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作者:云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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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轲睁开眼睛,已经是七月二十四日上午了。电视机开着,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吵得扰人。
不远处传来艾文涛的声音。
“什么玩意儿,《狼烟》?”
“昨天从电影节回来的都说倍儿好看!”
“弄张碟来啊——”
周子轲模模糊糊听着这些动静,只觉得头更疼痛。
电视新闻上说,昨晚,华语电影《狼烟》在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首映大获成功,著名演员汤贞到场助阵——
周子轲很不舒服。他想翻个身去蒙上头继续睡。
“哥们儿,哥们儿?”是艾文涛忽然走近了的声音,“你手机响半天了,到底要不要接啊?昨天看你等一宿电话。”
周子轲迷迷糊糊把眼睁开。
他从艾文涛手里接过手机来。艾文涛还冲他笑得灿烂:“醒了吧?甭睡了,咱可十八啦!”
周子轲还没醒透,也没看清来电人是谁,他其实还没打算就这么再一次地原谅汤贞。
“子轲啊,睡醒了吗?”
周子轲半睁着眼睛。
他想把手机关掉了,这时吉叔在电话里着急道:“那个,昨天晚上,有个你们亚星娱乐公司的员工打电话来——”
都隔了一天了,周子轲想,汤贞还没来找他。
恐怕是真把他忘了。
“他说,说子轲你在公司一个人,”吉叔道,“吃饭不规律,饭也不合胃口。”
周子轲愣愣问:“谁?”
“我也没问清是谁。他说话声音太小了,我听不太清楚,没说几句就挂了。他说你有胃病,刚好没多久,让我们家里人多照顾你,多让你回家吃饭——”
周子轲挂了电话,从沙发上起来就去摸自己的车钥匙。他忍无可忍,从艾文涛他们身边闯过就出了门。
*
从那个糟透了的音乐节回来以后,周子轲独自用一天时间开车回北京。他以为他已经对汤贞彻底失望。他不想再寄希望于这样的等待。可当七月二十三日的倒计时开始的时候,周子轲意识到,这个十八岁,他只想和汤贞一起度过。
“这个生日过完,我就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周子轲这样想。在地库里,他一等就是一天一夜。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外面天翻地覆,就是山崩海啸了,他也照样坐在他的车里消磨他自己的时间。周子轲的时间轴和别人的总不太一样。他习惯停在原地,习惯一成不变。
周子轲也许也害怕过。害怕真的结束。他希望汤贞陪他过生日。他想知道汤贞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也许——就像两个机械元件各自经过了打磨,最终可以完美地拼合在一起——如果只需要小小的改动,周子轲也许也可以考虑。
他已经做出了足够软弱的姿态——“今天是我生日。”“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喜欢过我。”“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事后想起这些话来,周子轲总觉得,如果汤贞还有一丁点喜欢他,汤贞也会留下的。
是因为周子轲哪里做的不对吗?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不给汤贞好脸色看,还是因为周子轲不想再躲躲藏藏,他想去见汤贞的经纪人。所以汤贞受不了了,汤贞害怕,于是就把周子轲彻底推远。
周子轲知道汤贞昨晚去做什么了,电视有直播——在那个电影节上,陪梁丘云,陪梁丘云,陪梁丘云。
现在汤贞还给吉叔打电话——周子轲一时也弄不明白汤贞从哪里搞来的吉叔的电话,他过去最痛恨身边有人去联系那个“家”。可现在,他应该怎么去痛恨汤贞。
汤贞像踢一个皮球,把周子轲彻底丢回去了。那些嘱托,听起来,汤贞是再也不打算要他了。
汤贞的电话关机,无论怎么都打不通。周子轲把车开得飞快,直冲进汤贞公寓楼下。他上楼,沿着电梯到了汤贞家的楼层。
汤贞并不在家。
是。昨天晚上汤贞还在陪梁丘云,他怎么可能在家。
周子轲转过身,一脚用力猛踹在汤贞家门上。
从进入亚星娱乐的第一天起,所有人都要接受一样的规训:你们在一起,永远是一家人。
汤贞昏迷在床上靠窗的一侧。他还穿着昨夜的衬衫,他一向爱干净,爱整洁,这件衬衫却布满褶皱,包裹住他瘫软的身体。
汤贞闭着眼睛,睫毛扫下去,笼罩下两扇阴影。外面下着雨,雨水击打玻璃。室内昏暗,梁丘云坐在床的另一侧,低头用手中螺丝刀重新组装一个信号接收器。
组装好了,梁丘云便拿过麻布手套将手上的机油擦干净。他看了一眼闹钟,低头从床头翻找那只扁扁的盒子。药盒普通,看起来就是治疗肌肉酸痛的常见药而已,抽出来,里面是镇静药□□。
梁丘云掰下半片药,丢进一只杯子里。他又拉开抽屉拿另一种药,和□□掺合起来,在酒中摇匀。
针管拆开,把药液吸取进去。梁丘云走到床的另一边,从汤贞枕边拿了条毛巾——早上那次喂药时,梁丘云还没有经验,汤贞昏迷中无法吞咽,呛出来了半杯,险些出了事。这会儿梁丘云坐在床边,他把汤贞抱起来了,抱到自己腿上搂着,他用毛巾垫在下面捏开了汤贞的下巴,用针管朝汤贞嘴里注射少量的酒液。
等了一会儿,没见汤贞吐出来,似乎是恢复了一点吞咽能力。梁丘云便又单手用针管抽取了一些酒,打进他嘴里去。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梁丘云却是不怕麻烦的。窗外的雨密密匝匝敲打在窗上,似庆典欢快的鼓乐。酒杯空了,汤贞微仰着头,湿润的睫毛闭合着,他的意志被抹消了,在此时此地,他的灵魂并不像肉体这样被需要。
梁丘云捏着汤贞的下巴,低下头去尝吻他。有很浓的酒味。汤贞的头紧紧卡在梁丘云的手臂和身体之间,仿佛梁丘云一用力就能将这块头盖骨捏碎。
这些年来,汤贞总是说,方老板没有欺负他,汤贞还说,方曦和是他们的大恩人。
昨天汤贞又说:是我愿意的!
在梁丘云看来,汤贞着实已经身陷囹圄,无可救药了。
“等我晚上回来,阿贞……”梁丘云把汤贞抱得更紧了些,他让汤贞的脸蛋贴着他的,梁丘云又亲了一下汤贞的脸,他抬头望了天外的雨。
阳台晾晒着几双球鞋,已经湿透了。梁丘云穿上了雨衣,他进来关上阳台的窗子,然后提起那几双泡水的球鞋丢进了黑色的垃圾袋里。
手机里还时不时有电话打来。《狼烟》乍红,全国各地的报社记者都想采访他。丁望中也终于拿回了主导权,他要为《狼烟》在国内举办一系列的宣传讲座,邀请梁丘云参加。
当然,这其中也有郭小莉的急电。她焦急地问:阿云,你确定阿贞昨天回家了吗?
梁丘云把手机静音,塞进口袋。他穿着雨衣,在一柄柄伞中登上了从城西向北的公交巴士。梁丘云展开了一张报纸,在最角落把自己遮掩起来。
方曦和被带走的第三天,报纸上关于他和新城发展集团的专题报道仍占据着大幅版面。
《方曦和效应致使多支股票持续大跌,新城发展恐陷资金流危机》
《方曦和被拘事件牵连多起旧案,新城名下神秘土地储备浮出水面》
《方曦和之子方遒及同乡白一雄亦被警方调查》
《方曦和多年海外布局资产成谜,可疑资金达600亿》
……
“他这几年的精力早已不在集团运营上了,”据方曦和身边的人透露,“专注于海外资本运作,风险巨大,利益巨大,还迷恋上了新城影业这个漂亮的小玩具,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
“从现在得到的消息看,方曦和案牵涉面很广,案情复杂。方曦和目前已被限制出境,根据记者最新收到的消息,他确定已回到北京家中,为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不得离开北京。”
*
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栏目报道称,昨日凌晨,八十余位愤怒的北京学生围聚在某报道了“方曦和汤贞五年金丝笼丑闻”的八卦周刊杂志社楼下,砸门砸窗,喷绘涂鸦,买来成捆的八卦杂志在街头公然焚烧以示抗议。“她们平均年龄在十六岁,主要成员来自附近的两所高中。为首一人交代,她们是受汤贞全国后援会北京分会副会长的指派,来此地‘行使正义,惩处邪佞’。”
评论员评论道,作为华语地区乃至全亚洲最具人气的当红偶像,汤贞在国内的个人声势历经五年,正在鼎盛时期,他的年轻粉丝团体遍布全国各地,民间几个粉丝后援会注册会员都在百万以上,内部关系错综复杂,堪比宗教:“作为青年一代的领袖,汤贞本人身负重任,责无旁贷。如何引领中国的年轻一代走上良好健康的道路,教育者们更要审慎处之。”
连电视上也在报道这一新闻,主持人讲,这八十余名学生已经回归学校正常上课:“有家长拨通了亚星娱乐公司的电话,但暂时还未联系到汤贞本人——”
林大正饶有兴致看着电视,突然旁边有人把电视彻底静音了。
办公桌上,电话会议还在继续。
“他出来了,”是蔡景行的声音,带着一股急切,“我现在找不到他。”
“乐山,”另一条电话线路里有个声音问,“你们的人确定还蹲守在他那个望仙楼里吗?”
陈乐山坐在办公桌边,用一块方巾不紧不慢地擦拭相框里女儿陈小娴的照片。
“不行,不可以,”蔡景行咬牙切齿道,“不能就让他这么跑了……方曦和就是流溪河里一条活泥鳅,他出来了,绝不会再进去!我们这回是打草惊蛇了——”
“蔡总,方曦和这次麻烦大了,”林大安慰他,“你不用这么——”
“上次你也讲他麻烦大了!”蔡景行抢断他的话,“他还不是照样轻轻松松就出来了!”
陈乐山抬起眼,朝林大看过去。林大好声好气,对电话里讲:“我承认,这次不把事情办彻底了。以后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林大想了想,双手撑在胸前,感慨道,“可能压根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电话里一阵安静。
“乐山啊,”这时另一条线路上的声音问,“上次你说的,你的干儿子,华子,他的身手到底——”
林大及时道:“华子这个孩子可以的。忠心,觉悟也很高。”
陈乐山说:“暂时用不着华子。”
又是一阵寂静,林大转过头来看陈乐山。
“乐山,”电话里的人犹豫着问,“那你是准备——”
电视声音又调大了。新闻栏目正在报道昨日新城国际电影节上,反恐动作片《狼烟》首映。
“主演梁丘云全程参与实拍,所有危险镜头皆由他本人亲自完成……”
林大纳闷道:“哎,方曦和不是对他有恩吗?”
陈乐山终于把那一张相片擦完了,他将女儿小娴的照片轻轻放在桌上:“那就让他去报恩吧。”
大雨将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淋成了一个雾气蒙蒙的盒子。梁丘云的身躯挤在里面,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接听电话。雨衣不断滴下水来,听筒里那个声音道:“梁丘先生,请你记住,你是与方曦和本人有私人恩怨,才做出了今天的行动。”
“一旦出事,我们会关照好你在老家的亲人,你不用有后顾之忧。但如果……”
对方顿了顿,说:“两位老人年事已高。”
电话亭外还有人在等待,梁丘云挂上电话,慢慢把雨衣帽子戴好,他低着头推门出来,沿着一条巷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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