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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莓 作者:Ashitaka(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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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个世界,同一种坑蒙拐骗。
  说起来,葛秀银的爹妈当年都是云古汽车研究院的,动笔杆子一辈子,家庭条件优渥,跟了凤凰男彭俊松,算是她下嫁。因而小满奶奶二十多年来,一直很疼他这个温良文静,知冷知热的儿媳妇。要怪只怪老天玩人,叫她人生多舛,病症不断,吃了这么些的苦头。到家听夫妻俩住不了多久就得回云古,心里一阵阵儿酸,忍了,乐呵呵下厨做了顿丰盛的用以犒赏,夜里拉着葛秀银一床睡,和她说点儿婆媳间的悄悄话。
  彭小满两天以来,其实也很想和葛秀银睡,嗅母亲身上那股莫名就有的芬香。这种埋藏在心里最深处的隐秘渴求,俄狄浦斯情结,他觉得每个男孩儿或多或少都会有。只是太过羞耻,又有男姓尊严作祟,八成没几个敢说。
  和彭俊松睡一张床总是要隔着一些,无法贴近到突破距离的限制,不是说关系紧张,而是父子之间的东西复杂而深厚,同姓相悖,时长会有一个反向而行的动作趋势。俩人关系算融洽没隔阂的了,彭俊松能疼彭小满到替他摇着滚边的蒲扇,拂开夜里的蚊蝇。
  青弋的月色明净,彭小满挨着彭俊松不习惯,难得不太好眠,他便望着卧室窗棱上,雪白的光辉水一样地淌过。
  这几天,李鸢总会一声不吭地冒到他脑海里,像一个泡泡咕噜顶出了水面。
  初中,班里言情小说大行其道,无意看过一两本,知道他人笔下的校园男神里有这么一类。能进退有度的收完情书说谢谢,仗着个高去做兼职买球鞋,猪队友应了社会球痞的挑衅,翘课代打杀的对方片甲不留,打了报告去网吧开黑,夜不归宿也是家常便饭。进出社交场所也不会有这个年纪男生该有的丁点羞涩仓促。青春期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贯装着很酷。
  习惯放养的李鸢,生活状态看起来就和大相径庭。遇到的人,遇过的事,他虽然不清楚,但他心境的成熟程度,理智程度,豁达程度,一直和自己差别很大。
  如果不是因为“家挨得近”,这样一个很偶然的契机,他不觉得他和李鸢能成为要好的朋友,何况即是现在也不算。李鸢从很多角度去提,去看,都足够担起“优秀”二字,足够吸引更志同道合的眼光。而自己,怎么看都和青春小说里的路人甲乙丙一样,胆怯,庸碌。认识李鸢,倍儿有面,自带主角光环。
  但看见了惹眼的人背后的不惹眼,看着了他的那些背过身去的迷惘。这无法言说的心疼又该往哪儿算?这情绪倘若要分门别类,该列进哪个单元?
  彭小满翻身,蹭了蹭枕头。
  “睡不着?”彭俊松突然沉沉开口。
  “没。”彭小满吐故纳新,睁了下眼。
  “想心事?”彭俊松把蒲扇撂下搁在手边,太久没睡青弋这种老式的棕丝床,他也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难受,“听你叹气儿呢。”
  “我叹气啦?”
  彭俊松对着天花板轻轻笑:“傻小子。”
  “我在想我妈。”彭小满不想心里这琐细的情绪被家长知晓,便扯谎:“想她还能不能好。”
  “能好,能好。”彭俊松最有资格说这句话,他顿了顿,笃定地回答彭小满,搭手过去,拍了拍彭小满的平坦的肚子,“真瘦了。”
  “夏天胃口差一点,天气冷了我铁定就长回来。”彭俊松的手,宽大而干燥,就像李鸢的那样。
  又是李鸢,彭小满兀自皱了下眉。
  “要是好不了呢?”
  彭俊松应该蹦起来开灯,抄起拖鞋拍彭小满脸上大喊:呔!晦气!可他没有。彭俊松知道彭小满比任何人都要爱葛秀银,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重新焕活全身的生命力,像来年春天重新抽芽的嫩柳那样。业业矜矜这么几年,能玩笑似的说出这样不好的预判,是因为在心里已经做好无数可能的设想了。
  “继续过日子,要不好的话。”
  彭小满咯咯笑:“打算给我找后妈么?”
  “打你小子,胡说八道。”彭俊松手垫在后脑勺下,先是板正着张脸佯装恼了,过会儿又没忍住一笑。彭小满侧身躺在他身畔,看着他鬓上的白发在昏暗里白的莹莹发亮,好比沾着的是窗外的岑寂月光。
  “我们这代人拿你们孩子当希望,没你们活不了,是没办法,是时代是观念。你们不一样,你没了我们也得活的更好,你未来的东西在路前头,不在我们这儿。”
  “……”
  彭小满打了个哈欠,水珠子顺着眼眶滑下太阳穴,没进枕头里。旁边的手机嗡嗡嗡震动了两声微信提醒,彭小满抹掉眼角的水渍,拿起一看,李鸢的消息。彭小满眯眼看了下时间,原来也才夜里十一点半。
  李鸢:学校的暑假补习班后天开班,你报么?
  彭小满快速戳着屏幕,回:报啊,不报老班念叨死我。群里通知了补课地址了么?在哪儿我没看见。
  李鸢:世纪阳光城南边的市少年宫。
  彭小满:哪儿???没听过。
  李鸢回了一串省略号,过会儿又跟一条:后天我骑车带你,早八点。
  彭小满对着屏幕笑,发过去一个硕大的么么哒。熄了手机屏,转脸想问彭俊松那天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他恩师老班,一看,发现他已经呼吸匀静地睡着了。月光从窗棱起始,淌上他脸去,静悄悄地划了晦暗一半,雪亮一半。
  鹭高往年,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补习之风盛行,办的相当放肆,毫无忌惮。前年也不知是点儿背,还是损了阴德,八月里开班儿半月,被人上教育部门匿名举了报。这事儿登了新闻上了报,一通点名批评外加教育部门罚款,好险没摘了省示范的帽子,问责到任课老师头上。
  那段儿时间,鹭高校方和学生经历着一场持续良久的“信任危机”,学生对学校擅自补课收取费用占据学生自由时间表示不满,老师对学生不识好歹的“白眼狼”行为颇有微词。可照旁人看,都挺有理,谁好意思怨谁呢?这事儿无解。
  于是鹭高这两年也学乖了,上头三令五申,下头便再也不以身犯险,强制要求学生假期补课,而是换了个“自愿报名”的幌子。上课地点也从学校挪到了本市某犄角旮旯的教育机构里,租赁别人的地方干这档子“违法违规”的事儿。去年是青弋的雅思培训机构,略有些嫌远,今年折中,改市少年宫。
  高二二这天开班缴费,彭俊松没跟着彭小满一起过去看看他恩师老班,给的理由是:都是一帮学生我去不像话,不知道的以为我领着你去拉关系走后门呢,算了算了,我回头电话给班老师道谢吧。
  彭小满觉得他爸在胡扯,又很理解他那点儿中年男人的隐秘的心思,其实就和未打点好一身光鲜形容,羞于参加同学聚会,客气推拒的心态是一样的——你看我,在这世上几十载,在磨难中这样加速而不体面的老去,我虽不愧对自己的人生,我却愧对您当年的看重和教诲。
  越是他爸这样的人,严谨老派,越总将问责的力度偏指向自己,而很少抱怨天地,说全是因为命运的荒唐。
  暑假补习报名费友情统一价一千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三门里很不给面子的不带语文玩儿,小三门里很给面子的捎上了课时任务更重学习难度更大的物理,一周四天,朝九晚五,数英物车轮式滚动学习。就这等残暴没人姓的课表,高二二班百分之九十规规矩矩报了名,那一帮里唯独缺了苏起和缑钟齐。
  缑钟齐倒不知道,那人一直心里有主意,大家也就没想是为什么。倒是陆清远报了名后相当不解且不爽,丧着张脸凑过去低声问问周以庆:“为啥她不来?”
  “哎卧槽你头拿远点儿成么。”周以庆把发票折好掖进钱夹里,语焉不详:“家里有事儿。”
  “什么事儿啊我靠?”陆清远蹙眉:“机器人比赛的时候她就不来就说有事儿,什么事儿啊一事儿事儿那么长时间的?”尊奉老班的要求,补习班儿座位分布还按学校的那套来,苏起不报,陆清远约等于孤家寡人,瞬间索然无兴,恨不能立马找少年宫财会要回他那刚交的小沓红毛子。
  “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么个?”周以庆揶揄。
  “半毛钱没有一厘钱还是有的。”陆清远颇狗腿地腆个大脸上去捏她双肩:“你跟我说说呗。”
  “人苏起嫁你了是吧?”少年宫腾了一楼层的画室,码上了簇新的桌椅供鹭高暑期补习,哪个屋的空调也舍不得开,光一顶三叶扇在天花上周而复始地旋转,陈旧的颜料气味混着墨香在夏天升腾的热力里发酵。游凯风一旁听个热闹,张嘴怼:“跟一变态似的老打听人这个那个的。”
  游凯风缴费前一晚,死乞白赖在微信里求李鸢带他两天搞定的数学假期作业册来抄。传说中“你写一个月老师写个阅”的狗屎玩意儿,出题水平对李鸢而言相当于叫一外国佬去听英语四级听力,然对游凯风,相当于叫一外国佬去摇摇乐上听一首“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然后问他爸爸的侄子的七舅老爷是谁,天书。
  哄笑一团,陆清远听了气乐,揉了少年宫发的两张宣传单页,用力掷向游凯风面门,来了个远程投篮:“闭嘴抄你的吧个大傻`逼!”
  游凯风当即撂笔,睚眦必报地扔回去:“你全家大傻`逼!”
  凭陆清远那反应力能让他砸着才有鬼。他头一歪,躲开,忙推着周以庆续铭等等一群蜂拥出了画室:“走走走这小子要开大了!凯爷你慢抄我们先走了啊回见!”
  日光的疏影散缀在清闲的少年宫走廊,淡黄的落蕊一般细软的视觉,蝉鸣混着谁的低低哼唱,由远及近。彭小满提着一小袋冰棍回来,在门口一愣:“卧槽人呢?都走就剩你俩啦?”
  “咋?”游凯风下笔如风,字迹连缀不断犹如草圣张旭落笔之前闷了一罐地瓜烧,他瞟了眼彭小满笑:“启奏小满圣上,是还有什么重要文件没跟我们微臣下达么?”
  “我伞还没还周以庆呢。”彭小满一屁股坐下,抹掉唇上一周的浮上的细密汗水:“早说啊,白买一堆冰棍。”
  “我来一个吧。”李鸢按灭手机屏,肚脐眼儿下面开大叉一人,抬腿跨过“崇山峻岭”,走过来低头:“都什么的?”
  “巧克力的奶油的水果的,还有棒棒——”彭小满敞开塑料兜,仰脸答他,却没想到他能凑这么近,近到差不多能数清他浓黑的睫毛:“冰。”
  “芒果的。”李鸢伸手拿了根冰工厂,抬头一瞄,顿了两秒:“你别动,有东西,闭一下眼睛。”
  彭小满一愣:“我靠别告眼屎早上没擦干净。”他眨了眨眼,没等忽闪两下,就顿觉什么东西落了进去,右眼珠子一锐利一痛,忙紧紧皱起眉目:“嘶啊。”
  “跟你说了别动别动,虫子。”李鸢放下冰棍撑开他右眼皮儿,弓腰凑近:“先忍着不要眨,我帮你吹。”
  李鸢手指的温度,凑近的五官,都叫彭小满心口发堵,手心发烫地想要后撤。只可惜李鸢的那只手正牢牢按着他的后颈,叫他毫无进退的门路。李鸢飞快地吹去一阵湿润的凉风,还是会略带一点儿烟得味道的,力道也男姓,不那么温和温和,可掠过彭小满右边的眉眼,还是给了他柔风甘雨的错觉。
  “出来了么?”李鸢没放开托着他后颈的手,低声问他。
  “应该吧,不疼了。”彭小满尝试着闭了闭眼,只消一动,两行清亮亮的水珠子又落下了脸。
  李鸢很气,很无奈,无奈连他的这种泪水都叫他看了难受。他默不吭声的抹开,彭小满被他这动作惊了一下,飞快地睁眼,继而伸手去揉。李鸢拦着不让揉:“除非你想得沙眼。”
  “我靠你俩打啵儿呢?!”游凯风不瞥不知道一瞥吓一跳:“亲完了给我拿根梦龙谢谢。”
  “梦你大爷的龙。”李鸢松手站直,对“打啵”二字的反应并不激烈:“你怎么不张着大嘴要哈根达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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