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磁感线 作者:许温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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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收回文件夹,轻轻呼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任远,谢谢你。”
任远:“谢什么?”
“要不是你帮忙,我爸躲不过检查,我也回不了国。”女人低声说,“将来,我的儿子就靠你照顾了。”
任远摇头:“言重了,照顾他们是我的义务。这么说起来,我也要谢谢你,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婚姻还不知道要被安排成什么样。至于你爸那边,人上了年纪,偶尔脑子是会糊涂一点儿,回去之后你记得经常提醒他,让他不要再轻易相信别人。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眼睛盯着我,我不能为这种事再出面了。”
“我知道。”女人提起笔,“那我签了。”
将两人签字按了指印的协议放在带锁的抽屉里,任远顺手提起了衣架上的外套。
女人问:“你要出门么?”
“是啊,去工地一趟。处理完手头的事,可能还要出个差,改天有时间了再去民政局吧。”任远换了鞋,站在玄关处一抬头,面对着两件经常穿的风衣外套忽然犯了难,“这两件衣服,我穿哪件好看一点儿?”
女人拉开一旁的隐形衣柜,取出另一件:“这件吧。那两件都是你出去考察的时候统一发的,多老气。”
“是吗?”任远的目光在三件衣服之间扫视了一圈,试图记住它们的特征,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倒也不算健忘,只是心头动辄牵连千家万户的要紧事太多,诸如哪件衣服长什么模样这种小事,除非是真的让他牵肠挂肚刻骨铭心了,否则很难记住。
“我不记得了。”他道,“你走之前帮我买几套衣服回来,叫保姆在衣领后面缝个记号,把新的旧的和发的区分开。还有,家里的钥匙你拿着,想看孩子了随时可以过来。”
历城市紫金派出所的一间询问室里,盛骁大脑放空,直到显示器中的画面静止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
“刚才……太黑了,我好像没看清。”他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心有余悸地呼出嗓子眼里吊着的那口气,问,“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再放一次?”
小民警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枸杞茶,安心当起了放映员,将视频拉到沈俊彬快要入镜的时间点,又播放了一遍。
那一晚,沈俊彬回来得比一般上班族归家时间晚得多,还从快餐店打包了饭菜,及至小区门口时已经没有车位。他顺着马路朝前开了很久,一直开到住宅区对面的街边,才勉强找到一个因前车压线而被人嫌弃的漏网之鱼。
这个位置,刚好介于两个社区监控的交接处——都能拍得到,却都没拍清楚。加之社区监控使用的是广角镜头,黑夜里二十米开外人畜莫辨,人物被拉扁变了形,皆成为红外线下的一团白影。
画面中的人物特征十分模糊,如果不是那辆熟悉的车停在路边作为标识,盛骁甚至不确定从视频一角远远入镜的人是不是沈俊彬。
在距离车辆十几米远时沈俊彬不甚明显地抬了一下手,按下了遥控开关,跑车的前大灯和后警示灯骤然亮起。那是清晨六点多,在锥心刺骨的寒风之中,他似乎缩了一下肩,看起来急需找个地方避风,可当他走到车边,却没有立即上车。
奥迪车前停的是一辆九座的金杯。那辆车原本挡不住沈俊彬的身影,可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偏偏走到两车之间弯了一下腰。
从此处开始,沈俊彬的身影就几乎被前车完全遮挡。
黑白的监控画面像是静止了一般,整条街道一眼望去冷清得骇人,没有一丝生气。就在沈俊彬低头查看时,屏幕的左上方,也正是两个摄像头交接的盲点处突然冒出一个人,手里拖了根约一米长的棍子,疾步朝沈俊彬走来。或许是那天早晨风大,或许是那人刻意收敛了脚步声,又或许是沈俊彬自己困意未消,总之他对身后多了个人毫无知觉。
来人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穿着长及脚踝的大号军大衣,既宽又厚,完完全全遮挡了身材特征。他头上戴了一顶雷锋帽,在为数不多露出侧脸的镜头中,隐约可见他还戴了口罩。
那人在沈俊彬身后阴森森地站立了足有几秒钟,突然下了狠心,双手抓紧棍子,狠狠抡了下去。
由于只拍到了行凶者的背影,没有拍到沈俊彬,导致整个画面看起来没有一点儿冲击力,全凭想象,更教人揪心。唯一能看出沈俊彬情况的是他从车底露出的一双脚,随着第一棍的落下,他踉跄了一步,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顺着金杯的后车门缓缓倒在了地上。
那人见他倒下犹不放过,几乎立刻反手握住棍子,朝下补捅了几棍,之后还嫌不过瘾,又上去踹了几脚。最后他在沈俊彬身边蹲了一小会儿,这个动作应该是捡起地上的手机或是吸引沈俊彬注意力的东西,也可能是想试试人是死是活。接着,他猫着腰站起身,捂着脸从指缝朝街道前后左右各看了一眼,钻进了来时的黑暗中。
难怪沈俊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过了大约十分钟,警车和救护车陆续开了过来——那是刚出小区的一位女士见到这一幕,悄悄躲在某辆车后报了警。
看不清,完全看不清,不怪黑脸的警官说盛骁看了也没用。
盛骁把行凶者出现的那一段反复看了十遍八遍,仍然一点头绪都没有。这样的打扮在冬季的基层劳动者中随处可见,所有人穿上这身行头都一个模样,再加那人似乎有意掩饰,穿的大衣尺码特别大。
军大衣表面用的是一层类似过浆帆布的面料,耐脏、防风,并且显得挺括,导致新的大衣有一定硬度,把行凶者的肩线延长成了不合实际的宽度。
“根据目击者反应的情况,这个男人当时边打报案人,边说了一句话。他用的是普通话,地方口音不太明显,但目击者太紧张了,离得又远,没听清楚,刚开始说好像是因为车位发生的争执,后来再问又说不能确定他说的是什么。”黑脸的警官道,“打完人后他溜进了北边的拆迁区里。那片你知道吧?咱们社区最后一片平房,拆的差不多了。”
“那儿没摄像头吗?”盛骁问,“你们这儿要是人手不够,给我把视频调出来,我自己慢慢找。”
“要能找得着人,我还能不给你找啊?”黑脸警官夹着烟道,“拆迁区对街的三个方向都有摄像头,清晰度也比社区监控强,可拆迁区里面没有。他要光是穿过拆迁区想溜走还好说,我们顶多多捋一会儿监控得了,可他进去了就没出来。”
黑脸的警官拿过小民警手里的鼠标,调出一个画面:“这时候是六点半。你看,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干活的农民工开始进这里面干活了,路边还停着挖掘机和渣土车,场面乱七八糟的,光是打扮得和他差不多的人至少有三四十个,服装和身材上没有任何特色,没法查。”
“这个人对紫金社区的地形非常熟悉,有可能是本地人或是常住人口,而且早就打算好在这作案了,否则不会躲得这么结实。”另一个警官道,“要么是作案人打算在这作案抢劫,正好遇上报案人,要么他就是冲着报案人来的。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就是这些,没有当事人的配合没法调查。你叫他直接来看,或者给他描述一下,基本上人对于谁跟自己有仇,有多大仇,心里都有数,让他想一想,说不定能缩小范围。”
第70章
往常盛骁参加完晨会就能下班, 但这天酒店有个历城各界人士的继往开来茶话会,五大班子的大部分领导都将到店。业主明确指示,全体当班的中层以上干部九点左右到前厅大门迎宾。
盛骁食人之禄, 自当忠人之事, 如此一来,他就不能按时下班了。
监控拍下的内容他还没来得及跟沈俊彬交流, 电话告知他又感觉看不到对方的情况,不太放心。找到行凶者固然重要, 但让沈俊彬养好身体才是当务之急。
盛骁抽了个小空, 将电话打到护工手机上, 转给沈俊彬接听。
他轻声细语地请了假,并且问:“你要什么颜色的手机?灰色,还是银色?”
沈俊彬对手机没什么意见, 对打电话的这个人意见却很大。
医院有一种修身养姓的氛围,谁进来躺下被扎几针都得心平气和。沈俊彬睡了两天,自觉已经快达到万事皆空珍惜眼前的境界了,忽然一听到这话,他顿觉盛骁这个人朽木难雕, 沟通困难, 效率低下, 无法理解。与此同时, 他脑袋又有了天旋地转的趋势。
这家伙昨天明明提前走了几个钟头, 居然连个手机也没买回来?这不仅耽误了他看日报,还耽误了他看盛骁本人。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 情人及时的到场慰藉是多么的解闷……不,是多么的情义千斤,盛骁不但没把不得不离开的非专用时间拿去办补卡、购机这些小事,还敢占用他的专用时光,简直是对病人的双重谋害。
他现在从身体到心理都十分脆弱,能进食得下的“安慰”种类不多,即便是盛骁本人,也不能侵占他和情人相会的权利。
或许有的人觉得俩人在一起,少看一眼、少相处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沈俊彬以为,一件事的价值几何,是一个非常微妙、主观且具有时效姓的问题,应由当事人来判断,而不是看“市场行情”。譬如现在,他的愤怒不能由一台价值数千元的手机平息,只有盛骁亲至,方能消弭。
沈俊彬一肚子的火,熊熊燃烧,碍于两旁还躺着高危病友才强压下来,义愤填膺地小声质问:“你昨天怎么不买?”
盛骁也不想磨蹭,可他为了等任远托关系放他进去看那几分钟的监控而在寒风中跺了半天脚,十分无辜。
他可怜地说:“我昨天不是去完派出所就来上班了嘛。”
沈俊彬还是愤懑难平:“路上那么多营业厅,你顺路拐个弯能有多难?”
盛骁“啊”了一声,想了想,问:“护工还在病房里吗?”
“不在。”沈俊彬没好气地说,“干嘛?”
他闲极无聊时辗转打听到医院有一种专给病人洗头、洗澡用的床可供出租,形状类似于理发店的躺椅。再一打听,别说他肋骨受了那一点儿伤了,半瘫的人都能洗,他只要躺上去不动,叫人拿水管给他冲头就行。
他对盛骁的无心之言耿耿于怀,听闻此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护工纯粹收多少钱办多少事,自然不拦着,领命后立刻去给他交押金、准备东西,刚刚被支走。
听说沈俊彬身边没人,盛骁在别无旁人的电梯里转了个身,摘下胸前工牌,将属于“盛经理”的一丝不苟和严肃正经留在身后,肆无忌惮地拖长了尾音:“沈总,你好凶呀。”
“……”沈俊彬冷静地将手机拿远,看了一眼号码。
“就算我做错了一点事,你还不能疼疼我么?”盛骁抬手拢了拢一丝不乱的发型,面朝镜子顾影自怜,越看越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如果沈俊彬在他面前,他可以立刻红一红眼眶。
“我平时跟你都没大声说过话,你这个人的心是铁做的吗?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狠得下心凶我?听了真是……”他慢条斯理地埋怨着,说到这儿把手机拿低,收录了捶自己胸口的一拳,“伤心呢。”
“……”沈俊彬看见眼前的天花板似乎裂了一个角。
细看才知道,那是他世界规则。
人在成熟的过程中给自己列出了许多条条框框,将原本做不到的事按照完成度分成一个个等级。同一件事,在某条水准线以下的人他知道自己不会与之相交,而在某个水准之上的人又令他能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盛骁平时的工作效率难以准确预测,属于水平忽高忽低的选手,如果他盯着看,那么结果普遍能高于平均数值一点儿。而这次,他几乎怀疑盛骁昨天离开医院之后在大街上闲逛了一下午,成果明显低于他能接受的最低水平,趋近于零。
谁知就是这位不合格选手,竟然撼动了他的万里长城,挥动小手让他的规则秩序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分崩离析,百年不遇地暂时姓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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