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只有两具尸体,如果这个黑子没死,那死的是谁?
我呆呆靠在墙上,感到双膝发软,装着食品的塑料袋从掌中滑落,发出刺耳的噪音。说话的声音静止了,他们一定发现了墙后有人,我应该立即逃跑,可是我站不起来,仿佛身体机能已经停止,连时间也停止了。
当我回过神来,女人不见了,高志杰居高临下站在我面前,背着光,他的脸上是一团黑影,而我蜷缩在他脚下,抖如筛糠。
“你是什么人?”他扯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脸几乎贴在我的脸上,浓烈的酒臭从他嘴里喷出来。
我呆呆盯着他,目光却涣散着,我问:“周圣宇呢?”
“谁?”他紧紧皱起眉,似乎是在惶惑地回忆着,我的视线渐渐有了焦距,盯着他,他又惶惑地摇摇头,“不认识。”
“当时在仓库里的人,姓周,”我死死瞪着他的脸,“他在哪里?”
听到仓库两个字,他醉醺醺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疑惑,眼球上翻着,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那个人,那个小子啊……”他忽然大笑起来,“死了,哈哈哈……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他止住了笑声,但和我对视的眼睛里仍是一片混沌。然后他慢慢举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伸直了,朝我的眉间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这样……死了!”
风从我的胸口穿过来,又穿过去。
他再次笑起来,边笑边摇摆着身体要走,我扑上去抓住他的头发,掌心的触感滑腻,但我连反胃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是用尽全力紧攥不放,我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几乎是嘶吼出声:“为什么黑子没有死?你和黑子什么关系?你跟那场火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杀了他?是不是你!”
下一刻,我的脸上挨了重重一拳,紧接着狂风暴雨般的疼痛袭来,我的嘴唇破了,满嘴都是血的腥甜味道。高志杰一边含混地咒骂着,一边对我拳打脚踢,我蜷缩起身体,一开始双手还因为本能而护着头,渐渐的,我放弃了,有什么用呢,我打不过他,我谁也打不过,这个世界上我或许就打得过周圣宇,其实我知道他每次都让着我,他完全可以一拳就把我敲晕。
有什么用呢,周圣宇死了。
在纷乱的脚步声靠近之前,高志杰跑了。我被陌生人扶起来,有人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目光呆滞绝望地望着虚空,摇摇头,把地上散落的食品慢慢捡起来放回塑料袋里,温热的液体沿着下颌滑下,滴落在胸前,鲜艳的红色一如十年前。
早在十年前我和他就只剩下彼此了,除了他我其实谁都没有。
我慢慢提起袋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迟海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问过我,有没有去过南桥。我撒了谎,其实我去过。碰到高志杰的一周后,我请了一个长假,只身一人去了南桥,潜意识里我仍然不信周圣宇死了,就算是死也不能那样悄无声息地死。
我利用内部人士的身份打电话到南桥西区分局,结果被告知高志杰和刘建辉早在那起火灾事件后不久就双双离职,他们原来登记的住址也已经人去楼空。
我绕回到码头上,原本烧毁的地方修建了新的仓库,顶棚的绿漆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绕着仓库一圈一圈地找,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什么。
仓库旁边是一片荒草地,荒草地的另一边,是一座废弃的烂尾楼。正午时分,阳光灿烂,海边的风又湿又软,路边盛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透过蒸腾的热浪,我望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朝这边张牙舞爪地跑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铁锈斑驳的盆——是个流浪汉。
他跑到仓库旁停下,离我不过十米远,却像是完全看不到我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铁盆放在地方,这时候我才看清,盆里有一沓纸。他跪下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纸,铁盆里立刻冒出火焰。
流浪汉盯着那团火,脸上有奇异的悲伤的表情,口中念念有词。
我慢慢走近他,在他身前蹲下,和他一起盯着那一团火,燃烧的纸有些是广告传单,有些是肮脏的书页,还有些似乎是学生的作业本,很明显是从各处垃圾堆里捡来的。
“你在干什么?”我问。
他抬头看看我,回答:“烧纸。”然后继续小声嘟囔。
“给谁烧?”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跟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流浪汉搭讪。
然而他回答的很清楚:“朋友。”
“你也有朋友?”我想对他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想是不是我也该在这里烧一盆纸,给周圣宇。
“朋友,”流浪汉念叨着,一会儿双手合十,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又指着旁边的仓库,表情变得瑟缩而恐惧,小声说,“死了。”
我望着他的脸,愣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如同冻结般僵住了。我直勾勾看着他:“你说什么?你的朋友怎么了?”
“朋友!”他猛然提高了声音,尖利的声线几乎划破我的鼓膜,他的手神经质地抖着,却准确地指向仓库,“死了!那里!死了!”
我用一种连自己都听不出的声音问他:“你的朋友,什么时候死的?”
“死了,死了。”他念叨几句,又恢复了平静,重新盯住火焰,嘴唇翕动着,发出我听不懂的音节。
我伸出手,缓慢而耐心地、一点点摸索他的肩膀,如同安抚一只小动物那样摩挲着:“告诉我,你的朋友什么时候死的?他怎么死的?”
对一个脑袋有问题的流浪汉,我并不指望得到清楚的答案,我感觉自己正在捡起一些碎裂的拼图,这需要很多耐心,可悲的是,也许有的拼图根本就是无用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触碰,依然继续他的祭祀仪式,当我失望地收回手的时候,他突然跳了起来,打翻了铁盆,燃烧的纸屑顷刻飞起,在半空洋洋洒洒飘散开来。
“火——!”流浪汉惊叫着,双手痉挛似得挥舞,不住地比划,“着火了!房子——着火了!”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仓库的方向。
9
【周圣宇】
我听到他从梦中惊醒的声音,一阵急速的呼吸,他紧张的时候眼睛会瞪得圆鼓鼓的,一眨不眨盯着目标,像一种受惊的动物,却还以为自己的表情足够镇定,足够向目标传递——老子没有紧张。
每当他露出这副表情我都想笑,然后边笑边冲上前抱住他,可是现在不行,我连对他说一句话都不行。
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他以前不抽烟的,然后我跟着他下楼,经过熟悉的街区,和他一起回到我们曾经共同居住的房间。
说真的那房子并不怎么样,只比我们当年住过的垃圾堆一样的家好了一点点,但唐维安不这么想,租下房子的那天他兴致高昂地布置了一整天,还非要拖着我去旧家具市场淘宝,我真不想说,他品味也就那样了,看看,这个皮卡丘挂偶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你小时候不看动画片吗?十万伏特!”他傻乎乎地比划,眼睛亮晶晶的,接着整个人又咻地僵住,有些内疚地偏开了脸。
我很烦他这样,我们一直尽力避开从前、小时候之类的字眼,但他妈的,这些根本避无可避,唐维安你那么聪明,怎么在自欺欺人上就这么执迷不悟呢?我已经受够了,我们要一直这样遮遮掩掩的活着吗?活到七老八十,连追忆少年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我冷笑着说:“我看没看过,你不知道吗?”
他猛地转过头,一脸吃惊。你以为我会配合你让这个话题心照不宣的略过?我恶毒又快意地想着。
“周圣宇你什么意思?”他在瞬间张开全身的刺,又呼啦一下收了回去,接着露出那种我见过太多次的冷漠表情。
“没什么意思,”我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想说,我小时候忙着挨打,没空看电视,不像你们。”
有十几秒的时间里,他一动不动,然后他把手里的东西全砸在我身上,脸盆,肥皂,卫生纸,皮卡丘一蹦一跳顺着楼梯滚下去,这东西走路就是跳着的吗?那还真像。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了?你觉得我跟你不一样是吗,你觉得你比我惨就能理所当然地讽刺我看不起我吗?你他妈还有没有良心?”
唐维安走到我面前,我很熟悉他这个表情,这几年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居然还学会骂脏话了,也不知道谁惯的,反正不会是我。好了,骂完就该上手了,他右手抬起,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我可以躲开,但是我怀里一堆新买的东西,摔坏了等于白花冤枉钱。我让了他一耳光,压住火,冷冷地说:“把东西捡回来。”然后我就上楼了。
我仰躺在沙发上抽完一支烟,门响了,唐维安抱着捡回来的东西站在玄关,把那个皮卡丘挂在门后的铁钉上。我听见他说:“周圣宇,你对不起我。”
非常好,接下来进入老调重弹时刻。
我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我们没有买烟灰缸,我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烟灰缸这种东西。
“我对不起你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背过脸,发出一声吸鼻子的声音。
CAO他妈的,又哭了,我都快被这个神经病气笑了:“行,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跟你阴阳怪气,对不起CAO得你对女人硬不起来,对不起让你杀了我妈,对不起让你这个杀人犯活在抬不起头的罪恶感里,还对不起什么?哦,让你的……”
让你的许承死在监狱里。
但是我说不出口了。许承这名字是一道警戒线,只要我今天说出来,事态就会演变得不可收拾。我突然明白过来,被过去束缚的何止是唐维安一个?我又有什么资格嘲讽他?
唐维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从下眼睑垂直落下,他愣愣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我是不是该庆幸这孩子总算明白发火也不能随便扔东西,那可都是钱。然后他就朝我扑过来了,一口獠牙的小豹子。
他扒开我的衣领,咬在我的锁骨上,肌肉和骨头可不一样,我疼得一个激灵,抓住他的头发扯开他的脑袋,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个王八蛋!”他眼圈氵朝红,满脸都是泪水,唾沫喷在我的脸上,“我救了你!我救了你的命!”
是,你救了我,但同时也看见了我最窝囊懦弱的一面,所以就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吗?
“别说得你有多伟大一样,你他妈心里清楚,你跟我一样,你不过是不敢反抗你妈从我这里找满足感而已!”我捏住他的下颌骨,毫不留情地说。我们清楚对方就如同清楚自己,什么地方一刀扎进去就让他无力反抗。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我在他爬起身要走的时候抱住了他。
“放开我。”他的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
“不放。”我把他翻过来按在沙发上,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我就在他的泪水和愤怒里硬了。唐维安你可真行,活生生把我搞成了一个变态。
他的手腕纤细,被我一只手就按在头顶不能动弹,我摸到他身下,伸进裤用力揉了两把,他的声音立刻变了调,喘着粗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我趁机咬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因为疼痛张开嘴,也让我的舌头长驱直入。
不止是灵魂,我们一样熟悉对方的身体。
“周圣宇……你这个混蛋。”他脸上还挂着眼泪,不过已经被我冲撞得四分五裂,因为快感而收紧的身体微微发着抖。我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坚持不懈地跟我吵下去。
回应他的当然是一波疾风骤雨,我把他翻过去,一手提起他的腰好让他更顺畅地承受,一手绕到前面捂住了他的嘴。他的声音全堵在喉咙里,变成打着哆嗦的闷哼。别说打人,我让他叫都叫不出来。
“行,我是个混蛋。”我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那是搬进我们的小天地的第一炮,后来唐维安光着屁股跪在地上,拿湿巾使劲擦沙发上的印记,气哼哼地瞥我:“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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