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把中岛敦赶走了。
太宰其实没有喝得很多。那一瓶酒他从清晨喝到了午日高悬,而我坐在他对面的座位看他。
太宰喝着喝着,有时突然将陶瓷杯对着坚硬的桌面比划,再对着自己的动脉比划。
看得我胆战心惊。
“太宰先生,您想干嘛?”
我碰不到他,就算他要自杀我也阻止不了,只能暗自忧愁。
太宰的人缘不错,当酒馆里别的酒客喊他“太宰”的时候,他会笑容自若地对他们打招呼。
老板还对他打趣:“太宰先生,要不要来瓶牛奶解解酒?”
太宰笑着摇摇头。
老板的话让我意外,太宰也在酒馆点过牛奶啊,那他以前还取笑我呢。
太宰还不止一次地突然把手伸进米色大衣口袋里,摩挲一阵后再拿出来。
我想问问他口袋里是什么,但没法问出口。
太宰把国木田独步和中岛敦赶走后再没人来找他。
下午,太宰伸了个懒腰,悠悠地来到繁华街,逛街。
我走在他身侧,尽全力克制住随时可能崩溃的意识。
突然,太宰跑起来了。我正想跟着他飘向前,忽然一阵眩晕,再也控制不住眼前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所有意义变得抽象起来。
等我从意识破碎中挣扎回来,发现我正蹲在太宰身边。
我对于意识崩溃时发生的事与自己的行动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
我想起我的魂体随太宰飘去,当他停下时我也停下;
想起太宰叹了口气,要往墙上撞,而我的魂体下意识地挡在了他和墙壁中间——什么也没挡住;
想起太宰以一种无力疲惫的姿态抱头蹲下,他蹲下的时候,长风衣的下摆都拖在了地上,沾上了灰尘。
那个闪回的画面中,他蹲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你去哪了?虚无里饿不饿,冷不冷?好玩儿吗?你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啊?……秋,你看我像不像以前的你?”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酸涩不已。
我好想告诉他,虚无里不饿,不冷,也不好玩。
但如果真的有机会告诉太宰,我大概会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吧。
太宰垂下眸子,又笑了笑。
他扭过头的时候,我的魂体正漠然地蹲在他的身边,于是他那双饱含情感的鸢眸就撞进了我的回忆里。
我整个魂体一震,心绪复杂。
太宰不顾路人怪异的眼光蹲在这里很久了。
神色淡淡的,像是心血来氵朝的举动,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太宰在别人眼里匪夷所思的举止在我看来都不是事。
我就地劈叉,虚空中的魂体以太宰同款姿势毫无形象地蹲在他旁边,陪了他一个下午。
“秋。”他说。
“太宰先生,我在呢。”我说。
最后太宰的腿麻了,在原地一屁股坐下来,躺倒,手又伸进了大衣衣兜里。
他这次终于舍得把衣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了。
他把那样东西举在眼睛的正上方,看得出神。
一条蓝宝石耳坠的夹式银耳链。
“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他说。
我并不会感到腿麻,但我还是活动了一下腿部。拍了拍触碰不到的地面,作势拂走上面的灰尘,然后在他身边躺下。
看着他轮廓分明的帅气侧脸,我弯眼笑道:“太宰先生,我已经回来了啊。”
谢谢你这样想念我。
*
此去半年,我跟在太宰身边,陪着他白天放空,夜晚失眠。
他还是没喝完我放在家里的牛奶,过期的他就丢掉了。
这半年里,他曾无数次脱口而出我的名字,有时是在喝酒的时候,有时是在洗澡的时候,有时是在盯着耳链隆重地思念我的时候,有时是在他弯腰穿鞋的时候。
每次他叫“秋”,我能应的都应了。
我说:“太宰先生。”
然后太宰就装作他没叫过我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他的下一件事。
好像我只是他的一个语癖。
他是如此的思念我。以至于每当他用急促的语调对着某个方向喊“秋!”,我知道他又看见我了——他想象中的我。
可惜我在他的反方向。
我只能飘到他凝望的正前方,回他一句:“哎,怎么了吗,太宰先生。”
然后他失望地揉揉眼,不理我了。
我总是意识模糊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不过,只要清醒后能看到太宰,那么停留于世时痛苦一些又何妨。
现在的虚无我已无法掌控,我同样不知道这样的现状能维持多久,因此早早地对其他相识的人作了道别。
我割舍掉一部分陪着太宰的时间,去见了武侦社的人,见了港黑的中原中也和森鸥外,见了海边的织田作之助和异能特务科的坂口安吾,见了东京的黑子哲也和小早川惠子,还特意找到了在送信路上的薇尔莉特。
与他们道别过后我继续跟在太宰身边。目睹太宰经历了许多生死攸关却没有我的时刻后,心情愈发平静。
没有哪个人离开别人就活不下去,太宰治不是非竹下秋不可。他会渐渐习惯没有竹下秋的日子,从对竹下秋的思念中走出来。
太宰越来越少神经质地凭空叫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我怅然又欣慰。
情感上,我多么希望太宰对我永远挂念,而理智上,我更愿意他不会因对我的过度思念而受到伤害。
我会为他的在意感到多欣喜,就会为他的在意而有多难过。
因为我没办法出现在他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