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跟世友一块长大的,我也不大明白他的心思,”周子轲的亲生姑母,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在一次家宴结束后不无惆怅地对曹医生讲,“弟媳当年生子轲的时候难产,我和我爱人飞过来陪夜,我们家里,姐妹弟兄,都来了,还有老人。我爸,他什么迷信都不相信,当时家里人已经慌了,请那个大师上山来,意思是求神仙别把这个孩子带走。我爸不相信这个,他自己拄着拐杖,穿着他那身行头,到世友这里来,他要自己来镇这个场面,不信凭他老祖宗的颜面留不下这么一个子孙。那时候世友都五十岁的人了,就子苑一个闺女,当着全家上下老小的面,他非说不要了,不要儿子了,大家伙可都是为着他家的香火来的,他愣是说把家传给子苑也很好。爸气得!上去就揍他,拿那个拐棍。世友从小叫我爸打到大,回回往死里打。当家那么多年,爸还是那么揍他。最后幸亏是,也不知道是弟媳舍不得世友再挨打了啊,还是天上的神佛老祖宗们都看不下去了,终于是让子轲平平安安降生了,哇得哭了一嗓子,爸那才终于停手。”
“世友其实有点怕子轲的。你别瞧他成天凶神恶煞,管那么大那么多的企业,成天外面人家里人提起他都怵他。他根本管不了子轲。也就跟我们横,他拿老婆,拿子轲这个儿子,一点办法没有。弟媳当时得病,想提前走,世友闹了一阵子脾气,最后不还是答应了。都以为他和没事似的,弟媳走了大半年,才发现他不大对劲,这不才把您请来了。”
周子轲的一位远房堂兄在兰庄一家度假村酒店担任客户服务部经理,周世友的一次寿宴上,他告诉曹医生,家里孙子辈的这么多,大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就是子轲:“小时候我们去大爷爷家过暑假,几十个孩子站在书房里,大爷爷把军功章拿出来,当着我们所有孩子的面,就叫子轲拿着了。后来听说子轲回了家,把军功章转手送给他家一个养马的,气得我大伯狠揍他一顿,回头大爷爷又把我大伯揍了一顿。”
上一辈人把这个孩子的降生视作列祖列宗的庇佑,是神佛对自己一生功绩的认可。下一辈人与这个孩子之间自然有无穷的距离。
用老管家吉叔的话来说——当年正是他找到曹医生,领着曹医生进了周家大宅的院门。“子轲从小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很难说是他自己天生姓格孤僻,还是家里从上到下无形之中制造出这样的环境,让他与别的孩子没有多少交集。”
吉叔和曹医生见面的次数很频繁,多半是为了周世友,只有很少几次,吉叔对曹医生说起他自己的生活。他也有他的家庭,他自己的亲孙子正在青春期,很顽皮,然后他说起周子轲。
曹医生总结过,这个家族现如今大部分人在意着周子轲,是因为周子轲祖上钦定且独一无二的继承者身份,少部分人放不下周子轲,是因为周子轲有个把小儿子的平安和健康当作遗愿的母亲。而吉叔在这两个原因之外,还有他的第三个。吉叔称,子轲小的时候,跟他很亲近的,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吉叔带着子轲从小长大,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亲。这第三个原因正是“亲情”。
周子轲的姐姐周子苑向曹医生证实了这一点,周子苑称,吉叔是家里唯一一个可以把子轲叫回家吃年夜饭的人。“所以我觉得,子轲其实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人,他心里明白谁对他好,谁一直对他好。”
吉叔反复对曹医生讲,当年蕙兰走的时候:“我们再多想想就好了……那个时候家里没人想到子轲会一走了之。他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周家祖上一辈还在世的老人称,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留下:“神仙佛祖老祖宗当年要把他带走,说不定就是为了你们以后着想,你不懂事,非要留,祖宗要给你教训。这个孩子长年累月不回家,在外头干了什么事,作女干犯科,叫人绑票撕票的,你全家可兜着去吧。”
曹医生在周家大宅待了七个春秋,这七年,方方面面与周子轲有关的传闻、印象,在曹医生脑海中不断碰撞,勉力融合,最终幻化成一个不真实的相互矛盾的形象。年纪轻轻,生就一个混世魔王。
可惜曹医生从来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周子轲本人。周子轲就好像知道所有人都在与曹医生谈论他一样,他总是离曹医生远远的——确实,从周子轲本人的角度来看,曹年这个心理医生的存在就像是一本恐怖犯罪小说的开始。
直到前几天,一位患者的监护人打了一个电话,把曹医生紧急请到了医院去。曹医生到了病房,看见他那位曾经红遍亚洲的病人再一次求死不得,昏迷在病床上。而在床边等候的人里,曹医生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看到周子轲身在其中。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子轲走进来,手里拿着刚被金护士长圈点过的一本汤贞的用药记录。他开门见山说:“我没想到他的医生也是你。”
这本恐怖犯罪小说仿佛进入了一个高氵朝部分,曹医生可以露出其“邪恶的本来面目”,宣布:“没错,我对你的一切早已经了如指掌!”
可事实是,曹医生只能请他坐下,问他想喝点什么,曹医生发觉自己对他本人是如此的一无所知:“我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啊,子轲。”
*
第一次“见面”,周子轲花了二十分钟,问了曹医生方方面面关于这家康复中心的问题,是否安全可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病人能不能接受得了,诸如此类。这些问题普通,又很不普通。每个刚刚有家人被送到康复中心的家属多半都要问这些问题。而这又很奇妙,这居然是周子轲问出的问题。
曹医生对他解释,这家康复中心和几家知名医院精神科都有合作,和自己的诊所合作时间也非常久了:“设施、器械都很完备,医护人员也非常专业,比把病人关在家里起码要安全得多。”
周子轲手里还拿着那本用药记录,他问了一句:“关在家里?”
曹医生看他。
周子轲舔了舔嘴唇,他嘴唇干的,曹医生给他倒水他也不喝。“什么叫‘关在家里’?”周子轲耐着姓子问。
周子轲对汤贞生活中的许多块面并不了解,从曹医生看来,他两个并不像是朋友,可奇怪的是,周子轲又掌握着许许多多只有陪在身边的护理人员才可能了解到的那种私密细节,譬如当曹医生拿出几种药品给他看的时候,周子轲一眼便认出其中有汤贞吃过的,睡前还要和其他几种药配合着一起吃。曹医生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他说是维生素。”
“你相信吗?”
周子轲放下手里的用药记录。“安眠药吧。”他伸手把那种药的包装盒拿到手里翻看。
周子轲喜欢自己琢磨事情。曹医生问:“你没见过包装盒?”
周子轲摇头:“他用一种透明药盒吃药。”
曹医生点头道:“很多患者都喜欢把包装丢弃掉。有的还喜欢拿一些日常的别的药物,掺在一块儿带在身边。”
周子轲说:“他也是这样。”
“汤贞吃这个药效果怎么样?”
“不知道。”
“睡得着吗。”曹医生问。
周子轲想了想,他摇头。“他不吃有时候也睡得着。”
曹医生愣了一会儿。曹医生想问,你是怎么知道他能不能睡着的,他在什么情况下不吃药也睡得着。周子轲已经又拿起另外几种药盒自己看了,他翻着汤贞这么多年的用药记录,沿着上面的药名挨个开始比对。
周子轲时不时问曹医生几句,他把药盒一个个丢到一边,再不厌其烦拿起下一个,展开说明书来看。曹医生突然想起,周家一位老家庭教师曾告诉他,说周子轲小的时候喜欢玩汽车零件,喜欢机械类的玩具,家里人给他买过不少,有的还是国外的古董,非常名贵:“他喜欢把所有零件都拆开,铺开了,再自己对着大人都看不太懂的说明书,从头到尾拼起来。”
他喜欢研究、关注自己喜欢的东西。家庭教师说。不喜欢的,他一眼都不会去看。
曹医生瞧着周子轲手边那本汤贞的用药记录,这个东西对外行人来说,实在是像天书般乏味枯燥。
“别用你那双眼睛观察我。”周子轲突然说。
曹医生一怔。
片刻后曹医生觉得尴尬了,他不好意思笑了笑:“子轲,待会儿要不要跟我去病房看看汤贞。”
周子轲抬头看了他一眼。
曹医生说:“你从昨天到现在一直还没——”
“他见了也只会让我走,”周子轲翻开下一张说明书,直截了当道,“算了吧。”
到傍晚的时候,曹医生走出办公室门,才知道康复中心外面围堵了许许多多媒体。电梯口一位负责开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刚才梁丘云来了:“梁丘云,那个很有名的演员,来看汤贞的!金护士长见了他,可惜他没上来,他说他下次再来。”
康复中心的院长给曹医生打电话,问周世友的公子是不是还在院里:“老曹,位子我都订好了,你问问他嘛,这里离他家那么远,餐厅他也吃不惯。”
周家的老管家吉叔和周子苑更是轮番联系他。曹医生告诉他们,子轲在他办公室沙发上睡了:“从昨天忙到今天,估计是困了。等他醒了我就劝他回去。”
曹医生在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得知了他的患者汤贞的那个叫梁丘云的搭档,晚上要开新闻发布会的事情。
曹医生早前从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处得知了不少关于梁丘云这个人物的事迹。是别人也就罢了,“梁丘云”,这些年,曹医生也听不少女患者提起过他。
周子轲在沙发上睡得沉,曹医生干脆关上门,熄了灯,不再打扰他。事实上从汤贞连夜转院,被送到康复中心来的那晚上起,周子轲就没再休息过了。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在病房里面陪了汤贞一夜,周子轲在病房外面守了一夜。许多夜班护士都瞧见了,周子轲在汤贞病房外面那道走廊的栏杆上坐着,就坐在上面,也不吭声。病房里熄了灯,所有人,就连当天傍晚刚投海出了事的汤贞都吃了药,睡着了,周子轲在病房外头漆黑的夜里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周子轲有他自己琢磨的事情,有他自己关心的人。可他的一举一动又都在牵动背后无数的关系网。周家办公室一位董事打电话给曹医生,问子轲是不是还在康复中心:“他到底去干什么的,追星?”
夜里十点多,康复中心墙外发生了一阵骚乱。汤贞的监护人郭小莉遭到了围攻、辱骂,她情绪激动,跑上楼来看汤贞,她好像只是为了确保汤贞在康复中心里被好好照顾着,与世隔绝,没受到任何外部世界的影响。郭小莉与汤贞说了几句话,便借口回家照顾孩子,走了。她一走,汤贞情绪就不对了。值班护士给曹医生打电话,说汤贞一直问他们,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曹医生正往汤贞病房赶,迎面看见周子轲睡眼惺忪,从办公室里出来。周子轲身上衬衫睡得皱了,头发翘的。汤贞病房门口都是护士,他过去,她们全看他。周子轲弯腰靠近窗边,低头看病房里的汤贞。
曹医生坐在汤贞床边,再三和汤贞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不我现在给郭女士打个电话,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就问问她,确认一下。”
汤贞缩着肩膀,他明显还是害怕曹医生的。一听要给郭小莉打电话,他愣愣的,摇头了。
汤贞在值班护士的监视下把药吃掉。曹医生问了他一些惯常的问题,头不头晕,身体哪里疼痛之类的,然后曹医生问他,今天写日记了没有。汤贞点点头,又摇头。
他案头的日记本是空的,上面只有一个日期,下面一整页没有字。
曹医生说:“没关系,慢慢来,什么时候有事情想记下来了,想梳理自己的想法,再写也不迟。”
周子轲坐在曹医生办公室里看电视晚间新闻,曹医生叫餐厅厨房弄点宵夜送上来,厨房以为是他要吃的,送上来一碗肉丝面。周子轲专注看电视,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屏幕里正慷慨陈词的梁丘云。
晚间新闻主持人称:“截至目前,已有共八十一位亚星娱乐旗下艺人及练习生陆续发表声明,希望与中国亚星娱乐公司解除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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