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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 作者: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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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片刻的失神。 
约摸过了两个钟点,他拐进熟悉的弄堂。 
一群娘姨正凑在楼底的公共水龙头边上淘米洗衣裳。小妹子珍也挤在人群中,瘦小的个子,捧着个白洋瓷面盆接水。见到他回来,即甜甜地笑道:"大哥,快过来擦把脸!" 
"妈呢?"子颜匆匆抹了抹,把在路上买的几棵青菜递给她。 
子珍接过,浸在盆里洗,答道:"整天都睡着,晌午醒过一次,喝了几口水,现在又躺下了。" 
"子仪呢?"该放学了吧。 
"在房里做功课。"子珍说着,抬头巴巴地看他。 
子颜一咬牙:"小妹,你再等几个月,大哥会想办法的……" 
子珍乖巧地点点头,不出声。 
子颜叹息。他何尝不想也把她送进学堂,可生活逼人,他每月的人工只够一家人的口粮,子仪的学费也是这几年来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只是苦了子珍,已十三岁了,却从没上过一天学。 
不禁想起方才见到的女学生们,子珍若穿上她们的衣裙,还不是一式的粉妆玉琢?可如今……他顿觉愧疚,伸手拍了拍子珍细弱的肩膀。 
此刻楼道里已是一片喧哗,生煤炉的炒菜的刚下班回来的,张长李短地聊着。他和子珍端了脸盆上楼,诸乡邻只淡淡地点点头,又去搭别人的话腔。 
他早已习惯,目不斜视地走向楼道最深处的一个亭子间;可子珍并不懂人们为何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只存着一派天真,笑嘻嘻地去逗隔壁的小毛头玩。 
——不懂倒也好。 
住在这座楼里的没有一户是殷实家庭,但人比人,最忌与比自己更为破败的家庭交往,生怕被其拖累,一辈子翻不了身。于是,穷人之间也分出了界限,他们是清白的穷人家,而住在那一隅的沈家,是不清白的。 
女主人是舞女。孩子是舞女的孩子。 
于是,隔壁的小毛头被母亲抱开了。子珍落寞地看看子颜,子颜只能给她一个无奈的微笑。 
走进自己家里,把门掩上了。 
从现在开始,至明日天亮,他们的天地只有这个小房间而已。一个煤炉,一张矮桌,两铺小床,一面布帘——他们的所有。 
子仪正坐在床沿上写功课。快十六岁的人了,瘦高的个儿,大半身都撳在小矮桌上,累得够呛。听见他俩进门,回头笑:"大哥,回来啦。" 
他掀开布帘,望了一眼母亲——正静谧地沉睡着,唇角微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少女的娇美。 
把目光移向她的床前,墙头钉了一根细麻绳,上头零落地挂着全家人替换的衣衫。其中最亮眼的一件是母亲早年的旗袍,玫瑰红的绸料子,滚着银边,胸前还钉了忽闪闪的珠片,可领口起了皱,已泛黄了。 
此时天光真正黯淡下来,他划根洋火,点上了煤油灯,望见小窗外,一排排的街灯也已燃了—— 
他卷起了袖子,回头招呼弟妹:"子仪,快把功课收起来,将青菜切了;子珍,把碗筷拿出来!" 
两个孩子分头忙,他则在一旁生煤炉。张家阿婆来敲门,送给他们一碟臭豆腐干:"自己炸的,你们尝尝。" 
豆腐干还烫着,兹兹地冒着油。子颜眼圈一红,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家阿婆笑笑,摸摸子珍的脸蛋:"妹妹,有空下来陪我说说话。"说罢,蹒跚着去了。 
子仪伸手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响亮地咀嚼,酱油流到了腮帮子,也不抹,只啧啧道:"好香好香!" 
三兄妹都笑了。 
照料弟妹吃完饭,子颜叫醒了母亲:"妈,饿不饿?起来吃一点吧。" 
赵月芝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来,望着儿子,目光是涣散的:"怎么?天亮了?" 
子颜道:"妈,是晚上了。" 
赵月芝朝窗外看看,"唔唔"两声,又说:"小颜,我不饿,你们吃,别管我。" 
子颜叹口气:"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转身在小茶盅里盛了饭,"好歹吃几口吧。" 
她正要伸手去接,陡地一颤,把小茶盅推开了:"小颜,你也不是好东西!藏了臭干,不给你老娘吃!" 
子仪插嘴:"妈,你怎么忘了?上次大哥给你买过的,你吃了就吐!" 
赵月芝啐他一口:"什么忘了?我忘了什么?"夺过小茶盅来,狠扒了两口,接着骂道,"都不是好东西!巴不得我全忘光!" 
子珍不识相,在一旁说:"大哥,妈的药已煎好了,要不要倒出来?" 
"药药药!你们要毒死我!"赵月芝又怨懑地骂了一阵,竟把被子一蒙,呜呜地哭起来。 
子颜摇摇头,与弟妹相视无言。 
夜晚是极早睡的,主要是为了省煤油钱。房间很潮,因是向着西的,终年照不到阳光。油灯一灭,角角落落里的阴冷便一齐袭来,无处可逃。 
子颜静躺着,忽然想起还留在外套口袋里的亚麻手绢,轻唤子仪一声,没有答应,已然睡着了。算了,帕子上的字迹都模糊了,还是明日里再找苏莉莉签一个吧。 
他心想着,悄悄地把手绢掏出来,捋平整了,压在枕下。 
远处的江上传来几声汽笛,隐隐约约的,不很真切……他恍恍地闭上了眼。 
 
 
 
夜里大概是下过几点毛毛雨的,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弄堂里积了好几个小水洼。沈子颜小心翼翼地提起裤脚管一一跨过,可因穿着布鞋,难免濡湿了鞋底,脚趾触着泥水,难受得很。 
望望天,还暗沉沉的一片,怕是还要下一阵雨,可家里只有一把旧伞,留给子仪了。 
开工倒很顺利。最令大家意外的是,苏莉莉竟准时在片场出现。只听她和导演谈起了即将开拍的电影:"秦导,你这部能不能赶在月底前封镜?我刚接了新戏,下月要开拍的。" 
"谁这么大面子,竟让我们的莉莉为他挪动时间?"秦导演颇为惊讶。 
苏莉莉娇笑一声:"凌熙然呀,你也认得的。" 
子颜一听他的名字,竖起了耳朵。 
秦导演怪叫道:"他——当然认得!去年那小子一飞冲天,在法国修得了学位,听说还得了奖,回来后就像戴上了钻石王冠,不知多少电影公司老板为和他签约争破头呢!怎么?我们老板抢到他了?" 
苏莉莉点着头笑:"老板真是英明,让他和公司签了六部戏约,这两年大概是跑不掉的了。"声音颇为得意,明着夸颂了老板,暗里则捧了凌熙然。 
"瞧你,身在曹营心在汉……"秦导演叹道。 
苏莉莉眼角一瞥,见子颜从身旁走过,唤道:"小沈!" 
子颜没想到她会叫住他,有些慌神:"苏小姐,那帕子……" 
"你该不会把那帕子洗了吧?"苏莉莉嗔道。 
"不不,是被汗水洇花了!"子颜老实地答,把准备好的子仪的作业簿递上前,"苏小姐,不麻烦的话,再给我签一个吧!" 
苏莉莉噗嗤一声笑了:"呵,我还真瞧不出你哪里出色了!" 
子颜抬眼看她,不知她为何说这话。 
"你还不知道?"见他摇头,苏莉莉眨了眨眼,"那我就不多说了,让他正式通知你吧。" 
子颜一头雾水,再想问,却见她故作神秘似地耸耸肩,走开了。 
这一整日里,心中都惴惴不安,似乎有些希冀,又说不清希冀的是什么。直到收了工—— 
果然下起雨来了,是南方常见的细密的雨丝,落在裸露的脸颊上,如冷冰冰的麦芒。子颜有些沮丧,不禁加快了脚步。 
忽闻身后有汽车鸣喇叭,原以为是叫自己让路的。朝路边靠了靠,车子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他只一心往家里赶,对这烦人的东西,很是着恼。 
却听有人隔着车窗在喊:"沈子颜!子颜!" 
 
 
 
——未完待续—— 
色 
 
 
 
第二章 
忽闻有人喊他的名字:"沈子颜!子颜!" 
他一怔,停住了脚步,朝身后望去。 
那辆紧跟着他的轿车已停下,银灰色的车门啪一声开了,他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隔着雨帘,四周的一切都如水晕般淡散了去,唯有他,却重墨似的一点,在他眼中份外剔透。 
不禁痴顿着了。 
"愣着干嘛?上车啊!"凌熙然伸出手拉他。 
沈子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可还是被他拽住了手臂,一使力,被拉上了车。 
"这么大的雨,也不撑把伞?"凌熙然侧过身,关上了车门。 
沈子颜低头看见自己湿漉漉的袍子不住淌水,已在皮椅上留下了好几圈水渍,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的车子给弄脏了……" 
凌熙然扬眉:"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说对不起什么的,多无趣!" 
子颜愣愣地:"那该说什么……" 
凌熙然叹口气,"难怪莉莉说你呆头呆脑的,劝我别签你呢!" 
"签……签什么?"子颜又一怔。 
凌熙然咧嘴笑道:"到我家去,我慢慢告诉你!"说罢,踩下了油门。 
子颜还未应声,脸色已是煞白。他每天都搭乘的电车自与这种小车不同,再加上凌熙然开得风驰电掣似的,不多时,子颜只觉头晕目眩,竟瘫倒在了椅背上。 
"怎么了?"凌熙然别过脸看他。 
子颜捂住嘴:"我……我要下车……" 
"你不舒服?啊,一定是淋了雨,感冒了吧!"凌熙然加速,"我家有药,你再坚持一下,就在前头了!" 
子颜点点头,又忍了片刻,但终奈不住胃部的痉挛:"我……想……想吐!" 
话音未落,凌熙然已踩下急刹车,把门推开:”你晕车,干嘛不早说?快下车!” 
子颜冷汗涔涔,又道几声抱歉,挣扎着下了车。把头直垂到胸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中又懊又恼:怎办怎办?我得罪他了! 
"你往哪边走,我家在这儿!"凌熙然一把扶住他的肩。 
子颜无力地朝他看:"你家?" 
凌熙然努努嘴:"呶!"伸手去揿门铃。 
子颜抬头望,"呀"了一声——原来是一栋建在弄堂底的老式洋楼,红砖红瓦红烟囱,白色的露台一直延到门廊。一枝粉红的夹竹桃穿过镂空的院墙,俏生生地探出头来。 
煞是好看。 
子颜虽还未缓过劲来,可一想到他原来不是要赶自己下车的,唇角竟溢出了些笑意。 
 
 
 
只听门那边已有人急急地奔来,嚷嚷道:"先生,做啥不响几声车喇叭呀?我好早些出来开门!" 
凌熙然大声喊:"少废话,快开门!我的客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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