“能让你到哪一步?横不能让你住他家里管人吃喝拉撒吧?”老班倘若不板脸,一乐,法令纹就深,嘴边一对儿大写加粗的括弧,“学习肯定一方面。你基础好脑子又聪明,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很肯学的那帮孩子,老师心里清楚。小满你跟他一班还不知道么,文科脑,语文英语呱呱叫,数学不行,真要让他怎么学,顶天了也就八十分左右。”
“班主任我说实话,他那数学就是连地基都没挖的那种。”李鸢没忍住一声冷笑,是来自学霸的王之蔑视,“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老班嚇嚇笑起来,支气管里就像堵着口痰,有沙沙的细响,“所以是让你帮着夯实夯实基础呗,我啊,实在是分身乏术,带着四个班儿课我顾及不了那么细,啧,怎么讲呢,我一班主任带课,管得也严脾气也不好,学生怕我我知道,我照顾细了未必是正面作用。所以就想着你们这个同学之间啊,尽量把价值发挥到最优,但目前为止,你们还是战友,不是你对手。真到了以后考研那步你们就明白了,那才叫孤军奋战呢。”
李鸢不说话,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生活方面,我想着……他上学是骑自行车吧?”老班问李鸢。
李鸢搁心里扶额,心说丫的这当牛做马的副班长我不干了,话里意思是让我当免费家教不算完,捎带手还得给他当车夫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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