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证上岗 作者:雨过碧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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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润秋走过来说:“一会儿下飞机后会有专访,能说的就说,拿不准自己找理由推掉!”
“姐,我晕机,我难受,我……”
“闭嘴!”李润秋呵斥道,“晕机也给我拍完照、回答完记者提问再晕!”
顾之泽怏怏不乐地又蜷进了椅子里,小眼神哀哀怨怨地瞟向项俢齐。项俢齐抹抹一脑门的冷汗,对顾之泽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落地、停稳、机舱门打开,随着初春料峭的寒风扑进来的还有掌声和欢呼声。顾之泽站在机舱门口向下望去,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无数的鲜花和横幅,耳边全是咔咔咔的快门声,闪光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脚下一条红毯延展出去,红得好像战场上的鲜血。
顾之泽定定神,在这一刻他真的有些晕眩。
刘明远在这个场合不好意思再“昏迷”,他斜靠在支起了床头的急救床上,摆出了一个招牌一样的微笑。因为鉴于他肺部的伤,在场的记者事先被告知禁止向刘明远提问,所以他完全没有压力,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浑身僵硬的顾之泽。
与各级领导握手、微笑、感谢……顾之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他看着长长的欢迎队伍心里不胜厌烦。那些官员说着“辛苦”“为你骄傲”,但这言辞对于他而言太过空洞,战场上的生死一线根本不是“辛苦”所能概括的,甚至不是任何语言所能言说的。
顾之泽曾经以为,当他站在行业的最高峰时他会感到无比的自豪和兴奋,他会意气风发充满成就感。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竟然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高兴,在和平繁盛的环境里,在歌功颂德声中,他感到了强烈的悲哀,为那些辗转挣扎在战火中人悲哀。
顾之泽觉得肩上压着沉甸甸的一副担子。
with great powergreat resposibility.这是《蜘蛛侠》里的一句话,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句话到底有多沉重。
停机坪上的欢迎仪式结束,顾之泽生生把脸都笑僵了。他机械地冲标识着不同电台的镜头和话筒微笑,重复了一万次的“谢谢”。他手里抱满鲜花,强烈的百合气味呛得他头疼。他走和李润秋走在项俢齐的身边,借助项俢齐高大身材挤出一条路往贵宾室走。
人群喧哗、沸反盈天。可是顾之泽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
一行人循着特别通道走出关口,大厅里没有簇拥的人群,没有人鲜花和掌声。没有人知道这一队风尘仆仆的人从哪里来,带着怎样的故事,每一个行人都只关注于自己的脚下。
可是顾之泽反而觉得轻松,他更喜欢做一个普通人。
在接机口处,顾之泽看到了很多熟人,有从安宁来的顾云森和褚云波,也有从川江赶来的李易冰夫妻。顾之泽抛下手里的行李,一头扑进了爸爸的怀里。
顾云森努力想要摆出一个笑脸来,可是当双臂环住儿子的肩头时,眼泪还是扑簇簇地落了下来,一直以来紧紧揪在一起的心终于舒展开来,他抱紧儿子哽咽着说:“混账小子!”
顾之泽点点头,觉得自己真是混账透顶!
李易冰总算是给李润秋留了几分面子,一张老脸板了半天挤出一句“回家再跟你算账!”,而高歌早已经抱着女儿嘤嘤哭起来。
大姐头一样的李润秋抱着妈妈爱娇地说:“妈,我这不回来了么,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保证以后去哪儿都跟您说好不好?别哭了……”
那样子温婉可人,甚至带着几分娇媚,项俢齐当场就看傻了,以至于褚云波伸手去接他的行李他都没意识到。
“哥,”褚云波说,“光天化日的,你能擦擦口水吗?”
“小云……”项俢齐傻乎乎地笑了,“那是你嫂子,漂亮不?”
褚云波横一眼:“你的审美我从来不敢苟同。”项俢齐刚要瞪眼睛,褚云波又加一句,“但这次例外,配你浪费了。”
项俢齐满意了,自动自觉地站到了李润秋的身边,毕恭毕敬地对着李易冰夫妇说:“叔叔阿姨好。”
李润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再对父母说:“这是项俢齐,我们同事,他是安宁人,跟小顾也很熟。”
顾之泽叹气:“姐,说重点好吗?”
“那个……他是我男朋友。”
***
大家为了方便,都住在了一个宾馆里,于是晚饭时自然而然也就凑了一大桌。李润秋正式把项俢齐介绍给父母,李易冰也算正式跟亲家见了面。虽然彼此之间并不熟悉,经由生死考验过得感情具有压倒性的说服力,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顾云森一直担心李易冰和顾云森两个人是王不见王,事实上这两个人相谈甚欢,一来二去竟然相约等顾云森退休以后一起去海钓。顾之泽美滋滋地想,如果师父看到了这一幕该有多高兴。
可是,师父还要有一个星期才会回来。顾之泽看着一大桌子的菜,心情低落了下来。
第二天,新闻出版署的官员一大早就用电话把顾之泽堵在里被窝里。顾之泽睡眼朦胧地听着电话那头絮絮说了半天,其核心只有一个——演讲!
顾之泽所有的睡意瞬间被吓飞了,他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演讲?”
对方笑着说:“你们的先进事迹啊,中央组织部管理文化部、新闻出版署协同新华社、凤凰卫视,打算给你们办两场演讲,向广大新闻工作者宣传你们的工作精神和事迹,以便起到更好的鼓舞作用。”
“那……不是应该李润秋去么?”
“她当然是要做报告的,你也要做啊,你是最大的功臣嘛,再说刘明远伤着,你必须得上啊!”
顾之泽挂断电话后开始考虑,要不要出门找辆车去碰个瓷,不为讹钱,只要能“住院”就行。
第二天李润秋来敲顾之泽房间门的时候,顾之泽正抱着笔记本打发言稿,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报告会开得很热闹、隆重,最坐在第一排的来宾看起来都很眼熟,都是在电视和党报上常见的熟面孔,顾之泽觉得比采访霍尼卡普还要紧张,他几乎不抬头地照着稿子念完了整篇“演讲词”。当最后一张幻灯片放映完,顾之泽念完长长的致谢词后,他忽然丢下了稿子说:
“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的师父。我非常幸运在刚刚踏出校门时就遇到了他,是他带着什么都不懂的我一步步走到现在,也是他告诉我一个职业记者的本质是什么。其实,在战场上我也害怕,看着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结束我也崩溃,每次拉空袭警报时我也想拔脚就跑,支撑我走下去的,是我师父的话,他告诉我‘笔下千秋、肩上道义’。这八个字,我想拿出来跟大家分享,我觉得无论你是哪个领域的记者,只要心里有这八个字,就一定是个好记者。”
台下掌声响起,顾之泽站在聚光灯下,面对数百听众、面对转播的电视镜头,和电视机前成千上万的观众从容微笑。
报告会结束后的提问环节,李润秋、顾之泽、项俢齐等人接受了五花八门的提问,快结束时,有一个年轻的女记者站起来问:
“请问顾之泽,你说你也会崩溃,那么当你崩溃时你是如何调整自己的呢?”
顾之泽笑了,他看一眼高鹏,高鹏冲他挥挥拳头呲呲牙。
“这要感谢我的战友,”顾之泽向高鹏拱拱手,“高鹏跟我一个房间,每次我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觉得自己要崩溃的时候,我就……虐高鹏。”
哈哈哈,底下一阵大笑。
高鹏接过话茬说:“对,这家伙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絮絮叨叨还逼着我听他絮叨;有事没事就找茬跟我吵架,吵不过就动手。别看他耍笔杆子强,打架简直弱爆了,每次把他揍趴下他也就老实了,压力也散了。”
顾之泽扭过头来,想起往事不由得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僵住了,所有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僵硬得好像带了一个面具。
顾之泽在那一瞬间,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长久以来,那件事其实一直是一个甜蜜的误会。
***
李润野是在第六天到达北京的,在出关口只有家人在等他,他也只需要家人。
李润秋在替弟弟承受了老爹长达一周的黑脸和怒斥以后,看到李润野的第一反应就是上去给了他一拳。
李润野首先恭恭敬敬地跟父母赔礼道歉,高歌满肚子的气在看到儿子平安无事的站在自己跟前的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她拉着李易冰的胳膊说:“算了算了,孩子们都回来就好,我什么都不求,就求他们平安回来……”
李易冰忍了半天,终于只是从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
顾之泽站在李易冰身后,看着师父瘦削的脸颊,深凹的眼窝,他的肩骨已经隐隐的凸显出来……
我到底想要什么?他问自己,就在两天前,他还站在礼堂里,在璀璨的聚光灯下侃侃而谈,在如雷的掌声中攀上职业生涯的最高峰。可是现在,他站在李润野面前,看着这个长久以来一直是自己精神支柱的人,他忽然丧失了目标。
最初的最初,我不过是想平等地站在他身边,可是当我成功时,我却把“道义”担在了肩上。以后呢,未来的路我要怎么走,未来我应该站在哪里?
顾之泽茫茫然走过去,揪住李润野大衣的衣襟,喃喃地说:“师父,我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回到了你的身边。
深夜,顾之泽蜷在一个火热的怀抱里合上眼睛,他强忍着睡意努力保持清醒。如果没有猜错,现在应该已经将近三点了,李润野的呼吸仍然轻浅而急促。顾之泽知道,师父还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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