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妈妈神色一动,看向方汐。那是一张略显稚嫩的脸,明明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却仿佛带着无尽的深意。她垂下头,看着自己搭在被子上的双手,左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几年前被纪父推倒时划伤的。她轻轻抚摸着凸起的伤痕,陷入沉思。
方汐小口小口地啃着苹果,真诚希望纪妈妈能快点想通,他都牺牲自己吃了最讨厌的苹果,如果一点用都没有,岂不是白吃了。
还好,在他扔了苹果核准备倒杯水漱漱口的时候,纪妈妈突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淡淡地自嘲和解脱:“是啊,人又何尝不是呢。”像是放下了什么,她神态轻松地看向方汐,略带揶揄地说道,“你这孩子,真是比小炀说的聪明多了。”
方汐一听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暴露了,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反正自己只是个“孩子”,规劝大人反被戳穿不是很正常的吗?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
正巧这时纪凌炀推门进来,看见母亲和方汐之间异常和谐的气氛,他都傻愣愣地抓抓头,凑过去问道:“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纪妈妈的视线在儿子脸上扫了一圈,无奈地指指自己的下巴:“小炀,你是不是又没擦嘴?”
纪凌炀一僵,立刻胡乱地摸了几把下巴,摊开手一看,什么都没有。一瞥眼注意到方汐还在捂嘴偷笑,他抬起胳膊就想用袖子去擦。
纪妈妈连忙叫住他:“小炀,你……”
不等她说完,方汐已经上前拦住纪凌炀,他非常自然地伸手捻下沾在下巴上的米粒,随手弹进垃圾桶,顺便拽了一张抽纸准备替纪凌炀擦嘴。就在转回去的瞬间,方汐看到纪妈妈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他动作一顿,半路改道将纸塞进纪凌炀手里,嘲笑道:“饭有的是,你不用留着下顿吃。”
纪凌炀红着脸嚷嚷道:“谁、谁留啦!你没沾到过吗?”
“十年前大概有过。”方汐翘起一边嘴角。
纪凌炀恼羞成怒,转身就要出去。
方汐赶紧拉住他:“你跑什么?”
“我、我去洗饭盒不行啊!”
“你可算了,我去洗吧。”方汐夺过饭盒,把纪凌炀按在椅子上,“你们聊聊天,我等会儿过来。”
方汐找到公共水池,就着洗手液稍微洗了一遍饭盒,收拾好后回到住院部。隔着玻璃朝里望了一眼,发现母子俩聊得还行,至少脸上都带着点笑,比之前好多了。他放心地点点头,转身走去纪父的病房。
这个病房有四个床位,只住了纪父一个病人,昨晚方汐就是在隔壁床凑合了一宿。
早上护士查过一遍房,纪父依旧没什么动静。方汐查看了一下点滴,确定没事后就放下背包,拿出单词本开始背单词。现在时间这么紧迫,别说当看护这么清闲,就是天塌下来他都得找个高个子身边蹲着复习功课。
正背得起劲,突然床上的纪父动了,像是突然惊醒来,他的手向上伸了伸,接着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了声:“丽雨……”
方汐眼疾手快地按响床头的呼叫器。
很快医生就赶了过来,方汐躲在后面看着他们一通检查,等确认纪父没有大碍之后,医生又叮嘱了几点注意事项,之后便离开了。
方汐这才回到床边,看着尚有些迷糊的纪父,他友好地打了声招呼:“纪叔叔,你还好吧?”
纪父神色迷茫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
“啊,我是纪凌炀的同学,我叫方汐。”
“方汐?”纪父想了想,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
明明之前才因为我和纪凌炀打架被叫去学校,这才多久就不记得了。方汐在心里摇了摇头。
纪父实在想不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感觉到包裹在上面的纱布,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凌炀呢,他在哪儿?”
“纪凌炀正在楼下的病房里陪他的妈妈。”
“什么病房?丽雨怎么了?”纪父有些莫名,他只记得自己喝多了酒,似乎和儿子起了争吵,之后事情就不太清晰了。
方汐假装吃惊地说:“叔叔,你不记得了吗?昨天晚上你和纪凌炀吵架,他心情不好跑去找我,我陪他一起回家的。结果到家就发现你把陈阿姨打伤了,自己也踩到空瓶摔倒在地,还撞伤了头,纪凌炀都吓傻了,还是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把你们送进医院的。”
纪父捂着头吃力地回想,但是大脑一片混沌,只有几个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似乎从这些片段里察觉了什么,他缓了缓神,用怀疑地目光望向方汐:“是丽雨这么告诉你的?”
方汐沉下脸,嘲讽地抬起嘴角,缓缓摇头:“不,是我这么告诉她的。”
第二十八章
“纪叔叔,我敢把一切直接告诉你,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即使你把当时的情况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毕竟一个品学兼优乐于助人的高中生,怎么也比一个酗酒家暴的失意中年更可信。当然除了我还有其他证人,能够证明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你和陈阿姨都处在昏迷状态。你知道吗,为了保证逼真,陈阿姨真的将自己撞出了轻微脑震荡,我过来之前她还有些头晕恶心。”
纪纲还记得那个叫方汐的孩子说这番话时的表情,是那么严肃郑重,丝毫没有面对成年人的胆怯,甚至话语中还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你比我年长许多,道理自然也比我懂得多,多余的话我不想说,只是要告诉你,如果你还记得和陈阿姨二十年的夫妻情分,还当自己是纪凌炀的父亲,最好能试着去了解他们,了解这两个应当与你最亲近的人,为什么会被逼到这个地步。毕竟,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方汐丢下这些话就离开了,纪纲独自躺在病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记忆逐渐恢复。昨天晚上他从昏迷中短暂醒来时也是这样,孤零零躺在冰冷地面上,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隙,视线所及就是小小的一块天花板。一开始纪纲的心中还充斥着愤怒,他躺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扶他?纪凌炀呢,这个不知感恩的兔崽子害自己摔倒了,居然一点都不担心吗?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准备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多久?
随着时间的流逝,纪纲的身体越来越冷,他分不清是因为酒意散去,还是因为从余光中看到的缓慢流淌的粘稠液体。他完全无法控制身体,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似乎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空气中漂浮的饭菜香气,隔壁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音,都像是在梦中一般遥远而虚假。我要死了吗?纪纲第一次如此恐惧。他的内心在尖叫,在颤抖,全然失去了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
所以,当他听到妻子温柔的声音时,内心激动到几乎要哭出来。然而他等了许久,等到的却是一把闪着亮光的尖刀,以及那句“放过他,我去陪你。”那一刻纪纲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还有一丝理当如此,这种感觉大概就是绝望。
所以即使之后被救下了,纪纲的心中依旧冰凉一片,直到被抬上救护车,他才彻底失去意识。
回想起这一切,纪纲痛苦地闭上眼。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但是事实证明,他已经失败到了最亲近的人即使同归于尽也要将他除去的地步。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过往,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遗忘,它们被深深地镌刻在妻儿的心中。
就在他感到眼眶一阵酸胀的时候,病房门被推开,方汐端着餐盘走进来。他把纪纲扶坐起来,推过移动餐桌,脸色不甚友好地说:“我问过医生了,纪叔叔你的伤不严重,自主进食还是没问题的。所以我去买了一些好消化的饭菜,你稍微迟一点。”
纪纲越发看不透这个孩子,明明只是儿子的同学,却对自己家的事情这么关心。亲儿子一眼都没来看过自己,他却一直守在这里,即使眼里透着鄙夷,该做的事情也一样都没有做错。
他接过方汐递过来的筷子,皱着眉问道:“你为什么要照顾我?”
“我不是在照顾你,是帮纪凌炀。”方汐倒了杯水放在旁边,坐回椅子上继续看他的单词本,“作为一个热心的中学生,不希望同班同学因为不称职的父亲留下心理阴影,所以自愿来帮忙。”
纪纲沉默地听着。
方汐一边写单词,一边闲聊似的说道:“纪叔叔,你可能不记得了,开学头一个月,你和陈阿姨因为纪凌炀和同学打架的事被叫去学校,那个同学就是我。那时候我们可不是什么朋友,他平时总是欺负我,抄我作业,撕我本子,逼我考试的时候给他传答案,我是真的讨厌他。但是现在我和他是朋友,能不计回报帮他照顾父母的那种。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可以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因为我发现他还没有坏到底,他还可以改变。纪凌炀很讲义气,他对一直和他玩在一起的两个同学很好,他们受欺负纪凌炀会替他们出头。很有正义感,班里的其他同学遇到了拦路抢劫的,是他把对方赶跑了。他同样很聪明,自从我开始给他补习,他在班里名次至少提高了十名。我不知道纪凌炀的这些优点是否遗传自你,但我希望是,这代表你好歹还给他留下了一些好的东西。”
方汐说完就没再理会纪父,开始认真复习功课。
大概是纪妈妈通知了其他亲戚,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是纪父的弟弟。见有人照顾纪父了,方汐和纪妈妈打了个招呼就拍拍屁股走人,再怎么说他和纪凌炀也只是同学关系,做到这一步在别人看来已经有些超过了。
方汐走后,纪纲在三弟的帮助下清理了一下身上,接着闭上眼假装睡着,不管三弟怎么询问都没有回答。
到了晚上,纪老三下去给纪父买晚饭。纪纲找护士要了一架轮椅,自己推着去了纪妈妈的病房,可是到了门口却不敢进去。经历了昨晚那些事,纪纲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儿,他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始终没有力气把它拧开。踌躇了一会儿,他还是放下手,将轮椅移到旁边,静静地听着病房里母子俩的谈话。
“……我好多了,你明天乖乖去上课。”
“医生说了明天还要复查,我在陪你一天呗。”
“你是想陪我还是想逃课啊?”
“妈,你怎么这么想你儿子,我当然是想陪你了。”
“我哪里要你陪,你小姨明天会过来照顾我的。马上都期末了,你才说了要好好学习,可不能无缘无故旷课。再说了,我们已经麻烦方汐很多了,你要是不去上课,他明天还得帮你请假,晚上肯定会带着作业来找你。人家和你一样也是高三生,你好意思耽误他的学习?”
“那我请半天假,明天下午就回去。妈,我就想多陪陪你,好不好?”
“唉,好吧。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跟妈妈撒娇。”
“我哪有!”
“哪里都有。”
母子俩聊着聊着就笑了起来。
门里的两人其乐融融,门外纪父落寞地靠在椅背上。是他将妻儿推理了自己身边,现在他们的快乐与自己五官,就算只有一扇门,也会成为无法跨越的阻隔。
就在纪父准备时候的时候,纪凌炀的话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妈,我想过了,虽然以我现在的成绩上不了什么好学校,但是方汐说了,只要照这个势头努力下去,外地的二本还是有可能的。而且方汐说,很多大学都有奖学金。妈,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学习,一定会考进一所好大学,其实差一点也可以,他们愿意给奖学金就行了。要是不够我就去申请助学贷款,到时候我勤工俭学,等到毕业的时候一定能把贷款还清,不会影响拿毕业证的。妈,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们有手有脚不会饿死的,就算吃得差一些住得差一些,至少不用担心……妈,我求求你,你和他离婚吧。”
纪父的心瞬间一凉,他从来没有想过妻子会和自己离婚,尤其这句话还是从他儿子嘴里说出来。他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妻子的回复。
纪妈妈似乎考虑了很久,久到纪父手脚逐渐冰凉。他明白,不管妻子最后是否答应,她的心中必定有那么一瞬间,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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