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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出书版)作者:阿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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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年下 现代架空

  方思慎心里一阵刺痛。望了父亲半晌,撑着门框慢慢道:“爸爸,洪歆尧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
  方笃之不说话了。低头沉默许久,才道:“小思,出了这样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洪家的实力,就是倒了,也不至于山穷水尽。再说洪歆尧本人这几年一直在京里,应该不会受太大牵连。他是救过你,但咱们也并非没有回报过。他还年轻,又有能力,过了这一坎,以后要东山再起,未必不是指日可待。这会儿正乱的时候,旁人谁也凑不起这热闹。将来有机会,再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方笃之泛泛地安慰着儿子,心里却想:连媒体都公开宣称是有人举报,洪家只怕出了内鬼。两军对垒之际,偏偏后院起火,洪要革垄断河津乌金二十余年,想必早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伺机已久。这会儿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甚至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都不是没有可能。
  皱了皱眉头,心里涌起一股厌烦情绪。党部提倡的举报体制,每逢必要时刻,其显著效果便彰显无遗。方大院长装病住院期间,他自个儿当然觉着是韬光养晦,落在某些人眼里不免理解为潦倒失意,就有那喜欢锦上添花的,几封匿名举报信寄到了学政署高教司监察处。前些时候金帛工程审计复核不了了之,才松了一口气,不想这几封举报信又被翻了出来,隔三岔五请方院长说明情况。
  好比厨房里的蟑螂,不时在眼前恶心硌应一下,杀不光赶不尽,有什么办法?方笃之一面谨慎地应付着上面的调查,一面不动声色寻找背后捅刀子的罪魁祸首。儿子面前,他自认还不到要交代的地步,暂且瞒住。
  方思慎极少看见父亲摆出这样阴沉的脸色,站了一会儿,转身回自己房间。无情的话往往也是有道理的话,在现实的世界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然而知道归知道,对于父亲如此势利的态度,心里忍不住有些发寒。与此同时,他又非常确定,父亲之所以把态度摆得这样清楚,乃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这样别扭着,接连几天没回家,在疗养院过夜。华鼎松精神明显好转,方思慎来不及高兴,医生就暗示他,回光返照而已,不过是两三天的事。
  这天刚下课,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听出是高诚实,方思慎奇道:“高师兄,你换号了?”
  那边答得又轻又快:“不是,临时借的。小方,你听我说,你爸爸这边有点事,这两天可能不会回去……”
  方思慎心头一紧:“我爸高血压又犯了?”
  “不是不是,教授身体挺好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有人乱说话,污蔑教授,我们正在配合上级调查,可能会找你了解情况,你可千万稳住,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知道的……”高诚实停了停,咬牙,“事物都有多面性,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不过管窥蠡测,根本不能算是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爸爸在院长这个位子上,办了多少大事,难免招小人嫉忌。你是他儿子,这种时刻若是都不站在他这边,只怕他要伤透了心……”
  高诚实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在耳边化作嗡嗡回响。方思慎好不容易听明白话里暗含的意思,莫非他在担心自己会“大义灭亲”么?
  定定神,问:“高师兄,我爸他还好吗?”
  “还好。方教授的品格,上面也是信得过的。一切行政及学术职务照旧,对外只说出去开两天会。”
  既没有公开,就是预留了回转余地。方思慎虽然不了解监察处的作风,听高诚实这么说,也稍微放下心。
  “师兄,谢谢你。我爸的公事,我确实一点都不了解,不可能乱说什么。”
  高诚实还是啰嗦了几句,匆匆挂断。
  原本就沉甸甸的心情,这时又多压上一块石头,方思慎觉得腰好像有点直不起来。既然父亲不在家,他也就决定不回家,潜意识里想以此躲开所谓来“了解情况”的人。
  然而第二天下午,他准备去疗养院,刚走出校门,就被人拦住了。
  “请问你是方思慎吧?”
  方思慎看一眼,不认识。见对方一脸正经,便回答:“我是。”
  “能借一步说话吗?”那人说完,站到路边树后比较僻静的位置,很有耐心地等着。
  方思慎这时候已经想明白怎么回事了,老老实实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拐进书店街一家茶馆。窄窄的门脸夹在两家书肆之间,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茶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那人在角落里的桌子前坐下,等方思慎也落座,从口袋里掏出印着徽章的证件,打开给他看看,又默然收起。
  “别紧张,只是向你了解一点情况,实话实说就好。”态度很温和,甚至还笑了笑。又招来服务员要了两杯茶,自己喝一口,伸手示意方思慎别客气。
  方思慎没有动,抬眼道:“您想了解什么,请问吧。”
  “听说你是国学博士?果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方思慎摇摇头:“我爸爸的研究领域是文学文献,我的专业是古文字,和他并不一样。”
  那人微微一愣,笑道:“都是国学,一脉相承嘛。听说方博士曾经参与甲金竹帛工程的研究工作?”
  没想到问起这个,方思慎虽然意外,但没有犹豫:“是。”
  “能说说具体是什么时间,负责哪个部分吗?”
  方思慎边想边道:“我是硕士第一年就开始跟着导师做预备,那是共和54年10月。第二年,也就是共和55年,3月的时候,金帛工程正式启动。我的导师主要负责梳理秦汉简帛,我帮助整理民间这块儿,前后加起来,做了两年半的样子吧。”
  “怎么只有两年半,金帛工程不是去年才结题?”
  这番明知故问装腔作势,连方思慎都看出来了,直直盯着对方,道:“跟导师研究理念不合,主动退出了。”
  那人也不再装下去:“听说你发现了工程作伪的证据,后来却遭人诬陷,迫不得已退出项目,所有研究成果都被人拿走,难道你不想公布真相,洗刷冤屈?”
  因为带了警惕心,方思慎很容易便听出引诱的意味来。
  他点点头:“想。”
  “不如这样,你写份材料,我们可以帮你。”
  方思慎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那人被他看得有点没底:“你可以相信我。我们只尊重事实和真相。只要你的陈述属实,就一定能还你清白。”
  这时方思慎开口了:“刚才看您证件,是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员。而竹简真伪,属于学术问题。我不知道,原来国学领域的学术问题,归监察处管。”
  这话一下噎住对方,方思慎却又接着道:“学术问题,终究要在学术领域解决。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成立专项调查组,请权威专家研讨鉴定即可。但我个人并没有这个资格,以金帛工程的地位,至少必须三名以上本专业高级教授联名,才能申请调查。您若真的肯帮我,不知能不能动员动员那些教授委员?”
  没有人比方思慎更清楚,最高学术委员会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一申请。金帛工程把整个国学界都拉了进去,转身来这一出,不等于自己抽自己耳光么?
  果然,那调查员期期艾艾几声,换了话题。
  “听说你父亲对古董文物很有研究?”
  “研究说不上吧,毕竟不是他的专业。不过做国学的人,感兴趣是肯定的。”
  “不知道方博士是不是也对文物收藏感兴趣?”
  方思慎长期钻研学问,条件反射般发现对方偷换了概念。
  “对文物感兴趣,并不一定对收藏感兴趣。收藏成本太高,我和我爸爸都没有那个钱跟时间,有空的时候,不如多逛逛博物馆。”
  调查员摆出一副咨询口气:“文物收藏成本确实太高,不知道当代艺术品投资怎么样?”
  方思慎摇摇头:“我对这个不了解。”
  三番五次绕不出成果,调查员不耐烦了,直接道:“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想请方博士解释一下这件事。”
  方思慎陪他说了半天废话,眼看天色暗下来,着急去疗养院看华鼎松,闻言不由得反问:“什么‘真心堂’?你要我解释什么?”
  话说出口,隐约觉得这三个字在哪里听过,一时也想不起来,更懒得特意费神去想。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爸爸在哪里有什么股份,要么你弄错了,要么他没告诉我,总之我没法给你什么解释。”
  那调查员看他实在不似作伪,旁敲侧击问起了别的话题。
  一场调查无果而终,方思慎急急忙忙冲到门口,电话在书包里尖锐地叫起来。他一边小跑一边接通,是疗养院的大夫。
  “小方,马上过来,也许能赶上见你老师最后一面。”
  一句话逼退了下班高峰时段水泄不通的人群和车辆,只剩下无边暝色,托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
 
  第〇八八章
 
  京师大学国学院办公区入口处的主布告栏上,一张讣告占据了近半面积,十分醒目,过路师生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个究竟。有人顺口就读了出来:“著名古文字学家、夏文字演进史专家、国家卓越贡献学者、高级教授、党员华鼎松同志于十一月十八日因病医治无效逝世……”
  方思慎远远站着,越过堆叠的人头,看见白纸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笔画,仿佛干涸大地上坼裂出数不尽的沟壑,倾九天之水也无法注满填平。
  人群渐渐散去,他才一步一步走过来。
  老师的去世,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年少时经历双亲离世,因为有过于广阔的空间和充裕的时间给他缓冲,供他想象,于是死亡好比天边缥缈的云,夜晚朦胧的梦,回味再三,才懂得伤心,用哭泣加以宣泄。而在如今所处的复杂现实里,死亡一旦发生,无数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提醒你料理后事,催促你认清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个过程中,悲伤被飞快地碾压踩踏烤干,根本来不及凝成泪水。
  方思慎站在布告栏前。单就这张纸而言,华鼎松的死,不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比叶遂宁气派得多。
  这张讣告,是方思慎自己写的,也是他自己贴的。那时候,院办的工作人员为死者头衔争执半天,又打了好几个电话请示领导。方思慎本来一脑袋浆糊,反被他们吵得回了神,对“党员”二字提出疑议。
  恰逢党务办好不师太在场,冷笑道:“华大鼎可是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他又没退过,怎么不是?”
  方思慎疑惑:“我从来没帮老师交过党费……”
  院办的人接话:“现在都是直接从工资里扣。党员才好,很多手续办起来要方便得多。”抄出一张大白纸,“这个是有称号的高级教授,用对开,上上周那个叶遂宁,是普通教授,就只能用四开。”
  说着,扯张公文纸打草稿。方思慎看他明显只会写简体字,试着道:“您起草好稿子,我来抄行么?”
  “怎么不行?学生替老师写,天经地义。”稿子拟得很快,并不问他意见,“那边大桌子写去,贴正对着大厅那块布告栏上。”
  方思慎取了笔墨,像临摹竹简帛书般一笔一画写起来。谈不上多少书法艺术价值,可取之处不过在于凝重方正,有种类似雕刻的效果。
  围观几人应景般赞了两句好字,方思慎充耳不闻,只在心里一遍遍回放老师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贴好讣告,还回头咨询院办老师其他事宜。华鼎松治丧委员会头三位是院长、主管古夏语研究的副院长、院办主任,然后就是院办这位邢老师和方思慎自己。
  “小方啊,按照华老的级别,进西山公墓是毫无疑问的。追悼会就定在东礼堂松柏厅,过去不少高级教授也是在这个地方。你知道,虽说丧葬费全额报销,但上边规定的数目许多年不变,现如今顶多能负担起几项最基本的开支。一般家属为了办得稍微像样些,都会再补贴一点。添多添少,是个心意……”说罢,一脸真切期待望着方思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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