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钢琴协奏曲 作者:慢半拍的铃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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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忘了一件事,”谭硕见他认真在听,接着说道,“演奏——它不仅仅是为了展现技术而存在的,它是为了音乐才存在的。”
“你以前就是太在意技术了,才会忘了演奏的真正目的,在半道上迷了路。”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但秦海鸥却感到字字重若千斤,沉甸甸地压在心底。他知道谭硕是对的。他原本是因为喜欢音乐、喜欢钢琴才走上了这条路,可随着背负的期许渐高,他的注意力也渐渐偏离了最初的目标。他的成功掩盖了他的缺陷,蒙蔽了他的感官,他在黑暗中苦苦寻求出路,却只能令痛苦成倍叠加。谭硕迄今所做的一切,就是帮助他重新看到原本就一直存在于前方的那点光明。谭硕给予了他最大的保护,让这个过程在无声无息间自然而然地发生,终于将他引归正途,但时至今日,听到谭硕的这番话仍然令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惊和警醒,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因为狂喜而忘形,却也不会由于谭硕今日的敲打而产生过度的压力,因为这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现在,从根源到现象,从原则到方法,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透彻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还有,”这时谭硕又道,“作为一个音乐家,如果你背离了音乐,那么音乐也不会再眷顾你。这一点,你最好也不要忘记。”
“我会记住的。”秦海鸥郑重地承诺,对谭硕,更是对他自己。
“从前我总认为,保持我的技术水平和状态,并争取更进一步,那就是我将来的目标。但是我错了。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如果停止了对音乐本身的探索和追求,那么技术对他也就失去了意义。以前我就是在这方面做得太不够,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虽然表面上我像个正常的人,可实际上我却是个跛子。是你让我看到了这一点,教会我重新用双腿走路。我知道这条路很长,我才刚刚开始,但我不会再迷失方向了。”
谭硕笑了笑,秦海鸥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放心。他一直避免在秦海鸥面前直接剖析问题的根源,就是因为时机未到,他担心适得其反。可如果不把问题讲透彻,如果秦海鸥不能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的严肃姓,他就无法真正地走向成熟。而现在,他们双方的努力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半年多来秦海鸥的变化是巨大的,谭硕不仅目睹了他的成长,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他知道从今天起,秦海鸥的问题已经不再需要他来担心,他可以彻底放下这件事情,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去。秦海鸥已经重新起飞,他也不能落后。
这一刻两人心绪激荡,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秦海鸥率先回过味来,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所以……你其实是怕我因为这个作品的技术难度太大,又陷入从前那种怪圈?”
谭硕张了张嘴,他刚才确实是有这个担忧的,现在却没有了,但秦海鸥以为他还在犹豫,又立刻抢道:“我刚才说了,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喜欢这一段,不是出于技术方面的考虑,而是因为我认为它最能表现鼓声和舞蹈的那种感觉。不管它在技术上是简单还是困难,就目前来看,其他几段在音乐上都不如这一段这么淋漓尽致,所以它就是最好的。你别再犹豫了,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写吧!”
他带着热切的期待望着谭硕,谭硕知道自己再不表态这个人就该急了,忙笑着点头:“好,咱们就这么干!”
第六十五章
彻夜狂欢结束后,谭硕和秦海鸥回到吊楼,发现赵非竟然已经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屋里全是酒气。这时天光大亮,两人精疲力尽,顾不得那么多倒头便睡,三人直睡到下午才陆续醒来。起床后一问才知道,原来赵非昨晚也遇到了和秦海鸥同样的情况,当他四处拍照的时候,有姑娘请他坐板凳,但他没有秦海鸥的运气,没人告诉他其中隐藏的暗示,也没人阻止他,直到他被那姑娘拽着胳膊带离了人群,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被吓得够呛,连忙拒绝,但是已经晚了,又拼命解释,无奈双方语言不通,交流不畅,反而越说越乱。最后赵非拔脚要跑,那姑娘生了气,叫来一群人堵住他,罚他喝酒,直把他灌倒才罢了手。再后来也不知是谁把他送回了小黑家的吊楼,那以后他就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另外两人是何时回来的。
秦海鸥听赵非说完,觉得有些后怕,心想幸亏昨晚小黑和谭硕就在旁边,否则自己恐怕也难逃一劫,因而又对赵非充满了同情。但是谭硕就没有这样好心,幸灾乐祸地对赵非道:“人家姑娘不就是想和你亲热亲热吗?又不会把你吃了,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宁死不从还要跑。”
赵非叫道:“你有良心,我让你来!你别看那小姑娘嫩得跟葱苗似的,她力气可大着!要是让她抓住你,你也跑不了!”
秦海鸥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好奇地问:“可要是你不答应,难道她、她还能强迫你?”
赵非转头瞪着他,愤愤地道:“岂止是强迫,我差点被她霸王强上弓你知不知道?”
秦海鸥骇然,缩了缩脖子不再追问。谭硕却乐道:“唉,长得太帅也是一种负担,你看我就从来没有这些烦恼!”
赵非道:“我看你是羡慕嫉妒恨。”
谭硕道:“扯淡。哥来这儿是有正事要办,哪有闲工夫花前月下的。”
这句话提醒了赵非,当即一拍脑门跳了起来。他昨天可谓全副武装,但喝醉之后的事一概不记得了,这时猛然想起昨天带在身上的相机——别的且不说,秦海鸥那套价值几十万的装备可一直是他在用着呢——顿时吓出一通冷汗,床头床尾四下寻找。
所幸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背包和秦海鸥的相机包。这地方民风淳朴,虽然寨民们把他灌醉,却没有碰他的东西,直接连人带包一起送了回来。赵非打开包仔细清点,随身的装备一件也没有少。
三人各自整理了一下,赵非又想起一事,便问:“老谭,你那还有电池没有?”
谭硕道:“没了,昨天晚上全用了。”
赵非道:“我这的也只剩一格电了,还不是因为后半夜没机会拍,不然也早就用完了。”
两人沉默片刻。没有了电,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不能再用。不过气氛倒没有因此变得悲观,谭硕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而赵非则还带着一台纯机械的手动胶片相机,电池耗光以后,他还可以用胶片进行拍摄。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话题自然而然也就转到了回程的日期上来。
赵非问谭硕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已经拍到了不少精彩的照片,这一趟玩得相当圆满,可谭硕却答得模棱两可,似乎还有别的想法。秦海鸥自然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他还没有玩够,一心只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
自从那晚和鼓师交流以后,谭硕的灵感就像开了闸。他本来就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积累,不论是这些年来积累下的关于创作的思考,还是在采风这段日子积累下的丰富的素材,都已经足以为他接下来的创作提供充足的养分,而节日那一夜的所见所闻和灵感的涌动,则成为了引爆这一切的引线。
灵感一旦开闸,便呈井喷式爆发,无数想法蜂涌而出,既无法停止,也不受控制。谭硕的脑子被这些想法占据,忙于创造和筛选,注意力高度集中,随时随地都惦记着这件事,纸笔更是时刻不离手,无论正在做什么,只要有了新想法,就会立刻停下来旁若无人地在本子上写写记记。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心不在焉,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又显得有些疯疯癫癫,时而突然变得很兴奋,沉浸在无限膨胀的愉悦之中,时而又变得阴郁而焦躁,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势头很快扰乱了他的作息,到了晚上也不睡觉,仍然抱着本子在沼气灯下琢磨,并拒绝切断这唯一的光源。起初赵飞还会抱怨两句,但他即使开着灯也能入睡,见反对无效后,便一边嘟囔着“老谭这是魔障了吗”一边自顾自地睡下了,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可对秦海鸥来说,开着灯睡觉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他非常理解谭硕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状态,所以自始至终也没吭一声。
谭硕一方面下意识地排斥外界的干扰,另一方面又渴望与人交流,常把写下的片段拿给秦海鸥看,询问他的意见。秦海鸥对此很欣慰,谭硕进入创作状态的时间比他估计的要早,而且有一个不错的开端。但谭硕对他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却让他在欣慰之余又多了一份沉重。一想到十年前谭硕也曾如此地信任肖聪,而肖聪却最终背叛了这种信任,秦海鸥就感到无法释怀。他至今都难以想象谭硕是如何完成了这个痛苦的转变,重新与一名演奏者建立起深厚的信任,尽管他在劝说谭硕时显得那么振振有词,但自己的亲身经历已让他明白,这个过程其实远不如看上去那样顺理成章。正因如此,谭硕在今日今时所表现的信任尤为珍贵,秦海鸥认为这甚至比作品本身更加重要,更需要得到妥善的保护。十年前的那种事绝不能再发生,不论藉何人之手,以何种方式,都不能。
谭硕晚上开着灯不睡觉,秦海鸥便也睡不沉,有时谭硕见他醒着,还会兴致勃勃地把他揪起来讨论。秦海鸥从前哪干过夜猫子的行当,这样折腾了几次就挺不住了,很快挂了两个黑眼圈,倒是谭硕由于恢复了平时昼夜颠倒的作息,加上灵感爆发、心情舒畅,白天也仍然精神百倍。
这天秦海鸥又在沼气灯的灯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很快就醒了过来。令他意外的是,屋里的灯虽然亮着,床头却看不到谭硕的身影。他又躺了一会儿,努力想要入睡,可既睡不着,也不见谭硕回来,索姓起身出去找人。他轻轻推开屋门,灯光立刻在门外的黑暗中投射出一块狭长的亮斑,当中嵌着他漆黑的影子,而在亮斑的一侧,门后面的阴影中,一点小小的红光静静地闪烁着,那是谭硕坐在木楼梯的顶层,正用小黑家的旱烟杆子抽烟。
秦海鸥反手掩上门,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谭硕回头看了一眼,叼着烟杆没有说话。灯光被关在了门里,秦海鸥这才发现子夜的村寨是如此的静谧深沉。远近没有一点灯火,不知何处偶尔传来一声犬吠,此外便是阵阵若有若无的虫鸣。周围的大山都在沉睡,山的影子笼罩着寨子,让寨子的影子变得更加浓黑,与其相反的是天上的星辰,遥远而清晰,向这角落洒下清冷的薄光,只有当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才能在树上、屋檐上、地上,或是人的身上分辨出星光的银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谭硕突然道:“那年我们作曲系去草原采风,那儿的星空和这里的很像,但当时是夏天,星星更大颗,还离得特别近,好像伸手就能抠下来。”
秦海鸥当然记得谭硕在拒绝委约时说的话——如果他要创作这个新作品,他就会想起《星海》,他每写一个音,都会想起《星海》。这是谭硕第一次在秦海鸥面前提起孕育《星海》的那次采风,秦海鸥不知道他是因为见到眼前的星空触景生情,还是因为被这些天来的创作勾起了旧事而感到不快,他只知道,即使谭硕决定放下过去,继续前行,关于《星海》的一切都仍将是他不可磨灭的记忆。
秦海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谭硕紧接着就道:“那儿的羊肉也特好吃,一点都不膻!直接用清水煮了捞出来,拿刀割着吃,只蘸一点盐,那滋味,啧啧!”
秦海鸥默默地闭上了嘴巴。谭硕是个顽强的人,这十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收拾和调整自己的情绪,许多时候其实不用替他担心。
谭硕顿了顿,又道:“明天我就去和小黑说说,我想亲手做顿饭给大家吃,答谢他们对咱们的热情款待。等吃了这顿饭,咱们就回去。”
“这么快!”秦海鸥一惊,但他刚说完就意识到,他们其实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来时还是秋收的尾巴,现在转眼就要入冬,不是他们停留的时间太短,而是时间过得太快,他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竟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时经谭硕一提,他才发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何等奢侈的旅行,他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享受美食和风土人情,每天收集民歌、学唱民歌,和谭硕尽情讨论音乐,讨论那个即将诞生的作品,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极度愉悦与丰厚滋养,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这时说到要走,他便十分不舍。
“不能再多玩几天吗?”他问谭硕。
谭硕叹了口气:“我也想再多住一阵子,毕竟还是有点遗憾,但我实在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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