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心想这姑奶奶本来就怂,您再吓唬一波,恐怕要完。没想到白漫漫在自己男神面前一下就充起了大头蒜:“明天几点?我一定不给您二位丢人。”
常铮的脸完全一本正经:“呵呵,但愿。”
怀着对下属的满腔“慈爱”,陶然好心多提了一句“时间按行事历邀请来,我一会儿发给你”,很快在常铮冷冰冰地注视下跟着他一起走了。
第二天,这客户碰巧还真是块硬骨头。不知道是真缺钱,还是逢人就砍价的习惯使然,出面来谈合作的这位女副总从头到尾没什么好脸色。每次常铮陈述的过程里,她总在保持一种若有所思的做作。一个小时之后,陶然觉得她在思考的一定不是陈述的内容本身,而是这段听完该找什么麻烦。
烦人的两小时过完,出那栋写字楼都是中午了。常铮说上午辛苦了,要请陶然和白漫漫吃饭,小姑娘傻呵呵地表示还有活没干完,这会儿不回去晚上要加班要天明了,坚持非要先走。
常铮简直要自我怀疑,这样的二货为什么当初面试能拿到自己的赞成票。陶然看着她丝毫不作伪的坚持,也是无言以对,只好挥挥手放人。
已经习惯了一起工作餐,常铮和陶然很快决定了吃什么,结果刚坐下来,他们两个加白漫漫的群里就来了一条小姑娘发的语音。
常铮正拿起笔准备勾菜单,陶然就顺手点开了。
“我见完客户啦!你们都猜错了,居然是个油腻的老女人!我真不懂这年头的老女人都是怎么想的!我们陶经理对她那么客气,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不识抬举!怪不得那么丑陋!”
常铮笑得差点拿不住笔。
然而第二条语音进来了:“还有我们常老板!今天穿得真是帅到原地起飞!哇蓝宝石这么骚气的袖扣他都驾驭住了!颜值简直棒呆!”
常铮的笑声戛然而止。
陶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常铮也忍不住了,两个大男人相对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想,这么个活宝,怎么就弄进来了。
等笑声收了,菜也下单了,群里第三条语音才姗姗来迟。
“我……我发错了,而且已经撤不回去了……我,本来想发给她们的……我……我是不是快被开掉了……”
陶然笑着打字回复:“少八卦,多干活,发语音看清楚群。”
据说帅到原地起飞的常老板看着自己的宝贝袖扣,看了很久很久,心里其实十分想让这个二货立刻滚。
白漫漫总算聪明了一回,没再追问自己有没有被开掉,识趣地沉默了。
下午去老妖怪那里转了一圈,“回顾阶段性成果”,临出来时陶然跟几个老同事迎面碰上,寒暄了几句,大家说起徐远已经内部调岗,去香港的亚太总部做人力资源信息系统上线的项目经理了。
出去的一路上,常铮一直打量着陶然的脸色。见他一如既往的淡淡然,自觉可以放一半心。
还没上高架,已经堵在匝道口,车里的安静逐渐变得刺耳,陶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忽然幽幽地冒出一句话来。
“我早就知道了。”
常铮真没给人做过感情辅导,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问:“怎么知道的?”
“他好几个星期前给我写过邮件,说他要走了。”
常铮从自己的百感交集里咀嚼出了一丝嫉妒,所以半天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不好意思。”倒是陶然自嘲的一笑给他解了围:“当时想尽办法瞒着同事,我和他也没有共同的朋友。我刚才就是突然想起,可能你算是知道得最多的几个人之一了。”
能跟知情者说点什么,其实是一段感情里当事人最普遍的心理需求。可陶然和徐远这段如履薄冰的关系,于沉默中诞生,于沉默中消亡,始终无人可说,简直萧索得令人心寒。
“你……”常铮很小心地又花了几秒钟,再三确定陶然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你心里放下了么。”
陶然凝望着夜色的眼眸静若寒潭,仿佛看尽了霓虹光影,空余茫茫。
常铮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既深且冷的眼睛朝自己转了过来。他的声音里,居然有几分真实且生动的笑意。
陶然说,“不爱比爱长久。”
常铮这小半生听过的所有答非所问里,再没有比这一句,更让他印象深刻的了。
路况差得让人心烦,而烦躁是这样费心费力的情绪,一点一点熬干了人的精神,最后只剩疲惫。陶然第一遍提议常铮不用送他了,他可以自己打车去剧院,常铮好心好意说了一通既然都开到这里了,也无所谓再堵过几个匝道口,就算他打车,也不会比这更快。
说第二遍的时候,常铮干脆没理他。陶然自己也觉得这客气得确实没意思,于是又加了一句:“一会儿我先请你吃个饭,你再回去吧。”
常铮无精打采地回答:“好。”
接下来,两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谈起了剧。
“这是去看什么?”
“老古董话剧,据说是悬疑惊悚剧。”
常铮笑着看他一眼:“我猜你并不喜欢话剧。”
陶然叹了口气:“那也要看是什么话剧。有些还行,但十有八九,确实是不喜欢的。今天是有人买了票,约我去。十分不巧,这个面子我必须要给。”
常铮顺便揶揄了一把:“你怎么老是交这样的朋友?私人时间看个话剧还有不得已,你活得也真够累的。”
平心而论,跟常铮的相处,的确是陶然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最轻松愉快的经历之一。所以常铮有资格说这话,陶然也只好尴尬地笑笑:“我这个朋友……”
一开口,才发现无从说起。
还好常铮足够善解人意:“没事,我可以不知道。看你这么勉强,我也就安心了。”
“安心什么?”
常铮的神情忽然变得捉摸不透:“没什么,你听错了。”
“……”
大概是堵了太久,之后跟常铮的晚餐又太愉快,陶然这一晚终于出现在周喆面前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他希望看到的表情。
既没有期待,也没有无奈,就像真的赴一个老朋友的约一样,一派光风霁月。
那些错过的岁月从来不如歌,它们只是被突兀掐断的残章而已。周喆不死心地盯着陶然的脸,直到他笑着问“怎么了”,才不甘不愿地放过,转而浮起社交专用的和煦来,彼此打了招呼。
他以为自己深爱陶然,陶然也对他一再纵容的日子还鲜活在回忆里,诗残莫续的时刻却已经来临。
周喆从这一刻开始觉得,自己提出两人还要继续做朋友,恐怕是一个莫大的讽刺。要不是当年非要坚持“还是朋友”这四个字,或许他们的学生时代都能少一些难以忘怀的血色。时隔多年再说这话,新的客套覆盖旧的伤痛,再往下走,或许真的只能换个方向了。
剧情实在太老,每一处转折都在身经百战的现代观众预料之中,看到三分之一,陶然已经在主动管理期望了。周喆的目光从没离开过台上,仿佛多么专心致志。陶然也不去拆穿他,就继续陪着按安安静静地往下看。
大约到了三分之二,翻译腔之矫揉造作和演员之塑料演技,已经慢慢把这段时间变成了一种浪费。
陶然耐心告罄:“下次你真要看戏的话,剧目由我来选吧。这实在是……不敢恭维。”
他这理所当然认为下次还能一起约了看戏的口吻,不知为何,深深地刺痛了还在尽力装投入的周喆。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换个活动吧。或许我们不适合一起看戏。”
陶然诚心诚意想粉饰太平的时候,任谁都挑不出他笑容里有任何不妥:“为什么没有下次。我说了我们还是朋友,那就是啊。”
周喆心头狠狠地一沉,一时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正当这时,舞台上的女演员突然声情并茂地大声念了一句台词:“叫机!我是你的姐姐,开西啊!”
神一样的读音一下戳中了陶然,他无声地遮住脸,一个人默默地笑了起来。周喆环顾四周,发现不少人都或扶额或捂脸,纷纷忍俊不禁。
戏虽然不怎么样,一晚上能有这么一个能够大书特书的笑点,也算值回票价。
周喆坐在一群哭笑不得的观众里,只觉得自己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击中,继而完全淹没。身边陶然的笑容触手可及,却又分明隔着千山万水。
半明半暗中,陶然碰巧错过了周喆迅速红起来的眼眶,和抬手擦掉眼泪的动作。
又或许,这里没有巧合。
也没有错过。
第19章 疏桐
常铮这个人的透彻,虽然很多时候确实太过不近人情,但正因他对人情本身的洞察,三言两语时常有醍醐灌顶的效果。
那天被他提醒之后,陶然老是忍不住回顾自己最近在私人关系中的行径。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自找麻烦,把自己陷进了一个又一个不得已之中。
心软或许真的是病,老大不小了,也是时候该好好治一治了。
自从他频繁出差,凯撒就被迫开始了半独立的生活。猫粮和猫砂就在那里,偌大的屋子就一只猫,寂寞也是过,癫狂也是过。陶然觉得凯撒是个十足的实验主义者,每次他出去,回来面对的残局都迥异得很。
头一回出差整整一周之前,陶然在寄养和让他自己在家这两个选项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正好那几天听说朋友家的猫寄养后得了猫瘟,英年早逝,他就狠下心来,放足了猫粮,让凯撒自己管自己。等他回来的时候,凯撒把阳台上的绿色植物半吃半挠,祸害得七零八落。只要死太监自己没事,植物不算什么,陶然忍气吞声了。
第二回时间比较长的出差是五天,凯撒大概是有点孤独症的意思,把窝搬到了陶然床上,搞得枕头上都是猫毛。陶然回来以后,在自己被子里发现了被咬残的老鼠玩具,掉光了毛的鸡毛逗猫棒,还有一个空的猫罐头。在他忙着换洗全套被褥的时候,凯撒一直忧郁地端坐在落地窗前,仪态优雅,神情迷惘,最后陶然忙完了往沙发上一坐,他猛地扑上来对着他的裤腿就是一阵乱抓。
又是一个好不容易没事的周六,陶然大清早被凯撒爬上胸口蹦了两下,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只好醒了。
“你怕是疯了吧,死胖子。”
凯撒弓起背:“喵嗷嗷嗷嗷嗷嗷!”
陶然揉着眼睛坐起来,把猫从床上推了下去:“你再嚎两嗓子试试?今天的猫罐头还想不想要了?”
凯撒谄媚地狂蹭陶然的拖鞋,鞋面也是毛,凯撒也是毛,混在一起煞是好看。
“……我看你是真疯了。”
吃完隔天发放的罐头,凯撒眼里就再也没有陶然了。在他专心致志对付猫抓板的时候,陶然出门去赴吴越吟的约。猫大王理都没理他,陶然临走前几乎想说一声“凯撒,我出去了”,差点开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也孤独症了,于是颇郁闷地关门走了。
先是人事后是咨询,由于一直把社交当饭吃,私人时间里陶然的主动和被动社交都在逐年减少。以前跟吴越吟是上下级关系的时候,交情不咸不淡,长期处于彼此欣赏但下了班从不多话的状态。最近机缘巧合,他捡回了叶祺,又被迫接受了周喆这种非要贴上来的朋友,要不是工作忙得厉害,陶然觉得自己的社恐都快复发了。
对外的频繁输出,无论对象多么合乎口味,仍然是一种对内在精神能量的损耗。
吴越吟家的小朋友开始学琴之后,据说很快跟钟老师投契起来,倒是一段难得的师生缘分。所以今天吴越吟的家宴是专程为了答谢陶然的引荐,这样郑重的理由,又耐心等了他一个多月才终于选定一个周六,实在不能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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