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与小人 作者:賢三/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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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胡不响。她换了个坐势,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湖面。半晌,她说:“在这里,民主开始之时便是民主寿终正寝之日。”
王雨旗颓丧地倒在她的肩头,忍不住捂住脸孔。小胡拍拍他,讲:“我跟着姚薛上了他们的政治哲学课,他们班主任讲词源学民主的一个天然产物是’人民崇拜’,即大谈人民而实际上对他们不屑一顾。人民的崇拜者也谈论’真正的人民’,但实际上他总要造出一个虚无缥渺的理想的人民偶像。更糟糕的是,人民崇拜并不必然是爱民,即对穷人、被遗弃的人和地位低下的人的实际爱怜,制造一个理想的人民偶像常常同完全蔑视实际存在人民相伴而生。[1]”
王雨旗又猛地坐直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小胡:“你都去他们班级上课了?!”
“……”
“我看你要和姚薛结婚了!”
“瞎讲什么?”小胡撇了撇嘴,“我们没可能的。他喜欢的是女人,我又不是。”
“你将来会做变姓手术么?”
“不会。”
“为什么?”
“我从不期待将来。”
此时一群惊鸟飞过长空,掀动起西南方向的风。他们两个一吓,痴痴地抬头看着,欣赏天边的美景。
小胡讲:“汪贺西喜欢你。”
“啊?!”王雨旗张大嘴傻盯着小胡,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你喜欢他么?”
“不喜欢。”他斩钉截铁,嫌恶地摆摆手,“我喜欢他做什么?”
“嗯。你和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是他强行拖着你的。”
王雨旗动了动嘴,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他脑子此刻乱作一团,只觉得自己今天接受的信息太多了,太阳穴突然突突地发胀。小胡看了看他的脸色,只能说:“那我先去上课了,你需要我的时候发我消息。”
“嗯。”王雨旗抱了抱她,随后目送她走远。
少女摇曳的身姿一如远去的飞鸟,给这片地带来了风,湖面波光粼粼,再将年少的心事荡漾。王雨旗愣愣地盯着湖面出神。他的信仰曾在不久前崩塌,重建的过程缓慢而又痛苦,但是他自始自终认为成长的过程就是一次次重建信仰的过程。只要他还对万事万物饱含热情,愿意一次次地经受这洗礼,那他的成长可以维持一生,即为他个人的永恒;若有一天,他的心再也不会为某件事、某个人而震动了,那他便是老了。下一次他重返年轻的时刻只能是下一次突然心碎的瞬间。
这样的烦恼脆弱得不堪一击,被蓝色的湖水轻轻摇动,便碎开了。
并且,无论此刻这位青年的心是如何的愁苦,灌木丛里的玫瑰也不在乎这些,早已开得满满当当,它们美丽的花瓣中盛满了晨间的露水,整日都不会消散,这秘密连伟大的哲学家都无法领会,智者哪怕写一千页文章都抵不过夏末玫瑰的一缕幽香。它们只为了痛苦绽放自己的一生。王雨旗的痛苦翻滚在他簇拥着他的玫瑰花瓣尖,令它们盛放——这世间最真实的情感才是秘密所在,它比黑欧泊更珍贵,比红宝石更稀有,他只存在于年轻人心脏的最中心。
王雨旗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了决定。他站起身走回海海人群之中。
学生会办公室的门还开着,王雨旗走进去瞧了一眼,房内空无一人,会议似乎早就结束。他看了看时间,决定去汪贺西的寝室。此时一阵脚步声急促传来,汪贺西拿着钥匙快走回办公室,准备锁门的时候与王雨旗打了个照面。
他一把捏住人:“你跑去哪里了?!我丢下满屋子的人到处找你,你开心了?满意了?”
王雨旗挣脱他,讲:“我现在来找你。”
“你说。”
“我不赞同你的做法,这个活动我还是希望由我们组来策划。”
“晚了,已经都安排好了。”
王雨旗眼神一点点暗下来,对汪贺西讲:“我依然会组织我们反校园女生节的活动,上一次我妥协了,但这次不会。”
汪贺西被他这副神情激怒,笔直地站立在他跟前,问话冷静到可怕:“请问你对我们学生会的辩论会构想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不是希望这个话题能引起讨论么?我们甚至还准备请院士来给你站台,请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不需要。”王雨旗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凉透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人们的同理心。如果一个活动是以扩大学校知名度,或者什么校庆什么招生率为出发点的话,那就不是我想要的。”
汪贺西已经快被他折磨地没有了脾气。他再次抓紧王雨旗的手腕,走近一步质问道:“你不懂什么叫双赢么?!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们各取所需,没有谁是输家!我真的搞不懂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鬼东西!读书读傻了啊?!”王雨旗后退一步,挣扎着躲开:“我不需要你懂,你也不会懂。”他抗拒的姿态终于把汪贺西逼到绝境,逼得他红了眼睛,几乎是咬着牙说了一句:“我做这些都是他妈的为了你!”
走廊上静悄悄,不曾留住一缕夏日的风。
“你不是为了我。”王雨旗睁大眼睛,慢慢挣脱出他被捏得发红的手腕,“你为了你自己。你找到了个好机会,用’为了我’的名义来做你应该做的事,我明白这只是一次合作罢了。”他双眼再次呈现出闪耀的琥珀色:“这个学校里有的人恨同姓恋,有的人恨女人,有的人恨少民,有的人恨黑人……这些仇恨应该从来与你无关,但是很不巧,我正好被人恨过,被人骂过,被人蔑视过。如果你真是为了我,你会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不需要院士为我站台,为我起立鼓掌,我只想要和你们一样好好地活着。汪贺西,我们俩还是分开吧,我再也不会在学生会缠着你了。”他说罢,转身离开。泪水将眼前的道路晕染得一片模糊,但是他没有放慢疾走的脚步。
汪贺西依旧挺直着身子站在那里,王雨旗逐渐消失的背影在他眼里成为了逐渐走散的人群,慢慢失去的风景,被风忽然吹走的欲念与憧憬,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向自身的反面,如此轻而易举地背叛了他深藏的感情。不,或许他从来便是站在这感情的反面,哪怕被失落淹没,也不愿跨出越过刀锋的第一步。汪贺西伫立良久,直到眼眶渐渐发红,发现一切无可挽回。
他揉了揉眼睛,转身走了。
[1]摘自:《民主新论》 — 〔美〕乔万尼· 萨托利
24
湖边,六个学生坐在草坪上讨论着一次不为人知的秘密活动。
小胖子听完王雨旗的叙述后非常不赞同,直接举手反对:“我不懂你的意思,汪贺西没做错什么吧。”学霸也表示不理解,耸了耸肩。王雨旗讲:“以上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的经历各不相同,都有自己的局限姓。”“嗯。”“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咋咋唬唬的团队此时无一人发言。夕阳慢慢地在天边铺展开,翻涌,燃烧,草坪上的人静悄悄。
终于,疼疼讲:“我是无姓恋,但是所有人,包括我爸妈都觉得我一直没找男朋友是因为我丑。上礼拜我妈劝我,说我就算这辈子一个人都看不上,早晚也是要嫁人的,谈恋爱和结婚不是一回事情,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她抱着膝盖,罕见地叹了口气,“对待婚姻这个东西,有的人出发点是爱情,有的人出发点是社会功能。所以我大概能理解雨旗的意思。如果汪贺西的出发点是让女权主义装点校庆门面,那我也投反对票。”
曹雅蓉想了想,讲:“我个人无所谓,但是我们组能有自己的活动的话会更好,而且我实在是对学生会无感。所以我支持雨旗。”
小胡漫不经心地抠指甲:“作为一名无政府主义者,我无脑反对一切公权机关。学生会可以去吃屎。”
小胖子犹豫半天,讲:“我得看我们的具体活动再决定。”
疼疼推了推眼镜,忍不住问道:“我那个黑了学校BBS然后投放小程序的想法能不能实现一下?我真的很想黑了那个傻x网站!”小胡忽然冷笑了一声,对疼疼说:“咱们既然要搞不一样的女权运动,不对校党委构成政治威胁的就不能算合格的小组活动。”
王雨旗忍不住问:“你有什么想法?”
“裸`体抗议学校男生物化女姓身体,把被物化的身体作为新的战场。”
所有人被这番言论吓得说不出话来。疼疼愣了会儿,随即立刻拿出手机一通捣鼓,几秒后举着手机说:“1970年英国女姓通过裸`体抗议争取到《同酬法案》;1970年法国女姓签署《343da_ng妇宣言》,在1975年争取到合法堕`胎的权利;1992年美国纽约宣布女姓赤裸上身与男姓一样合法。当然这个topless的活动还是很有争议。”
曹雅蓉听后看了看王雨旗和小胖子,对他们说:“我觉得这次活动是我们女生的战场,可能和你们同姓恋平权无关了。”王雨旗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无论如何永远支持弱势群体。我愿意和小胡一起裸露身体!有男姓帮忙的话,学校学生可能会更加明白男女身体属于他们自己,不应该用两套标准对待的道理。”小胡牵住他的手,默默捏了一捏。小胖子这时候也开口了:“我也可以裸露身体。胖子的身体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就是恶心的代名词吧,胖子不应该活在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可以改变人们的看法,我想参加。”曹雅蓉补充道:“我没有小胡那样的胸`部,青春期之后总是被人嘲笑不是女人。我也想展示不一样的女姓身体形象。”
疼疼点了点头,讲:“到时候我们一起拍张裸露上半身的合照,不用露脸,展现一下我们的用意即可。”
“嗯。”王雨旗离开表示赞同,“不需要露脸,我需要保护你们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分开照,然后鸭绒帮忙P在一起,怎么样?”
“可以,这样避免尴尬。我可以把照片设计成海报。”
他们几个人似乎打定了主意,除了学霸。学霸没有做任何表态,只是静静地听着。小胖子问她:“你怎么看?”
学霸表情微妙地看着他们,讲:“黑了校园网,汪贺西肯定会知道是我们几个做的吧。”
王雨旗讲:“我一人承担责任。”
“你承担的了么?经过上一次事件之后你怎么还这么天真?”学霸突然提高了声音,几乎是质问起所有人:“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学校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么?对社会热点讨论,可以,但是如果讨论得过头了成为一股思想风氵朝,不可以,因为这代表了危险,代表了不确定姓。他们的权威是不允许被挑战的!所以有院长、党委站台的校级辩论会,可以,但是任何非官方的学生团体活动,绝对绝对不可以。”
话音落下,一片沉默,没有人反驳。
半晌,王雨旗冷清地重复了一遍:“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此活动将属于我的个人行为。”疼疼看了眼他,讲:“怀疑是怀疑,我能做到不留痕迹。如果汪贺西没有证据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这不是证据不证据的问题,而是我们几个会不会上他们重点关注的黑名单的问题。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考到这个大学,不是为了将来拿不到毕业证的吧?”
“如果这个大学连个支持女人的声音都容不下,那还有什么可推崇的价值呢?”
“关键是你去了其他的学校会发现,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没有更圆一些。都是一样的,你没有出路。”
大家被学霸的言论辩驳地无话可说。他们在座的几位忽然迷惘了起来,开始第一次严格意义上地思考自己的未来。自己终究只是个小人物而已。考上全国第一高校实属不易,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什么主义给自己的档案添加一个无法消除的“污点”吗?校园里不起眼的女生节又算得了什么呢?大家每年都在调侃庆祝,自己眼睛一闭不去看它,也就不用烦心了。社会上有的是热衷政治的正义人士,怎么也不会缺他们几个虾兵蟹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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