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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出书版)作者:阿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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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年下 现代架空

  “喝醉了,他自己说出来的。”
  洪鑫垚愣住。忽然觉得方书呆竟然也很会讲冷笑话,哈哈大乐。
  “你吃饱了没有?挺晚了,回家吧。”因为方思慎不肯多点,几个盘子都见了底。
  洪鑫垚打个饱嗝,放下筷子:“再聊会儿,再跟我说说青丘白水好玩的事儿。”
  方思慎却没有将谈话往下深入的欲望,站起来:“我晚上还有事,谢谢你请我吃饭。”
  分手的时候,洪鑫垚问:“我可以来找你玩不?”
  方老师为难之色摆在脸上:“我不见得有空……”
  洪大少一下子没了情绪,摇手:“算了算了,知道你大博士嫌弃我没文化,不浪费你时间!”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径直坐了进去。车子启动,不由自主回头看一眼,夜色灯光里车来人往,方书呆的背影却仿佛打着一层蜡,把他与周围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隔绝开来,独自冷清。
  整半天单独相处,明明应该更加熟悉,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反而陌生起来。洪鑫垚目前还把握不了如此复杂的情愫,只没由来一阵烦闷。
  回到家,跟监护人晃晃手里的书,进了自己房间。画册翻不到十页,手指已经开始发痒,自动摸到桌前启动电脑,打开游戏界面。提示说系统正在更新,只好干等着。无聊等待之际,灵光一闪,开个搜索页面,输入“青丘白水”四字。
  第一条搜索结果是地图。大夏国广袤疆域东北角上醒目的红色图标宛如一顶小红帽。
  下方文字介绍配有图片,随手点开一张,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山立刻占据了整个屏幕,蓊郁而幽深,比游戏中虚拟的同类景观更加奇幻。洪鑫垚趴近些,仔细看起来。
  方思慎回到宿舍,放下书,坐在电脑桌前。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在搜索栏中输入“何惟我”三个字。
  他的性格,颇得“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之精髓,尽管除夕夜从华鼎松口中听闻许多隐秘往事,回家一病,又忙着应付方笃之,几乎忘了个精光。今天这顿晚饭,因了洪鑫垚追问打听青丘白水,也就重新想了起来。知道了,想起了,说不好奇是假的。心底深处却又本能地有些抵触自己的好奇心。犹豫之间,手指似乎都僵硬了。一个不小心,已经按下了“确认”键。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逐条打开阅读,没多久,便发现所有的结果大同小异,只有一份冠冕堂皇语焉不详的简历,不足千字,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官方源头。
  “何惟我(夏历3094-3143,西历2543-2592),男,祖籍越州东平。党员。
  “共和前5年(夏历3110)随父母迁居花旗国。共和2年(夏历3116)毕业于帝国空间物理学院航空动力工程专业。共和6年(夏历3120)获得该专业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次年(夏历3121)因在航空推进器领域的杰出贡献被授予终身教授职务,同时服务于该校航天技术研究所。
  “共和19年(夏历3133),卫国战争爆发。何惟我冲破重重阻挠,携妻子归国,成为我国现代航天事业的奠基人,为我国航天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他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打动了无数海外学子,鼓舞他们回归祖国,为共和国的建设事业添砖加瓦。他曾经是整整一代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归国后,何惟我历任中央航空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所长、华夏理工大学空间物理系系主任、教授等职。共和21年(夏历3135),主持发射成功大夏第一枚运载火箭,获得当年‘全国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并光荣入党。共和23年(夏历3137),主持发射成功大夏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获得当年‘全国科教领域先进个人’、‘全国劳动模范’、‘科教系统十大优秀党员’荣誉称号……”
  一长串光荣业绩与荣誉称号清单末尾,只有一句话:“共和29年(夏历3143),在京逝世,享年49岁。”
  好似一部雄壮的交响乐演奏到最高氵朝,拦腰一个休止符,戛然而止,永远等不到终曲乐章。
  短短几百字,方思慎看了不下半小时。将网页一个个打开,再一个个关闭,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把章妙嘉的名字也搜索一番,这回更可怜,寥寥数行,连拼凑轮廓都不够,只不过同样逝世于共和29年,终年45岁。
  他长于考据,当然知道人物介绍中大段大段的时间空白意味着什么,知道能够获得的资料千篇一律面貌雷同意味着什么。面对被小心翼翼掩饰过的历史,轻手轻脚蒙上了面纱的历史,心中竟有些解脱。那面纱后千疮百孔的容颜,足以想见,何必刻意揭开为难自己。
  然而搅动的思绪却不肯轻易平息。他想:共和29年,我还没有出生呢。何慎思那个时候多大?这个问题闪现在脑海,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不论养父还是生父,自己好像从不清楚他们的确切年龄。离开芒干道,在京城跟方笃之生活了这许多年,当父亲的几乎从来不提过去,也不问儿子童年过得如何,而方思慎更不可能主动去揭旧日疮疤,生活好像就从父子相聚那一天开始。
  这会儿特意去问,未免尴尬,转个念头,往搜索栏里输进去“方笃之”三个字。
  搜索结果十分壮观,洋洋洒洒几十页。方思慎把出生年月记下来,直接关了页面,没有查看任何一条详情。用这样的方式了解身边亲人,有种类似偷窥的不道德感,让他无法继续。
  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靠上椅背,在心里慢慢计算。
  方笃之生于共和9年,照华鼎松的说法,何慎思跟他曾经是同学,那么二人很可能同年。何惟我共和19年回国,何慎思差不多10岁左右——原来他小时候生活在花旗国,怪不得能把西语说得那么顺口。嗯,一些看起来奇怪的小习惯也很好解释了。共和26年,第三次大改造开始,两人从京城出发前往芒干道,17岁,高中没毕业。
  方思慎试着搜索了一下“第三次大改造”。除去呼啦成片的“三十年后重聚首”、“兵团战友再相逢”之类,关于运动本身的介绍非常有限。三十年前的悲欢离合被正在进行中的抚今追昔遮盖,蜕化成激情往事峥嵘岁月;而属于一个个具体的年轻人的音容笑貌,则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集体口号中,化作主旋律外渐远渐弱的袅袅回音。
  方思慎想:17岁的高中生,背井离乡,豪情万丈,去往两千公里外的青丘白水,林海雪山。然后呢?不过三年,父母双亡。当时的何慎思,20岁的何慎思,究竟知不知道呢?记得自己走出芒干道的时候,外地信件也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寄达。不管当时知不知道,反正迟早要知道。后来何慎思再没有离开那令他身体吃尽苦头的地方,除了客观原因,是不是跟双亲俱逝、孑然一身多少有些关系呢?
  方思慎想:因为他没有离开,所以养大了我。
  眼睛酸涩难忍,于是闭上,不再想下去。
  良久,收拾心情,打算备课。今天洪鑫垚的出现还提醒了他另一件事:国一高马上要开学了。左手拿起学生上学期末交来的专题报告,右手却鬼使神差般,在搜索栏里敲了四个字:“己巳变法”。
  “对不起,没有可供显示的搜索结果。”
  …… ……
  方思慎盯着这行字看了半天,终于低头开始备课。
  大学假期比中学长,郝奕刚把“音韵训诂入门”的课表发过来让方思慎做准备,他已经在国一高的教室里讲完了新学期第一次课。内容比较枯燥,讲怎么写小论文。先是格式、规则、风格,然后学习范文。听到第三节,大半学生都在打瞌睡。
  方思慎敲敲讲台桌面:“所有引述均要求说明出处,严禁抄袭。一旦认定为抄袭,本科目成绩零分。”“零分”两个字特意加大音量,做学生的十之八九对分数敏感,这下差不多全都直起身来,盯着老师。洪鑫垚在后头一惊而起:“零分?谁零分?”半边脸睡得红一道白一道全是褶子,一面嚷,一面举起袖子擦口水,惹来同学一阵哄笑。
  方思慎待全体安静,把原话重复一遍。多数学生点头表示明白,唯独梁若谷举起手,征得同意后站起来问:“老师,什么样的情况就可以认定为抄袭呢?”
  “原封不动复制他人文章中具有原创性的内容,以句号为准,超过一句就算抄袭。将他人文章改头换面,如内容相似度超过20%,包括观点、论据、结构、论证方式等各方面的相似,都可能认定为抄袭。”
  “请问老师,我们的论文是由您来认定吗?”
  方思慎点头:“主要是我。如果可行的话,会邀请别的老师共同认定。”见不少学生神情郑重,似乎被吓住了,微笑道,“你们不用担心,初学者不怕借鉴,重要的是养成尊重他人思想劳动成果的习惯。你们最后的作业,对引文比例没有限定,基本原则是:无论直接引用还是间接引用,都请注明出处。不管借鉴了多少,至少要有一种体会、一个观点是属于你自己的原创。仅此而已。”
  下课后,其他学生都走了,梁若谷、洪鑫垚、史同三人围到讲台前。
  梁若谷往后退退:“你俩先说。”
  洪鑫垚把史同一扒拉,神气道:“我交作业!”说着,抖了抖手中那张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好比古装片里大款拍巨额银票般拍到讲台上,“方老师,幸不辱命!”
  也不知他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做派,方思慎一乐,低头看看:字斗大一个,倒也写满了一页,约有二三百。
  方思慎将这张来之不易的作业夹到书里:“我回去再看,下次还你。”问史同,“你有什么问题?”
  “方老师,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样。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洪鑫垚催他。
  “我、我……那个,”史同下定决心,一口气说完:“是这样的,我决定转理科,下周开始就不来上课了。”
  听者都大感意外。洪鑫垚第一个反应过来,跳脚咆哮:“你说什么?!你敢丢下老子一个人搞这要人命的论文?信不信老子废了你个小样儿的!”
  方思慎皱着眉头瞪他一眼,才问史同:“为什么突然决定转理?这时候换方向学起来很困难吧?”
  “我那个……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说起来跟选修您的课有很大关系。”
  见老师同学都疑惑地望着自己,史同也不紧张了,侃侃而谈:“因为上学期准备专题报告,对宫刑的具体操作技术比较有兴趣,顺便看了点古代外科手术的资料。寒假回老家,我小叔就是外科大夫,又跟他聊了几回,然后我就觉得特想学医,特想当外科医生。想了半个假期,我爸妈也都支持我,虽然现在转有点晚,但是不转的话,我怕自己会更后悔。”
  “那你选修课学分怎么办?”
  “正好生物化学那边有个同学要提前出国,我顶替他就行。”
  这是已成定局了。洪鑫垚掐着史同的小细脖左右乱晃:“你个欠锯的,竟敢对老子始乱终弃,你说你怎么补偿我的损失……”
  史同抓住他的胳膊:“都、都给你,我的资料、都给你还不成吗?”等洪鑫垚松手,又赔笑道,“对不起金土,我也不想这样,我连论文都构思得差不多了,你省多少事啊。”
  洪大少听见这话,喜上眉梢。瞟一眼讲台后的人,故意道:“就你那水平?我才信不过呢!本少爷原创的肯定比你强!”转脸冲着方思慎,“方老师,我们组只剩我一个,现在全班数我最可怜,您非得罩着我不可。”
  方思慎觉得好笑,却也点点头:“论文写作中有什么问题,我当然尽力提供帮助。”
  一旁久不开口的梁若谷忽道:“金土,别跟老师贫了,上外头等我去。”
  “耶?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不能听?”
  “我要问方老师一些专业问题,反正你也听不懂。”
  梁若谷摆明了不清场就不开口,洪鑫垚“切”一声,跟着史同出了教室,眼珠一转,贴在后门口墙边往里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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