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 作者:淮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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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很多人怀疑这一点,甚至有人认为江停把大批刑警带去塑料厂是跟毒贩‘打配合’。但这个怀疑很难被证明,因为江停自己也死了,火烧得非常快,最后连囫囵尸体都找不出来。”
魏尧说到这里停了停,狐疑道:“——怎么,你怀疑他没死?”
严峫慢慢向后靠坐,眼神有些游离。几秒钟后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哦,这倒没有。”
魏尧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那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他真的死了没?”
“……我就是好奇怎么他没追授烈士。我刚才看恭州禁毒第二支队所有牺牲刑警都被追授了,如果是指挥错误,虽然严重,但他毕竟是因公牺牲,没到连个烈士名号都不给的地步吧。”
这个疑问其实是严峫临时随口扯的,但魏尧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斟酌了半晌,才说:“因为那个卧底。”
严峫:“嗯?”
“爆炸发生以后,恭州市公安厅成立了专案稽查组,经过对所有行动部署和细节的彻查,发现了一件事——你还记得我刚才说卧底线报了两个交易地点么?”
严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名卧底代号‘铆钉’,在贩毒集团内部潜伏了数年之久。虽然没能渗透到集团最高层代号‘大K’的头领身边,但也一度很接近集团内的二号人物,因此曾传递出很多有价值的线索,是恭州缉毒系统内非常有价值的情报来源。”
“塑料厂爆炸发生后,警方内部消息疑似走漏,‘铆钉’也遇到了极大的暴露危机,因此专案组为他紧急成立了营救小组。但搜到地点再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毒贩杀了铆钉,焚尸灭迹,营救行动功亏一篑。”
魏尧长长叹了口气,严峫的神情也肃穆起来。
“铆钉死后,专案组拿到了他用过的电脑,发现他曾给警方转发过贩毒集团内部的加密邮件。这封邮件解密后是一部分交易部署图,将生态园培育基地内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装说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说,作为行动总策划的江停不可能没看过这封邮件,那么他在行动开始前突然把精锐火力从生态园抽调去塑料厂,以至于十多位缉毒警丧生爆炸,其初衷就变得极其可疑了。”
严峫语调微微下沉:“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是的,”魏尧目光非常严肃:“更有甚者,那个将警方行动消息透露出去的叛徒,可能就是他。”
严峫没有吱声,空气突然变得非常粗糙,仿佛矬了的刀,一下下刮着脸部皮肤。
两人对坐良久,严峫低沉道:“当年跟恭州合办的那个案子,结案做报告的时候,有人来找我谈话,让我主动把功劳让给恭州那边一个‘关系户’。当时年轻气盛,就拒绝了,结果被各路人马轮番教训了半个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我,每天一腔愤懑难平,恨不得抄砖头把整个市局砸了。”
魏副局长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我每天甩脸子,闹情绪,一直折腾到庆功会前两天,恭州那边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总指挥最后签字的报告上,还是把功劳算给我了,同时还给我评下了个人二等功。”严峫轻轻出了口气,说:“当时的行动总指挥,就是江停。”
魏尧年纪大了,看问题比较中肯:“人都是有多面姓的。你因此对他心怀感激固然不错,但之后的事情还是要一分为二地看。”
“——不,不是感激。”严峫断然道:“没有感激。”
魏尧没明白。
严峫却并未把自己的心境解释给外人听,只悠悠道:“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江停这个人。”
魏尧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已经死了,虽说没有盖棺定论,但再琢磨也没什么用了。今天我告诉你的切记别往外说,毕竟是恭州那边的悬案,而且非常敏感,小心传出去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严峫颔首不语。
桌上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喂,严副!我们抓了胡伟胜那孙子,现在已经快到市局了!”
“你们先忙吧。”魏尧站起身:“任何涉毒的案子都不是小案子,一定要查清源头、下家和整个网络,务必要将嫌疑人的所有同伙一网打尽。如果能查出恭州那个强女干未遂案的内幕,也一定不要放弃机会,明白了吗?”
严峫说:“我明白。”
严峫亲自把魏副局长送出了办公室,站定在楼梯口,目送魏尧进了电梯。不多会儿楼下渐渐喧嚷起来,车声、脚步声、说话声由远而近,一大早上把嫌疑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刑警们回来了。
“严哥!” 马翔从走廊尽头探出个脑袋,向审讯室那边撇了撇嘴:“——一块走起?”
严峫抬手一招。
马翔不明所以地跑过来,只听严峫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跟老宋、老赵几个,叫上隔壁秦副队,去把胡伟胜审了。我出去一趟,别跟任何人声张。”
“您这是去……”
严峫一拍他的背:“有事随时电话联系。”说着走向楼梯,下了几级台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
他掉头回到办公室,抓起抽屉里一把久搁不用的车钥匙,起身时瞥见电脑,动作停在了那里。
屏幕上,江停平静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虚空,淡色的唇角微微落下,仿佛一尊包裹在警服里的,不带丝毫温度的雕塑。
严峫与他对视良久,慢慢从抽屉里取出枪,别在后腰上,然后披上外套盖住,转身关门走了出去。
第9章
早上九点,私人疗养院楼下的林荫路边,一辆银色大奔戛然而停。
“还有半小时。”杨媚扭过头问:“我陪你等吧?”
“不用,就一个复检预约,我又没残。”江停解开安全带,钻出了车门:“忙你的去吧。”
杨媚急忙摇下车窗:“那你待会完事了等我来接哈!”
江停走进疗养院大门,没有回头,遥遥挥了挥手。
杨媚为了今天而特意描画出的桃花妆耷拉下来,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只得沿着马路向前开远了。
——她没有看见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辉腾悄无声息停在了她刚才的位置。
驾驶座上的严峫摁熄烟头,目送她消失在车流中,随即视线转向了马路对面的疗养院大楼。
“来了——您的清粥小菜!”
住院部楼下的早餐店里人不多,江停坐在角落里,看了眼表,拆开了一次姓木筷。
他早年办案夜以继日,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后来就把胃熬坏了。人到了一定岁数,早年亏欠身体的都要加倍还回来,被低血糖狠狠作了几次之后,终于不敢再随便对付三餐,强迫自己养成了早上一定要往胃里垫点东西的习惯。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杨媚的微信:“早饭吃了吗?”
江停敲了个嗯字回过去。
点击发送时,突然他视线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抬眼一看。
不远处早餐店另一头,有道目光来不及收回去,刹那间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穿白色短袖T恤、戴棒球帽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体型魁梧,肌肉贲张式地勒着肩线,帽檐压得极低,隔着距离看不清面孔。两人的视线只交错了短短一瞬,紧接着男子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将报纸翻过页,似乎刚才只是错觉一般。
江停的眼神微微闪动,随即视线在整个店堂里逡巡一圈,但脸上纹丝不露。
几分钟后,他搁下喝了一半的清粥和几乎没动的小菜,起身结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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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昏迷前身体肌肉情况是相当不错的,即使卧床三年也没有完全退化。血压还挺正常,出院以后有头晕、腰痛或四肢疼痛的情况吗?”
检查室内,江停倚在白榻上,十指交叉自然放在腹部,“走长了偶尔会抽筋。”
医生点头:“正常的,要继续按我们原先制定好的计划做复原训练,不能CAO之过急。”
这家收费高昂的私人疗养院本来就没有太多病患,午饭前这个时间段人就更少了。检查很快做完,医生开了些药叮嘱按时吃,又预约好下一次复检的时间,突然只听江停随意地问:“我出院这几天,有人来看过我么?”
“哦,还真有。”医生也是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你亲戚出差经过了一趟,想来看看你,恰好你前一天就出院了,他还问你女朋友的联系方式来着。”
江停顿了几秒,随即像是有点意外地:“亲戚?叫什么名字?”
医生估计也在想这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三年都没出现过,就笑了起来:“四十多岁男的,挺壮实的——你待会去前台跟护士查一下应该就有名字了,他说是你远方表哥。怎么,有印象吗?”
“是不是有一米八多,戴了顶棒球帽?”
“哎,对对!真是你表哥?”
江停想起刚才早餐店里的那道目光,面色微沉,但既不承认也没有反驳:“——护士把杨媚的号码给他了么?”
医生说:“那哪儿能呢,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哪。我们护士问他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他也没给,掉头就走了。”
江停从检查床上下来,弯腰系好鞋带,把衬衣纽扣一颗颗扣到顶,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襟。
医生签完字,正好一回头。晨光中江停站在窗前,头发乌黑而侧颊雪白,脊背直线一路流畅地顺到窄窄的腰和修长的腿,犹如绷直了的弓弦。
医生心内有些诧异。
本来他们都以为538床那病人是个吃软饭的乡下穷小子,没想到恢复之后,再一见面,江停的言谈举止和体型姿态,明显跟医院里的流言有很大差别。
“下次再有人来找我,”江停说,“不要搭理,也不用问姓名。”
医生终于没有压过自己强烈的好奇心:“那个……他真的是你表哥?”
“不。”江停扣好衣袖,淡淡道:“是债主。”
医生:“……”
江停结束检查,告辞表情怪异的医生,拿着复检结果出了门。
能来这家疗养院的,大多数是一口气吊在嗓子里、要靠仪器维持生命的植物人,或是上了年纪难以走动的老年病患,没事就被护工推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江停耐心等待几名老人的轮椅过去,只见前方电梯门关上了,便没有再等,从走廊中段的扶手楼梯往下去一楼大厅。
大楼人声喧杂,护士在大厅中穿梭来去,家属们正办理入院和出院。江停转过楼梯拐角,正要下最后一段楼梯,突然站住了。
穿过整座大厅,靠近大门的墙边有一扇先进个人展示橱窗。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紧盯着橱窗上的玻璃。
——玻璃倒影中,只见远处楼梯上的江停定住了身形,随即向后退了半步。
男子转过脸来,正是先前早餐店里的那个人。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群再次交汇,似乎同时都明白了什么。下一秒,江停蓦然转身径直上楼,而男子抬脚就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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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医院大楼顶层办公室。
门紧紧关着,偌大套间里只有两个人,除了翻动病历的轻微声响之外,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
“……”院长不易察觉地伸长脖子,打量面前茶几上的警察证,又瞅瞅对面沙发上那名与其说是市局刑警队长,不如说是没事出来浪荡的英俊富家小生,内心犯起了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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