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作者:慵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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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听到太监报来的消息时,在暮秋悲风中打了个冷颤。继而便进入灰蒙蒙的梦境,他不知道是怎么套上衣服,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了宫里。
他进门时,看见了很多人的脸。
许多许多,他没有见过的脸庞把他围住。
那个曾经想要他命的大哥挂着笑,扯扯他的灰色棉袍道:“阿临,你穿这么厚不热么?这才是秋天,就算是守灵,也用不到这么厚的衣服。”
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二哥也走上前,看看谢临的脸色,悄声说:“老六,你可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要不没人能受得了。”
谢临张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受不到冷热,也无暇去顾及。似乎是半儿怕他冷,给他临时套了一件暗色棉袍。但他折腾了一路,也没出什么汗。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心里有个窟窿,正在呼呼的吹风。吹的他摇摇欲坠。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哭泣。
他只是张着眼睛,用焦急的眼睛巡视过人群——父亲,大哥,二哥,还有自己的叔叔们也都看到了。这些人都和自己血脉相连,但是他们和自己感受到的悲痛却有着天壤之别。谢临只是觉得那个心上的窟窿正吹着空寂冰凉的风,他好焦急,但是他没法去补。
他像是一个人,迷失在了梦境中。
谢临轻轻拨开人群,缓缓地往前走了两步。人们都很自觉,看见他,便主动让出一条路,让他好去灵前。
好黑的夜啊,连月亮,星星都吞掉了。灵堂的烛火也不能驱逐这钻进人心的黑暗。沉沉的黑色棺木前,有一个穿着孝服的身影。他的身后,好多人都在嚎哭,那么多人和他一起悲伤,每个人哭的声音都比他大得多。可那个身影是那么的孤独。
谢临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想开口叫一声表哥,却发现喉咙里还是出不了声音。但那身影似乎知晓,因为表哥转过头来,在昏昏蒙蒙的烛光下,朝他走来。
谢临看见顾同归的眼睛,才在一瞬间想起还有哭泣这回事儿。他哆嗦着嘴唇,蹒跚着跑到顾同归面前,哭喊着:“表哥,表哥,舅舅在哪里,舅舅在哪里……”
顾同归挡住谢临望向棺椁的视线,他第一次在表弟身前站得如此坚定。顾同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阿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父皇……”顾同归的心骤然生疼,但他仍继续道:“驾崩了。你要懂事,听表哥的话,好么?”
谢临望着顾同归,慢慢咀嚼出意思,起初仍呆滞地望着,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望何物,蓦然,那巨大的棺木再次刺到他的眼中。梦猛然惊醒,他终于哭出声音:“舅舅,舅舅……”
顾同归强忍泪意,只是木桩似的戳着任谢临依靠,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绝不能让情绪崩溃。牙关却止不住的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快憋闷的撕裂了。
过了许久,谢临悲鸣渐缓。抬起泪眼,哽咽的问顾同归:“表哥,我没有舅舅了,是么?”
顾同归像平日里一样,爱怜的用整个手掌捏着谢临手腕。力道渐重,就好像对于别的部位都不好去触碰,只能把满腔的爱怜集中在了这一处肌肤,好似要把那细嫩肌肤的纹理都刻印在自己的手掌。
顾同归伸手揽住谢临肩头,把他氵朝湿的脸庞按在自己的胸口。他许久才挤出一句喃喃自语:“你没有舅舅,我却没有父亲了……阿临,你还有表哥,表哥会永远陪你疼你,把舅舅亏欠给你的年头都补回来!”
谢临把头埋在顾同归怀里,他感觉自己心中的窟窿终是不再呼呼吹风了,但是他知道那窟窿还在。外公去世的时候,窟窿变大了些,舅舅去世后,变的更大了。
但这个窟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谢临也不知道。也许是那次,在谢府被父亲的马鞭抽打后,也许从小就有,他记得小时候,他总想他的父亲,但他不敢提。因为外公总因这个发脾气。慢慢地,父亲成了执念,甚至在背书时碰到有关父亲的字眼,他的心就会一颤。也许……一出生就有,毕竟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他的母亲便永远离他而去了。
好在……还有舅舅,但那些放纵和快乐,也在今日化为永久的怀念。
上天总是不厌其烦的给人开着同一个玩笑,本该被淹没在无数离别中的一个最随意的转身,竟然是今后日日夜夜不能回想的痛悔和遗憾。痛悔什么?当时没有倾尽全力的说再见么?
谢临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个深秋,还是蒙着雾气,极其抽离。
这场昏睡的梦中细枝末节却记得很清晰,包括那散发着沉沉之色的巨大棺木,包括后宫众人红肿的双眼,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陌生面庞的大臣们都成群结队的三跪九叩,这许多繁琐的细节他都记得,但是所有的一切进行的时候,他都在心底里问自己一个问题,这,真的不是梦么?
有时候他会自己湮灭在热闹里,比如说看臣子们嚎着嗓子哭泣,他饶有兴致的观察起那些陌生的面孔。他发现除了前排的几位臣子,大多数人虽然面色忡忡,眼中却无泪。因此跟随着众人有节奏的哭喊时便格外引人发笑。他还看见一个人因为只顾着抬起袖子遮掩泪水太过入神而忘记了从众,以至于大家停止哭泣时,只有他一个人假情假意的哀叹声响彻大殿。那人尴尬的瞬间止住啼哭。
谢临在这时牵动起了嘴角,只是纯粹的为这个大臣此刻的窘态付之一笑。但是他若再想这个人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为什么会装出一脸悲怆的嚎哭不止,他的心就像被狠狠的摔打在了地上,疼得抖成一团。之后他就否定自己的念头,怎么可能呢?这是在做梦。即使皇帝的棺木已经下葬多日,并且是在他亲眼目睹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仍然摆脱不了身子不在其中的梦境之感。
人很聪明,在巨大又无法改变的悲伤面前,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不住。经过数千年的演变,便开始在这个时刻拥有了梦境一般的感受。因为梦境,所以悲伤和痛苦都不真切,人们可以缓缓的去接受那个早已经是事实的结果。而不是霍然直面,那冲击,是足以把一个正常的人压垮的。梦境逐渐清晰的过程,人可以喘息着接受。
顾同归在整个守灵过程中,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出他的沉稳和清傲。他没有歇斯底里的夸大他的悲哀,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悲哀沉沉甸甸。他表露出的悲伤不足他整个悲伤的一半,因为他还要直起脊骨,去承受母亲的,谢缨的,弟弟妹妹的悲伤以及众臣的眼光议论。
顾同归最心疼的还是谢临,表弟始终牵动着他的心。
但谢临只是一日日的跪在石砖的垫子上,目光涩然。他的手拢在袖管里,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白净的手腕。
顾同归跪在谢临身侧,凝视着他的侧脸。良久,谢临也没有转过身子看他。
顾同归伸出手捏住谢临的手腕,笨笨拙拙地替他把袖口整理妥当。又用轻柔而专注的眼神担忧的看了表弟一眼,久久地牵着他的手,直到天黑,直到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父亲,阿临一直有很深的执念。这一点影响到了他的很多选择
第14章 不可往
皇帝走了,但太子顾同归依旧是太子。
在皇帝刚离去的那时候,沈熙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立即提议让太子灵前继位。
但钦天监的人站出来,这个说西南有了地震。那个又说夜观星象,这几日大凶,不宜登基……总之在这个月里,没有一天是好日子。
群臣中也有说等先皇入土为安后再议不迟。
沈熙在忐忑和无奈中勉强接受了这种说辞,指望老皇帝下葬后,群臣便会商议新皇登基之事。
然而先皇的头七都过了,朝堂上仍无人提出让太子继位的大事。
先皇在时崇尚垂拱而治,因此在没皇帝的日子里,朝政依然按步就章的办。
实在按耐不住,沈熙和吏部尚书俞安泰联名上书表示国不可一日无主,要顾同归尽早登基。
此言一出,不少文官们也上书力主太子登基主事。
谢铎作为朝中的手握实权的重要人物,始终沉默不语。沈熙上书后,他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先是连连赞同沈熙的主意,又话锋一转说登基是大事,不能仓促举行,要挑一个好日子。
好日子没有等到,杀戮的味道却日渐昭彰。
几日后,禁卫闯进五名附议御史的家,以蛊惑人心,妄议朝政的罪名,把他们投入大狱。
蛰伏的阴谋终于掀起狰狞的一角。
朝臣纷纷上书——沈熙位居首辅多年,今已七十高龄,应致仕归乡,保全晚节。
谢铎亲自到沈府,满脸歉意道:“首辅年事已高,定常有鲈鱼之思。今秋风既起,何不归乡落个清静自在呢?”
本朝规定,文官七十致仕,若位居首辅高位,按理便要延期。但七十岁的沈熙长叹一声,喃喃道:“也罢也罢。且去做江边渔翁。”
这天大清早,城门挤满了远行的人。
一行人缓缓而来,中间的马车染着朴素的黑漆,里面坐着沈熙和他的妻子,牵马立在一旁的是他幼子沈均,他的怀里抱着精致的鸡翅木盒,看样子是要送人。但马上就到城门了,这个盒子还是紧紧抱在他怀里,沈均犹疑片刻,不知这礼物是否还能送出。
车驾之后,跟随着数个身穿便服的侍卫。他们负责把沈熙一家送到江西。
致仕时,若不是混的太惨,每个官员都有好友相送。而曾经贵为首辅的沈熙却无人送行。很有几分逐出京城的意思。
城门旁,谢临着一身灰袍,牵着追月等待。在这个满城风雨的时节,不断有拖家带口的人离开京城。城门口人影憧憧,谢临不断移动,尽量不让自己碍事儿。
看见沈均遥遥骑马而来,他忙牵马走上前去。
那个侍卫头认出了谢临,忙下了马。众侍卫一怔,也翻身下马,把马车叫停。
车帘被掀起,沈熙一身布衣,在家仆的搀扶中下了车。
谢临看着已经鬓发花白的沈熙,鼻子一酸,唤了声:“师傅。”
沈熙下了马车,脚步还有些虚浮。他站定一拱手:“公子安好。”
谢临喉结微动,在歉疚下不敢与师傅的目光相对,他低头道:“师傅,你非走不可吗?”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我身子近来欠安,再说做了几十年的官,也够了。”沈熙沧桑的脸上倒显出一抹淡然:“又何必恋栈,惹人不快。”
谢临终于艰涩的开口:“那表哥……又该如何?”
沈熙鬓角的一缕白发被风吹动,乍看之下像一团白烟。但这白烟却不能消散,而是重重的坠在谢临的心头——他知道,此时一别,相会无期。
沈熙叹一声,凝望着京城的秋日长空:“人生七十鬼为邻。生死兴亡,皆有定数,非老夫一人之力可挽回。”
一直未发声的沈均却闷闷的道:“父亲这话我却不懂,纵力有不逮,也应全力以赴,怎能在这个关卡离京避难?”
沈熙露出一丝不被人理解的苦笑:“当你无法挽回,维持眼下便是抗争——老夫知止勇退,也是为了保太子安宁啊!”
“阿临懂得。”谢临诚挚的道:“师傅千万保重身体。若有何难处,可随时递信给我!”
沈熙久久注视着谢临,和均儿一起长大的孩子,如今也这么大了。但他还天真的认为善待他人便永不会出错,他看着你的时候,眼中的光芒澄澈热烈,他会轻易许下诺言,会为履诺不顾人间的褒贬,甚至不惜己身。
可叹的少年胸臆呵!
沈熙眸中浮出深深的忧虑,他思索着缓缓开口道:“公子不日就要加冠,今日就让老夫为公子取字如何?”
沈熙戴罪之身,黯然离京。即便他文名卓著,也不会有人在这个关头让他取字。谢临却毫不犹豫的道:“求之不得。”
“缨者,系也。就把缨之作为你的字吧,循规蹈矩,谨言慎行,有所约束,方能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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