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之夏 作者:佩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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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无意参加这场运动,而他们需要一张好看的脸、需要一件出格的事迹,于是我去电台里播放了《夏夜》、我让格丽塔·萨夫给我拍了照片。他们创造出了一个尼尔·威尔森。
这篇报道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从不感激它,它几乎毁掉了我。我克制地把报纸折好,放在前台上。那瞬间之后我彻底清醒,我走出超市后跳进车里,直接开去了曼哈顿。很久以后我不再为此事愤怒,我开导自己也许格丽塔真的是个投机者,但是她足够聪明、足够有才能,她能在拉奇蒙找到那栋宅子、她能博得我的好感和我聊得投机、她还能在两个小时内写出一篇非常工整漂亮的稿件,就算不借助我,她也迟早会成名,不必再去写些第六版的八卦绯闻,考虑到她后来的人道主义工作,她并没有我原本认为的那样下作。但直到二十多年后,她公开向我表示歉意,她说她所有那些光辉伟岸的工作都不足以掩饰她对我的欺骗和曲解,我才非常艰难地原谅了她。
去曼哈顿的路上没有发生意外,我把车开得很慢,因为我没有想好去哪里,我想起车上还有一本关于内战史的研究著作我还没还给埃德温·波顿先生,于是我去曼哈顿下城找他。他只教过我一年,那时他刚从教育学院毕业,和学生们年岁相差不大,因为他的名字是第二位登月者巴兹·阿尔德林的原名,他们还拿他和我的名字开过关于阿波罗登月的玩笑。我们很聊得来,我说我最崇拜的作家是海明威,他就花了很多课余时间给我分析讲解海明威的作品和战后的巴黎还有西班牙内战。我要申请他的母校,他就给我写了一封非常动人的推荐信,在我上大学后,还给他写信谈我读过的书。但这个暑假我们没有聊过天,每次借书他只是随口评价几句那些书,我以为他在做某些繁重的课题,或者在忙别的事,也没有多打扰他。我见过几次他的新男友,维布·格雷格,是个跛足的退役士兵,长着一副阴沉而气势锋锐的斯拉夫人长相,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却好像已经明白了我的一生故事。
这天我敲开了埃德温的门,发现公寓里不仅有他们两人,还有另一位熟人,夏洛特·林奇。她是我的表亲,血缘不太近,她的祖父与我的外祖母是兄妹,虽然从小认识,但是兴致不同,少有交流。
她从沙发上起身,试图用热情而不是好奇的口气向我说,“好久没见你了,尼尔。”
我回应她:“我挺想你的,夏洛特,但是我只是来还这本书。”
埃德温接过了书,露出一副不知道该不该挽留的表情。“那么你可以再借一本书,或者借点别的。”这是维布·格雷格第一次对我说话。尽管他长相慑人,却有一双非常柔和的绿眼睛,他看着我,带着分量正好的关切和同情。
于是我在他身边坐下,“你看过报纸了,是吗?”
“你也看过了,告诉我其中那一句是真的。”
他朝我露出笑容。我控制不住地微笑,这是今天最为难得的两个笑容。“除了词都拼对了以外,全是错的。”
“我一直认为只有真正面对一个人时,他才是真实的。不如现在你跟我们说说里普科之夜?”
*卡米洛特:传说中的亚瑟王宫,指肯尼迪总统执政时期。
*激光枪先生:指里根总统,里根(Reagan)与激光枪(Ray Gun)谐音。
*阿波罗13号:唯一一次失败的登月,但宇航员都安全回归。
*奥逊·威尔斯:在1938年将一部科幻小说改编为电台剧本,称配有死光武器的外星生物出现,引起恐慌。
作者有话要说:
☆、03
03
我的确借了点别的,一顿晚餐,还有一张沙发。
维布给我们做了晚餐,芝士夹心鸡肉球、吞拿鱼沙拉还有奶油蝴蝶意面。我想不到他有这么好的厨艺,同时这一顿晚餐也显得不那么日常,我以为自己打扰了什么。而夏洛特摇摇头,说只是她想吃,她才不是那种节食成瘾的名媛小姐。她把金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垂下的发丝轻微摇晃,衬着她那张年轻丰满得如同刚成熟的苹果一般的脸,往时我一年见她一两次,在劳工节晚会上喝着香槟聊聊她艺术史专业里的内容,或者在她祖父的生日晚餐上看她吃着银鳕鱼不发出任何声响也吃不完一盘。但今晚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多吃一块鸡肉球都是罪恶,夏洛特一口塞下一块鸡肉球是对它最高的敬意。
夏洛特和埃德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群抗议者最近又做出了什么新鲜事,她亲昵地叫他“埃迪”,气氛一直很好。谁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电台里放里普科的《夏夜》,也没有问我那篇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非常体贴。后来她又去冰箱里取了苏打水,我不知道她和他们这么熟悉。埃德温问我要不要喝点红酒,我说不必。事实上今天凌晨里我喝了太多威士忌,胃口并不太好,只是维布的菜式实在是少见的美味。
我又问夏洛特怎么认识埃德温·波顿,她说是因为她的祖父,蒂莫西·林奇教授。“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们都还没有出生。我祖父在他的数学课堂上提问了个特别无聊的问题,你们知道谁是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吗。教室里两百多个人都回答,尼尔·阿姆斯特朗。然后他又问,那么第二个。整个教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当时波顿先生慢悠悠地写完最后一点笔记,才说,巴兹·阿尔德林。”
她最后的一点描述犹如亲眼所见,那副情景有些滑稽又莫名地像是一种隐喻。她又说了下去,“于是他们因为阿波罗登月这个话题成了朋友,我祖父以前为登月计划做过登月轨道模拟计算之类的工作,他一直很怀念那段日子,他是怀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的热情投入这项事业里的。虽然波顿先生在波士顿做外科医生,而我祖父在纽约做数学教授,但是他们总有话题,有时我住在他家客房,能听见他在客厅里和波顿先生电话聊天的大笑声。”
埃德温笑了起来,他说,“噢,这个我听过好几遍了,这还是我名字的起源,后来林奇教授还建议用巴兹给我做名字。而我父亲说,好像那个连人带车一起掉进海里的蠢货——《无因的反叛》里那段,你大概看过。然后林奇教授还是十分坚持,他说埃德温怎么样。”
我挺喜欢这个故事,我希望我的名字也有这么个渊源。但没有,它很平淡,只是来源于我父亲的名字,而我祖父为什么要给他起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这些天里他们把我的名字拼成了尼尔·阿姆斯特朗的尼尔,我倒是有点期望是那个尼尔,就算这个典故很是流俗,但至少也是个典故。按他的年纪推算,在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的那个夏天,我父亲正要进入大学,也许那对他人生有非凡的意义,但他从没和我提起过。我们不谈这些,有时他顾及我的母亲,就在餐桌上和我聊聊我在学校的橄榄球比赛,还有最近的棒球比赛,至于我的学业不是一个好话题,而我们甚至连实事都不会提一句,我们从不分享同样的观点。
“所以我很早就认识了埃迪,他祖父在新罕布什尔州有个林场,有时夏天我们到那儿度假,以前我们用电话和网络沟通,不过现在他住在纽约了。我还不知道他给你教过一年书。”
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联系,非常古怪。她和埃德温差了有大约八岁,但这不影响他们的友谊,就像他们的祖父与父亲之间。我和埃德温相交并不深,只是在阅读上多有心得交流,但我相信夏洛特是能真正理解埃德温的。而我并未能有幸拥有与一位女性的友谊,也许温妮勉强算是一位,我总是认为,女人能想得太多,男人却没有思想。
我并不是很了解夏洛特有多大的智慧,但我知道她初中时因为讨厌拉拉队长、和她打了一架,所以直接跳级去了高中。我们那些亲戚因此总觉得她很任性,尽管她后来一直表现得很有教养。不管怎么样,这至少能说明她非常聪明。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夏洛特说她该回家了,埃德温说要送她去停车场。剩下维布和我,他问:“你还打算回拉奇蒙吗?”
我正在收拾餐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在这顿晚餐中我不觉完全沉浸在他们的谈话中,而忘记了去思考将来。他又说:“你状态很差,不能开车。我也不能。”
听他自揭伤疤,我想安慰几句却想不出什么好话。“我想是赶不回去了。”
“我知道,任何人都不喜欢被冒犯。但是,如果你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和我谈谈。如果需要。”他又强调了一遍。我本想说谢谢,可却沉默地把餐具收拾近厨房里。尽管这只算是我认识他的第一天,我却不想对他说什么客套话。我明白他不需要,他好像太容易明白别人的想法,因而我认为客套是对他的伤害。
我洗了餐具,又在餐桌上坐下。他还在他的位置上。我说:“也许你觉得这很蠢,但是,我才二十一岁,这是我当下最在乎的。”
他朝我前倾了一点,作出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姿态。我深呼吸,说了下去,“是乔舒亚。我前几天在电台里被抓去了局子里,是他保释了我。昨天我跟他说,我不想回去继续上学。我以前从不是这样的,他一定觉得我有点精神失常了。所以——我想,没准,”我重复了这个词,“没准,他会把那篇报道当真。”
维布假笑了一下,却不显得讽刺,“噢,很蠢,年轻人。”他比我也大不了十岁,却好像很有资格这么叫似的。“但你必须跟他谈谈,你才会知道他的想法。”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了客厅里的电话座机。但是我要怎么和他解释呢,就昨天的那个话题,至少在那篇关于我的报道出来之后,我是不打算继续上学了——也许找个什么理由休学一年。要是这样,我大概会被我爸以酒精成瘾之类的理由送去什么疗养院关上半年以发泄他的愤怒。总之我的生活是完全脱轨了,在我没有想清楚之前我不知道怎么和乔舒亚谈谈,他也给不了什么建议,他和我一样年纪,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这时埃德温正好打开门,打断了我的思索。“我顺路去买了点早餐,也有你的,尼尔,我觉得你要回拉奇蒙也未免太晚了。”
而我到现在还有点头疼,无法开车,于是借了他们家的沙发,虽然小了些,但也将就睡下了。睡到凌晨时分,我从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了。我起身去厨房里给自己接了杯饮用水。维布也走了进来,没带上他的合金手杖,扶着墙行走也不太艰难。
“睡不好?”他问我。我点了点头,他说,“你喝太多酒了。”
“威士忌的味道还能被闻到吗?”
“我能看到。”他没解释什么,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给我加热了一杯。
“你好像很容易明白别人。”
“一种天赋吧。”
这是一个很模糊的界定,如果这种天赋太突出,往往会使他人恐惧,因为被洞察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我却不太在乎,“听起来不错,你知道,现在人们并不是很关心彼此。”
“这并不是关心。”他笑了笑,“但你不在乎,是吗。”
他是个怪人。我们的交流并没有止于这片刻的谈话中。而随着我逐渐了解他,我也从没能把他当做平常人看待。后来我想,他之所以会和埃德温成为终生伴侣,大概是因为埃德温是个少见的好人。但我能和他成为挚友,因为他有洞察的能力,而我有不在乎的能力。
也许还有海明威的缘故。他问起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我耸耸肩说:“起先我去电台里放了里普科的《夏夜》,于是我被当做那群示威者的代表。我没和我父亲解释,因为他从来不听我解释。随后让那记者小姐到我家里,我没想到她想写篇关于我的报道,于是我喝了酒,说个不停。接着她那份见鬼的报道让我根本无法面对我的父亲。于是事情越发严重,而我什么都不想面对。”
他听了轻笑,“让我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里那段话。”
“是啊,我喜欢那篇,那段话我还能背下来。我想我干的事情就是,开头我把腿擦破了,忘了给抹上碘酒,随后又根本没有去注意它,因为我是从不感染的。后来等它严重了,别的抗菌剂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为用了药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于是开始生坏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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