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硕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又打开空调,调到吹风模式。他做完这些后又转过来看看秦海鸥,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上午我把话说重了,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秦海鸥望着他,心头一酸,先前想好的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坐吧。”谭硕又道。
他说着就在转椅上坐下,低着头继续抽剩下的半根烟。秦海鸥左右看看,从几个纸箱子中间找出了自己常坐的小木凳。他每次来谭硕这里都喜欢坐在这个小木凳上看书,渐渐地这个小木凳就成了他的固定座位。他在凳子上坐下来,抬头望着谭硕,可谭硕还是在沉默地抽着烟,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第三十七章
房间的门和窗户都敞开着,空调也在卖力地工作,呛人的烟味很快变得淡了,只余谭硕手里的半根烟上还挂着一丝袅袅的烟雾。秦海鸥没想到谭硕会主动开口道歉,这本来是他该做的,现在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有一句话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说出来的,他至少要让谭硕知道,上午的时候他并不是存心要说那些话,在抄袭的问题上,他是站在谭硕这边的,不管将来这件事能否得到澄清,他都会站在谭硕这边。
“对不起。”秦海鸥说。这时候他特别希望自己能像身边的很多人一样,能把话说得更充分,更有技巧,而不是这样干巴巴的三个字,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谭硕说。
“这没什么,”谭硕道,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也已经没有了上午谈话时的那种抵触感,可看上去却十分憔悴,“这件事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徒增烦恼而已。”
秦海鸥小心地观察着谭硕的神色。看来,谭硕还是不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这难免令他感到失望。但是现在这些经过对秦海鸥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上午的谈话一定让谭硕的心情变得很不好,这一地的烟头就是证明。秦海鸥自责不已,既然谭硕不肯说,他也不会再去追问那些谭硕不愿提及的往事了。
然而,即使谭硕不愿再提,即使抄袭的事实无法得到澄清,秦海鸥也仍然认为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如果无法在明面上与孙辰对质,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削减《长夜之歌》的影响力总是可以做到的。想到这里他问谭硕:“这件事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强子知道,”谭硕说,“就是上次托我写东西的那个人。但是他也没什么办法。这件事是不可能翻盘的,你别去想了。”
秦海鸥皱起了眉头,他怎么可能不去想呢?这件事本来就是个错误,如今非但纠正不了,还要眼睁睁看着谭硕受屈,要是什么努力也不做,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这不对。”秦海鸥皱着眉道。
“但这就是现实,”谭硕道,“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改变不了它。”
秦海鸥没有立刻接话。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吕立秋和陈诉恐怕都无法提供太大的帮助。虽然他们都是著名的演奏家,秦海鸥也信任他们,可他们毕竟不是钢琴演奏家,因此难以对钢琴作品的演出施加实质姓的影响。但是,王一夫和肖聪就不一样了。身为钢琴界的泰斗级人物,王一夫的影响力自不用说,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能凭借丰富的经验找到妥善又有效的办法。而肖聪作为《长夜之歌》的首演者和演奏这部作品最为频繁的钢琴家,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立刻终止对这部作品的演奏。尽管秦海鸥无法阻止所有的演奏者,但他希望至少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说服自己有把握说服的人。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最信赖的老师和师哥。
他问谭硕:“这件事,我可以告诉我的老师和师哥吗?”说完又担心谭硕对肖聪已经没了印象,忙补充道,“我师哥,就是肖聪,他演奏了这个作品很多年……”
“不行!”谭硕厉声打断他,脸上突然露出焦虑的神情。
秦海鸥有点愣。谭硕匆匆扫了他一眼,低头吸了口烟,语气缓和下来:“老爷子年纪大了……受不起这刺激。”
秦海鸥把这话消化了一下,他觉得谭硕的反应有些奇怪,用词也有些夸张。虽然《长夜之歌》是一部抄袭之作,但当年的王一夫并不知情,他只是受大赛主办方的委托担任评委,并推荐首演的人选,而最终的人选也并非由他推荐,而是由孙辰指定的。在这件事情上,王一夫没有任何责任,更不用说他身在乐坛数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秦海鸥觉得,假如老师知道了这件事,他可能会感到震惊,会为孙辰虽为人师表却做出如此卑鄙的行径感到不齿,他可能会气愤、会惋惜,还可能会对当年的事情生出诸多的感慨,但他却不太可能会为此受到打击,或是认为事情的真相糟糕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但这些念头只是在秦海鸥的脑中一闪而过,他心想也许谭硕是不愿意打扰和麻烦老师所以才那么说的。他没有在这个细节上深究,很快又问:“那我师哥呢?我可以告诉他吗?”
“不行。”谭硕还是这两个字。
“为什么?”秦海鸥不解,“如果师哥知道了这事,他就不会再演奏《长夜之歌》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因为他看见谭硕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复杂的表情,就好像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猛然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所有平静的表象统统被砸碎,从湖面到湖底都产生了动摇,无数的情绪在一瞬间翻涌上来,而这一次谭硕似乎无力去掩饰什么。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两眼望着地面,看上去慌乱无措,欲言又止,极度痛苦的神色与矛盾犹豫交织在一起,渐渐地又都变成了一种被逼至绝路般的绝望。
秦海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谭硕,不敢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却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他不知道谈话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突然令谭硕变成这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等待。
谭硕沉默了很久,久到秦海鸥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却突然放弃似地松了手指,烟头掉在地上,他的头也慢慢垂了下去,低声道:“你不能和他说这件事。”
他艰涩地说着:“你师哥……你不能和他说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星海》是我写的,他也知道孙辰拿走了我的谱子……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全部内情的人。”
他说完这些就又静了下来。秦海鸥望着他,浑身僵硬,思维停止,彻底懵了。
“什么?”过了片刻,秦海鸥才问。这纯粹是出于条件反射,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否则就是谭硕说错了。总之,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是谭硕没有回答。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重复,只是陷入死灰般的沉寂,脸上犹如覆了一层霜。
看着谭硕如此神情,秦海鸥终于意识到,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师哥知道这件事。师哥竟然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知道全部的内情,那么他就是抄袭事件最有力的证人。可是,他非但没有为谭硕作证,反而为《长夜之歌》进行了首演,还录制了CD,并且公开演奏了十年!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隐瞒真相,包庇孙辰?
为什么?!
秦海鸥在脑中疯狂搜索着答案。先前他根本不曾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了。
《长夜之歌》的首演人选,是孙辰指定的。
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难道就为了一次首演的机会?!
秦海鸥不敢相信,自己尊敬并信任了多年的师哥,竟会昧着良心做出这样的事。
他望着谭硕,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可谭硕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在他身上,已经丝毫见不到平日里那从容自如、游刃有余的样子,只剩下情绪崩塌后的脆弱姿态,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情景令秦海鸥胸口发紧,心里难受极了,放轻了声音问:“师哥……肖聪,他为了拿到首演的机会,不肯为你作证,对不对?”
谭硕似乎是反应了一下,才理解了秦海鸥在说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去摸自己的烟盒,可是烟盒已经空了。他于是抓着这个空烟盒,不放下,却也不对它做什么,只是捏在手里,手指微微发着抖。
秦海鸥明白,谭硕其实并非真的想抽烟。他能体会这种感受,也许是因为接下来谭硕不得不去回忆一些非常痛苦的事,所以他需要一些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他能够将谈话继续下去。
谭硕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开始写《星海》,是因为大三去草原采风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些灵感。起初只是随便写着玩玩,但后来我越写就越觉得,这可能会成为我学习作曲以来所创作的最好的一个作品。”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时我和肖聪关系不错,第一乐章写完以后,我把谱子给了他一份,让他试弹。他很兴奋,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尤其是华彩乐段,他有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只给他一个人看了我的谱子,在全部写完之前,我暂时不想拿给别的人看。我采纳了我认为合理的意见,对第一乐章进行了修改,然后继续写第二、第三乐章。因为平时很忙,整个作品我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一年,最后在大四的暑假才全部写完。”
大四的暑假,也就是11年前的8月份,秦海鸥记得这个日期,这是谭硕手稿末页的第一个日期,也就是《星海》初稿完成的日期。秦海鸥很惊讶,他没想到肖聪竟然在谭硕创作的初期就参与到了这件事当中,甚至还参与了《星海》的打磨与修改。他原以为,能对谭硕做出这样的事,肖聪此前与谭硕的关系必定不好,却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从谭硕的叙述来看,当时他与肖聪不止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们应该是彼此非常熟悉的好朋友才对。
可如果是这样,肖聪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谭硕又道:“写完以后,我让肖聪完整试弹了钢琴的部分。他很喜欢这个作品。他说,我可以用这个作品参加来年的作曲大赛。他说他看过很多当代新创作的钢琴作品,《星海》的水平不在它们之下,甚至已经超越了它们。如果《星海》参赛,它一定能够获奖。”
“我对他的话没怎么上心。后来他又劝了我几次,我同意了,并且我还同意,如果这个作品获奖,就让他来担任首演的钢琴独奏。本来我对这个作品就还有很多的想法,我想这样也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把作品重新修改一下。我很快就开始修改,对一些地方进行了较大的改动,直到第二年3月份才基本改完。但那时我仍然觉得不够,我觉得这个作品还可以更好,还有好些地方有待进一步完善。加上在创作这个作品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学到了不少新的东西,从前的一些想法也需要沉淀。那时我已经彻底迷进去了,我只想把它写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宝贝,我想好好地雕琢它,等到它完全成熟,再拿出来把所有的人吓一跳。”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那笑容非常苦涩。
“那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傻逼。”
第三十八章
秦海鸥望着他,心中十分酸楚。将《星海》送去参赛,这竟然是肖聪先提出的。可最后参赛的却是《长夜之歌》,这中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谭硕静了片刻,继续说下去:“那时临近毕业,事情很多,我觉得要赶作曲大赛恐怕是来不及了,于是对肖聪说,我不参赛了,我还要再等一等。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他很着急,反复劝我,我有点纳闷,但也没多想,最后还是没有参赛。后来我就去忙毕业的事,那段时间也很少联系他。”
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很久,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到了5月,作曲大赛的结果揭晓,我很感兴趣,非常想去现场听一听,但是大赛音乐会的票很抢手,我知道肖聪是首演的钢琴独奏,就想让他帮忙弄一张票,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后来我托了好几个人,还托了作曲系的老师,终于弄来一张票,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去听了《长夜之歌》的首演。”
他说着就慢慢俯下身来,将手肘支在膝上,把脸埋进手里:“乐队刚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钢琴进来的时候,我怀疑是自己在幻听……直到主部主题出现,我已经彻底傻眼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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