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了。
是灯光。
书柜旁,淡淡的,晕黄的,若隐若现的灯光。
那盏灯,是安燃往日挑书时必然打开的。
光,是光。
我骤然屏住呼吸。
在心底对自己轻声说,看,是光。
那感人的亮,我被震撼至没法反应,站在门前,痴痴看。
浴室门打开,安燃从里面出来。穿着白色的长浴袍,清清爽爽,拿一块干净毛巾搓着头上湿发。
看见他,我虚弱地叹气。
只懂叹气。
把肺里所有空气,慢慢,悠长地叹出来,一点不剩,便在心底对自己,很轻很轻地说,看,是安燃。
安燃走过来,朝我打量一眼,微皱起眉,「你现在是老大,并非陪酒小姐,何必狂饮如牛,自贬身价?」
天上?或人间?
我已不知天上人间。
这熟悉低沉嗓音,前所未有使我想失声痛哭,却又不敢哭。听在耳内,一次一次,只能在心底对自己低低私语,听,安燃的声音。
他把搓好头发的白毛巾递给我,「浑身酒气,去洗干净。」
我把那白毛巾用十指紧紧抓了,怔怔站着,不放过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神态。
我看着他,目光贪婪,哪怕眨一个眼只要万分之一秒,我也舍不得眨半下。
安燃见我纹丝不动,明白般,轻笑一下,「也对,君悦少爷今非昔比,我管不着。」转过身去。
我说,「安燃。」
扑上去,伸出双臂,从后死抱着他,轻轻念这神奇的两字,「安燃。」
「安燃。」
「安燃,安燃……」我喃喃地唤,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动,唤到自己也心酸,不能自制。
「安燃……」
热泪涌眶而出。
我终于,能哭出声来。
在值得流泪的人身边,倾尽血泪。从前,我不懂这也算一种幸福。
「安燃……」
那么多要说的话,要忏悔的告白,要重新说出口的承诺,我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反复念这熟悉名字。
宛如这是一个咒语,全心全意念诵一遍,他就能在我眼前多留一秒。
若真如此,我会不断念下去,直到油尽灯枯。
他回来了。
我的安燃,他回来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挨着他宽厚的背,隔着柔软的布料,感觉他浴后散发的肥皂清香。
一点一滴,最微不足道的,也令我感激涕零。
我得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礼物,这是我一生中最大奇迹,恩赐突如其来,在我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平平静静出现,仿佛我从未失去这人。
我猛然深深明白,只有安燃,能让我的一切染上意义。
即使我真的拥有很多,如富翁坐拥宝库,但没有光,那珠宝都将沉默于黑暗中。
当失去光,漆黑淹没所有,我身处的,是天下最绝美的庭院,或荒芜墓地,并无差异。
我痛哭。
抱得尽兴,哭得尽兴,不觉有何羞耻。
安燃默默站着,如线条坚毅的雕像,任我紧抱,不置一词。
哭够了,安燃说,「君悦,你还是浑身酒气。」
我大为内疚,赶紧收拾心情,匆匆去洗澡,关上浴室门,又猛然打开,视线搜索房中。
安燃还在。
我松一口气,打算关上门,却又无法控制地生出惊惶。
我问,「安燃,你来不来?」
安燃对我笑。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清淡俊朗,我还是看不出那笑是什么意思,还是只能猜。
大概笑我傻。
是傻,明明知道他才沐浴过,连头也洗了。
可我依旧犹豫,把手按在门上,很久,不敢关门转身。直到看见安燃解开浴袍,翻开被子,上床,头挨上了枕,那暗示着不会立即离开的姿态,才让我稍微放心。
关上门,我抓紧每一秒,拼命地洗。
哗哗水声似在量度时间,不断催促快点快点,我急不可待地洗刷自己,恨极宁舒,和那两瓶酒。
安燃不喜欢酒气。
我从前就知道,不过,未曾如今日这样在乎他的不喜欢。
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仔细刷一遍,仿如一滴烈酒也未沾唇。连自己也不喜欢那个狂放嗜酒的何君悦,我应该是那个干干净净的何君悦,最好毫无瑕疵,完美至无可挑剔,身体到心灵,每寸每寸,都是安燃最爱的何君悦。
将自己上上下下冼去尘垢酒气,宛如初生,还唯恐不周的再三刷牙,笨拙急躁的试着预测亲近时是否仍会让安燃闻到嘴中酒味。
就算有,应该也很淡。
千万要很淡。
做了千万个准备和祈祷,我才调节着最引人好感的笑容走出浴室,却发现一切功夫都是白费。
安燃已经睡了。
他躺在床上,和我进去前几乎相同的姿势,微微侧着身,在薄被下起伏出一组完美线条。
眼前所有,宁静安逸,美如梦境,让人既喜又惧。
我只愣了一秒。
被冷水泼到似的失望还未蔓延得太远,暖热的潮水又覆盖上来了,一层迭一层,我默默叹息,却又抑不住那一点安安静静的柔情。
我轻轻走到床边,说,「安燃。」
声音极低,连自己也听不见。
有些惊奇。
原来自己能用这样几乎等于沉默的声音,两个字,就造出一个温柔海洋,没有风浪,海水却能把自己心甘情愿淹没。
我钻进被子,生平仅见的小心冀翼,同一张床上,极想贴近他,又极怕惊醒他。
太珍贵。
束手无策,不知怎么爱他,才能不辜负这生。
安燃已经睡着,被子略略滑下,露出大半赤裸肩膀,我想为他把被子拉上来,唯恐自己笨手笨脚,屏住了呼吸,才敢伸手。
捏住被边的瞬间,我呆了一呆。
那赤裸的肌肤上,比我看过的有了变化,后背不堪入目的伤痕,又淡了少了。
不能惊醒安燃,我悄悄掀着被子,侧着身,一点一点地观察,确定,然后欣喜,几乎开心得笑出眼泪。
手术,只是手术。
安燃没有抛下我,他只是去了再一次的整容手术。
天经地义,只是一次必须的旅行。
他没有离开我,从不曾。
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偷偷沉浸于快乐,只要没有失去安燃,什么都不重要。
我快乐了很久,凌晨才在快乐中沉沉睡去,睡在安燃身边,即使因为不敢惊醒他而没有彼此接触身躯,但尽量保持最近距离,感觉到空气中散发过来的属于安燃的温度,让我未入眠,已有好梦。
晨曦照耀时睡意正酣,耳边忽然听见有人大叫,「安燃!安燃!」
我恍惚觉得那是自己过去的声音,任性肆意,带着自知受到宠溺的撒娇,但纵使是自己的声音,这样呱噪,也不会受欢迎。
「安燃!安燃!」
「安燃!」
一声一声,从脑海怎也赶不走。
床边的动静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愤愤醒来,惊讶地发现,大叫安燃的并不是我。
这是我睡得最甜的觉,却被人用最不能容忍的方式惊醒。
竟有别的人,这样肆无忌惮叫安燃的名字。
不知道他如何进了房间,站在床边,细瘦白皙的手,就那样按在安燃身上,毫不避忌,
「安燃,起床。」骚扰着,像被宠坏的小孩缠着要玩具,对安燃委屈地叫,「陪我去玩。你答应过,我来做客,你会抽出时间陪我。」
他对安燃撒娇。
对睡在我身边的安燃撒娇!
我震惊过度,翻身坐起,盯着这不速之客,不敢置信。
他却只看了一眼,说,「哦,你就是何君悦。」
一句带过,眼里就没了我的位置,又低头去叫,「安燃,我爹地说了,手术之后可以有适当户外活动,有点紫外线不要紧的,快点起来,我在这里好闷。」
安然不堪骚扰,终于下床,轻责道,「小亮,你这任性脾气,真的要改。」
拿起睡衣,覆在结实袒露的身上。
那个叫小亮的抗议,「我的脾气有什么不好?爹地就说我这样很好。」
安燃苦笑,摇头,「无可救药。」
我僵在床上,看着他们轻松对白,感觉自己并不存在,连个布景都算不上。
荒诞,无比的不真实。
我喉咙咯咯作响,半日才挤出两字,低声唤,「安燃。」
安燃转过身,「君悦,介绍一下,成宫亮,他父亲是日本著名医师,目前负责我的一系列手术。」
他说,「小亮很少出国,这次过来,暂时借住几日。」
他看看我,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小亮在旁边不满地插一句,「安燃,不是几日,我打算整个假期都待这里。」
我傻子一样,瞪着他们。
感觉很清晰,我知道,这不是噩梦。
现实,才比噩梦更令人战栗。
我浑身发抖。
不祥!
青天白日下,有人闯入我和安燃的房间。
我那么珍贵的失而复得,被人硬生生,放肆地,闯了进来。
而安燃,默许了这一切。
成宫亮的出现,让每一分钟变得比一个世纪更漫长。
这身影印入我眼底,装载天下所有最不可容忍的缺点,肤浅、自大、无聊、不知所谓……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能登堂入室。
在我眼前,依仗着什么似的对安燃跟前跟后。
「安燃,这到底是你的房间,还是何君悦的房间?」
「安燃,有没有更靠近你这里的客房?」
「我更希望晚上也可以见到你,安燃,你不会怪我太坦白吧?我知道你不会。」
成宫亮对我的敌意显而易见,偶尔投过来的眼神总带着胜利般的挑衅。
近乎白痴般的幼稚,我根本不屑理会。
我所不能接受的,只是安燃。
他竟能安之若素,允许如此人等靠近他。
还做出不经意的宠溺姿态!
他正把只给我的,分给别人。
我却只能冷眼旁观,如内里沸腾,却被岩石覆盖的火山,看一个不速之客,视我如无物。
「安燃,看我身上这件,和你上次穿的同一个牌子。我特意要爹地帮我订的。」
「安燃,你平时看这么多书?这一墙的书你都看过?」
倒是阿旗十年如一日的认真工作,进房来问我,「君悦少爷,今天去不去娱乐中心?」
我想也不想,坚决摇头,「不去。」
凭什么?
安燃已经回来,那灯红酒绿,再不是我的事。
就算多了一个小白痴,也不过是安燃另一个惩罚我的方法。
对我的拒绝,阿旗格外识趣,点点头就打算转身出去。
我惊讶他居然就此退出,叫住他,「安燃刚刚回来,不知道情况,宁舒的事,你是要和他仔细说说?」
从阿旗进来,安燃就没有注意过我们,对镜打着领带,让成宫亮在他旁边呱噪。
阿旗别过头,看着安燃。
安燃说,「要交代的事情,我早就交代好了,我辛苦够了,不会再自讨苦吃。」
我愕然。
添加了一个新游戏后,他居然还不肯结束前一个。
成宫亮在一旁满眼赞叹,「拿得起,放得下,安燃,你真的很威风?」
安燃刚好系好领带,扫他一眼,「拿得起,放得下?你的中文学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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