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出书版)作者:阿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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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方教授毫无门户之见,不但让我参与‘金帛工程’相关项目,还毫无保留地指导我……”
“高师兄,”方思慎打断他的抒情,“这是你的个人私事,不需要向我交代。”
“小方,我不该骗你。我一直想着,等下学期事情定下来,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讲。”对高诚实而言,离开待了近十年的京师大学去高等人文学院,某种意义上等于背叛,只适合低调进行。
“高师兄,”方思慎转过脸,慢慢道,“以你的才华,得到赏识是迟早的事。你的毕业去向,在我看来,纯属个人决定,即使找到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也谈不上骗不骗的问题。除非……这中间牵涉到我的私事。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真的只跟你谈学问?”
“当然不是。你父亲很关心你,经常跟我问起你……”
“是不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是不是拜托你好好关照我?是不是不许你透露半点口风?”平静的追问中隐约有一丝凌厉。
“……是,毕竟……”
“那么以后,拜托高师兄,不必再如此费心,我受不起。”
高诚实明白了,方思慎介意的,是自己擅自干涉他的隐私,然后,又搞错了立场。
泡面煮好,高诚实走到窗台边掐了两根小葱。忽道:“你一走一星期,这两盆玩意儿还不得干死。”
他突然转换话题,方思慎一愣,顺口接道:“就七八天,应该没关系吧?”
“我小时候在乡下待过我知道,种在地里行,十天半月都没事。这屋里温度高,又干燥,这么屁大点儿花盆养着,你回来就等着替它们收尸吧。”
“那……”
“我走前替你浇一次水,等你回来正好接上,钥匙到时放你信箱里。”
关系好的同学之间,这样互相照应,本是惯例。
方思慎看着那两盆绿油油水灵灵的小葱大蒜,有些犹豫。
“楼上老郝过年不走,要不你拜托他也行。”高诚实拖过一条方凳当饭桌,递双筷子给方思慎,仿佛两人之间从无芥蒂,“小方,不管你信不信,我虽然为自己打算,但确实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甚至还想过,嘿,是我不自量力,还想设法缓和一下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看方思慎低头不说话,接着道:“恕我直言,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你父亲对你,简直小心翼翼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任你为所欲为。今天下午,你丢下他掉头就走,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人对方教授那么没礼貌。认识你这么久,也从没见你方思慎对第二个人那般任性。小方,师兄说句良心话,你会这么着,不过因为你心里认定了,他是你爸爸啊!”
方思慎喉头哽塞。半晌,闷声道:“师兄,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你们的家事。然而父子何来隔夜仇?你爸爸偶尔提起当年,总是痛苦万分。这世上只有他,是你唯一的最亲的人。你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年,用来和自己最亲的人冷战?”
结果,高诚实临走,不但拿走了方思慎的备用钥匙,还说得他点头答应过年抽空回趟家。躺在床上,方思慎终于想通:父亲这一次,找到了一个多么合格的说客。
星期五一大早,方思慎背着行李赶到火车站。为了让学生们体验生活,此行特地选了朝发夕至的慢车。国一高的带队老师将带领学生到站前广场与他汇合。
当妹妹胡以心扛着旗子从校车上下来,方思慎大出意料:“以心!”看见后边穿着校服依次下车的学生们,改口,“胡、胡老师,怎么是你?”
胡以心最近烫了个大波浪,盘在头顶上,又化了点妆,很是精干老成的样子:“方老师,麻烦你久等了。”
把学生轰到检票口,两个老师在最后押队,胡以心悄声道:“我怕你搞不定这帮小兔崽子,跟学校要求和原定带队老师交换了。”河津没什么名气,比起其他炙手可热的风景胜地差得远,那带队老师感激不尽。
方思慎对妹妹及时雨般的义举大为感动,问:“这样没关系么?”
胡以心瞪他一眼:“教务主任以为我要趁机跟你谈恋爱,追在屁股后头嚷嚷不许因私误公呢!”
“噗!”方思慎被妹妹逗乐了。
洪鑫垚走在最后,听见说笑声,不由得回头。半年京城求学生涯成效显著,土霸王洪大少也开始懂得公共场合要注意风度,被老师要求殿后,没有表示任何异议。选修国学的23名学生中有12人报名参加寒假采风活动。文科班阴盛阳衰,男生本来就少,梁若谷去了人文学院办的兴趣班,史同跟着父母回南方老家过年,12人里就剩4个男生,那3个都是文弱书生,唯独他像座小铁塔,故而胡以心安排他全程后卫。
看见方书呆跟那个姓胡的女老师贴在一块儿,笑得欢乐又暧昧,洪鑫垚只觉无比碍眼。那女老师几绺卷毛挂在耳朵边上,嘴唇抹得血红,还真像电视里的狐狸精,怪不得姓胡。没想到方书呆的品味这么差,居然喜欢这种俗气的女人。
就是这个为人虚伪品味低俗的方书呆,竟然有脸说自己“心术不正”!洪鑫垚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文雅地骂过,特地查了查字典,又在字典的解说里学会了“居心叵测”、“不择手段”等成语,他不服气得很。这种不服气,倒不在于是非对错,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拿得出台面的光彩勾当,而在于他认为方思慎没资格指责自己,此其一;以及方思慎不应该指责自己,此其二。
洪大少自幼耳濡目染身体力行,判断人情世务的标准,主要有两条:一是势力强弱,二是利益大小。如果一定要追究所谓正义感的话,也许只有来自军武家庭对强者的崇拜和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他那尚处于懵懂状态的人生观已经意识到,这些不仅仅是作为个体为人处世应有的原则,也是周围世界运转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他根本不能理解方思慎的言行,而执意将对方划入虚伪者行列的原因。
人人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你亦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
他不知道,在方思慎的观念里,纵使人人如此,但不该如此,我便不能如此。
这是此阶段师生二人根本分歧所在。
方书呆不把威胁当回事,还跟同行的女老师眉来眼去,洪大少觉得那是在向自己挑衅。而且明知他是河津人,竟不事先说明,害自己跟监护人和父母扯了一车皮的谎,最后花这冤枉钱到家门口去旅游,还要时时提防被熟人撞破,他心里认定方思慎有意为之,怨愤不觉又深一层。
在鼻子里哼一声,扭过头去。心想:看样子,得找机会再敲打敲打,让方书呆认识清楚,本少爷可不是开玩笑。他若死不悔改,就等开学最热闹的时候,叫他滚蛋!
说是慢车,学校也不敢委屈这帮少爷小姐,定的全是卧铺。正当春节前夕,车票金贵,普通坐票就是买到了也可能挤不上去。十几张卧铺,国一高自有渠道。
清早出发,深夜抵达,途经燕山、灵丘、太原、平遥、临汾、稷山等地,终点站河津。沿途尽是千年古迹,历史名城。文科生肚里多少有点墨水,同行的一位国文老师,一位国学博士,众人兴致高昂,对着列车时刻表指点江山,激扬唾沫。洪大少自认晋州乃自己地盘,对家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谁知基本插不上嘴。搜肠刮肚,想出小时候母亲讲过的神话传说,也是一鳞半爪,凑不完整,还要旁人补充纠正。
一辆长长的货运列车从车窗旁呼啸而过,红色车头,黑色车身,每一节车厢都堆出一个漆黑的尖顶。
一个学生问:“那是什么?”
洪鑫垚司空见惯,熟得不能再熟:“乌金。这是专门运乌金的火车。”
“1、2、3、4、5……”一个学生好奇地数起了车厢数。
“50、51、52……”几乎所有学生都趴在车窗上一起数。
洪鑫垚忽然一笑:“谁要跟我打赌,赌这辆车最多有多少节车厢?”
“一百,我赌一百!”
“一百五!最多不超过一百五。”
洪鑫垚摇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我赌超过二百。”
几个参赌的学生都不肯相信,又趴回车窗接着数。
“198、199、200……202、203、204!哇!真的超过200节,有204节车厢!”
方思慎和学生们一起,默默站在车窗前,目送那列长长的火车渐渐远去,仿佛一条黑色长蛇在河山表里蜿蜒,那阳光白雪映衬下光芒闪耀的满车乌金,却又好似一串黑色火焰,在幽燕秦晋大地燃烧。
赌输了的学生贡献零食出来吃,师生围坐,和睦融洽。方思慎全身心投入这次旅程,早把洪鑫垚的威胁忘在了脑后;洪大少要在京城同学面前显示风度,也表现得大方懂礼,暂时相安无事。
自从遇到第一辆乌金专列,同样的火车就不时出现。随着货运列车的增多,车外的天空也逐渐变得阴霾。平原地带连绵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是沿途最常见的风景。那些历史地名中蕴含的盎然古意,原来仅仅停留在列车时刻表上,多少令这些文科生们有点儿失望。
然而年轻人的热情总是很容易激发。当火车钻入一个望不到头的隧道,车厢内陡然一暗,只听得轰隆之声震耳欲聋,甚至可以看见车身与岩壁摩擦飞溅的火星,学生们又兴奋起来。连续钻过三个隧道,火车临时停在一个小站,广播里说是等候调度。
车还没停稳,便有许多只手攀上了窗沿,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几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布老虎,手工布老虎!1块钱!”“买一碗凉粉吧,5毛钱,只要5毛钱!”
方思慎站起来,车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露天站台,很多当地女人和小孩挎着提篮向乘客兜售土特产。能挤上站台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大人,小孩子垫块石头站在铁轨旁的土坡上,将手中提篮费力地举过头顶,一面还不忘扯开嗓门吆喝。一个个脸颊耳朵冻得通红,鼻涕拖到下巴上,花布棉袄上打满了补丁。
伸手就去摸钱。忽听妹妹大声厉喝:“不许开窗!听见没有?!刘晶,王培,住手!”
“老师,我想买个布老虎给姥姥。”
“老师,他们好可怜的样子。”
胡以心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车窗上:“想买东西的,上我这儿排队!”
等学生们都过来,严肃宣布:“第一、不许买吃的。非要买,先打电话跟你妈申请,别问我。第二、提前准备好零钱。第三,都到我这个窗口来买,按顺序一个个来,别的窗户一律不准打开!”
方思慎看妹妹如女将军般指挥若定,钦佩不已,遵守命令排在学生队伍最后。洪鑫垚坐在铺位上吃着零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车窗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卖主一拥而上,也不等学生们问价,直接抢过他们手中的钱,再塞回一些货物。虽然有老师提醒在先,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还是在混乱中受到一些损失。
“哎,我只要一个,你怎么给我三个,这俩退了吧!”
“哎,我给你的是十块钱,应该找七块才对!”
在学生们的叫嚷声中,火车缓缓开动。卖主们哗啦退后,远远散立在土坡上,列车加速带起的旋风刮得尘土漫天飞扬,整个小站都模糊在灰黄的土雾中。
一个女孩被强行多买了两个布老虎,一个女孩没拿到应找的零钱。两人坐下来沉默一会儿,忽然齐声叹气。
“算了,反正也没多少钱。”
“他们好穷啊。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人穿那么多补丁的衣服。”在京城,哪怕乞丐,都几乎见不着穿补丁的了。
“老师,晋州不是很富裕么?怎么这些人这么穷?”
方思慎指指窗外:“你们看这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和黄土坡。咱们已经到了五行山里边,可能是大夏国最穷的地方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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