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 作者:Ale鎏白
Tags:现代
再送走两趟车,这间幽暗的房子在过早来临的黄昏映衬下显得更加深不见底了。男人开了一盏不太亮的灯,倒了半壶小酒,自己边吃边喝。还有意把杯子凑到李顾嘴边上,狎昵地哄他喝酒,李顾避无可避,只好仰头一口闷了。他在村子里遇见人家办喜事也没少混过酒喝,比起男人这种细致喝法一小杯其实不算什么,而这个颇为痛快豪放的动作却不知道怎么消解了男人的意兴,那人摆摆手,让李顾滚到角落待着了。
男人自己吃过了,还用碗装了一份饭菜起来,倒扣了另个碗在上头盖好,然后用塑料袋子装起,提溜着准备走。他并没有要带李顾回去的意思,穿过拥挤的后厨,推开一扇油腻腻的门,露出一个塞了些被子和旧衣服的储藏间来,打发李顾今夜在这里睡下。
李顾盯着他打包的那份饭菜出神,然后紧紧拉住了男人的裤腿。男人低下眉眼来,稍显不耐地问:“还有什么事?”
李顾话都说不清楚,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冻的,哆哆嗦嗦地:“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男人再打量了他两眼,怎么看都是一个有些粗糙的男孩子,不够白嫩,也不够可人,初见时那点对于少年人的新鲜感已经快要不见,露出一点为难神色:“家里住不下,你歇一晚上,明天给你找个会疼人的爹,到时候你就有房子住了。”
李顾咬牙:“我一个人害怕…求你了,我不占地方的。”
男人拧着眉毛,眼里终于透出不耐和戾气。
李顾知道这不是触怒他的好时候,便退而求其次:“好,好吧,你别生气,我就在这里待着……”
男人鼻子里呼出氵朝湿的酒气,转了个身。李顾一把扑了上去:“等等叔叔!”应声而落是旁边堆砌的本来就很危险的面粉袋子,男人看到的时候敏捷地往旁边一躲,还是没逃过被面粉扑了一身。他瞪圆了眼睛,像一头就要扑身而上的野兽,李顾小声解释:“我,我只是想让你留个防身的东西。我不敢一个人睡。”
“哼,”男人带点轻蔑意味哼笑一声,用方言咒骂了一句,大致意思是说哪个会要这种,然后朝厨房里努努嘴,半是哄诱半是威胁地压低了声音:“有刀,剁骨头的。”
面粉沿着他走过的地方划出一条长线。
外面的卷闸门落下,脚步声渐息。李顾踩着厨房石砌的水池爬上去,够到了后面的高窗。拿着把刀重得几乎握不住的刀砍断了岌岌可危的木钉板,将窗户搡开一个口子,仗着发育不算成熟的身板,李顾从高处跳了下来。厂房的天花板很高,他跳下来的时候听见骨骼的脆响,肯定是骨折了。但是李顾管不了这许多,他几乎是贴在地上,借着幽暗的夜色,一点点辨认出面粉的痕迹,朝男人走过的方向跟了上去。
那些白色的粉末份量到底不够,越来越难以辨认,最后完全消失在一个路口。
李顾来不及多想,飞快选择了一条,跑到尽头却发现是个死胡同。少年人急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咬着嘴唇,腥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飞奔回去,朝另一条路迈开步子。
这一次出奇顺利,他在胡同口抬头,二楼的窗户里,映出那个男人的身影。
老式居民楼的一间屋子里,男人正跟那个漂亮的小男孩沉默地对峙。小男孩避开他的目光,而男人的眼神却贪恋地在他身上流连。他从没见过这样玉雪可爱的男孩子,简直像所有的幻想都变成了真实,只要这么看上一眼,都足以令他呼吸粗重。男人目光掠过地上摔碎的碗,再看看纪寒星,漂亮的小人儿抚平了他内心的那点暴戾,难得温言软语地说:“乖娃娃,你被卖给我了,你知道卖给我是什么意思么?你就是我的……”
纪寒星微微退了一步,虽然一切都发生得这样突然,但他没有打算坐以待毙,他的口袋里正藏着一片混乱里收起来的碎瓷片。就在他咬咬牙,准备拼一次运气的时候,看到了男人背后,那扇窗户外面出现了李顾的脸,他正双眼赤红注视着男人的背影,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他突然意识到纪寒星在看
老式的居民楼,层高不算很高但对于李顾来说也绝不算低,幸而周边有搭的乱糟糟的棚子和杂物做垫脚之用。李顾从二楼徒手爬了上去,事后的很多年,他每次回想起来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也许他只要稍微往下看一眼,就会吓得脚一软而摔下去。也许他只要稍稍分神给自己已经骨折的脚,也会因为疼痛而放弃。
然而当时他什么都没想,他的腰上绑着那把可以剁骨头的刀,露在外面的那双少年人的手直接握上了因为年久而生锈起皮的铁管,铁皮扎进了肉里也毫不自知,他只知道星星在这间屋子里,他要爬上去,救出他的小朋友。
纪寒星原本冷静,他发现自己在陌生地方醒来时也只有片刻失措,很快安静下来,检查了自己的身上的衣物,发现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才彻底安下心。独自面对不怀好意的男人时他也没有失去镇定,但此刻看到窗外面出现了李顾的脸,他竟然一时有些鼻酸,属于小孩子该有的委屈和脆弱一齐翻涌上来,那一眼看得李顾心颤颤的。
男人被酒气熏得已经不复理智和耐心,纪寒星好话不听,他便不再想慢慢诱哄他的囊中之物。有些粗鲁朝纪寒星的方向抓了一把,纪寒星仗着身量小,敏捷地往后躲了一次。男人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动静,眼睛直勾勾盯着纪寒星已经分不出其他心思。
李顾的手在抖,可能是因为紧张,可能是因为那把刀太沉了。
窗户是木框架里装的玻璃面,兴许是因为单身男人独居也不怕有盗贼,没有铁栅栏之类的存在,这为李顾提供了方便。他掂了掂手里的刀,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弄出动静来玻璃没有碎,他和纪寒星都没有第二次了。纪寒星也紧张起来,幸好此刻他还不知道李顾只身前来,身后一个援兵也没有。
纪寒星往后退,男人跟着他朝前走。李顾握着刀,在虚空中比划了两次,终于一甩手,将刀尖尖用力朝那寒冬夜里生脆的玻璃抡了过去。
刺啦。
仿佛天地都裂开的声响在李顾耳边响起来,冻木了的脸只感觉到有东西飞溅到脸上,留下轻微刺痛。而屋里的男人循声回头,看到了脸上挂着几道血流的少年,他此刻终于不再给人乖顺好欺负的错觉,站在玻璃碎裂的窗棂上,隔着隔着又冷又黑的夜晚,他眼里因为愤怒烧起的火光亮得惊人。
男人虽然在酒精作用下有些迟缓,但反应到底不算慢,猛地上前去,也不再顾忌其他,一把掐住了纪寒星的脖子。白嫩而修长的,小男孩的脖子。如果不是因为时机不对,他几乎要发出享受的叹息来。纪寒星的眼睛因为痛苦而溢出水分,“放开他。”李顾的声音听起来破碎而嘶哑。男人狞笑,片刻惊惶之后,发现再没有其他人过来,再望向两个小孩子,恼怒之余更激出他报复的心思。卡着纪寒星的脖子,递给李顾一个示威似的眼神。
“刀扔给我。”男人说道,因为太近了,小空间里都是男人身上的酒气。
就在他享受李顾挣扎的眼神时,纪寒星另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碎瓷片,锋利的尖角划上了男人虎口处的皮肤。下意识因为吃痛而松手的瞬间里,李顾挥刀砍向了他的腿。
纪寒星得了空飞快跑到李顾身边来,男人捂着流血的大腿摔倒在地。李顾眼里血红,抄起旁边的凳子向他砸了过去,这一下是结结实实让男人生受了,木材与肉体之间碰撞发出结实的一声闷响。过了很久,他也没爬起来,只咒骂了一声畜生然后发出呼痛的哀嚎。李顾似乎也神志不清了,极度的寒冷、困倦和恐惧之后,他抄着拿把刀,走向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男人,眼里几乎要瞪出血来,他想要杀人。
纪寒星一把拉住了他:“哥哥不要!”
李顾如梦方醒。
他最后在男人的**上狠狠碾了几脚,故技重施找出绳子给他捆了一个杀猪结。事后很多年李顾回忆起来,他不是被提醒了不能杀人,而是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纪寒星在旁边看着。
纪寒星的脖子被掐得发红,李顾蹲下来颤巍巍向他伸出手:“对不起……”
纪寒星扑过来抱住了他。
你睡吧,我看着你
临走前李顾弄断了男人的电话线,用脏抹布塞住了他的嘴。
带纪寒星下楼的时候,他紧紧牵着小孩的手,却不敢多看纪寒星一眼。哪怕明知在黑暗的楼道里,纪寒星也发现不了他的目光。
刚刚是一时激愤热血上涌,身体上的疼痛和不适尚可忽略,现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摔折的腿上传来剧痛,李顾咬着嘴唇怕自己叫出声来,豆大的汗珠从头发芯里往外冒。
从男人家中逃出来两人也不敢懈怠,这一块看着破落封闭,有那男人的行径在先,李顾对这周围的人也实在难辨好坏,不敢带着纪寒星就近求助他人。于是带着小孩一路跑,朝亮着灯的地方去。
一直到看见有挂着正规牌照的出租车,他这才拦了一辆下来,说要去找警察。在车上松了一口气,李顾偷偷摸摸动了动自己的脚踝,那里已经由尖锐的刺痛转为麻木的钝痛,但是他不想说出来让纪寒星知道,只是咬着牙暗暗抹了一把汗。
李顾没怎么出过山里,不知道那一趟往南的大巴其实已经带他过了两地交界。如今就算纪知青想要过来,最早也只能搭乘明天的车。
两人遇上的值班民警是个年轻人,剃得干净清爽的短寸,两条浓眉让他看起来有些虎虎的。看年纪是刚工作没多久,听说他们的状况先是征愣了片刻,而后火急火燎说要去通知自己的师傅把人抓回来。他还没独自接到过这种案子,处理起来有些手忙脚乱。看他们一身狼狈,又拍了一把脑袋,想起当务之急是安顿好这两个小孩,年轻人给他们打了热水,擦过之后才发现李顾脸上都是玻璃碴子崩到的伤口,纪寒星情况好一些,用围巾盖住了吓人的掐痕反而看不出什么。两个孩子年纪都太小了,单独放到招待所去也不合适,小警察决定先把他们放在值班室里凑合一夜。等换岗的人来了,他再去通知自己的师傅。
李顾简单擦过脸,就主动担任起了照顾纪寒星的工作。低头给纪寒星洗脚的时候,李顾有点想哭,他埋着头不肯抬起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的年岁还没有教会他跟自己的自责相处。来找纪寒星的每一步都是这样险,他哪怕想法上有一丁点的差池,现在两人兴许就见不到了。那个男人看纪寒星的眼神,让李顾回忆起来毛骨悚然。
害怕和愤怒叠加在一起,给他的内疚添了一把火,李顾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纪寒星若有所思盯着他的头顶,也乖巧地没有说话。
热水里泡了一会儿,纪寒星的脚慢慢暖了起来,李顾才有些艰难地开口:“他,有没有对你……?”可是这话他不知道怎么说,他只有十四岁,自己尚且不知道如何处理那些隐秘和不被谈论的东西,更不要说让他开口去问纪寒星了。只是动了问他的这个念头,李顾都觉得是亵渎了小孩一次。不过彼时的小文盲李顾还不懂亵渎这两个字怎么写,他只知道自己很讨厌这种感觉,像是用泥点子往纪寒星身上扔一样,纪寒星是那么干净贵气的一个小孩子,这些话都不该在他面前提起。李顾为自己这个发问感到更加羞愧难堪。
纪寒星眨了眨眼睛,接过他手里的毛巾,自己擦干净脚上的水,态度一片坦然:“没有,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好的,也没有不舒服。”反而是李顾不自在了。纪寒星歪头看了看他,平静地跟教他认字时没有差别:“纪爷爷告诉过我,不要让陌生人碰到内衣裤以下的部分,我知道那个人很奇怪,他不是好人。”李顾抿着嘴,压下暴戾的念头,避开他的目光,把他塞进了被窝里:“别想他了,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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