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出书版)作者:阿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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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歆尧撇嘴:“真当老子是瞎的啊?少爷我这点见识都没有,还混个屁。你放心,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梁若谷哑口无言。过得片刻,真正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语调间带出几分莫名恼怒:“开什么玩笑!你要胡搞,有的是人陪你玩,惹方思慎那种书呆子干什么?我看你吃饱了撑的吧!”
洪歆尧突然怒了:“我他妈就是吃饱了撑的,你管得着吗?”说罢掉头不语,默然望着窗外。
梁若谷盯着他看一眼,仿佛这时才发现对方与从前大不相同。昔日那股难掩的粗粝浮躁,早已不见踪影,通身装扮加上神态表情,居然让人看出一点叫做忧郁气质的东西来。
梁才子似有所感,心中涌起一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惺惺相惜。
“特地跑这里来,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洪歆尧想起正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推到梁若谷面前:“帮我写几份作业,三千字的小论文,你要没空找人做也行。不用太好,拿个七八十分的样子吧。”又掏出一个小巧的数码记忆棒,“这里是所有科目的期末复习大纲,你帮我找人做出答案来,最好简单点,容易背。不过音韵训诂我要拿高分,你找个靠谱些的,要不这门你自己帮我做得了……”
见梁若谷呆若木鸡的样子,把记忆棒在桌上敲敲:“你开个价。记得找你们学校的人,还有一定要保密——喂,别给我装这副听不懂的纯洁样子,不适合你,恶心。”
梁若谷指着他:“你、你刚才说,所有科目的复习大纲?!你怎么搞到的?”
洪歆尧掰着手指头数:“两个老师收了我的礼,答应跟两个女课代表交往,找人在校外揍了一个课代表,请公共课助教吃了几顿饭,送了西文讲师的女朋友一身玛可尼。还有两门课,老师说了复习大纲。”
说了复习大纲的老师里,就包括方思慎。音韵训诂属于工具科目,也被称为文科中的理科。方老师讲原则,却也不故意为难学生,向来范围明确,重点突出。
尽管彼此熟知,梁才子依然被洪大少的豪放作风惊了一把,赞叹:“啧啧,阁下真他妈是个天生的败类。”理理思路,道,“光有复习大纲不行,总得知道你们老师讲了什么内容,持什么观点。同一门课,不同的老师考法差别很大的……”
“我知道。这里头有所有科目完整的笔记扫描。音韵训诂没有笔记,但是,”洪歆尧顿了顿,“有全部讲课录音。”
梁若谷毛了,咬牙:“既然这样,你找我干什么?”
“太多,看不过来。”洪大少挠挠头,大言不惭,“再说我也拿不准答案到底在哪里。我爸说了,自己不懂瞎搞,不如花钱请懂的人来搞。”
梁才子无语。捏起那小巧精致的记忆棒,邪笑:“这里头的东西,我可以拿去卖不?”
第〇四六章
库本阅览室夜间不开,五点半关门。其他人都走光了,方思慎还盯着翻开的书页没有动。值班老师在桌子后敲着挡书板:“行了,明儿再来吧,一口吃不成胖子,劳逸要结合懂不懂?”
站起身,混混噩噩还了书,慢慢往外走。他自己心里知道,这小半天其实一行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仿佛装了台搅拌机,各种勉强忘记的,不愿想起的,无法回避的,害怕面对的,轰隆轰隆搅和成一滩灰浆,灌了满满一脑袋。
看见成群结队往食堂打饭的学生,猛然想起本该回家做晚饭。碰一下没消肿的嘴角,血渍早已干透,绷得紧紧的。天气干燥,刚动动嘴唇,立刻裂了。风一吹,丝丝往里钻着疼。
无论如何,得给父亲打个电话。整个人木木地……不回家的借口反倒编得格外顺溜。
走到学生宿舍区,一群人在路边支着横幅摆摊:“寒风不敌人心暖,天地无情人有情——寒冬送温暖扶贫捐助活动。”
忽然得了灵感似的,过去问一声:“同学,你们到几点?”
“七点吧。同学你捐钱还是捐物?”
“捐物。”
“捐物的话要干净,最好八成新以上。冬衣冬被、学习用品……”
不等对方说完,方思慎已经道:“我这就回宿舍去拿。”
大步往宿舍走,走了一段,干脆小跑起来。打开门,屋里一片狼藉,还是上次拆了一半的包装箱,撒了满地的彩色照片。当日他懒得对付,直接扔下烂摊子,转身锁门,眼不见为净。今天被逼无奈,还得打起精神收拾。
开了灯,扫视一圈,迅速动手。照片全部塞进塑料袋,家具原样装回去。又钻到床底下扒出那双“兰蒂”运动鞋。当初本想扔掉,奈何惜物的习性深入骨髓,好端端一样东西平白当作垃圾,总也下不了手,便连盒子一起塞到床下看不见的角落里。鞋子只在夜间跑步的时候穿过几次,跟新的差不多。
最近一年方笃之给他买了不少新衣服,许多旧衣裳也可以捐掉了。瞥见柜顶的被褥卷,搭起凳子搬下来。这套被褥是郝奕毕业回乡时留下的,也就洪鑫垚留宿那晚打了一次地铺。
搬了两个箱子到捐赠点,听说还有不少,组织方立刻派出几名男生跟着方思慎去取。看见那些崭新的家具,在场的人都愣了。
“同学,这些……你真的不要了?”
方思慎擦着汗,摇头:“不要了。”
“都是新的,还没拆过呢!”
一个女生过来看看,惊叫:“安然居家!安然哎!超贵的,还特难买!”不可思议地瞪着方思慎,旋即惊喜,“方老师!”又皱眉,指着他的脸,“方老师你怎么上火上得这么厉害?”
方思慎支吾一声蒙混过去。从去年开始给华鼎松代课,国学院大一大二的学生都认得他了。
那女生扯住他袖子:“方老师,你真的要把这些都捐了吗?你确定没有搞错?”
学生名字方思慎都有印象,面孔却甚是模糊,点点头再摇摇头,接过捐赠表格开始填写。填完了,不管旁人议论纷纷,赶紧脱身离开。
回到宿舍,望着空爽的房间,心情也似乎轻松不少。拎起装满照片的塑料袋,纠结片刻,还是向走廊尽头的垃圾桶走去。恰好保洁工在,喜笑颜开地接过袋子:“都是废纸?”
“都是废纸。”
“那好,那好。”如获至宝般提下楼去了。
袋子里的照片无不拍得极其专业,足以上杂志封面。方思慎忽然有点后悔。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感觉很疲惫,在床边坐下,茫茫然不知该干什么,自然而然拿起一本书。简易书架倒塌之后,他也没心情重新弄,就这么一层层挨着墙壁垒了半米高。拿到眼前才发现这本包着书皮。他向来爱惜书本,但从没有包书皮的习惯。潜意识里,他喜欢那些封面和书脊给予的本色天然,琳琅纷呈的满足感。
特意包上书皮,是因为被弄脏了。不可能因为脏了就把书扔掉,更别说有几本已经绝版。可惜包得再严实,也没法遮盖书页边沿残留的褐色血迹。书也不可能从此不看,过了这么久,那印迹已经不算十分醒目,方思慎渐渐在翻阅时当作普通污渍加以忽视。
可是这一刻,它们重新变得刺眼。
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怨恨。由一件事、一个人延伸开去,连带着过去与未来,他人和自我,似乎没有什么不值得厌弃。他企图把自己从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却不得不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当下的迷茫痛苦如此卑污而又沉重,造成现状的根源那般荒唐而又强大。而最糟糕的是,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回与过去每一次都有所不同,自己所擅长的忍耐与坚持,恐怕再难奏效。
无比熟悉的,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孤独再一次侵袭了他。方思慎想起小时候,那个人总说:“阿致,不要怕。不管什么事,挺一挺,总会过去的。”只是随着人生经验的增加,他渐渐明白,挺过去,跟怎么挺过去,属于两个世界。
不能看书,那么,晚上去跑步吧。作了决定以后,忽然觉得很饿。窗台上的小葱大蒜,早成了一把枯草。幸好暑假前买的挂面和干菜还没过期,调料勉强齐备,于是动手做了个拌面。
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虽然不可避免想起一些事,那股怨恨情绪却淡了。饭后给屋子来了个彻底的大扫除,不知不觉便到深夜。很累,跑步的念头反而越发强烈。找出旧运动鞋,太久没用,面上一层灰。随意拍拍,穿上脚有点别扭,走到操场,跑出两圈之后,才慢慢习惯。
洪鑫垚跟梁若谷吃完饭,仍旧回学校。他在开学一个月后申请了宿舍,学生公寓新楼单人间,比集体宿舍贵得多。放好车,照例从博士楼绕个圈,看见313窗户亮着灯,立刻住脚。多少次打这儿过,头一回窗户是亮的。激动之后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想通了。坐在路边花坛台子上,揣测书呆子在干啥。
夜色越来越浓,进出的人渐渐稀了。本科生公寓门禁从十一点开始,洪鑫垚正在犹豫走不走,就看见方思慎从楼里出来,想也不想便抬腿跟上去。跟了一小段,看出是去操场跑步,放慢速度,晃晃悠悠远远缀着。
操场上一片昏暗,借着马路一侧的路灯光,勉强看得清轮廓。洪鑫垚坐在靠近树林的双杠上,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看方思慎一圈接一圈地跑步。看他一点点从黑暗中跑出来,在黄色的路灯光下变得遥远而清晰,再一步步迈入黑暗,随着喘息的节奏离自己越来越近。
看得见的时候听不见,听得见的时候看不见——不管怎样,始终在可以感知的范围里。洪大少感觉很不错,惬意地点燃一支烟。每当方思慎跑得近了,就把夹着烟的手撑到背后,闭上眼睛。听着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远去,再睁开眼睛吸一口,透过烟圈凝视灯光下的剪影,觉得真好看。
真好看。
轻盈的,矫健的,纯净的,性感的……洪大少形容不出。他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可惜光线实在太暗,只能作罢。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跑到筋疲力尽酣畅淋漓,方思慎终于减速,准备再走一走。汗水湿透了衣裳,被风一吹,凉飕飕贴在身上,却不觉得冷。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空旷的操场自成天地,孤独而自在。
忽然有人“喂”一声。他吓一跳,顿住脚步。
洪鑫垚从双杠上跳下来,走到方思慎身前。本来也没想好该说什么,黑暗中刚刚剧烈运动过后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开口就道:“怎么跑那么久,也不嫌累。”
光线虽然暗,隔近了倒也看得清彼此轮廓。方思慎认出是他,脑子里还空着,应了声“不累”,瞥见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脱口而出:“你抽烟?”
“啊,没……”洪鑫垚当即松手,一脚把烟头踩灭,“我那个……偶尔抽一下……”
“你才多大就……”方思慎突然意识到不对,住口,横跨一步就要走。
“别走!”洪鑫垚拉住他胳膊。
方思慎回头瞪视,洪大少马上松手:“别走,陪我待会儿。”
方思慎站着没动。洪鑫垚退了几步,坐回双杠上,声音又轻又慢,带着浓浓的哀求意味:“一会儿……就一会儿……”
望着黑暗里的身影,方思慎想起他刚才拿烟的姿态,有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世故成熟,眼下却又透出孩子般的落寞无助。也许,与自己的迷茫痛苦比起来,面前这个只懂得遵循本能横冲直撞的少年,正面临着本质上类似的痛苦与迷茫。
他忽然不知该怎样去恨他。
实在累得很,方思慎靠在双杠另一头,默然望天。
过了一会儿,洪鑫垚怯怯道:“我刚才看见你下楼来跑步……”
“不要跟踪我。”
“我没有。”洪大少全然忘了自己累累前科,斑斑劣迹,“我就是从你楼下路过,凑巧碰见的。想看看你跑步,怕你不高兴,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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