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红莓 作者:Ashitaka(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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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青弋?”李鸢一顿。
“我……预产期正好是年过。”李小杏想了想措辞,“你马叔叔的表哥在利南省委附院搞行政,能安排到妇产科的专家,专攻高危妊娠的,下周可能就要去看诊了,最好是在附院住到预产期那天。”
“那。”
李鸢没那出个啥来,他妈说的逻辑自洽,做的决定合情合理,也只能回个知道了。
“你今年年夜饭还跟你爸在奶奶家吃吧?”
一提“奶奶家”李鸢就发毛,“今年应该不了。”
“不么?”
“崩了上回,房子产权的事儿。”李鸢捏了捏鼻梁,“动刀子了都,人没事儿,不过关系大概是彻底崩了。奶奶今年……应该接去大姑家吧。”
李小杏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默默一会儿,冷篾一哼:“迟早有这么一出,每一个安好心的,就等着这一天呢。妈妈嘱咐你别从中插手,你就看着,你看着他们林家一个个能闹到哪一步!”越说倒像是越忿忿:“林虹林娜,你以后一个也别沾!尤其是你那个夏青表姐!她和她妈最一个德姓了!”
李鸢皱眉劝她:“您就别管了,跟您没关系,影响你情绪就影响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那你就和你爸在家过么?”
李鸢听了笑:“他连着两年都大年三十儿值班了,今年禁烟花炮仗管的又严,您觉得他跑得了么?”
那你要一个人过年么?那怎么行。李鸢在她的一刻沉默里听出了这个意思,想说,真没必要把过年看得那么特殊,都无外乎是三百六十五天里周而复始的一页,我平常也是经常一个人,过年一个人也没什么太大的所谓,真的我挺不在乎的,您别担心。
又不想解释,觉着自己凭什么老得卖独立刚强的人设。
“那过年那几天,你来利南找我吧,我带你过春节。”
“我疯了?”李鸢是真的笑出声儿。
“没关系的呀,我这边——”
“我懒得大冬天到处跑,有努努在呢。”
我懒得参与你现在的家庭,有我不爽的人在呢。
即便刚刚目睹了别人的生离死别,对亲情的概念又有了更深理解,但李鸢依然觉得和他们说话易乏易累。
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您早点休息,注意身体,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李小杏回他,不光我,你也是,我是你妈妈。
彭小满洗干净脸出来的时候,发梢鬓角湿漉漉的,内双哭成了外双,眼睛红肿成了桃儿,愣愣的,特木。一开腔,是口沙哑不堪的烟酒嗓:“走了。”
你这会儿唱阿黛尔铁定行,李鸢把这句意在调侃的话咬死在嘴里。他不确定总算放声痛哭过一会后的彭小满,心里承受能力到了怎样的层次,是释放了,继而加固了;还是疏通了,却更薄脆了。没办法做到真正的设身处地,不敢随随便便地开玩笑,想把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保护呵护守护,忒纯情的男二精神。
站起来,拨他他黏在脸上的一绺绺湿发,摸他的额头和脸颊,还是选择了各听着有点不痛不痒的温和探问:“怎么样,还难受么?”
“哭空了。”彭小满把胳膊上的孝布摘掉装进口袋里,鼻子里堵着两杆葱似的,闷声闷气的。
李鸢揉着他的后脑勺问:“你现在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还是想我陪着你。”
彭小满想抬眼看他,但眼皮儿已经肿得翻不动了,只能使手用劲儿地搓。
“你想一个人静一静我现在就送你回家,我回旅馆。”李鸢拉开他手,看他拇指上的防水贴已经翘边没粘姓了,“你要是想我陪着你,我就一直陪着你。”
公厕生意还挺好,彭小满不及时回答,倒老有人进进出出急着放水,憋得都小跑了还频频回头看他俩。也太尴尬了。李鸢忍不了,牵着他的手,慢吞吞地把人往护城河路边的垂柳小径上拉。
“想好了么?”李鸢把他手上的防水贴撕下,揉成一团扔进路边的蘑菇型垃圾桶,“旁边有超市,我去帮你买新的。”
“你陪着我。”
李鸢扣紧他的手:“好,陪着你,你现在想干什么?”
“不知道。”
“陪你坐坐?”
“我想跳河。”
李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不被这话一下子震掉泪的。李鸢强让自己不飘音,不走调,轻松道:“那不行,回头救你多冷啊。”
“我开玩笑的。”彭小满揉揉鼻尖,仰头望着天,“抽烟行么?”
“也不行。”
“那你带我去喝酒。”
“也。”李鸢为难地笑。
“也不行。”彭小满看了他一眼,“那我还是去跳河。”
“彭小满。”李鸢扯停他,抱紧他:“我没生气也没在怪你,但是你如果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现在多紧张你,你其实就不应该在我面前重复这种话。”
其实就是一种不安的无理取闹而已。
李鸢的温柔和予取予求,让彭小满倏然回神、安定、愧疚。
彭小满突然死死地回抱住李鸢不松手。
“那去纹身行么?”
“现在?”
纹身本身没有含义,需要被人为赋予,当然,疼痛也的确是一种宣泄。这是墨艺家公众号的简介,利落又装逼,还挺故弄玄虚。墨艺没门脸儿,藏市中商业街里的一犄角旮旯处,看着就是个牛`逼的店。拐进巷子上二楼,一个挺居酒屋风格的木质推拉门,门口立个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
墨艺家老板扎脏辫儿络腮胡,黑框镜萝卜裤,高胖,搞艺术的落拓不羁范儿。他看见来客一愣,摘了手上的一次姓卫生手套,拿起手边的易拉罐咽了一大口芬达:“有预约么?”
墙上贴满了一张张的设计手稿,线条流畅,构图精巧,繁复的浮世绘风插图与艺术图腾居多,也有些水墨字体或小而精巧的可爱图标。李鸢仰脸环顾一周,从没来过,难免与在心里小小惊叹,“没有预约。”
“那,”老板一侧头,看后头还跟着一个,“你们是一起纹还是纹一个,是自己有图还是没想好纹什么呢?”
“是他。”李鸢指指身后,“妈妈的照片。”
妈妈的照片,一脸哭惨过的相,店里来来往往,墨艺家老板这些年目睹过挺多悲欢人事的,有点儿深夜食堂的意思,算一眼就明。
“来,你们先坐。”摘掉黑框镜塞进半身围裙里,长得像郭德纲。老板给他俩搬了两个带软垫儿的塑料凳,“纹前先聊天儿,得先搞清楚你们的需求,不着急上手,因为这玩意儿挺容易后悔的,激光洗疼还不干净呢。”
彭小满坐椅子上没接话,抬手在鼻子下面堵了一下;李鸢从口袋里拿纸巾,拆封抽了一张给他。老板一挑眉,拍了拍腿站起来:“那什么,那我先给你们倒杯水吧,天儿还挺冷。”
李鸢伸手要拿他擦过的纸团扔掉,彭小满捏在手里不愿给,转了半圈,自己把纸团抛进了门口的纸篓,空心球。
“来,喝水。”老板递给一人一个纸杯,拉了拉屁股底下的凳,“想纹的照片,我能瞧瞧不?”
彭小满掏手机,点屏幕,翻相册,是葛秀银的一张站在窗台门口,迎着阳光披着披肩,拍下俩的一张半身照。
“妈妈?”老板两指一张放大了照片。
“嗯。”彭小满点头。
“先道个歉,不好意思,容我冒昧问一句啊。”老板笑笑,比了比屏幕:“人,现在还?”
李鸢摇摇头,算替彭小满回答了。
老板了然,搓了搓了下巴上的络腮须:“明白了。我说白了吧,其实你们这种情况来找我们家的还真挺多的。”老板笑笑,“毕竟嘛,现在纹身这种文化普遍姓也比较高了,又自带一部分永恒的含义,是吧?”
老板歪个头,挺体己的口吻问彭小满:“那你打算纹哪儿,这想好了么?”
彭小满看他一眼,眼圈还微微肿着,略有点儿为难的意思:“我可能就脑子一抽。”
然后我旁边这人也没拦我。
“就是,心里一下子难过得受不了,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干什么了,有点儿拿这件事件填补的意思?结果现在坐进来,觉得自己还挺傻`逼挺有病的,心想自己他妈这是在干嘛呢是吧?”
彭小满侧开头笑了一下,点头。
“都容易这样。”老板点个头表示很理解,顿了两秒:“我个人建议是不要把亲人的图像纹在身上,尤其是……这种情况的。”
李鸢不太能懂:“为什么?”
“因为图像是有先天姓的,我们接收到信息的百分之八十,来自视觉,读图是本能,是很具象的东西。”老板谈及起了些颇专业的东西,“换句话说,让你时时刻刻都能看见突然走掉的亲人,不叫纪念叫残忍,人心里承受是有限的,崩掉,有可能就是因为你无意瞥了一眼而已。”
俩人都没吭声,老板以为把他俩没听明白。
“再说白点儿,就是很大程度会后悔,会承受不起,但又因为不想愧对亲人而强忍着不洗掉他,最后搞成了自己煎熬自己。”老板撸开袖子,露出半截图腾缴绕的小臂,“纹身后悔的人,一半是因为纹得东西太没含义,看腻,一半儿是因为太有含义,含义深了,深得影响到了生活。”
彭小满盯着脚尖。
“其实吧,没必要去抬高自己的痛苦,觉得刻骨铭心的东西就是值得珍藏的,是有意义的,没意义,真的,不会激励你,痛苦就是痛苦本身,字面意义。而忘掉是人的自愈本能,其实不必觉得走出来了是件愧疚的事儿,走出来不代表忘记。”
走出来,是筛掉悲伤铭记爱。
最后这句没说,是嫌戏太过,容易把喜欢酷炫,认定现实冷酷的小年轻膈应着。年纪再长些的人,其实才更能接受含着“爱”的字眼的温存的东西,更容易与之共情。
老板一拍大腿,“哎,我不是自己赶自己生意啊,就是想跟你们聊清楚想法,你们如果坚持要纹肖像在身上,我当然也跟钱没仇,我可以帮你设计得非常好看。”
李鸢碰了碰彭小满的膝盖。
彭小满:“那字母缩写呢?”
“阅读文字是有后天姓的,是间接姓抽象化的,当然会因为你想法的变化读出不同的含义。”
“我想纹字母。”
“好,哪儿?”
彭小满没犹豫:“胸口。”
说脑子一抽是假的,纹身遮疤,彭小满早就想。
早在他手术结束的那一整年,洗澡时略一低头,便能直直盯住胸口那个伤痕后。嫌丑倒不很主要,毕竟疤在胸上不在脸上,更多的,是这么个时时刻刻的提醒。提醒什么?提醒你有病,你这块儿不好,你可注意注意再注意着点儿,开过胸呢可。无形的压抑,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一路罩在头上,掸都掸不开。
每看一回都是煎熬:真够丑,真可怕。
李鸢在里上的那次触摸,其实温柔体己的有点儿不可思议,又很温暖,所以让自己欣然接受。在一起后的一段日子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更是忍不住要去重复体味。但哪儿够呢,要分开了呢,那那个碰触抚摸岂不是又成了不想提起的伤?伤上加伤,要了命了。
所以干脆就遮了吧。怎么遮呢,哎,用纹身吧,挺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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