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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幸消得有青玉+番外 作者:偷眼霜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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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幸消得有青玉-----偷眼霜禽 (书生x狐狸的文)
 
   一,此物堪怜
隆冬,雪霁。
空山的夜极静,入骨的凉风已同日间的大雪一齐歇了,月光极皎洁的落在新雪上,莹莹润润地亮,说不出的清幽宛丽。谢鉴正自深一脚浅一脚地行着,随意抬了一下头,登时倒吸了一口气,眼神已是痴了。停了许久,他朗笑一声道:“我若再前行,踏坏了这乱琼碎玉,毁了如此的琉璃世界,岂不是百死莫赎。”回头看了看雪地里的履印狼藉,又自语道:“不对,今日冻死倒是无妨,若教人见着谢鉴一具死尸坏了这空山孤月的清绝雪景,遗臭万年也罢了,大煞风景却是要紧的。这可怎样才好。”
正立在一尺多深的雪里犯愁间,忽听得头顶有人道:“兄台若觉为难,小弟便送兄台送一程可好。”语声清朗。谢鉴一惊不小,疾忙抬头去看,竟见道旁树上,一人悠悠的立着,随着那树枝微微上下颤动。枝上积雪簌簌的纷然落下,他衣带似有似无地飘着,身姿翩然。谢鉴欣然道:“如此多谢。只是不知兄台要带小弟去哪里。”那人道:“不远处有座道观,那观中道士是小弟的旧相识,今夜暂借住一晚,明日再作打算,兄台觉得如何。”谢鉴笑道:“甚好,多谢兄台。小弟今夜能伴月眠雪便已无他求,更得在三清座下一聆仙音,幸甚幸甚。”那人笑了一声,道:“兄台雅人。”衣袖挥出,一道玄练卷在谢鉴腰间,将他拉上了树去。
那人挽紧了谢鉴臂膀,道:“小心了!”谢鉴眼前一花,身子已被那人挟着飞了出去,在一条条雪枝间腾挪转跃。谢鉴只觉得满眼又是霜白又是浓黑,山月雪树纷纷然乱成一片。耳边呼呼尽是风声,时时有细小的雪花打在了脸上。心中想要畏惧害怕也是来不及。不多时那人带着谢鉴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谢鉴喘几口气,定了定神,看见眼前果然有座小小道观,只是门墙斑驳,残破颓败,在这孤山里更觉凄清冷落。谢鉴若独行到了此处,定然只当这处道观已废弃了。
 
那人伸手握住了门环,却不扣门,径自将门推了开,道:“兄台请随我来。”谢鉴应了一声,他直到此时才看清那人的容貌,是个极俊美的青年男子。
谢鉴只道这道观之中也是荒寂冷清,入得内去,见那庭院确是极狭小残旧,枯草乱生,内中却停着一辆颇为华丽的黑漆朱篷马车,不由怔了一怔。那青年也是微愣,顿了一下,便带着谢鉴进到那小小的神殿去。
殿中一样是灰蒙尘锁,颓柱朽梁,三尊残旧得看不出面目的神像下生着一堆柴火,两名青衣厮仆正照料着。火堆旁另有两人正对坐闲谈,听得有人进来,一齐抬头去看,其中一人笑道:“料着你这几日定要过来,果然就来了。咦,你带着谁一起。”正是一身道人打扮。
那青年同谢鉴在火堆旁坐了,道:“路上遇见的一位朋友。”谢鉴向那道人揖了一揖,道:“道长安好。”那道人却不还礼,细细瞅了谢鉴几眼,道:“公子怕是尚未遇着意中之人罢。左右几日便有一场蓝桥之会,是福是祸却还难定。”谢鉴素来不信命运因缘之言,只淡淡一笑道:“道长说笑了。”
那青年望了一眼适才同道人言谈的锦衣公子(那车马仆役自是他的了),向那道人问道:“这位公子是……”那道人道:“避雪借宿之客,我也不知。”那青年笑道:“见面不管南北,不顾东西,竟只问姓名。是我俗了。”对那公子拱手一礼,也不再问。
那道人叹了一声,愀然道:“执柔,你是举动由情生,情随心至,心又在虚无缥缈中,亦有情亦无情,何来雅俗之谓。哪里象我,道号‘忘一’,果然是万事皆忘,独遗其一,不免由一生二,二而生三,三生万物,终是不得清净解脱。”那青年微笑道:“出家之人怎对我这红尘浊物说这等话,我又何尝断过纠缠烦恼。再者你那心下无尘的辣手本事,我再修一百年也是不成。”一旁那公子也笑道:“道长灵台清明,天花拂袖不留余香;这位兄台‘结庐在人境,不闻车马喧’,于红尘中出世,都是教人羡慕的。”谢鉴听他们言谈,觉得那“执柔”的性情颇合自己脾胃,那道人也不与寻常画符念咒者相类,倒也有趣。
忘一道人笑道:“执柔又怪我除妖太忍心。可知道我这次来洛阳,便是为了一只妖物。”那青年道:“什么厉害妖怪,竟要你从岭南山长水远的赶来,可捉住了么?”谢鉴在一旁也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忘一笑道:“这小妖尚未修成人形,自然是手到擒来。”那青年奇道:“它能有多少年道行,值得你这样万里奔波。”忘一道:“执柔有所不知,这妖物乃是一只媚狐,它若修成人形,日日离不得生人精气,到时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之人。我自是不能不紧着些。”说罢一拂袍袖,滚出一只猫儿般大小的小白狐来,黑珠儿似的眼睛悄悄地瞥见了忘一的袍角,便缩作一小团,瑟瑟的只是发抖。
谢鉴看它可怜,心中大是不忍,道:“这小狐狸年岁如此稚小,怕是连兔子都捉不住一只,道长却说它成精害人,太也没道理。若我说道长明日将往洛阳城卖符水,招摇撞骗,现下便要剥了道长的道袍痛打一顿,道长可答允么。”边说边伸手去抚那小狐,又将手指放在它口边看它咬不咬人。那小狐张嘴含住谢鉴的手指,轻轻咬住了舔舐,一双黑眼睛哀哀的望着他,似是求救。谢鉴拍拍它的小脑袋,柔声道:“别怕。”
忘一大笑道:“公子这话说得有趣,我自是不允的。只是这狐狸害人却不是道人随口胡诌,公子不信,我也无法。如此它不伤人,我便不毁它内丹就是了。”话说出口便是大悔,这话即是说这狐狸一日不伤人,他便须一日看着它。他天南海北独来独往惯了,如何耐烦身边天天拖着一只狐狸。
 
那青年在一旁微笑道:“道人今日怎地大发慈悲,这可是头一遭儿见。从前可又枉毁了多少精怪的修行。只怕这小东西也是一般的下场,不出三日便多一只没了内丹的狐狸在山里。”
忘一给他说中心事,哈哈一笑,见那小狐甚是依恋谢鉴,心里一动。狐精之一支的媚狐为害虽大,要修成人形却不能少了三百年,这小白狐满一岁却即能变化人形。忘一初时只道这狐狸得了妖之灵气,为害必是极大,捉住后才觉出这小狐身上原是有一半人类血脉,自是易变化人形,也未必须日日吸人精气。如今它若感念谢鉴援手之德,报以身心,就此不再为祸世间,也未可知。至于这狐狸也极可能先吸干了谢鉴精气,再去祸害别人,他却懒得去想。当下道:“这小狐原也与公子有一段夙缘,公子既是喜欢它,我便将它送给公子如何?”“夙缘”云云,却是他顺口胡诌。
谢鉴喜道:“多谢道长。”见那小狐仍是不敢动弹,便将它抱到自己一旁。那小狐任他抱了,乖乖的伏在火堆边,玲珑的黑眼睛转来转去的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只是不敢去看忘一。蓬蓬松松的雪白尾巴轻轻拍打着地上的新雪。
 
一旁那锦衣公子看那小狐雪白可爱,掰了一块火上正烤着的干粮丢在它眼前。那小狐没看见似的只抖了抖身子,将一身的毛根根耸立起来,懒懒的靠在火边取暖。谢鉴笑道:“这是灵物,丢在地上的东西,它必不肯吃。”一边另掰了一块,拿在手里喂它。那小狐果然就他手里吃了。谢鉴再喂它时,它只吃了几口,便蜷在谢鉴脚边睡了。
 
二,所谓伊人
忘一道人望了一眼熟睡的小白狐,忽地叹了口气。那青年道:“道人放了这小妖,难不成后悔了。”忘一笑道:“果然是执柔知道我。”那青年抚掌大笑道:“了不得!又不知多少妖物要遭殃了,这疯道人不知要多捉多少妖找补。一切虎豹狼虫、蝶鸟花木,速速回避罢!”
忘一笑道:“执柔可又不满了么。”那青年收了笑,道:“妖多有情,人总无义。道人自下山三十余年来,不问青红一味捉妖,可斩断了多少红线。怨情司里,添了多少悲啼情泪。那小小的妖之孽过又比得上人世冤海仇浪的万一么。依我看来,道人如此……”微叹一声却不说下去。忘一摇了摇头,也正色道:“执柔怪我太狠心,我却从未伤过一只妖物的性命,可执柔行事,有哪一次未见血光。”又叹了一声道:“妖怪总是异类……”谢鉴听那道人的末一句话,意思竟是那“执柔”灭的不是妖,却是人。
那锦衣公子淡淡笑道:“依学生看来,妖未必有情,人也未必无情。妖多无情,有情者少;人多有情,无情者少。小说家言,偏又爱专拣那稀少怪异之事撰志,更兼添油加醋、浓墨重彩,竟弄得好似妖皆有情、人皆无情。况这世间本就是妖少人多,无情之妖确是少于无情之人,却不是因着妖比人多情了。”那青年微笑道:“这话倒也有理。”那道人却道:“正是这话!”又道:“自我收了这狐狸,洛阳又出了妖物,已惑杀了十余人。我若去捉了它,执柔可有话说?”
那青年还未答话,谢鉴在一旁道:“谢鉴便是洛阳人,于此事也听说了一些。死的那些人,无不是平日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之辈。现下洛阳城中,人人拍手称快,家家莫不是焚香供烛拜祭此妖。道长若捉了它,纵不论此妖,且将人置于何地?”又道:“妖乃禽兽花木所化,本该无情;人却是秉了天地精华而生,原应有情。人之有情,实属应当;妖之有情,却可敬之以神道。论到无情,在妖是本性使然,在人却是失了本性了。”忘一默然不语。那青年笑道:“正是这话!”又道:“那妖物必是姊妹辈,以一弱女子之力能除十数恶人,我是敬佩之极的。”
那公子眉梢微扬道:“若此妖对公子有意,公子肯纳此不贞之妇否?”那青年大笑道:“岂不闻‘抗暴蒙污不愧贞’,何况除暴?得此侠妇,复有何求!”
 
忘一道人却就此一声不出,三人去看他时,见他愣愣地仰头望着外面,满眼是苦苦的思索。谢鉴奇道:“道长?”忘一似是回过神来,却不看那三人,低头喃喃道:“我这三十年,竟都是错了么。”长叹了一声,摇摇晃晃立起身来,袍袖飘拂地径自走了。
谢鉴同那公子都是愣住。那青年却轻快道:“不必吃惊,那疯道人便是这样。天也不早了,大家都歇下罢。”那公子自回马车中睡,谢鉴同那青年在殿中铺了些柴草躺下。那小白狐过来钻在谢鉴怀里,谢鉴便将它裹在自己衣服里。冬夜虽冷,他抱了只狐狸在怀,睡得却安稳。
 
次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庭中车马早已不见了,那青年也是不知所踪。昨夜种种,恍如一梦。谢鉴心中怅然,慢慢走到道观门前,竟远远看见了那青年正在下山。他心头一喜,大声道:“还未请教兄台高姓!”那青年遥遥听见,头也不回地道:“杨姓,名执柔!”话音未落时,已转过山脚不见了。
谢鉴微叹了一声,他本想同那青年一道下山,若脾气果真相投,两人一同到处游历赏玩一番也好。现下看来却是不成了。拿了包裹正要离去时,忽觉有物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他低头去看,才想起昨夜那只小白狐。
 
谢鉴虽比不得忘一道人四海云游,却也是率性放浪之人。他昨夜救这小狐,不过是见它稚小可怜,又受人欺侮。要他抱着只狐狸四处来去,他是极不情愿的;何况这又是只吸人精气的媚狐,谢鉴对生死看得虽淡,却也不想如此死法。当下退了一步,对那小狐作了个揖,道:“谢鉴要往长安去,大仙定受不了这鞍马劳顿之苦,还是莫要跟来的好。洞府何处,速速归去罢。若走得晚了,只怕又要被道人和尚之流捉去。”
那小狐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往他身边靠。谢鉴蹲下去抚了它几下,又道:“我要走了,你可不要再跟着了。”便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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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一段路去,却又放心不下,又听得道观里不知何物正“哧哧”作响,回头见两只雪白的小爪子不时从极高的门槛上露出来又没下去,只道有物要吃了这小狐,急忙回去看。道观中却并无它物,只是那小狐正拼命往那门槛上跳,却是说什么也够不着,只将那门槛划出了许多痕迹来。它见谢鉴回来,望着他只是呜咽似的低低哀叫。
谢鉴叹了口气,如此荒山深雪,若不管它,这小狐不冻死也要饿死,纵赶它走,也须待到春暖花开或它可修成人形之时。当下将它抱了起来,道:“狐儿狐儿,我带你走了,你可莫害我。”那小狐蜷在谢鉴衣内,亲热之极地在谢鉴的脸颊上挨挨擦擦。谢鉴素来不喜猫儿狗儿之类,却不讨厌这小狐,拍拍它道:“乖些。”那小狐果然乖乖只是伏着,待谢鉴下了山时,它早已睡去了。谢鉴不由失笑,在它额头上亲了亲。
 
三,归去来兮
其时正是腊月初一,刚过除夕,路上行人商旅自是极少,客栈也是大多上着门板,偶有开张的,也是米珠薪桂,谢鉴倒是次次记得要一盘嫩鸡喂那小狐。那小狐也不挑食,无论果蔬鱼肉,谢鉴喂它,它便乖乖的吃掉。
如此过了七八日,路上各店铺逐渐开张,食宿费用终于不再贵得吓人。用度虽少了,行到涂州时,谢鉴囊中却是一文钱也无了。洛阳谢氏虽是世家,谢鉴却是极不受重视的庶子,不然又怎会在除夕当夜跑到深山游玩迷路。家中自然不会给他多少钱财花用,谢鉴自四年前也已不靠家中的供给过活了。如今无钱,他也不急,连日来赶路累了,晚间索性令店伴烧了水来洗澡。
 
谢鉴洗了一次,又换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泡着,转眼看见那小狐趴在桌上看着自己,长长的尾巴自桌缘垂下去,轻轻的来回摇晃。笑道:“你也想洗洗么。”将它抱在浴桶里。他日日与这极乖巧美丽的小狐同吃同睡,不知不觉生出许多感情来。
那小狐乍经了水,吓得四只小爪子如同抱树一般抱住了谢鉴胳膊,紧紧贴着,动也不敢动。谢鉴轻轻揪它下来,笑道:“别怕别怕。”一点点往它身上撩水。那小狐自脖颈以下都浸在水里,一身雪白的毛舒展开来,柔柔的在水中漾动,宛如水中开了一朵雪白的花。
谢鉴见它始终是害怕,自己也泡得够了,便抱了那小狐出来,拿了条浴巾将它裹住,自去穿衣。待他穿好衣服去看那小狐时,却见它冷得不住颤抖,在那浴巾中缩成了小小一团。谢鉴忙替它擦去身上的水,又抱它到火炉边坐着,那小狐许久才暖和了些,倦倦的蜷起了身子。
谢鉴柔声道:“还冷么?”那小狐自然不答。谢鉴又道:“早些睡罢。当心伤了风,我可找不到大夫给狐狸看病。”将那小狐放进被窝里,又抚摸了它几下。
左右无事,谢鉴不久也去睡了。他路上累得厉害,洗澡又洗得舒服,当真是一夜无梦。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谢鉴朦朦胧胧的醒来,隐约觉得身边卧着一人,帐里鼻端萦着的全是轻浅的清幽气息,却不是香。谢鉴素来是眠香宿玉惯了的,又睡得迷糊,只道自己身在那秦楼楚馆之地,顺手将那人搂在怀里,随便抚了几下。只觉触手处柔腻微凉,比上品苏州丝纨还软滑几分,又似自己整个人都能陷进这肌肤去,竟不记得曾消受过如此美人。
谢鉴心中猜着这是哪位花魁,懒懒的半抬起身来去看那人,天光微淡,他只隐隐看出那人的脸容柔美之至,却少着女子的娇媚,竟是个少年。谢鉴吃了一惊,脑中清醒过来,知道那只小白狐竟化成人形了。
 
狐狸的感觉本就敏锐,谢鉴起来看他,那狐狸少年便觉得了,睁开了眼来,一双眸子仍是从前一般的柔润。低低叫了一声“公子”,声音极好听,怕是落红语东风也没这般清柔。
谢鉴虽常常同这狐狸说话,如今遇上狐狸变人的异事,却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走来走去的推开窗看了看,外面人声渐起,已是黎明了。半晌只道:“你昨天没吃多少东西,现下饿了么,起来吃早点罢。”那狐狸少年应了一声,却仍是缩在被子里,迟迟不动。谢鉴奇道:“你怎么还不起来。”那狐狸少年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我没衣服。”
谢鉴想起从前听的传说、看的鬼怪志异里,狐皮总是变做狐妖的衣裳,原来竟不是这样的。便将自己的衣衫捡出一身来给他,自去外面柜上要了两碗鸡蛋面。回来时那狐狸少年已穿好了衣服起来,还未束头发。他穿谢鉴的衣衫略嫌大些,垂着两道广袖,倒也好看。不多时店伴过来送面,见谢鉴房里凭空多出一个人来,愣愣的只是盯着,险些将托盘翻了。
 
谢鉴吃了几口面,去看那狐狸少年,却见他只是低头坐着,也不动筷。问道:“你不爱吃这个么。”心道他从前也是吃的,难不成变成人挑剔了。那少年摇了摇头,将筷子拿了起来,仍是低着头不动。谢鉴见他是将两根竹筷握在手里,忽然想到一事,道:“你不会拿筷子?”那少年点点头,脸上微微红了。
谢鉴忍着笑,把着手教那看起来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拿筷子,他对这狐狸本有一些戒心和隔膜,此时全然消了。看他自己能挟起来才放手。
谢鉴吃了一半再去看他,见那狐狸少年仍是别别扭扭的捏着筷子挑那面条,又怕自己看见,偷偷抬眼来瞧自己,恰巧看了个对眼,登时埋下了头去,耳根子都羞得红了。筷子上晃晃悠悠吊着的那根面条险险掉在桌子上。谢鉴笑道:“我来罢。”接过他手中筷子,挟了一口面条喂他。那少年微红着脸张口吃了
 
待到喂完时,谢鉴那半碗面条早已凉透了,也不再吃。那狐狸少年看看那剩面条,再看看谢鉴,眼睛里满是过意不去。谢鉴见他美丽干净,本就是风流惯了的,捏捏他脸颊,笑道:“看什么?从前做狐狸时还会叫几声,做了人反倒一个字都不说了。说话你总是会的罢。”那少年脸颊红红的低下头去,仍是不说话。
谢鉴见他头发散着,多半是不会束头发,又替他梳头,一边道:“你有名字么。”那少年点点头,道:“我叫令狐青。”谢鉴“哦”了一声,道:“果然当得起‘令狐’之姓。”“令”字有美好之意,“令狐”从字面看来,便是“美丽的狐狸”了。
令狐青不甚明白,却也不问。谢鉴又道:“你多大了。”令狐青道:“今天刚满一岁。”谢鉴手中的梳子险些掉到地上去,惊道:“一岁?”令狐青极自然的道:“狐狸不如人寿命长,一岁自然便相当于人十几岁。”谢鉴奇道:“你一岁便能化成人形?”令狐青道:“我有一半人类血脉,我爹是人。”谢鉴道:“他还和你们住在一起么。”令狐青低声道:“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我娘。”
谢鉴一怔,他少时尚有母亲疼爱,这小狐狸竟比他还可怜几分。挑了块素净头巾替令狐青束好头发,柔声道:“青儿这一年过得难么。”令狐青想了想,道:“还好。有姊姊照顾我。”谢鉴微笑道:“你原来还有姊姊。”令狐青点头道:“我和姊姊住在洛阳城外的山里。”谢鉴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又道:“你被捉出来这许多日子,你姊姊一定急着找你。”令狐青不说话,望着谢鉴的眼睛里却颇有依恋之意,半晌道:“我想回去看看。”又低声道:“我过些日子便回来。公子救了我,我不知怎样报答才好……”
 
谢鉴呆了一下,他虽颇喜欢这小狐狸,却也知道这是只媚狐,从未想过要同他怎样。可令狐青的话里,分明便是以身相报的意思,头皮不由一阵的发麻。当下道:“我要去长安,总不能在这客栈里常住,青儿若回来找我,定是找不到的。还是回洛阳好好住着罢,当心来来去去的,不知哪日又被人捉了去。明日我去买匹马,青儿还能回去得快些。”令狐青望了望他,低下头去,也不知听没听出谢鉴不想要他跟着。低低的道:“多谢公子。”
 
第二日谢鉴果然买了两匹马来,又会了食宿钱,便送令狐青到往洛阳的官道上,不过说了些“珍重”的道别之语,令狐青也不说话,只望了他一眼便去了。
谢鉴仍是往长安去,临出城门时,听得不远的教坊里丝竹声起,唱着“窄裁衫裉安排瘦,淡扫蛾眉准备愁。思君一度一登楼。凝望久。雁过楚天秋。”却是他昨晚新作的歌词。一笑打马而去。
 
四,长安日高
谢鉴不多日便到了长安。他平日常给歌楼舞馆作些歌词曲谱,人又生得俊朗,自然得了许多多情人的青眼。在长安游荡了四年,几乎不曾住过客栈,夜夜都是偎香而眠。这次回来,却是投了店安心住下。
 
谢鉴在花雪楼有一红颜知己。那女子模样儿甚美,却算不得顶尖;颇有些才情,也称不上才艳绝伦;人温柔,却不是温柔到了极处;淡淡的有些冷,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知怎地就引得长安子弟中了邪一般眷恋痴迷,千金却也只换得隔帘一盏清茶。
那女子花名却极香艳,唤做眠卿。谢鉴初次慕名访她时,她也是不见,谢鉴略略思索,便令人取了张素笺来,写了两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诗在上面,送了进去。眠卿立时便命设下酒筵款待,她在勾栏数年,猜到她不愿沦落风尘的客人也是有的,却没一人知她真心爱的原是这般野鹤闲云的日子。
谢鉴自此成了花雪楼的常客且是座上客,常常一住便是数日,同那眠卿饮酒作曲,丝竹相乐,不知妒杀了多少世家豪富、五陵少年。
 
他这次回家,虽只是待了两日、给祖宗磕了几个头便完事,却也不由得胸中气闷,便不耐烦风月场上的腻语艳声,只想同眠卿叙叙。而花雪楼直到元宵那日才开张待客,他是知道的。
 
在客栈中住了没几日便是元宵佳节,谢鉴一直睡到正午才起来,简简单单吃了些东西,又拿过一卷闲书来看。直到傍晚时分,看看街上许多人正忙着摆那彩灯纸坊,游人渐渐盛了,便起身往花雪楼去。
入得门去,见那老鸨正忙着招呼客人,一转眼瞧见了谢鉴,喜笑颜开的道:“谢公子来了。眠卿姑娘说您今个儿准来,可不是就来了。眠卿姑娘正在抱琴居等着哪。”这“抱琴”的名字,却是自谢鉴初访后改的。
谢鉴虽从未给过花雪楼一分银子,他在花雪楼作的新曲子却是最多,也不知替那老鸨赚了多少钱财,因此那老鸨见他来,心里极是乐意。
 
谢鉴进了抱琴居,果然见眠卿着了一身水白点洇红的衫裙正在等着,几上略备了几样果蔬,另摆了一把白玉壶,一双水碧杯。谢鉴一面坐下一面笑道:“‘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眠卿将它琢作酒杯,果然是物尽其用,方不负了如此美玉。”
他自识得眠卿来,从未见过她插戴过步摇珠钗等饰物,不过是在须以钗子簪别之处用缎带极精致的束住。今夜便是用了浅碧压鹅黄的绦子,虽无珠围翠绕,一样是无限风情。
眠卿轻笑道:“公子夸奖了。奴家猜着公子今日必会过来,特意叫人将前年藏下的梨花酿取了出来,正月无梨花可赏,且品品这梨花酒罢。”说着将两只杯子都斟满了。谢鉴拿了一只在手里,只见那玉杯碧得空灵,那酒清得沁透,更兼醇香缭绕,郁而不烈,当真是未饮先如醉,先赞了一声“好”。仰头一饮而尽,却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了。眠卿陪了一杯,又将杯子满上了。她心思灵巧,看出谢鉴今日只有喝酒的兴致,便不多话,只是陪他饮酒。
 
谢鉴连尽三杯,微醺道:“眠卿为我唱支曲子如何。”眠卿听他如此说,便起身取了一具琵琶,随手弹拨几下,道:“不知公子想听什么。”谢鉴道:“既是旧人相逢,唱支旧曲罢。”眠卿想了想,道:“如此公子就请弹一曲《杨叛儿》。”将那琵琶递了给他。谢鉴学的是张野狐的指法,一手琵琶在长安城里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谢鉴接过琵琶来,果然铮铮琮琮的弹那《杨叛儿》。眠卿和着琵琶柔声唱道:“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里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他二人一弹一唱,弹得滚珠落玉,唱得遏云回雪,又如风摆碧荷,柳拂水云,一音一节都配合无间。引了不少人在外面听着,更有许多豪富贵戚拿出金银珠玉给老鸨,要那唱曲姑娘相陪,听说是眠卿才罢了。两人在内却是一点不知。
 
眠卿笑道:“我既为公子唱了曲子,公子岂不该为我作支曲子么?”谢鉴笑道:“自然是应该的。不知眠卿要我作什么样的曲子?”眠卿低头想了一想,面上淡淡添了哀戚之色,低柔道:“奴家是金陵人氏,自六岁流落长安,从未得过家乡半点消息,思乡肠断,也不过徒费红泪罢了。公子就替奴家作个思乡的曲子罢。”
谢鉴饮了一杯酒,大笑道:“眠卿真是给我出了难题目!谢鉴从来只认酒乡是故乡,此时正如坐故园槐荫下,竟要我作什么思乡的曲子,不是难为我么?”
一面又沉吟,取了一根象牙箸一下一下轻轻敲着那水碧杯,半晌,用了《董娇饶》的调子,清声唱道:“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谁人。”眠卿听得怔住,半晌微带呜咽道:“好一句‘旧山虽在不关身’。”又不由得暗伤身世。任是如何美貌动人,也终有暮春红颜谢的一日;这“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谁人”明里是说旧家美景不知谁人玩赏,暗里却是怜她身如曲江池畔柳,任人折攀。当下抱起那琵琶来,凄凄切切自唱了一遍,她唱得比谢鉴情茂许多,当真是一颗愁泪万点碎,半寸愁肠千般叠。
谢鉴也不知给她触动了哪般情怀,大笑道:“人生苦短,有哭哭啼啼的功夫,何不饮酒畅怀?眠卿才识广博,竟连‘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也不知么?陪我再喝十碗!”将那梨花酒坛挪上几来,一杯杯的竟不停手。也不管眠卿如何。
外面花灯正盛,处处火树银花,透进了窗来,光影流映。满天如霞似幻的热闹焰火又引得人声鼎沸,欢腾雷动。谢鉴就着那一片灯影欢声喝得痛快,青衿上酒水淋漓也不自知。
 
那梨花酒虽甘醇,后劲却大,又是酒入愁肠,谢鉴片刻便已醉得不省人事,口里一声声的只是要回去。眠卿甚是奇怪,谢鉴来看她时,从未有一次不是留宿,柔声道:“刚刚还唱了‘君醉留妾家’,怎地现下便要回去。”她却不知谢鉴醉里只道自己身在洛阳,想要回长安去。谢鉴听不见什么,仍是要回去。眠卿知道同醉人计较不清,便命人备车,亲送谢鉴回客栈去。
 
五,醉乡花尽
眠卿带了两名小婢扶谢鉴回房,进了门去,却见一人动也不动的伏在桌上,不由微微一惊。走近了细看,那人却是在睡着,只露了半侧如雪容颜,散着几缕墨色乱发。那张脸睡态极是宁谧美丽,却浅浅的带着些憔悴。眠卿什么情态没见过,本身又是女子,却也不禁起了怜惜之心。
眠卿正要将他唤醒时,那人却自己睁开眼睛来,他眸子有如水玉,温润流盈。本是清彻,染了些夜色,竟有许多勾魂的意味。饶是眠卿阅人无数,也没见过这等美少年。
令狐青怔怔的看着眼前女子,不明白她何以会来谢鉴房中,再一转眼,便看到了醉酒的谢鉴。眠卿轻笑道:“怪不得谢公子醉成这样还一声声的只是要回来,原来有这般人物正等着他。若是我,莫说醉了,就是死了也要回来。”令狐青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眠卿抿嘴一笑,只道:“谢公子在这里了,好好照看着。我可要回去了。”便带着那两名小婢回花雪楼去。
眠卿知道谢鉴虽与伶官戏子有些来往,却是不好此道,不知这次怎么改了性子,弄了这样一个少年在身边。她却不知谢鉴自己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回事。
 
令狐青也不懂须将客人送出门外,只是去看谢鉴。谢鉴酒量不坏,酒品也是好的,醉了便只是睡觉。令狐青在床边坐着,适才那女子任谁看了都知与谢鉴有甚暧昧,又想起谢鉴曾分明地拒他,心里委屈之极。正月里天气甚是寒冷,便替谢鉴脱了外衣,展开了被子盖着。自己只是微嘟着嘴闷闷的坐在一旁。
谢鉴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叫起“娇容”来。令狐青只道他醒了,试着唤了两声“公子”,却不见回答。原来只是梦话,一面又听他口齿不清的说了几句什么。也不知这“娇容”又是哪里的女子。过不多时,谢鉴又叫了几声“青儿”。令狐青也不理。
谢鉴突地坐起来,又道:“青儿?”令狐青着实吓了一跳,转头道:“公子醒了?”面上却不由得薄薄的带些气恼。谢鉴笑道:“青儿怎么了,见了我不开心么?”轻摸了摸他脸颊,叹了口气,道:“几天没有见,怎么就瘦了一圈。”令狐青眼圈一红,却又低下了头不作声。
谢鉴拿手指沾了沾他微湿的长睫毛,柔声道:“谁给青儿委屈受了,告诉我。”令狐青垂着头道:“公子不是急着赶我走么,还有心管我的闲事。”谢鉴笑道:“我这么喜欢青儿,怎会赶青儿走。”令狐青撅起嘴道:“是谁赶着我回洛阳的,总不是我自己。”谢鉴微叹了口气,道:“青儿,我喜欢你,却也有些怕。”令狐青委屈道:“公子救了我,我若有心害公子,那不是……那不是……”他只会说听过的话,又从未听人赌咒罚誓,此时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谢鉴笑道:“那便是连狐狸也不如。”令狐青给他逗得格格一笑,便如一粒水晶珠子滴溜溜的滚动。谢鉴柔声道:“青儿笑起来真是好看。”令狐青脸上微微一红,却只是望着他。
谢鉴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我头痛得很。”令狐青还未说话,他重又躺了下去,翻个身向里,嘴里喃喃道:“娇容渴了么……”适才那些,竟全是醉话。
 
令狐青呆了半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样貌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实在不过是只刚满一岁的狐狸,自然是想哭便哭。伏在那桌上不住呜咽。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得累了,竟伏在桌上晕晕的睡了。
 
谢鉴醉眼朦胧的醒来时,见房里多了一人,着的却是自己的衣服,便认出是令狐青来。心里微惊,不知他为何这样早便回来。虽觉有些头疼,却也当真欢喜。下了床摇摇晃晃的走近去,见他眼睛粉红的肿着,满脸满袖都是泪痕,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嘴里犹自嘟嘟囔囔的道:“我最讨厌谢鉴。”表情却实在可爱。谢鉴在一旁忍不住偷笑,却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惹到过这只小狐狸。一面将他染了泪痕的外衫除了,又打了水给他擦脸。
擦到一半时,令狐青便醒了,睁眼见是谢鉴,又将眼睛闭上了。谢鉴笑道:“青儿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得罪过你罢。”令狐青扁了扁嘴,仍是闭着眼不理他。谢鉴便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是谁欺负青儿,说出来,我替青儿出气。”他说这话的口气却同昨晚一模一样。昨晚说的那些,虽是醉话,倒也未必便是假的。
令狐青想了想,便不再同他赌气,低低的告诉他道:“姊姊不见了。”谢鉴一惊,道:“不见了?”令狐青缩了缩身子,伤心道:“我问了很多妖怪,他们都不知道。有的说姊姊出去找我了,也不知她去哪里找。那个道士还在洛阳……”几乎又要哭出来。谢鉴忙宽慰他道:“你姊姊外出找你,那道人却在洛阳,怎会遇到一起。就算遇到了,既是青儿的姊姊,一定同青儿一样命好,注定有贵人相救,不会有事。”令狐青却仍是低着眼不作声,一副要哭的模样。谢鉴极轻柔的替他擦完脸,道:“青儿既是没处去,就跟着我罢。”令狐青点点头,脸上果然有了些欢喜的颜色。
谢鉴道:“青儿哭得饿了罢,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一面出去一面发愁,他却不是后悔适才之言,只是不知将令狐青安置在何处才好,总不能带他住在青楼,住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柜上,点了两碗粥,几样点心,都是不用筷子的。
 
一时粥饭上来,有一样添送的佐粥小菜是盐水鹌鹑蛋,令狐青居然能极熟练的将那已剥好的蛋用筷子挟起来。谢鉴笑道:“青儿学得好快。”又问他:“路上还好么?”令狐青想了想,道:“别的都还好,只是有一次遇见一些人,要我跟他们回去。我不肯,他们便来硬拉我,我只好变回狐狸逃掉了。”又得意道:“我跑起来快得很,他们骑马都没有追上。”谢鉴大笑道:“他们还要你跟着回去么?”令狐青委屈道:“他们要捉了我做衣服。”谢鉴看他表情,几乎将口里的饭喷了出来,呛了一下,边笑边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令狐青敲着粥碗气道:“什么好笑的?”谢鉴喘不上气来的道:“我不笑……不笑……哈哈……不笑……”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店伴进来道:“谢公子,花雪楼的眠卿姑娘要见您。”
 
六,桃源春初
一头说着,眠卿已进来了,却是孤身一人。谢鉴站起身,却仍是笑,好容易顺过气来,咳嗽着道:“眠卿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么?”令狐青也学着他站起来。眠卿轻笑道:“谢公子不喜欢看见我么。难道有什么怕人的事,还是得了这样的美人,要藏起来舍不得给别人看。”一边看向令狐青,见他双眼微肿,心中有些诧异,不知这两人昨晚闹了些什么。
谢鉴笑道:“眠卿说笑了。”当下便让座,又介绍道:“他叫令狐青。”令狐青乖乖的道:“眠卿姊姊。”眠卿笑道:“好乖巧的孩子。既叫了我姊姊,自然该给你些见面礼的,只可惜我这里找不出什么来配你。”她素不佩戴珠玉饰物,便将随身的牡丹缠锦杏黄香囊解下来给他。令狐青道谢收了。眠卿又道:“你多大了?”令狐青张口道:“一……”瞧见谢鉴在一旁连使眼色,急忙改口道:“一十五岁。”
眠卿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向谢鉴道:“谢公子打算在长安久留么?”谢鉴笑道:“那是自然。天下繁华莫过两都,洛阳我又是待厌了的,只好留在这里了。”令狐青插不上话,便只是低头吃粥,一双耳朵却竖着,唯恐这女人将谢鉴拐了去。眠卿又道:“谢公子还要像从前一般日日在行院中么?”谢鉴略略一顿,眼角瞥了一下令狐青,微笑道:“大家在一起喝几杯酒,唱唱曲子,都开心得很,为什么不去?只是‘日日’却不必了。”眠卿横了他一眼,微嗔道:“‘薄幸人’的名号,谢公子果然不是白叫的,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多少情分都揭过去了。”
谢鉴笑了一笑,道:“眠卿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眠卿笑道:“好罢,我便直说了。你自己白天黑夜在行院里混便罢了,若带着这小美人,纵是短短半刻,只怕不知多少人要打他的主意。”谢鉴道:“听起来眠卿似乎有法子?”面上禁不住欣喜。令狐青也抬起头来看着眠卿。
眠卿微叹道:“我初入勾栏时,曾托人在长安西郊购了一处莫愁园,本想闲暇时可求个清净,如今一晃六年,却连园中的泥土也未曾沾得一沾。现下既用得着,给了公子也好,也不负了那园子的精致灵秀。”谢鉴喜道:“如此好极,真不知该如何相谢。”眠卿淡淡笑道:“公子还同我提什么‘谢’字。”又笑道:“那园子荒废久了,当心有些山精鬼狐夜里来将你吃了。”谢鉴笑道:“山精鬼怪就罢了,说到狐狸,我却是不怕的。”假装看不见令狐青在一旁冲他瞪眼。
眠卿理鬓一笑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公子留步罢。”谢鉴仍是将她送出店去,令狐青也跟着。看着那垂着串枝莲云锦车帷的油壁马车远了。
 
谢鉴微笑道:“青儿,我带你瞧瞧那园子去。”令狐青跟在他身旁,奇怪道:“她不是喜欢公子么。”谢鉴笑道:“她虽喜欢我,却也知道谢鉴这等浪荡子不是她托付终身之人。眠卿想嫁一个爱她一世又性情清淡的人罢。‘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便是这样了。”
谢鉴住的客栈便在城西,走不多时便到了那莫愁园。进去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满眼的荒草乱雪,残枝断石,满眼的凄冷枯败。两人四处转了转,落足处处是厚厚的一层腐叶,甚么池塘山石幽径,都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园子东角有两间黑瓦水白墙的房屋,也是门穿窗朽,积了几寸厚的灰尘。这六年来,莫说打理,只怕进也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哪里有半分能称得上是“精致灵秀”。
谢鉴只得去寻了工匠,将园子房屋都收拾整葺了一番,又过了三四日才搬进去住。
 
还未出正月,天气犹自冷得很。谢鉴坐在火盆边暖着手,听了一会儿冷风撞那新糊的窗纸的寒声,眼睛重又转回来盯着那融融的火焰。谢鉴母亲是谢家一个不受宠的小妾,在他记事不久便病死了,谢鉴在家中受的欺凌实是远多于疼爱。他自少年时出来闯荡,虽说“客舍如家家似寄”,家确是如同行驿,客舍却不能如家。可如今坐在这里,不知怎地,心头竟有种异样的滋味。
正想着,令狐青推了门进来,嘴角新月芽儿似的翘着。谢鉴抬头见了,柔声笑道:“青儿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怎地高兴成这样。”令狐青开心道:“我刚刚在园子里看见一只兔子跑过去。”又跃跃欲试的道:“明天我去捉它。”谢鉴微笑道:“青儿原来也会顽皮。”又见他衣上沾了些枯枝的碎屑,道:“哪里弄了这些东西来。”令狐青低头看了看,道:“我去摘池子里那些旧莲房了,不小心蹭上的罢。”
谢鉴奇道:“那池上的冰只是薄薄一层,青儿能在上面立住?”令狐青也奇道:“公子从前常常抱我,不知道我多重么?”谢鉴怔了一下,实在不信眼前的少年同那只小狐一般轻重。随即轻笑道:“我来试试。”上前将令狐青横抱了起来,果然是轻如无物。
令狐青满脸通红的挣了挣,见谢鉴不放,也就低垂着眼乖乖的任他抱。谢鉴抱他坐在自己膝上,笑道:“青儿不喜欢么。”令狐青低声嘟囔道:“是公子不喜欢。”谢鉴没听分明,道:“什么?”令狐青却不肯再说。谢鉴也怕自己再逗他便要把持不住,放开了他,道:“时候不早了,洗洗睡罢。”
 
谢鉴洗漱毕了,一转头却不见了令狐青,细细看去,却见枕边蜷着一只小白狐,当下一惊不小。他对狐妖虽不如何熟悉,却听说过成形精怪若现了原形,是极不好的事情。急忙抢到床边将那小狐抱起来,叫道:“青儿!青儿怎么了?”那小狐从他怀中脱出来,钻在被子里,重又变回少年的样貌,微红着脸道:“夜里天冷,公子抱着我睡暖和些。”谢鉴放下心来,又调笑道:“这样让我抱着不好么。”令狐青脸上更红,微声道:“我变成人形的时候身上冷些。”也不待谢鉴回答,变回了狐狸的原形。
谢鉴解了外衣躺下,将小狐狸抱在自己怀里,又向下拽了拽被子,让它露出头来呼吸。知它不能说话,偏偏逗它道:“青儿为什么这么乖。”那小狐偏着头想了想,“叽叽”的叫了两声。谢鉴笑道:“青儿是在学小鸡叫么。”小狐点点头。谢鉴想起往长安来时,自己身上没多少钱,却餐餐给它买鸡,不想它都记在心里了,故意笑道:“原来狐狸吃鸡就能变乖,嗯,我记住了。”那小狐眼中透出些孩子气的气恼,将一只左爪举到谢鉴眼前,露出五只乳白色的半透明指爪来。谢鉴微笑道:“哎哟,青儿生气了么。我当真是害怕得很。”一边握住了它那只小爪子,去试那指甲锋不锋利。划在手掌上只觉得尖尖的痒,却不疼。小狐狸缩回了爪子去,伏着不理他。
谢鉴轻拍拍它的小脑袋道:“乖青儿,早些睡罢,明早起来捉兔子去。”欠起身熄了烛火,抱着那毛茸茸的小狐狸睡了。
 
七,旧莲墨痕(上)
谢鉴第二日醒来时,令狐青早已连影子也不见了,衣服却好好的叠在一旁。谢鉴知它必是去捉那兔子,一笑起身穿衣梳洗。收拾整齐了去园中看时,莫说令狐青,连枝叶摇颤也是不见,不知这么小的狐狸是不是反被兔子捉了。
谢鉴也不去寻,自到另一间房中准备早饭。这园子虽大,房屋却只有小小的两间,一间是卧室兼书房,另一间被谢鉴用作了厨房。刚刚将水烧开,便听得外面有人道:“谢公子住在这里么?”却是个娇柔的女音 。谢鉴从房中出来,看那女子,是红袖楼姑娘吟香的小鬟。那小鬟见了谢鉴,欢然道:“谢公子,我们姑娘想你好些日子了,特地命我来请。公子就随我看看我家姑娘去罢。”上前扯住了谢鉴衣袖,一边往那房中偷看,见是柴火炉灶,不由得满脸惊诧。
谢鉴微笑道:“那是自然要去的。我回来这些日子,早该去拜望吟香姑娘。还请姑娘代我向吟香姑娘请罪。只是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姑娘请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小鬟依依的道:“公子一定要来。”谢鉴答允了,那小鬟才去了。
谢鉴到园子里唤了几声“青儿”,那小白狐果然窜了出来,仰着头看他。谢鉴蹲下道:“青儿,我出去些时候,你乖乖在园子里别跑出去。火上煮着蛋,饿了就去吃些。”令狐青看他的眼睛里透出些委屈来。谢鉴柔声道:“我早些回来。”便出去了。
 
谢鉴进了红袖楼时,等在那里的人却不止吟香一人,另有三四个行院里的姑娘,也都是谢鉴的旧相识。谢鉴到得最晚,一进门便被罚了三杯。此后也不过是行令饮酒,弹琴唱曲之类。饶是如此,谢鉴也是到了午后才得脱身,摇摇晃晃的回去了。其余人也都散了。
 
吟香令人收拾着桌椅房间,自转到屏风后,笑道:“姐姐说的果然不错。他从前什么时候急着走。我可真想知道谢公子得的是怎样的妙人儿,这般的牵肠挂肚。”眠卿笑道:“吟妹妹说错了一个字。依我看来,谢公子还未‘得’他。该改为‘念’字才好。”吟香惊讶道:“姐姐没看错么?谢公子可不像忍得住的人。”眠卿微微摇头道:“这我也奇怪。但以谢公子的性情,越是未曾有肌肤之亲,搂搂抱抱越是不会少。也是早晚的事。”
吟香吃吃笑道:“章台楼阁中难不成要少这样一个风流人了么。听菊儿说,谢公子来时正在灶下烧火。”眠卿轻笑道:“亏得人人夸你聪明,这几年难道就没看出谢公子心里有事,本就不是久在风月场上厮混的人。有灶可烧火,也是一件幸事罢。”说到末一句时,语声已近叹息。
 
谢鉴走后,令狐青又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才化回人形,穿了衣服去灶下看。他从未见过人煮饭,也不知道该如何伺弄,只是任那火烧着。幸好谢鉴也是从未下过厨的,柴草搁少了,蛋未煮熟时,火便灭了。令狐青也便回房去,好奇的翻出一卷书来看,却有许多字他不认识,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跳着看,自然是不知其意。便搁下了,仍出去寻那兔子窝。
谢鉴回来时,令狐青在园子里听见,猜他定又喝了许多酒,忙出去扶他。狐狸鼻子极灵敏,令狐青嗅出他衣衫上除了酒气,另有女子脂粉香。谢鉴由着他扶进房里,倒在床上,闭了眼揉着太阳穴道:“喝得头都疼了。”令狐青想起上次谢鉴醉酒扯着自己胡言乱语时,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退后了一步,疑疑惑惑的看着他。谢鉴看看他,笑道:“怎么这样看我,不认识了么。”他这次只是多喝了几杯,并未喝醉,不久便缓了过来。
 
谢鉴坐起身来,皱了皱眉,道:“满身的脂粉气,可厌得很。”除下外衫扔在一旁,将墨盒揭了起来,取了些清水来磨墨。这里的纸墨等物都是眠卿旧时存下的,精致之外,用着也极是合意。尤其这砚台,谢鉴细细玩赏之下,看出竟是端溪的子石打磨的。这子石生于端溪大石之中,乃是大石的精髓,发墨光润,滴水不损,极是难得。谢鉴素日只是听说,此时才得一见。
令狐青见他要写字,便将昨日摘的旧莲房拿出一个来,用温水浸着。谢鉴将墨蘸得饱饱的,落纸便是走笔如飞,令狐青正在泡那莲房,只看得见他手臂动作,也不知他是写字还是画符。不多会儿便听谢鉴道:“青儿过来,看看我的草书。”令狐青看那纸上墨迹淋漓,婆娑舞凤,宛转盘龙,摇摇头道:“我一个字也不认得。”谢鉴也不管他认不认识,只是同他道:“我自小喜欢这草书,练了近二十年,说到‘疾若惊蛇之失道,迟若渌水之徘徊。乍驻乍引,任意所为。或粗或细,随态运奇,云集水散,风回电驰。若举翅而不飞,欲走而还停,状云山之有玄玉,河汉之有列星。纵横如结,联绵如绳,流离似绣,磊落如陵,暐暐晔晔,弈弈翩翩,或卧而似倒,或立而似颠,斜而复正,断而还连’,也还略得其意;要论‘点画明净,得圆成画,放纵意多,收敛意少’,如屋漏之痕,却始终是差了一些。”令狐青知道他是在评论书法,却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
谢鉴又道:“青儿会写字么。”令狐青道:“会一些。”谢鉴道:“青儿就写一个‘青’字给我看。”令狐青接过笔写了,虽欠些圆润,倒也端正。谢鉴笑道:“青儿念过私塾么,这怎么像是落第迂秀才教出的字。看似端庄,实则板滞。”便写了篆、隶、行、楷、草五体的“青”字,道:“青儿喜欢哪一种,我来教你。”
令狐青看了一遍,点着其中一个道:“这个好看。”谢鉴笑道:“原来青儿喜欢隶书。这隶书原是极好,上承篆籀,下启行草,只可惜我练得不好。不过想来教青儿也该够了。”便将令狐青抱在膝上,把着他的手写了个“玉”字,一边道:“隶书讲究‘折笔藏锋,一波三折,蚕头雁尾,轻清重浊’,又有‘蚕不二设,雁无双飞’之说,青儿可要记住了。”看令狐青脸上的认真表情,只想捏两把。松开手道:“青儿自己练一个。”令狐青向砚池里蘸了蘸笔,刚要写,谢鉴捉住他手,笑道:“少墨浮涩,多墨笨钝,青儿别舍不得用墨,我总不会管你要纸墨银子。”
令狐青便多蘸了些墨,临着谢鉴的“玉”字学写了一个,除了笔意生涩些,竟与谢鉴写的全无二致。谢鉴看着那字说不出话来。令狐青得意道:“我学东西快得很。公子再教我些。”谢鉴得了这么一个聪明学生,也是兴致勃勃,道:“好,是我小瞧青儿了。”便教他写复杂些的字,又道:“隶笔相背各分,有折无转,其势波折左右,其形屈曲钩连,势形虽折而意须圆转。”令狐青学着写出来,一样是古朴蚕头,轻灵雁尾,法度俨然。
谢鉴便又拣了些诗句教他,令狐青从未读过诗书,一边写一边轻轻念出来,也是极快便记住了。谢鉴温香软玉抱满怀,在一旁听得有趣。
 
正无限温柔间,忽然听得“咕咕”声响,却是自己的肚子,抬头看看窗外,早已黑了,也不知令狐青什么时候点了灯烛。令狐青也听见了,道:“公子饿了么。厨房里还有些吃的。”便将今早柴草之事告诉了他。
谢鉴不舍的松开令狐青起身,道:“青儿也饿了罢,我去将那蛋再煮煮。”便向厨房去了。令狐青仍是坐在灯下临书。
 
八,旧莲墨痕(下)
谢鉴端了一盘鸡蛋进来,见令狐青还在写字,笑道:“青儿歇歇罢,想一夜写出个韩择木来么。”令狐青答应了一声过来,剥了两枚蛋吃,又同谢鉴道:“那墨里有香气。”谢鉴笑了一笑,道:“青儿觉得那香气怎么样。”令狐青想了想,道:“墨气灵逸又秀郁沉静,那香混在墨气里,似乎太轻散了些。”
谢鉴淡淡笑道:“青儿说得不错。那香气是墨中掺杂的麝香龙脑之类的气味,虽有些提神醒脑的功效,终究只是杂质,可惜带累这块好墨入不了上格,也委屈了那砚。真正的上品墨,嗅之无香,磨之无声,我还从未见过。还有些不入流的,浊气中人欲呕,更是提也不必提了。”
 
两人极简单的吃了晚饭,谢鉴随手抽了一卷《小山词》翻了翻,教他写那“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令狐青边写边问道:“这几句话说了什么?”谢鉴暗骂自己太笨,怎就挑出这阕词来,嘴里含糊其词的解释了几句,看令狐青一脸的不解,还要再问,绷着脸道:“读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了。”令狐青便不再问了,心里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不肯告诉自己。
谢鉴看他渐渐练得熟了,便让他自己摹写,看他正在一笔一划地抄那“小苹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心道这两句若拿来形容青儿,倒也贴切。
 
不觉已是夜深,谢鉴便将纸笔等物都收拾了起来,令狐青将砚拿到一旁,剥出那旧莲房的瓤来,蘸了清水轻轻擦那砚池里的墨迹。谢鉴奇道:“青儿怎知用浸软了的旧莲瓤涤洗砚台最好。我正愁怎样伺弄才不糟蹋了这方端砚。”
令狐青道:“从前姊姊喜欢城里一个书生,常常带我去看他,他有时同姊姊讲起这些来,我在一旁就听到了。”谢鉴啼笑皆非道:“这种事怎么带你一起去。”令狐青极柔和的微笑了一下,道:“那时我还不到半岁,姊姊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到哪里都带着我。”谢鉴看他微笑,心下暗叹,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从不记得被人这般全心的顾惜过,又道:“后来你姊姊同那书生怎样了?”令狐青黯然道:“后来他成了亲,不要姊姊了。”
谢鉴心中奇怪,既是令狐青的亲姊,必然也是倾城之色,况且又是惑人的媚狐,怎会被人抛弃。却没有问他,只道:“以后便没有来往了么?”令狐青点头道:“没有了。姊姊说今后若有人……得了她,却又不肯娶她,定要吸尽那人的精气。”谢鉴道:“那个书生没有死么?”令狐青道:“他是姊姊初次喜欢的人,我猜姊姊一定狠不下心。姊姊和我不同,她是真正的狐狸,若要吸人精气,不出半月便能害死一人。”
谢鉴“哦”了一声,道:“原来青儿和姊姊是异父的。”又赞道:“不因有情痴缠苦恋,又不因有恨断尽情缘,当真难得。”不由想起除夕那晚在山中遇见的俊美青年,心道这两人倒似意气相合,问道:“青儿的姊姊叫什么名字。”令狐青道:“姊姊名叫霜弦。”
 
谢鉴想起一事,笑道:“青儿若吸尽一人的精气,要多长时候。”令狐青摇头道:“我没试过,我不知道。”他本是低着头,说话时半抬起脸来,烟水流盈的眸子自眼角似浅似深地向谢鉴掠了一抹,道:“公子又不肯给我试。”他适才这一眼当真不愧媚狐之名,谢鉴正自消魂,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吓了一跳,道:“青儿想……”令狐青嘻嘻笑道:“我说笑的,公子胆子真小。”
说话间那砚早已洗净了,令狐青将它收起来便去睡了,仍是化回了狐狸的原形。谢鉴轻抚它柔软的毛,终是相信这狐狸无意害自己。他本就不是把持得住的人,别的且都不论,只适才那一眼,纵知是火坑自己也要往里跳。令狐青若想吸自己精气,只怕也不须等到现在。
 
自吟香相请那日来,极少再有人邀谢鉴外出,谢鉴也乐得清净,每日同令狐青在园里闲弄笔墨。除了写字之外,另教他读了许多诗文。令狐青至此方才明白那“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原是梦中去相会心爱的青楼女子之意,嘟了半天嘴。谢鉴假作不知,只是一个劲的夸赞令狐青记心好、学得比自己那时快得多。
若说有什么不称意的地方,便是钱财有出无进,怎么算计也撑不过一月去。
 
又过了些日子便是二月二,谢鉴到街上买了些糖豆,又去书肆中挑了《书谱》《九势》等书给令狐青。那书肆中卖着松滋侯小方墨,谢鉴一看即知是仿造之品,见那墨制得倒也精细,便买了下来。
回了园中,偶然看见那些枝枝桠桠,有许多已抽出小小的嫩芽来,晚饭后便拿了花剪出去修整花木。令狐青含着糖豆看谢鉴剪除那些细细的斜枝。他心里仍惦记着那只未捉到的兔子,便走开去寻它。还未寻到一丝踪迹,忽听到谢鉴的声音讶然道:“娇容!”
 
注:韩择木:唐隶四家之一
上文张野狐是唐玄宗时宫中乐师
 
九,芙蓉帐暖
令狐青立时想起谢鉴醉酒时曾叫过两次“娇容”的名字,抬头去看,这园子里除了自己与谢鉴,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正在想这“娇容”难道是什么山妖水怪,便听谢鉴道:“青儿过来!”令狐青过去时,见谢鉴满脸温柔的对着一株花树,正是牡丹。
谢鉴极细致的修剪着那牡丹的花枝,一边道:“青儿看,这叫做‘娇容三变’,花开最初是碧色,盛开时变成粉红,到了花谢时,便褪成粉白色。从前我娘住的院子里就植着一棵。”转头见令狐青一脸欢容,奇道:“怎么,青儿也喜欢这花么?”令狐青点点头,欢喜道:“喜欢得很。”谢鉴莫名其妙,不知这小狐狸想些什么。他剪完枝,便同令狐青回房去。
 
天色渐渐的暗了,谢鉴也不点灯,坐在桌前低低叹了口气。清幽的夜光从窗纸中透了进来,身周一片的模糊,却也是一片的温柔。令狐青坐在一旁,道:“公子想家了么?”谢鉴不答,问道:“青儿想家么。”令狐青摇摇头,道:“我只想姊姊。”谢鉴微微苦笑了一下,他并不想着谁,却只是在想着,道:“我不想家是假的,想家却也是假的。”
令狐青望着他,一脸的不解。谢鉴叹了口气,却微笑道:“青儿还记得前几日,我教你念的那首思乡的小令么。”令狐青想了想,道:“是‘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么?”谢鉴轻摇了摇头,道:“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令狐青奇怪道:“它不是说‘莫还乡’么。”谢鉴抬头看了看那天青纱帐的芙蓉垂帷,柔声道:“青儿不知道,那个说不回乡的人,心里却是极想回去的。虽说是‘莫还乡’,他若当真未起过‘还乡’的念头,又何来‘莫’字。后来的‘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才是他真正的心事。”
令狐青望了他一会儿,低低道:“那么公子为什么不回去?”谢鉴微微笑道:“我若回去,不出三日便要逃出来。”令狐青道:“那么公子为什么还想回去?”谢鉴一笑,道:“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狐狸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俗语中本是“狗窝”,他见令狐青闷闷不乐,有意逗他。
 
令狐青果然笑了出来,他笑得清浅,眉梢眼底却尽是狐气的妩媚,如同一把初浣的青丝在月下细致的轻轻梳着。夜色幽微,染在他一双水玉眸子里,随着他似浅似深的眼波叹息般轻悄地流漾,说不尽的勾魂摄魄。谢鉴知道这是狐狸,心中多数时候却只当他是乖巧的猫儿,如今见了这勾魂眼,才知道“媚狐”两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莫说纵给他惑死了,也不枉了在世间活这一遭,任是纯青琉璃心,三千菩提身,也抵不住这眼轻轻的一勾一转。
谢鉴叹息了一声,道:“都说狐妖虽能变成人形,却会留着一条尾巴,青儿也有么。”令狐青摇头道:“没有,公子听谁说的。狐妖都没有尾巴,除非是道行不够硬要变化人形。”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自己的尾巴。谢鉴低声笑道:“真没有还是假没有,让我看看。”抱了令狐青在身上,解开他衣带,将手伸了进去。
令狐青这才明白谢鉴的用意,脸上顿时羞得红了,将头埋在了他怀里。谢鉴笑道:“青儿脸这么红,不知道的还当我打了你。”一边说,手在令狐青衣内游鱼似的逡巡来回,当真是占足了便宜。令狐青呼吸已是不稳。谢鉴在他薄薄的耳边呵了口气,低笑道:“青儿果真没有尾巴。”轻轻托起令狐青死死低下的头,看他脸上,已是一片欲凋合欢般的湿红。柔声道:“青儿今夜不要变狐狸了。”令狐青的头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又埋了下去。谢鉴低笑一声,俯头含住他嘴唇,将他抱上床去,反手扯落了帐子。
 
谢鉴自淡淡的晨光中极舒适的醒来,侧头去看枕边人,犹自睡得正沉,一双缭烟眉如丁香结一般扣着。想起他昨夜种种的惊惧羞怯,分明是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哪有半点媚狐的样子。伸手轻撩了几下他的眉睫,却不见醒,反而低哝一声,睡得更香了。谢鉴心中怜惜,在他眉心亲了亲,悄悄起身穿衣。
煮了粥回来时,帐子里仍是全无动静,谢鉴忍耐不住,轻揭开帐子去看,令狐青却正坐起身来。他身上未着衣服,肌肤如玉,墨发零乱,更染了点点胭脂红,全被谢鉴看了去。令狐青也不动,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突然便缩回被子里去,连头都蒙了进去,倒把谢鉴吓了一跳。
谢鉴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那被子拽下来,笑道:“青儿醒了,起来罢。”令狐青半闭着眼不敢看他,红着脸点了点头。谢鉴见他害羞,却愈想逗他,拿过他衣衫,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替青儿穿衣服。”令狐青低如蚊蚋的道:“不用。”抓着被子死活不肯。谢鉴只得作罢,笑道:“青儿还怕被我吃了不成。”
令狐青磨磨蹭蹭的穿了衣服起来,低着头吃了早饭。谢鉴教他写字读书,他低着头学了;拉他到园子里,他却仍是低着头看地。这一天之中,令狐青竟没几次抬起眼来去看谢鉴,更不用提说话。谢鉴实在想不到这小狐狸竟会如此怕羞。到了晚间时,总算是好了些,谢鉴却不再理会他怕不怕羞,又将他塞到帐子里。
 
令狐青虽极怕羞,却总是媚狐,与寻常人不同,谢鉴搂他在怀里时,心中只叹天生尤物,从未有一日肯放过他。什么吸人精气云云,全都抛诸脑后,他日日同令狐青在一起,也从未觉得有丝毫不适。令狐青也终是渐渐习惯了。
 
不觉时近三月,园中有些花已发了,虽不是百紫千红,风光迷乱,却也是小艳疏香,春风娇软。午后天暖,谢鉴便到园子里席地坐着,对花饮酒。钱财虽不多,他却是舍得喝好酒的。令狐青也尝了一口,却辣得直咳嗽。谢鉴笑着给他拍背。
一瓣绿梅不知何时落到那酒杯里,意态风流,宛如好女。梅香本是清冷,和了酒香,亦冷亦暖,若即若离。谢鉴看着,只觉不及身边之人。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还未尽兴时,酒却已喝得一滴不剩,谢鉴晃晃酒壶,忽又想起手头的钱也已花得一文不剩。笑道:“没法子,今晚只得找地方混顿饭吃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罢。”令狐青道:“公子要去哪里?”谢鉴微笑道:“去探探眠卿,青儿同我一起去罢。”令狐青答应着。
谢鉴回房去找了一件披风出来,替令狐青系好,将那风帽拉得低低的遮住他脸。令狐青道:“我看不见路。”谢鉴笑道:“不怕,我抱着青儿。”握着他手往花雪楼去。
 
十,故人相逢
荷角小蜻蜓式镂花窗内,案前垂了一枚银链系缀的七宝流云水晶熏球,轻烟缭绕,内中燃着伴月香。案上素琴,歌喉宛转:“鬓云松,眉叶聚。一阕离歌,不为行人驻。檀板停时君看取。数尺鲛绡,果是梨花雨。 鹭飞遥,天尺五。凤阁鸾坡,看即飞腾去。今夜长亭临别处。断梗飞云,尽是伤情绪。”
歌声甫歇,便听有人笑道:“几日不见,眠卿的歌唱得愈发清越妙丽了。”正是谢鉴的声音。眠卿一笑起身,见他身后跟着一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微惊之下,便猜出是令狐青。抿嘴一笑,道:“公子来了。公子说说看,是我唱得好,还是这歌词作得好?”谢鉴微笑道:“歌词俱佳,细细论来,歌胜于词。”一边将令狐青的披风解了,坐在一旁。眠卿奉了两盏茶,笑道:“公子且评评这词。”
谢鉴略略沉吟,道:“也只有一句话:胜在纤巧,失在纤巧。作词之人,多半是少年得意的世家贵公子,未经过流离分别之苦的。”眠卿轻笑道:“公子说得果然不错,这曲子是南家公子所作。我初见这曲子便说,论工丽或能与公子比较一二,论情挚却及不上公子了。”一旁那小鬟自是千伶百俐,不待眠卿吩咐,便将笔砚捧了出来。
 
谢鉴却只看了一眼,微微笑道:“我这些日子只做梦,未作什么曲子。若要我作,眠卿出什么题目我都应下来,只不愿作这等鸾凤分飞之词。”眠卿知道这自是因为令狐青了,心头微微酸苦。还未说话,令狐青在一旁道:“我前几天看了几首诗,说的好象就是这个意思。”谢鉴笑道:“青儿写来看看。”亲给他研墨。
令狐青拿起了笔来,谢鉴看他写,是“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青青水中蒲,常在水中居。寄语浮萍草,相随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一时写完,那小鬟取去给眠卿看。
眠卿还未细看诗句,见了那端秀灵逸的隶体,微惊道:“令狐公子是从哪位大家习字?”谢鉴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教出来的。”眠卿蛾眉轻舒,微笑道:“我可不信,公子的隶体我是见过的。这轻逸流转,倒有三分相象;钟灵毓秀,公子不及。若说公子是从令狐公子学的,我便信了。”
谢鉴微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眠卿没听说过么?不信问青儿——我倒想起来了,莫愁园里那端砚是真正的宝贝,笔也合用,却都给那墨糟蹋了。”眠卿听他说,便从案上取了一只豆瓣楠的盒子,命小鬟送过去,道:“公子看这个是否合意。”谢鉴打开来,见盒中盛着四块墨条,都签着红漆印款,各是亚字、维文、九云、璃环。令狐青轻轻“咦”了一声,这墨的款式同前些日子谢鉴所买一模一样,谢鉴看它墨色深青,质地坚腻,却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松滋侯小方墨了。笑道:“若这个还不合意,天下哪里还有合意的……”
 
话未说完,房门竟被人猛地踹了开,便听一个男子声音蛮横道:“有客有客,眠卿姑娘天天有客,大爷我就不是客?今儿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整日霸着眠卿姑娘,连大爷我的驾也敢挡!”房中三人一齐转头去看,进来那人虽一口一个“大爷”,年纪却不大,生得倒也俊俏,只是一看便知是那等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身后跟着那满脸苦相的老鸨。
这种场面眠卿见得多了,当下款款立起身来,道:“承蒙公子错爱,只是今日实在不巧,若公子不嫌弃,眠卿日后定当设宴相待。”那人满脸怒气的扫了房中人几眼,忽又松下面皮来,涎着脸笑道:“眠卿姑娘有客就罢了,只是须得让这小兔儿陪我。”令狐青不懂他的话,谢鉴却是知道的,也不动怒,只是冷冷打量着房中器物,眼光落在一对青莲烛台上。若他再出言辱及令狐青,定要他滚着下楼去。
那老鸨苦着脸道:“钟少爷,这位公子可不是我们花雪楼的人。钟少爷既然有这个喜好,便请下楼去,多少俊俏孩子任少爷挑捡。”那人“哼”了一声,道:“我偏偏就喜欢这楼上的……”又听外面有人道:“观宪,不得无礼。”又进来一位年轻公子,向眠卿一揖,道:“堂弟一时无礼,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眠卿淡淡笑道:“既是南公子堂弟,哪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二位公子请坐。”又向那老鸨道:“妈妈,请你传一桌小宴来。”那老鸨忙答应着去了。
 
眠卿引着几人互通了姓名。那南公子名叫南齐云,想来便是那作词的“南家公子”了,谢鉴觉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也不在意。南齐云见了谢鉴,微怔之下笑道:“谢兄还记得我么,除夕那夜有过一面之缘。”谢鉴才想起雪夜道观中遇见的那锦衣公子,笑道:“恕小弟眼拙,竟没认出南兄来。南兄丰采更胜往昔,却也怨不得我认不出了。”
一时酒宴摆上,钟观宪抢着挨了令狐青坐下,谢鉴瞥了钟观宪一眼,颇为不悦。南齐云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敬了谢鉴一杯,道:“我在长安听闻谢兄大名多时,只道无缘得见,却不想已会面多时了。”谢鉴饮了,微笑道:“听闻小弟风流薄幸的大名么,还是不听的好。”南齐云道:“哪里,自然是锦心绣口,字字珠玑的才名;风流之名,确也有所耳闻。”相对一笑。两人又同眠卿论起词曲来。
令狐青本不多话,听他们谈论,倒也津津有味。钟观宪却不耐烦这些,忍了一会儿,便要猜枚饮酒。谢鉴本不乐意,见眠卿和南齐云无话,也不好如何反对。猜第一局时,竟是令狐青输了六杯,谢鉴便取过酒壶往自己杯里斟酒,钟观宪一迭声的叫“不许替”,谢鉴只当没听见,笑着连尽了六杯。酒既喝过,便该由令狐青藏枚子,谢鉴却握了几根牙签在手里,淡淡笑道:“请钟兄先猜。”谢鉴玩猜枚作弊极精,待诸人都猜过,摊开手掌,果然是钟观宪猜的数目。
如此猜了几轮,钟观宪给谢鉴骗着着实喝了不少,已是半醉,南齐云便带他告辞。钟观宪一路扯着南齐云的袖子,夸赞令狐青生得好看,南齐云皱眉不答。他猜这令狐青多半便是那日的小白狐,自己这堂弟整日生事倒也罢了,媚狐又岂是好招惹的。
 
眠卿令人将杯盘等物撤了下去,抿嘴笑道:“公子好功夫。”谢鉴笑道:“别的就罢了,说到赌酒,那个钟什么的却是挑错人了。”眠卿又告诉了他些南、钟二人之事,俱是世家子弟,谢鉴原也听说过南氏是长安望族,与自己家似乎也有些来往。又待了些时候,便同令狐青回去了。
 
第二日谢鉴醒来时,看见令狐青已坐起了身来,却在托着腮发呆。谢鉴奇道:“青儿怎么了。”令狐青回身望了他一眼,道:“公子不是说我们没钱了么,今早怎么办。”谢鉴“哦”了一声,道:“还有些粥,今早总是够了。”令狐青一边穿衣,发愁道:“还有以后呢。”谢鉴在他鼻子上轻刮一下,笑道:“长安这么大,哪里就把我们饿死了。”
两人吃罢早饭,谢鉴铺开一卷纸,道:“去年有个相识的书画斋掌柜想要买我的字,我却一直未放在心上,现下先写几幅,看他还要不要。”往砚池里注了些清水,又懊恼道:“昨晚眠卿送我的墨忘了带回来。”正说着,听得有人在敲园门。谢鉴笑道:“说不准是送墨的来了,青儿去开门。”令狐青出去一会儿,谢鉴在屋内忽听他惊叫了一声,,只道是那钟观宪又来纠缠,急忙出去,却见园门外不是钟观宪,是那城外空山中遇见的杨执柔。
 
十一,流水落花
谢鉴万没想到竟能在长安遇见杨执柔,急忙上前去,喜道:“执柔兄!想不到竟会是你。”杨执柔也微笑道:“我也没料到兄台便住在此处。”令狐青微微颤抖着躲到谢鉴背后,抓住了谢鉴袖子。谢鉴向杨执柔道:“不知忘一道长是否与执柔兄同来。”杨执柔微笑道:“他在哪里,我也不知。谢兄不必担心。”谢鉴一笑,道:“执柔兄请随我来。”
房中狭小不便待客,谢鉴便将杨执柔引到池上小亭中,春水初暖,柳丝偏长,正是好景致。令狐青记得房中存着些茶叶,便去泡了一壶茶来。谢鉴笑道:“执柔兄为何会来此处,可是识得此园主人么?”杨执柔道:“我觉得此园有灵气,想来拜访拜访罢了。听兄台之言,这园子似乎并非兄台所有之物。”谢鉴点头道:“我是借住在此。”又道:“执柔兄既说此园有灵气,我便陪执柔兄小游一番。”杨执柔摇头微笑道:“不必,灵气由灵物而发,这灵物却已经看到了。”言下自是说令狐青了。
 
谢鉴好奇道:“执柔兄懂得望气么。”杨执柔道:“忘一曾教了我一些。”谢鉴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不知执柔兄许不许我冒昧相询。”杨执柔微笑道:“请说。”谢鉴眼光一转,落在杨执柔腰间的二尺短锋上,笑道:“想知道执柔兄腰间之剑作何用处。”杨执柔饮了一口茶,笑道:“无他,不过专饮负情人颈中之血。”谢鉴奇道:“负情人?执柔兄管这种事么?”杨执柔微笑道:“负情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天下人都管得。况我也不是一味杀却,剑临出鞘,总要分个是非曲直。”谢鉴笑道:“愿闻其详。”
杨执柔双眉微扬道:“所谓负情,一是负人之情,一是负己之情。负人负己者,多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谁肯抛下倾心爱侣,又害自己痛悔一世,若遇见了,自该相助;徒负人情者,却是始乱终弃、负心薄幸之辈,自当一剑杀了,取他颈血祭那西风红泪,百折柔肠。”谢鉴举起茶钟痛饮一口,只恨不是烈酒,笑道:“痛快!只恨我一介书生,不能随执柔兄一讨情司之孽债。”眸光闪了闪,又笑道:“执柔兄来此,便是为了我这青楼薄幸人罢。”杨执柔微笑道:“正是,谢兄好聪明。却想不到原是故人……”
他话未说完,谢鉴只觉眼前白影一晃,便是热热的几滴血溅在脸上。杨执柔皱了皱眉,伸手提了小狐狸的颈子,想将它揪下来,它却咬住了杨执柔的手腕死不松口,衣袖已被血湿了一片。谢鉴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道:“青儿,下来。”便去抱它,小狐狸乖乖的让他抱在了身上。杨执柔自取了帕子扎住手腕,微微苦笑着向那小狐狸道:“我倒没看出你竟这么凶。”小狐狸气势汹汹的瞪了他一眼。谢鉴微笑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执柔兄小看它了。”看它嘴边沾着血,轻轻替它拭了,笑道:“若我负了青儿,自当洗净脖子等执柔兄的剑。若为别事杀我,我死了也不服气。”杨执柔微笑道:“谢兄不说,我也知道的。”
 
谢鉴轻梳着小狐狸的毛,道:“不知执柔兄自己的情分定了没有。”杨执柔微微一笑,道:“不瞒谢兄,落花有意罢了。”谢鉴微惊,笑道:“流水舍得无情么。”杨执柔微怅道:“有情无情,流水自去。”谢鉴奇道:“这话怎说。”杨执柔淡淡笑道:“不过是一面之缘,未曾交得一语。”
谢鉴“哦”了一声,道:“也只好有缘再见了。”忽又想起令狐青的姊姊令狐霜弦来,笑道:“若执柔兄不幸与意中人无缘,我倒知道一人,一定是合执柔兄的意的。”杨执柔笑而不语。
两人又随口谈了些路上所见的风物人情,杨执柔便起身告辞。
 
谢鉴也不虚留他,将他送出门去。又回亭子里捡起令狐青的衣服,抱着小狐狸回房去,一并放在床上,落下了帐子,在外面笑道:“青儿今天闹的这出是什么?”令狐青委屈的声音自帐内道:“我以为他要杀了公子。”谢鉴笑道:“他若有这个心,又怎会好好的坐着同我说话,青儿也拦不下他。”想起一事,又道:“青儿懂法术么。”令狐青穿好了衣服,揭开帐子出来,道:“不懂。我若是懂,才不会去咬他。”
谢鉴一笑,仍旧坐下写字。令狐青在一旁看他写,想起从前在涂州,谢鉴也是身上无钱,那时是将一支曲子卖在了教坊里,不明白现在为什么要卖字。谢鉴与那些女子来往少些,他心里却是欢喜。他却不知谢鉴同教坊极熟,如何拉得下这个脸来。一时写完,谢鉴将纸晾着,抬眼看见令狐青的唇角仍带了些残血,便叫他靠近些,凑上嘴去细细舔舐,待得那血迹净了,令狐青早是满脸通红。谢鉴故意惊讶道:“咦,青儿怎么脸上也尽是血,想是我弄得不干净。”看那墨迹早已干透了,谢鉴便卷起纸来出去。不久笑意盈盈的回来,自是卖了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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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令狐青本是趴在谢鉴身上翻着一卷闲书,便起身点了灯烛,放下书卷出去。谢鉴想起自园子的牡丹花开后,令狐青总要在昼夜相交之时到园子里去,天黑才会回来,也不知他做些什么。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待他走远,悄悄跟了上去。
出了门去,令狐青早已没了踪影,园子颇大,一时也不知从何处寻起。谢鉴记得令狐青说过喜欢那株“娇容三变”,轻手轻脚的走近去,果然隐隐约约的看见令狐青坐在那花前,他身子却是动也不动。谢鉴蹲下身来,轻轻将眼前的花枝拨开了些,暮色中看得清楚,微微吃了一惊。
 
十二,月下花前
其时新月初升,一弯玉钩,明光含粹。夜色渐渐浓了,半晦半明之间,只见一颗雀卵大小的珠子在浅碧的花间轻轻缓缓的一起一落,映着月华花色,水光流润,五色幻化。谢鉴细细看去,却是令狐青反复的将那珠子含住又吐出来。
谢鉴曾听人说狐妖常吸取月亮精华修炼,令狐青自然就是在做这个了,那珠子自是他的内丹。谢鉴看得有趣,捉着花枝的手不觉松了,那枝条“刷”的一声摆了回去。声音虽极小,距离却更近,令狐青听到,急忙将内丹含回嘴里,转头去看。
谢鉴站起身来,笑道:“青儿在吸月亮的精华么,我听说满月的最好。”一边走过去,也坐了下来。令狐青微微撇嘴,道:“公子偷看。”谢鉴笑道:“耽误青儿了么。”令狐青摇头道:“没有。今天出来得晚了些,时候已经过去了。”谢鉴奇道:“时候?”抬头看看天,月亮正升着,道:“天不是刚刚黑下来么。”
令狐青道:“狐妖有很多种,修炼的时辰也选的不一样。媚狐都是在傍晚,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谢鉴道:“傍晚时灵气多些么。”令狐青道:“不是。傍晚时天地阴阳之气相接,若有生灵感受到了,我们就从这生灵那里将这种精气吸走。”谢鉴微微一惊,这小狐狸果真会吸精气,道:“青儿刚才在吸谁的精气。”
令狐青指指那“娇容三变”,道:“这个。”谢鉴笑道:“青儿不是喜欢它么,怎么抢它的精气。”令狐青道:“这种精气虽也有助修行,积得多了,却会乱心性。让我吸走了,对它也好些。”他心里却另有计较:这株牡丹有些灵气,谢鉴又喜欢它,若修成花妖,说不定便同谢鉴生出一段风流韵事来。如今吸了它精气,它变不成花妖,便少了一人同自己抢谢鉴。
 
谢鉴却不知他小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仰身躺在牡丹花下,拍拍身边的地,道:“青儿来。”令狐青便躺在他旁边。谢鉴想起什么,摸了摸他衣衫,道:“青儿冷不冷。”令狐青摇头道:“不冷。从前第一次见公子时,还不是没穿衣服就在雪地里。”谢鉴便不再说话。那牡丹长得花繁叶茂,两人在下面,从它花叶的隙间看着那月亮一点一点的移动,令狐青轻轻的叹了口气。谢鉴知道他是喜欢这样的时候,伸手温柔的抚摸他水滑的头发。
那株“娇容三变”开花不久,有几朵已变作了粉红色,其余的还是浅碧。几瓣半碧半粉的花不知怎么落了,恰巧有一瓣便落在了令狐青嘴上,令狐青张口将它含住了。谢鉴看见,凑过去缠绵的分了一半吃了。令狐青转过头去望着他。
谢鉴回望着令狐青,柔声道:“青儿想不想一直陪着我。”令狐青点点头,道:“想。我不离开公子。”谢鉴将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脸颊,又叹口气道:“青儿是狐妖,总能活几百年,我不过是个凡人,不能陪青儿这样久。”令狐青道:“若公子不和我在一起了,我就把内丹毁了,到山里做只什么也不知道的狐狸。”他语声虽轻,说得却坚决。
谢鉴轻道:“青儿真乖。”又微笑道:“青儿去做狐狸,我可不放心,青儿连兔子都抓不住,饿着怎么好。”令狐青不服气道:“我捉住那只兔子了。”谢鉴笑道:“我怎么没看见。”令狐青的声音小下去:“它那么可怜,我不忍心,就把它放了。”谢鉴微笑道:“青儿不许说谎。”令狐青“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不肯信。”坐起身来,伸手到衣袋里掏出些什么,宝贝似的拿到谢鉴眼前,却是一撮浅灰的兔毛。
谢鉴大笑,在他肩上一扳,令狐青便跌在他怀里。谢鉴望着他在夜色里会变得勾魂的眼,笑道:“有句话青儿知道么。”令狐青道:“什么话。”谢鉴收了笑,一本正经的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次日清晨,令狐青刚迷迷糊糊的醒来,便嗅到淡淡的脂粉香气,睁开眼却并未见有人来,只是谢鉴正坐在桌前画画儿。令狐青探过头去看,画的正是那“娇容三变”,朱碧纷纷,雍容端丽。忌妒道:“公子也给我画一张。”谢鉴笑道:“知道青儿会这么说。早画好了,青儿看喜欢么。”将一卷纸递了过去。
令狐青展开来看,只见画中人半掩在绛纱帐中,伏在小香圆枕上睡着,睫上看得出湿润的水意,满颊都是春色,似雪似玉的肩背上,发如乱云,身旁一根青发带垂在床沿,便要掉下去。那画上一丝头发都描绘得细致,居然又透出隐隐的甜香,说不尽的慵懒销魂。谢鉴在一旁得意道:“从前有人送了我一盒点额用的额黄,我便拿来涂灯晕,青儿看用得怎么样。”
令狐青已是羞得说不出话来,胡乱扯了件衣服遮住身子下床来,便要将那画往火盆里塞,那火盆却在开春时便撤了,令狐青又要往厨房去。谢鉴忙拦腰抱住了他,将那画抢了下来,笑道:“我画画从没这么用心过,青儿饶过它罢。还是我画得不好,这里面的人不如青儿好看。”令狐青听他仍是一味调笑,更是羞窘,气恼的看他。谢鉴笑道:“好罢好罢,青儿别气,我去烧了它。”果真拿到厨房去,却偷偷藏在了碗柜里,又两手空空的回去。令狐青不信他将那画烧了,但既见不到了,也就罢了。
 
十三,雷霆之劫
自入了四月,谢鉴的交游便多了起来。许多从前相熟的青楼女子请他小聚,谢鉴也不好次次回绝,有时便去了,多数是一整日脱不开身。又有一些相识的长安少年来拜访谢鉴,不免在园中小游,见了那“娇容三变”,个个称羡不已,说道牡丹虽富丽堂皇,然富不免俗,贵不免骄,这株“娇容三变”端庄静持,却是富贵花中的脱俗之品。也有人求取枝条回去自种,谢鉴给了,心里却暗笑,那些枝条纵能活,若无令狐青吸走那阴阳交接的精气,又怎能开出这般的花来。令狐青不喜欢见外人,每逢有人来,他都变回狐狸躲到园里去。
杨执柔偶尔过来,有时微微欢喜些,有时微微忧愁些,也不知与他喜欢的女子有无关系,谢鉴很是好奇,却不好如闺中十三小女儿一般絮絮相询。
 
一日午后,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谢鉴倚在窗边向园里看着,一边微微的苦笑,若不是这雨,他今日怕是仍不得闲。园中的花木是当日眠卿亲挑的,颜色清淡秀丽,花下的叶子濯得青翠,都被那细细的雨模糊得温柔。令狐青去了园里,说要剪几枝雨茉莉来插着,也不知为何仍未回来。谢鉴想了想,将手中摆弄着的青东瓷小蓍草瓶放在一旁,到厨下切了些姜片,和了红糖煮着。
那雨又下了半晌,仍是不见令狐青的影子,压在檐头的云层里却隐隐有了雷音。谢鉴甚是奇怪,这样小的雨怎会有雷,往窗外望了望,一阵凉风吹过来,将几缕额发吹在了他眼上。谢鉴正要将窗子合上时,忽然看见窗外那绿蜡芭蕉旁的山石上现出一抹小小的雪白,正是令狐青。谢鉴微觉奇怪,唤道:“青儿。”
小狐狸也不知听到没有,急急的从那山石上往窗内窜过来,似乎是被什么凶狠的大动物追赶着,谢鉴还未回过神来时,小狐狸已扑在他怀里,它全身都淋得透了,不住的颤抖。谢鉴奇道:“怎么……”话未说完,只觉面前白光一闪,晦暗的雨天突然亮得刺眼,猛一抬头,竟见一道紫雷张牙舞爪的当空直劈下来,小狐狸适才立过的那山石竟是被击得粉碎了。谢鉴惊得好久才回过神来,小狐狸在他怀中抖得更厉害了。谢鉴急忙解开衣服将小狐狸裹住,又关了窗子。小狐狸瑟缩着将身子蜷在他衣服里,谢鉴安慰的轻拍了它几下,又怕它闷着,将衣服揭开了一些来,小狐狸觉得了,死命往他衣服深处钻。谢鉴只得作罢,抱它在床边坐着,紧盯着窗子。过不多久,小狐狸却自己将鼻子伸出谢鉴衣外,仍是不肯露出头来。谢鉴不由失笑,轻轻触了触它凉凉的鼻子。
 
自那一道雷后,外面便没了动静。谢鉴又等了一会儿,略略放心了些,便铺开被子,将小狐狸放进去。小狐狸化成了人形,也不知是怕还是冷,嘴唇都失了血色。谢鉴柔声道:“青儿冷么,我去拿姜汤来。”转身要走。令狐青抓住他衣角,颤声道:“公子别去,哪里都别去。”一双水玉眸子里满是畏惧恳求。谢鉴看得心疼,在床边坐下,柔声道:“好,我不去。”一边拿了干毛巾替他擦头发,又道:“青儿是不是惹上了什么神怪。”
令狐青颤了一下,道:“没有。是狐狸的雷劫。”谢鉴隐约记起曾听人说过,狐狸遇雷劫时常常寻人躲避,道:“青儿别怕,我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令狐青“嗯”了一声,仍是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雪白的手臂露在外面,一会儿已是冰冷。
谢鉴怕他着凉,恰好衣衫适才给令狐青弄得湿了,粘粘的贴在身上甚是难受,便脱了下来,自己也钻进被子里。令狐青苍白的颊上泛起一点樱桃红。谢鉴柔声笑道:“青儿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害羞。”抱住了他水凉的身子。
外面的雨一直未歇,落在窗边那芭蕉叶上,极是细碎温柔。令狐青闭了眼伏在谢鉴暖暖的怀里,依赖的将头抵在他肩窝。听了许久雨打芭蕉的声音,剧烈的心跳终于缓了下来。谢鉴觉着他身子渐渐暖了,看他秀丽乖巧的脸上仍留着些许惊惧,说不出的惹人怜爱。在他颊上亲了亲,道:“我读些东西给青儿听好不好?”令狐青又“嗯”了一声,声音却并不如何期待。谢鉴坐起身来,将枕头舒舒服服的垫在背后,随手拣出一册书来,天色暗淡,竟连书名也看不清。谢鉴本想点上蜡烛,伸出手去,忽又觉得无趣,将那书抛回桌上,懒懒叹了口气,道:“我还是陪青儿说说话罢。”令狐青仍是“嗯”了一声,这时才是真正的欢喜。
谢鉴重又躺下,笑道:“青儿喜欢听我说什么?”令狐青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公子喜欢说什么便说什么,我都喜欢听。”谢鉴低低一笑,道:“我倒是要动嘴的,却不想说话。”令狐青带些羞涩的看他,缩了缩身子,却大着胆子将嘴送了上去。他微嘟的唇瓣像是一朵微绽的花,醉胭脂一样的颜色。谢鉴微微怔了一下,便用指尖轻轻去抚,觉得令狐青微微的颤抖,一口将他嘴唇咬住。令狐青合上眼,却又“唔”了一声,不明所以的睁开眼看他,不知他为什么只是噬咬自己嘴唇。许久松开,嫣红的唇上已满是齿印。
谢鉴微喘了几口气,放开了怀里不着寸缕的身子。他不是不想,却舍不得折腾这只惊魂初定的小狐狸。心里一遍遍的道晚上再同他算帐,终于平息下来,分散心神道:“雷公为什么总喜欢找狐狸的麻烦。”令狐青撇撇嘴,道:“欺负比狐狸小的妖精显不出威风来,比狐狸大的,若得了道他也招惹不起,自然只有欺负狐狸。”谢鉴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样。青儿当心这话给雷公听去,本要放过你的,也饶你不得了。”话正说着,无巧不巧的便听到轰隆一声雷响。令狐青吓得抓紧了谢鉴,缩进被子里去。谢鉴将他拖了出来,笑道:“青儿小心闷坏了。”令狐青乖乖趴在谢鉴怀里,好奇的抽出几绺谢鉴的头发,在指上绕来绕去的玩。
 
两人正融融恰恰,园门处却有一串敲门声传来,谢鉴大是不耐,听听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大了许多,怕是避雨之人,也不好不理会,只得穿了外衣去开门。
 
注:醉胭脂:牡丹之一种
 
十四,不速之客
谢鉴开了门时,门前却并无一人。他微愣了一下,探头左右去看,便见南齐云双手挡在头顶,疾步往城中去,衣带在凄迷的风雨里微微摆动。谢鉴忙叫道:“南兄!”南齐云听到声音,回身微笑道:“我还道谢兄不在。”便又回去。谢鉴将那水墨油纸伞让了一半给他,道:“南兄快请进。”引他往园中去。却又想起令狐青还在床上躺着,怎好这样让南齐云进房,心下转了几转,道:“南兄且随我这边来。”
谢鉴将南齐云带到厨房,恰好灶上正煮着姜汤,便热热的舀了一碗给南齐云,道:“南兄稍等,我去取件干衣服过来。”南齐云道:“多谢谢兄。”谢鉴自回房去。令狐青听到外面的响动,早已将床铺收拾好,变回了狐狸藏在被子后面。谢鉴找到了它,逗猫儿似的搔搔它下巴,笑道:“乖青儿。”自去找了件自己的外衫,又不由“哎呀”了一声,想起外面还晾着些洗好的衣物忘了收起来,定已淋得透湿了。
谢鉴拿了衣服,到厨房去给南齐云换上,学乡下的妇人在锅盖上撒了层粗糠,将湿衣平展在上面烘着。南齐云微笑道:“想不到谢兄做起家事也是得心应手。”谢鉴笑道:“南兄说笑了。”便将他带到房里坐着。
 
谢鉴沏了两盏茶,一边道:“南兄好兴致,雨天出来赏景么。”南齐云却不答,细细啜了口茶,微笑道:“这茶像建安凤凰山的茉莉凤饼,是难得的贡品,谢兄好福气。”谢鉴随便饮了口,笑道:“不瞒南兄说,我素来最不爱喝花茶,茶有真香,入了花香便乱了;也不喜茶饼,掐捏揉碎,烟熏火燎,不知渍了多少汗气。有人说‘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油膏面貌新’,我是极赞同的。只有女儿茶浸润女儿口舌之香,或些许带着脂粉香,那便另当别论了。”话刚说完,忽听床角有爪甲撕抓布帛的声响。谢鉴一愣,忙咳嗽几声掩过去了。幸好南齐云未听见,笑道:“谢兄果然是风流人。”
谢鉴微汗道:“南兄说笑。”南齐云问道:“谢兄是洛阳人,不知与洛阳谢氏可有关系。”谢鉴淡淡道:“有些亲戚。南兄怎地问起这个来。”南齐云道:“谢家来了两位进京应考的公子,暂时住在我家,谢兄若与他们相熟,过去叙叙也好。”谢鉴道:“多谢南兄美意,只是世家公子,我同他们怕是说不上话来。”南齐云道:“如此只能罢了。不知谢兄有无应试的打算。”谢鉴淡淡笑道:“我素来只会做些歪学问,怎敢去丢人现眼。听南兄的意思,是要一试身手,蟾宫折桂了。”南齐云微笑道:“谢兄太谦。我三年前便考过了,倒是我那堂弟,谢兄见过,今年想要试上一番。”言下自是自己早已金榜题名了。
谢鉴想起钟观宪来,问道:“钟兄近来可好?钟兄潇洒风流,日日万花丛中行走,不知又中意哪枝倾国倾城的花朵。”南齐云是何等聪明的人,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微笑道:“我那堂弟,说起来真教人头疼,见一个爱一个,没半刻消停。近日又结识了不知哪里的女子,正打得火热,怕是连自己姓名都忘得干净了。”谢鉴大是放心,笑道:“南兄对钟兄太苛了。处处留情,处处无情,正是我辈浪子的本色。”这次倒是没听床角有什么响动。
 
南齐云微皱了皱眉,道:“有些情,还是不留的好。”谢鉴收了笑,正色道:“南兄此言,小弟不敢苟同,青楼之中,有几个不是苦命人。”南齐云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谢兄还留着那只媚狐么。”谢鉴怔了一下,微笑道:“有时也会见到他。”南齐云道:“狐妖总是害人之物,何况是媚狐。谢兄……”谢鉴笑道:“多谢南兄关怀,只是若为了那小狐狸,南兄大可放心。媚狐也不是定要吸人精气才能修炼。”南齐云叹了一声,道:“这是那狐狸告诉谢兄的么。但愿果真如此。”
两人又聊了些时候,谢鉴想起南齐云的衣衫也该干了,便去拿了进来。南齐云换上了,看看外面雨已小了许多,便告辞回去。谢鉴将伞借了他。
 
谢鉴回来时,见令狐青从床帐里露出头来,微撅着嘴道:“我不喜欢刚才那个人。”谢鉴捏捏他柔软的脸颊,笑道:“那是自然,青儿只准喜欢我一个人。”令狐青撅起嘴来道:“公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鉴仍是笑道:“哦,那末青儿为什么不喜欢他。”令狐青道:“他看不起妖精,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谢鉴笑道:“这是好事。害人的人太多,人人都见得习惯了;害人的妖却少,偶尔见到一两只,不免让人疑神疑鬼。”令狐青点头道:“嗯。”抬头看谢鉴笑得比自己还像狐狸,也不知他说这话是不是糊弄自己。
令狐青不高兴道:“还有一件事。”谢鉴忙道:“青儿说。”令狐青道:“以后不准喝女儿茶。”谢鉴一愣,笑道:“好,不喝,以后一口也不喝。”却仍是笑得只像狐狸。令狐青更不高兴,赌气钻在被子里去睡。谢鉴笑着亲亲他露在外面的头发,自坐在一旁拣了一卷书来读。
 
一日清晨,令狐青临了些字拿给谢鉴批改,谢鉴看了,微笑道:“青儿的字,我是教不了了。我正要去买些东西,顺便给青儿买字帖罢。青儿的字太秀气,习《曹全碑》合适些。”说着便出去了。
令狐青又坐着写了几个字,逗弄了一会儿桌上清供的栀子花,过些时候听到房门响动,欢喜道:“公子回来了。”回身去看,却是不认识的两人,都是书生打扮,与谢鉴年纪仿佛,一时愣住了。
年长些的那人道:“这位公子是五……谢鉴的朋友么。”令狐青愣愣的道:“是。”又糊里糊涂的扯谎道:“我是他表弟。”那个年纪轻些的“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倒不知五哥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表弟出来。你到底是谁。”令狐青涨红了脸,他总不能说“我是狐狸”,一时又想不出别的谎话,便只是立着说不出话来。那人又笑道:“我就知道五哥向来风流,喂,你是不是堂子里的。”
 
十五,旧家情怀
令狐青不懂“堂子”是什么意思,呆呆的答不出来,那人笑道:“你怎么不说话,那就是认了……”话未说完,房门忽然开了,便听谢鉴的声音沉沉的道:“谢枫,谢柳,你们怎会在这里。”这两人正是谢鉴的弟弟,大些的是谢枫,小些的是谢柳。
谢柳笑道:“五哥护花来了。”回身去看,见谢鉴右手拿了一卷字帖,左手却提着一小捆菜蔬,登时愣住了。谢枫也是一愣,奇道:“五哥,你……你什么时候做起这种事来了。”谢鉴脸上微微一红,却仍是绷着脸,道:“这有什么稀奇,你没见过的还多得很。”随手将那菜蔬一丢,道:“青儿过来。”令狐青忙去躲在谢鉴身后。
谢柳笑嘻嘻的道:“五哥,这个小东西有些意思,让给我几日罢。”谢鉴瞪他一眼,道:“胡说什么。他不是卖的。”谢柳伸伸舌头,知道这个五哥面上素来便冷,也不在意,嘻嘻笑道:“为什么不成,他叫青儿,我叫谢柳,青柳青柳,正是天生一对儿。”谢鉴一扬眉,淡淡笑道:“鉴者为镜,青者为黛,镜里眉黛,眸中镜影,眼前心底,永铭不忘。”又斜了他一眼,道:“柳枝能得几日青。”
谢柳拍手笑道:“我道怎么就千不舍万不肯的,原来我的风流五哥是遇到定风珠了。罢了罢了,五哥都是这样了,我哪里还敢争。就算争到了,怕是魂也要被迷掉了。”又转向谢枫道:“你呢。”谢枫比他老实得多,听他这样问,顿时涨红了脸,道:“我可没这么想过。”谢柳笑道:“你没想,那就是要……”谢鉴喝道:“谢柳,闭嘴!”
 
谢柳一笑作罢,又道:“五哥,我饿了,有什么吃的给我填填肚子。”谢鉴“哼”了一声,道:“这才什么时候就饿,饿死鬼投胎么。”说着泡了一壶茶给他们,又拿了那菜蔬下厨去,令狐青不惯同陌生人一起,自然跟着他去。谢鉴于父子兄弟间的亲情虽淡漠,异乡相见,却不免生出几分亲密来,况且谢枫谢柳同他年纪相近,少时在家也谈得来。
谢柳笑嘻嘻的跟着他们去了,倚在门边看谢鉴做菜,大赞谢鉴厨艺娴熟,听得谢鉴直想拿这滚烫的菜油堵了他的嘴。谢柳看他气色不善,忙又在一旁递碟递碗,殷勤之至。谢鉴怕他看见那幅画,连声喝令他安生些。幸好谢柳虽东一个西一个的摆出七八只盘碗碟子来,却并未瞧见那画儿。谢鉴暗自舒了口气,拿过一碟一碗用了,谢柳极勤快的帮着他将粥菜端到房中。
谢鉴道:“枫弟饿么。”谢枫摇头道:“七弟今日未吃早饭才饿了的,我是吃过的。”谢柳挟几口菜吃了,又喝了半碗粥,望着谢鉴正色道:“五哥帮我一个忙,成么。”谢鉴从来看惯了他的嬉皮笑脸,怔了一下,道:“什么事。”谢柳低了下头,又抬起头道:“我想见见眠卿姑娘。”谢鉴皱皱眉道:“你来长安做什么的。”谢柳嘀咕道:“五哥不也日日干这个。”谢鉴冷道:“我可没要考取什么功名,你能比么。”谢柳垂下了头,小声道:“五哥帮帮我罢。”谢枫也在一旁说情道:“七弟就是为了这个今早才吃不下饭的。”
谢鉴也是没见过他如此执迷,微叹了一声,道:“傍晚时我带你去,她肯不肯见你,我可就管不了许多了。”谢柳立即恢复了活气,欢喜道:“多谢五哥。”忙忙吃了粥饭,望了望令狐青,又笑嘻嘻的向谢鉴道:“五哥从哪里弄到这孩子的。”谢鉴没好气道:“路上拣的。”谢柳更加放肆道:“哪里的路,我也去拣一个。就算差青儿一等也是难得的了。”令狐青道:“我叫令狐青。”谢柳笑道:“青儿不喜欢我这么叫你么。好罢,令狐公子。”令狐青缩到谢鉴身后去。谢鉴狠瞪他一眼道:“若是闲着没事做,现下便回去作十篇策论来。”谢柳扮了个鬼脸,笑嘻嘻的闭上了嘴巴。
 
谢鉴便同谢枫下棋消遣,令狐青虽不懂,却喜欢呆在谢鉴身旁。谢柳素来一见那黑白混沌、千劫百套便头疼,便在一旁逗引令狐青说话,令狐青总也不理他,问十句也未必答他一句。谢鉴却知道自己这七弟是个有口无心的,柔声安慰了令狐青几句。
不觉已是傍晚,谢柳催着三人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往花雪楼去。那老鸨见了谢鉴,却只是推脱道:“眠卿姑娘病了,今儿不见客。”说完便忙忙去招呼其它客人。谢柳奇道:“昨晚我来时还没听说,今日好好的怎就病了?”谢鉴微微沉吟,便带着几人寻了个房间坐着,自己坐在靠门边的位子看着外面来往的人。不多时见吟香从青漆水曲柳梯上款步下来,轻声唤道:“吟香。”
吟香见是谢鉴,便进了房去,回身掩上了门,急促道:“谢公子知道么,那钟观宪要强娶了眠卿去。”谢鉴惊道:“怎么回事。”吟香道:“听说钟观宪被狐狸惑了,已病了十几日,请了许多名医来看,却都是无用;又请了道士作法,也是束手无策。钟家便要给他娶房小妾冲喜,他定要眠卿,家里自然依他,昨日已强下了定礼,说道待进士发榜便迎眠卿过门,又道双喜临门,钟观宪定可好起来。”谢柳怒道:“呸,什么狗屁进士,他这种东西……”谢鉴道:“别打岔。”又向吟香道:“眠卿如今怎样。”吟香道:“钟家自昨日下定礼,便派人守在她门前,不许她见客。眠卿哭到现在,不肯梳洗,也不肯吃东西,说道死也不进钟家的门。”叹了口气,道:“公子有什么办法么。”心里却也不抱什么希望,她知谢鉴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书生,又能有什么主意。
谢鉴沉吟不语。谢柳待要开口,看了看谢鉴,又忍回去了。吟香又叹了一声,道:“我去了。公子自己保重。”便告辞去了。
 
谢鉴将房门关了,仍是回来坐着。谢柳望着他,等他开口,谢鉴却只是不说话。令狐青忽道:“我去。”谢鉴微惊道:“青儿能做什么。”令狐青道:“那只狐狸……”却不说下去。谢鉴已明白他的意思,同族之间,或许能买几分面子,放过钟观宪。谢柳瞪大了眼,道:“青……令狐公子会捉妖么。”令狐青摇头。谢鉴随口道:“青儿通物语。”谢柳将信将疑的看着令狐青。
谢鉴却觉这法子并无几分把握,沉吟道:“你们住在南府,同南齐云南公子如何,他像是个明理的,该当明白冲喜之说,不过是乡下愚夫愚妇的鬼神乱言,何苦为这种无稽之谈害了一个无辜女子。”谢枫摇头道:“泛泛之交罢了,若不是父亲吩咐,我们也不会住在南府那里。撇开这个不谈,钟公子是南公子至亲,既有一线希望,不管法子再蠢,也是要试上一试的,怕是不会帮我们;再者,就算钟公子身子好了,也未必肯放过眠卿姑娘。只怕就是身子好了,才更不肯放手。”谢柳重重一拍木桌,怒气冲冲的道:“钟家好了不起么,我们南家也不比他们差。钟观宪不过是花银子买个进士,我闭着眼睛也考得过那个猪脑袋。”
谢鉴淡淡道:“若果真救了眠卿出火坑,你怎样待她,养作外室还是收房当小妾。”谢柳一怔之下,便大声道:“我要娶她做夫人。若父亲不允,我便同她在外面待着。至多不过是来给五哥做伴。”谢鉴微微笑道:“好罢,柳弟且同那钟观宪争上一番。若是不成,我再设法将眠卿偷出来。”谢柳登时愣了,道:“五哥……你……”谢鉴笑道:“我既说了出口,便做得到,柳弟不必担心。只是一样,日后你若负了眠卿,自有人细细同你算这一笔情帐。”便带着令狐青一笑而去。
 
十六,送春归去
夜正轻悄,花香在园里暗暗流漾。小窗半开着,虽无圆月,床帐边却燃着一根描金红烛,花香烛香盈了满帐。谢鉴仰在床上,不知正想些什么,令狐青安稳的蜷在他怀里,眼睛半合着,似乎就要睡着。谢鉴细细抚着令狐青的头发,想着自己从前那些事情,三千繁华风流,竟是恍如一梦,心头忽觉说不出的烦乱疲倦,问令狐青道:“青儿喜欢长安么。”令狐青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公子若是喜欢到别的地方去,我总是跟着。”
谢鉴轻亲了下他额头,道:“等眠卿的事结了,我带青儿回洛阳去。”令狐青道:“公子要回家了么。”谢鉴点头,又微笑道:“回青儿的家。”令狐青睁大了眼睛,望着谢鉴道:“回我家?”谢鉴柔声道:“青儿高兴么。”令狐青点点头,欢喜道:“高兴。我想姊姊。姊姊在外面找不到我,一定已回去了。”谢鉴想了想,道:“那么往后我们要同你姊姊住在一起么。”令狐青点头,忽又垂下头去,道:“姊姊长得比我好看。”谢鉴“哦”了一声,好笑的看他。令狐青小声道:“公子若是和姊姊在一起了,还要不要我。”谢鉴笑道:“若是不要了呢。”令狐青眨了两下眼,委屈的望着他不说话。谢鉴温柔的看他,抱他在怀里,轻道:“不会。从今往后,除了青儿,我再不会有别人。”令狐青身子微颤了一下,静静将头埋在谢鉴颈边,谢鉴轻柔的抚着他肩背,只觉自己颈上肌肤微微湿了。
 
眠卿之事,那日后谢柳又来找谢鉴问了许多次。谢鉴本是想要请杨执柔援手,却不知他住处,杨执柔又不常去访他,好在举子们应考进士是在六七月间,也不急在这一时。谢鉴托了相识的青楼女子打探眠卿的情形,知她已买通了钟家那两名守卫,她从前又识得许多朝中贵戚,此时便暗暗遣了小婢去求熟识之人相救。纵无杨执柔相助,也未必须嫁到钟家去。便安下心来,每次都是安抚了谢柳几句便让他去了。春日风好,谢鉴和令狐青一同闲看着园里的牡丹花落尽了,梅树上结出了青青的小梅子。
五月末的时候,池上亭亭的翡翠荷盖中初生出了一支四面观音莲来,谢鉴倚在碧阑旁临水坐着,午后阳光极暖,晒得人从骨子里懒起来。谢鉴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怀中已眯起眼来的小狐狸,软洋洋的几乎睡了过去。一双玉蝴蝶从谢鉴眼前飞过去,落了些蝶粉在他脸上,他也不知。倒是小狐狸觉得了,伸爪子抓了抓雪白的尖耳朵。
 
正要睡着时,忽听得有人急急的敲门。谢鉴一激灵清醒过来,心道多半是杨执柔来了,匆匆将怀里的小狐狸放在一旁,赶去开门。小狐狸不满的看一眼谢鉴的背影,消失在花丛里。
开门看时,来的却是南齐云。谢鉴微惊,不知谢枫谢柳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竟找到这里来了。便将南齐云让进了房里,试探道:“南兄怎有空闲过来。”南齐云本已坐下了,听他问起,又站了起来,对着谢鉴深深一揖,道:“我是请谢兄救命来的。”谢鉴一惊,再想不到他为何来此,道:“南兄这话从何说起。”南齐云默然半晌,道:“观宪生了重病,谢兄想来也已知道。幸好他命不该绝,前几日有个云游的术士给了一张药方,药物虽极是难寻,倒也都凑齐了。只有药引遍寻不到,谢兄园里却是有的,还望谢兄不吝相赐。”谢鉴道:“不知这药引是何罕物,若果真是谢鉴所有,自然双手奉上。”这园里除了那些牡丹娇贵些,却又哪里有什么珍稀药物。
南齐云又作揖道:“多谢谢兄。谢兄恩德,钟、南两家满门上下必不敢忘。若观宪果真好起来,自然再不会去搅扰眠卿姑娘。”这话明里说得感激客气,内中却是要谢鉴拿药引交换眠卿的意思。谢鉴隐隐觉得不对,道:“那药引是什么。”南齐云坐下去,端起茶钟啜了一口,道:“观宪是给媚狐迷惑才得了病,这药引便是媚狐的内丹。”
谢鉴脸色立时变了,冷冷道:“既然如此,南兄便请回,我这里并无此物。”南齐云道:“谢兄既如此说,不知那日所见的令狐青令狐公子又是何方精怪。”谢鉴淡淡道:“南公子错了。令狐青确是狐妖,只是他有情有泪,能言能语,并非我所有之‘物’。南公子既是想要他的内丹,便该同他说去,我怎做得了主。”南齐云脸色微变道:“谢兄是一定不肯了。”谢鉴冷道:“伤虫畜而救人,大医尚且不为,何况是这等犹胜于人的灵物。也该看看病者值不值得救。”南齐云道:“谢兄贪恋那狐妖美貌多情,竟忍心弃了旧好么。”谢鉴淡淡道:“钟家若有本事,尽管迎眠卿进门,只怕有人不答应。”南齐云立起身来,微拱了拱手道:“谢兄既不肯,我也不便强求,这便告辞。只怕不答应的人多,出头的却少。世情冷暖,官场风浪,谢兄也该知道些。”说完便去了。
 
谢鉴也不送,站在门边看他走了。想南齐云的话也不无道理,眠卿识得的官宦中,有几个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得罪钟、南两家,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心中烦乱之极,伸手将窗子推开了,却见窗边的绿芭蕉叶上伏着一抹雪白,叹口气道:“青儿听见了么。”将小狐狸抱了起来。小狐狸蜷在他怀里瑟缩着。谢鉴轻道:“青儿别怕,他们想要你内丹,除非我先死了。”
 
十七,残月西天
夜已深了。床边的窗子有一线未关严,清幽的夜光泻在桌前忘记收起的一卷书上,那书纸的眉页上墨迹未干,随手涂着“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令狐青侧身躺着,睁大了水玉般的眼睛,透过那极薄的蝉翼纱帐,一动不动的看着如银的月光渐渐渗进幽深迷离的夜色中,又渐渐的消失。
他躺得久了,只觉半侧身子有些酸麻,听谢鉴呼吸平缓悠长,便悄悄的挪动一下。不防谢鉴伸臂搂住了他,轻叹了口气,道:“青儿为什么还没有睡。”一边抱着令狐青翻了个身,又替他揉着适才压久的一侧肩膀。夜风带起一片如雨竹声遥遥传来,令狐青将丝被拉紧了些,微微颤抖着声音道:“我怕得很。”谢鉴道:“青儿怕什么。”语气却不是询问,他若不知这小狐狸在怕着什么,又怎会一样是中夜无寐。怀中这小东西是人就罢了,偏偏是狐妖,以钟家的权势,若硬抢了他去,却叫自己往哪里说理去。
令狐青软软的抱住谢鉴脖颈,望着他小声道:“公子,我们明天就回洛阳去。”声音里满是求恳。谢鉴觉得他身子不住颤抖,心里早已软了,几乎便要答应了他,却终是叹了口气,道:“好青儿,我怎能就这样抛下眠卿走了。”令狐青趴在他怀里,长长的眉睫已是湿了。
谢鉴轻轻替他擦了擦眼睛,道:“青儿为什么这样怕。”令狐青摇了摇头,微带哽咽道:“我不知道。”谢鉴柔声道:“青儿给忘一道长捉住时怕过么。”令狐青摇头。谢鉴道:“傻孩子,现下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乖乖的。”令狐青靠着他不说话。谢鉴亲了亲他脸颊,一边将手探到他衣内,温柔却佻巧的逗弄。令狐青颊上泛起湿红来,他初时还轻咬着嘴唇忍着,却终于耐不住侧过头去,将脸埋在自己散乱却柔滑的发里,细细碎碎的呻吟出声,柔软的手指不自知的纠绕着那床帐垂下的系带。谢鉴听得消魂,轻悄的替他褪了衣服,温柔之极的要了他一次,又搂着他睡去。
令狐青身上倦了,不久便在谢鉴怀里睡过去。倒是谢鉴,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躺着看那睡着的小狐狸,双唇鲜润得如同一枚水红菱。轻叹了口气,合上眼睛,又捱了一些时辰,天近破晓时便穿了衣服起身,又细细将帐子重新掖好。
 
天刚亮了不久,便听得有人毫不客气的狠敲那园门,想来又是南齐云之流,谢鉴也懒得理会,自拿过一卷书来看。令狐青被那声音惊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来,隔着帐子道:“公子,有人敲门。”谢鉴眼也未抬,道:“让他敲去。青儿怎么醒了,再多睡一会儿。”令狐青想起什么,半抬起身来,道:“要是那个道人的朋友呢。”谢鉴将手中书卷丢在桌上,想了想,却又拿了起来,道:“执柔兄怎会如此敲门法。”令狐青犹豫着躺回枕上。外面的敲门声却已换成了砸门。
谢鉴吃了一惊,叩门的若是寻常客人,见主人不应,早该走了,怎会这般蛮横无礼。难不成真是钟家来硬抢这小狐狸。令狐青也觉出异样来,撩开了帐子,道:“公子,怎么了。”谢鉴咬了咬牙,道:“青儿先到园里躲躲,我出去看。”令狐青脸上现出些惧怕之色,却道:“我不去。”谢鉴皱起了眉,道:“青儿别闹,快去躲起来。”耳中听得那砸门声正一声紧似一声。令狐青仍是道:“我不去。”又道:“他们若找不到我,一定会为难公子。”谢鉴气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大步走到床前将令狐青抱起来,打开窗子塞了出去。自己便去开门,刚出了房门,隔了如锦的烂漫花树,竟远远看见园门已被砸开了。
 
闯进来却不是钟家家丁,谢鉴识得当先那人,却是花雪楼的老鸨,带了四名满脸横肉的打手,俱是怒气冲冲。谢鉴心下疑惑,慢吞吞的迎上去。他还未说话,那老鸨叉起腰来恶声道:“谢公子将眠卿藏在了哪里,这就请交还来,不然花雪楼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可要指着谢公子给饭吃了。”谢鉴真正吃了一惊,道:“眠卿姑娘不见了?”那老鸨恶狠狠的道:“谢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昨个儿做下的事,今日便记不得了。”又对那些打手吩咐道:“去搜!就是把园子翻过来也要找出那小蹄子!”眠卿本就未在这园里,谢鉴也不担心,笑嘻嘻的站在老鸨一旁,看着四人在园里穿梭似的来来回回,心下却也奇怪是何人带了眠卿去。若说是杨执柔,他本不识得眠卿;若说是谢柳,这小子有这本事,又怎会等到今日才动手。除这两人,谢鉴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会相救眠卿。
那四人不久回来,已是累出了一身汗。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件薄薄的衬袍,正是今早令狐青身上穿的。谢鉴略略转眼,已看见那小狐狸灵巧的攀在一株雪丁香上,藏在花间看着自己。那打手道:“眠卿姑娘没在园里,倒在窗后找到了这个。”便要将那衣衫交给老鸨。
谢鉴突然伸手,将那衣衫抢过来,大叫道:“我就只有这么一件绸衫,你们竟要抢了它去。这衣服能值多少,姑娘们又穿不得。”又转向那几个打手道:“几位大哥看中了这衣裳,谢鉴不胜荣幸,只是它尺寸小些,几位大哥是穿不上的。”拖起那衣衫抹了抹脸,叫道:“眠卿不见了,我一个闭门念书的书生怎会知道。我无财无貌,你们怎就讹上我来,拿我作猪肉买了也不值一百两银子,又不能跟你们回去做相公。老天难道不开眼了么?”只差没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骂。那株雪丁香花枝摇颤,簌簌的轻响。那老鸨“呸”了一声,论到耍赖,她见过的也不在少数,无奈谢鉴一没有欠她银子,二没有把柄握在她手里,却无法将他怎样。只能狠瞪他几眼,带着人走了。
 
谢鉴看他们走了,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勉强走了几步,仰倒在那株雪丁香下。小狐狸跃到他身上。谢鉴将它抱起来,往空中抛了几抛,笑道:“青儿快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我们回洛阳去。”小狐狸欢喜的轻轻咬他手指。
 
那老鸨带了人出了园子去,在一辆马车前停住,却不上去,讨好的道:“南公子。”南齐云坐在帘里,听着园内谢鉴的笑声,微微一笑,道:“见着那只狐狸了么。”那老鸨道:“见着了。”南齐云“嗯”了一声,又道:“眠卿看严了么,小心她偷逃出来,坏了我的事。”那老鸨道:“南公子放心,我叫人把她锁在城外一处宅子里,十几个人日夜看着,插翅也逃不出去。”南齐云点点头,道:“走罢。”那车夫稳稳的驾着车去了。
园里谢鉴的笑声仍未歇。
 
十八,花落谁家
匆匆吃过晚饭,两人便在房中打点行装。令狐青收拾着两人的东西,谢鉴便去整理那些书籍器物,只觉令狐青在身后忙了许多时候,回头笑道:“我们的东西不过就那么几件衣服,青儿怎么摆弄到现在。”令狐青“嗯”了一声,仍是低头忙着叠那些衣服,却无论如何叠不到谢鉴那般整齐,不由有些气恼,两道秀眉在额心结出一枚丁香扣来。谢鉴笑笑,将手中一对绿珠美人壁瓶收在书柜的匣子里。
令狐青数了数衣物,“啊”了一声,道:“公子昨日洗了一件衫子,还没收起来。这几日天不好,明早怕也晾不干了。”谢鉴不在意道:“不要它了就是了。”令狐青便将叠好的衣物用布巾裹起来。谢鉴这边已收拾完了,便过来帮他。
 
刚将房中之物一一打点利落,便听房外有人清声道:“谢兄在么。”正是杨执柔的声音。谢鉴笑道:“他这时偏来了,早些时候哪里去了。”便扬声道:“执柔兄请进。”杨执柔推门进来,微笑道:“怕扰了谢兄清兴,未曾扣门,还请谢兄勿怪。”谢鉴笑道:“执柔兄何必客气。不知执柔兄怎有兴夜间出来游玩。”
杨执柔道:“哪里。”在房内看了几眼,奇道:“谢兄也要离开长安了么。”谢鉴道:“正是。听执柔兄的话,也是要走了么。”杨执柔点头,略略沉吟,又道:“我今夜到此,一是向谢兄辞行;二是有些事情,请谢兄相助。”谢鉴笑道:“我原本也要请执柔兄帮忙。执柔兄请讲,我若做得到,自然无不从命。”杨执柔道:“谢兄能否在长安再耽搁几日。”谢鉴怔了一下,道:“不知执柔兄有什么事。”
杨执柔道:“花雪楼的眠卿姑娘,谢兄识得么。”谢鉴一惊,道:“是我一个极好的朋友,近几日出了些事情。执柔兄怎提起她来。”杨执柔道:“是与钟家的事罢,我听说了。眠卿姑娘现下在我那里。”谢鉴惊道:“是执柔兄救了她?”杨执柔微笑道:“救不救倒也说不上。也是恰巧她被锁在城郊的僻静之处,若是在城中,便没有那样容易下手了。”
谢鉴奇道:“执柔兄不识得她罢,怎会去救她?”杨执柔微微一笑,道:“受人之托罢了。”谢鉴更是奇怪,道:“不知是何人所托?”杨执柔一笑不答,只道:“那人也不识得眠卿姑娘,只不过害了她受累,于心不安。”谢鉴听得更加迷糊。杨执柔也不多作解释,道:“我今日便要出长安城,既是谢兄的旧相识,日后就请谢兄照顾她些,我先行谢过。”谢鉴喜道:“那是自然。该是我向执柔兄道谢才对。”杨执柔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谢兄受累了。”谢鉴道:“执柔兄太客气。”杨执柔又将自己住处告诉了他。
 
谢鉴将杨执柔送到园门,见园门处停了一辆马车,垂着银红色藤萝禽鸟烟罗纱帐,暮色中隐约看得出车中一名女子斜倚在双花素色锦垫上,只这么影影绰绰的望一眼,便已是说不出的万千风华。杨执柔跳上那马车,微笑着对谢鉴拱了拱手,便驾着车去了。
谢鉴回来时,令狐青向窗外望了一眼,道:“他和妖怪在一起。”谢鉴奇道:“什么。”令狐青道:“是和我一样的狐狸。”谢鉴笑道:“哦,我同执柔兄当真有缘。那也是只极美丽的狐狸。这等风情的女子我还从未见过,执柔兄好福气。”令狐青垂下头去,轻轻的道:“我想姊姊。”看了看那刚刚打理好的包裹,委屈的将那系好的布扣又解了开。谢鉴捉住他手,将布巾重新结了起来,柔声道:“青儿别急,我明早便去找柳弟,将眠卿托付给他。不论怎样,明日我们一定上路就是了。”
令狐青不敢相信地看他,又欢喜地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若是眠卿姊姊不喜欢和他在一起,那怎么办。”谢鉴呆了一下,他只觉谢柳才貌性情都是好的,总不致辱没了眠卿,却未想过眠卿的心思,半晌只道:“果真如此,我也管不了许多了。眠卿许久前便知道和我是不成的。”令狐青眨着眼睛,有些怀疑,却没说出来。谢鉴简单的铺了床褥,两人解了衣服躺着。谢鉴柔声道:“青儿快睡,睡醒了便是明日,我们回家去。”令狐青“嗯”了一声,将头埋在谢鉴肩窝处,期待的闭上眼睛。
 
夜阑人静,一辆马车正沿了朱雀大道驱驰,有夜归之人认出正是南家公子日常乘坐的。南齐云合着眼睛倚在车厢里,不知在想什么,却微微的叹了口气。不多时到了钟府前,车夫打起帷帘,南齐云便下车来。钟府早有一名小婢在门前候着,此时忙执了彩鸾提柄的红纱宫灯在前引路,将南齐云带进花厅。
那青琐纱窗里,一名贵妇人正在等着,她年纪已不小,鬓上略饰珠玉,雍容华贵,却是春山敛愁,不见欢容。南齐云向那贵妇施礼问安毕了,便道:“姑妈,观宪身子怎样了。”钟夫人微摇了摇头,忧愁道:“自给他定了亲事,宪儿果真有了些起色,却还是禁不得风,也不能自行走动。云儿,那药引之事怎样了,姑妈这几日没一夜合上过眼睛。”南齐云忙道:“姑妈何必如此担忧,侄儿早已有了计较。有忘一道长相助,那狐妖道行又浅,自然是手到擒来。”
钟夫人念了一声佛,道:“菩萨慈悲万物,恩降六道,怎就出了这样的祸害。云儿为何还不请道长去捉妖?早一日取了内丹来,宪儿便早一日痊愈,那谢鉴也少受一日害。这是好事,何必遮遮掩掩的怕人知道。”南齐云道:“话虽如此,谢鉴已被那狐妖迷住,他总是洛阳谢氏的公子,我们同他们家往来又密,若伤了和气,也不大好。还是寻个时机,悄悄捉了那狐狸来,谢公子几日寻不见它,自然也就撂开手了。”又柔声道:“姑妈不必着急,我都已安排好了,明日一定将那只狐狸捉来,给堂弟医病。迎亲的车马已备好了,也是明日拜堂。观宪这次必定能好起来。”钟夫人叹了口气,道:“还望菩萨保佑。”南齐云道:“我去看看堂弟。”钟夫人点头,命一名贴身小婢引着南齐云去了。
 
注:朱雀大道:唐时长安城内一条大路的名称。(不是偶编的!)
 
小番外 来者何人
夜已中宵,月圆花正好。
房中未掌灯烛,月色中看得见谢鉴醉醺醺的端着一只酒杯,那杯里尚有半盏残酒,色如离人悲泪。他忽然拿起一根牙箸,敲着那酒壶,似哭似笑的唱道:“悲莫悲兮愁莫愁,今朝有酒……”又忽然唱不下去。令狐青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眼睛如月光般柔润,看不见欢喜,却也看不见凄凉。
 
房门被人推了开。两人似是早已知道,连头也未抬。谢鉴饮了那残酒,又倒了一杯。钟观宪跨了进来,哼了一声道:“唱歌喝酒的,好开心么。”又转向令狐青道:“跟我走罢。”令狐青坐着不动,脸色却渐渐白了。南齐云仍是陪在钟观宪一旁,也不说话。钟观宪不耐烦道:“你到底走不走。”令狐青颤抖着站起身来,却是说什么也迈不出步去。谢鉴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残酒瓷片溅了满地。谢鉴颤声道:“你放过他罢。”脸上已是血色全无。钟观宪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伸手去拉令狐青。
忽听园内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是谁要带他走。”玄影一闪,令狐青身前已多了一人,神如冰玉,剑似春水,正是杨执柔。谢鉴喜道:“执柔兄!”钟观宪脸色一变,道:“你是什么人。”杨执柔冷冷道:“我是什么人与你何干,你从这园子里出去便已够了。”钟观宪咬了咬牙,似乎要走,又似乎不甘心。
忽又听一个声音不冷不热的道:“是谁不让他走。”房中诸人从未听过这声音,脸色却一齐变了。
 
来人是个女子,她容貌不丑,却算不得美貌,装束尤为奇特,非苗非夷,更不是中原人打扮。头发如男子的一般随意束在脑后。那女子进了房来,略略扫了房中人几眼,目光过处,竟连杨执柔的剑也失了光彩。那女子对令狐青道:“走罢。”令狐青终是不敢抗拒,乖乖走到她身边。那女子带着令狐青走到房门处,又转身对钟、南二人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神色里却似有嫌恶之意。两人忙跟着她走了。
谢鉴抢到门边,眼睁睁的看着四人坐上钟家的马车走了,一颗心犹如被人生生剜了出来,便要去追那马车。杨执柔按住他肩,沉声道:“鉴弟,你要做什么。”谢鉴挣着道:“他们把青儿带走了,你没瞧见么?!”杨执柔道:“你适才怎不阻止。”谢鉴愣了一下,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人抽了去,无力道:“她……我虽不识得她,却知道若违了她的意思,便……”却说不下去。杨执柔叹道:“你既知道,还去追那马车做什么。”谢鉴颤声道:“可……可她如此待青儿,我怎能……”咬了咬牙,道:“执柔兄,你别拦我。”便要追出去。
杨执柔却也不拦,只是冷道:“我识得她。”谢鉴一惊,道:“执柔兄……”杨执柔长叹一声,道:“她……她便是……必栗书鱼。”谢鉴听得此言,已是一跤坐倒在地上。杨执柔流泪道:“鉴弟,我本是则天大圣皇帝朝中的堂堂宰相,只因名字取得别致了些,便给她强拉来作了江湖侠客,想我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禁得起……”谢鉴泪流满面道:“执柔兄,你……你竟比青儿还苦命许多……”
言罢,两人抱头痛哭,半宿过去,竟连天破晓也不知。
 
注:杨执柔:武则天母亲杨氏之族人,曾任宰相,因劝谏女皇帝纳男宠一事而遭罢免,后不详。(说不定仗剑走江湖去了)
 
十九,还君明珠
南齐云回到自己家中时,已是深夜。房中的大丫头几次请他就寝,他只是不理,在书房里对着一卷书沉吟了半晌,令人去寻管家来。那管家南礼立时便到了,看他样貌,是五十岁上下极精明利落的人。南齐云头也不抬的道:“都准备好了么。明日取一样眠卿的衣饰作信物,将谢鉴引得远些,我便陪道长去莫愁园里捉妖。”
南礼答应一声,却只是立着不动。南齐云微皱了下眉,道:“怎么了。”南礼小心的道:“公子爷,花雪楼刚派了人来,说是眠卿姑娘被人劫走了。”南齐云“哼”了一声,道:“早知那些人没用。”眉头皱了起来,却又缓缓舒开,淡淡道:“不妨,我只不想谢鉴知道是我做的此事,如今弄假成真,谢鉴只会为眠卿之事在外耽得更久,下手倒方便许多。”
南礼道:“公子爷若只想避谢公子一人的耳目,何不寻几人请他饮宴,着实将谢公子灌醉了,纵将那狐狸剥皮他也不知的。公子爷也不须露面,日后有甚纠葛,也与南家无干。”南齐云道:“谢鉴知道眠卿出事,又同那狐妖打得火热,哪里会有外出饮酒的兴致,多半不会来。”又微笑道:“如今的做法,怎样也仍是与南家无干。得病的是钟观宪,不是我南家人,懂了么。”南礼欠欠身道:“老奴懂了。”南齐云点头道:“情形既有变,明日也不必急着动手,看看再说罢。”
南礼应了一声“是”,便要退下。南齐云却又叫住他,问道:“爹爹回来还有多少时日?”南礼道:“老爷还有一月有余便要返京了。”南齐云想了想,道:“东门外灞桥那处的院子,叫人打扫出来罢。”南礼答应着去了。
 
南齐云既将事情都安排下了,便觉身上多出些倦意来,自回卧房去洗漱。经过东跨院时,隐隐听得客居的谢家兄弟在房内争执些什么。南齐云微微一怔,便站住了脚,静静的听着。
便听谢柳急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了,明日五哥若再拿不出主意来,我自己打进花雪楼去。”谢枫劝道:“你难道又什么好主意,什么‘打进花雪楼’,这种傻话也说得出来。五哥在长安住了这许多时候,总不至一点法子没有,还是耐心等着罢。”谢柳气道:“你和五哥一样,左右不过是要我等等等。如今到了这份上,我还等什么,等着喝钟观宪的喜酒么?”
南齐云这才知道谢柳原也对眠卿有意,却也不放在心上,也不再去听那兄弟二人争吵些什么,径自回了房去。
 
次日清晨,谢鉴正睡着时,忽被“咣咣”的捶门声惊了起来,那声音里又夹杂着叫喊,细细听去,叫的是“谢鉴,你给我出来!”正是谢柳的声音。谢鉴心知他必是为眠卿之事来的,谢柳从不敢直呼自己名字,现今如此,想来当真已是急得不行,不由好笑。想起令狐青还睡着,又不由微微有些恼。
低头去看时,令狐青却尚未被吵醒,嘴唇含含糊糊的张合,小燕儿般的低喃。朦胧地听到敲门声,也只在梦中微皱了下细细的眉。谢鉴轻悄的将薄被拉上来,遮住令狐青的耳朵,便忙穿了衣服去开门。
 
刚刚打开园门,谢柳便闯了进来,瞪着谢鉴道:“谢鉴,我问你,眠卿姑娘的事你到底拿出个主意来没有。我已经等着闹她和钟观宪的洞房了,你要不要同去。”谢鉴悠然道:“我正要去告诉你,眠卿现下正在城外的一处住着。你既然要去钟家,那就算了。”说罢作势要回身关门。谢柳愣了一下,面上刚现出狂喜之色,便见谢鉴要关门,忙扒住门边,急道:“五哥,五哥!”
谢鉴心里暗笑,面上却冷哼一声,道:“你现在认得我是你五哥了。”谢柳脸上一红,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五哥向来最大度,一定不会同我计较这些小事。”谢鉴笑了一笑,道:“罢了,我带你去。这事也不是我做的。”便带他往杨执柔的住处去,一路给他讲了杨执柔相救之事。两人心中俱是欢喜,竟没留意身后有人悄悄跟着。
 
杨执柔的旧居是灞桥外一处山水幽美之地,四围虽极僻静,谢鉴仍是不敢说出眠卿的名字,只轻扣了几下门环,低唤道:“执柔兄在么。”过了许久,那门才微开了一线,见是谢鉴,便开了一人大小的缝隙。两人刚进来,门又急急的严闭了。开门之人果真是眠卿。谢鉴看她,风致虽仍是妩媚娟好,却添了几分憔悴。
眠卿将两人让进房内坐下,道:“公子怎会知道我在这里。”眉头似愁非愁的颦着。z
谢柳又是欢喜又是怜惜,想抚慰她几句,却是插不上话。谢鉴道:“是执柔兄托我来照顾你。闲话且放一放,现下钟家定在四处寻你,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眠卿却不答他,只颊上微红道:“杨……杨大哥昨夜出去,一直未曾回来,公子可知道他……他去哪里了。”谢柳看她神情,如遭了当头一棒,心里顿时凉了。谢鉴也是心下了然,微叹道:“执柔兄昨日已同杨大嫂出城去了,他没有告诉你么。”
眠卿听得“杨大嫂”三字,登时愣住了,颤声道:“他……他已……”y
若房中只有谢鉴一人,她此刻已哭了出来。谢鉴叹道:“看也知道执柔兄不是繁华场中人,今后怕是不会再回这长安城了。你若无处可去,便同我回洛阳罢。”眠卿低头思量片刻,轻道:“公子能否容我几日,若杨大哥五日内仍不回来,我便随公子去洛阳。”
谢鉴同眠卿相识久了,知道她的性情,拿定了主意,不是容易更改的。
无奈道:“也好,我五日后再来看你。”又叮嘱她小心,便带着谢柳告辞。
出了房时,谢柳垂着头一语不发,谢鉴也是无心多言,兄弟二人默然行了一路,到了城中岔路出处,两人也是无言分道。
 
谢鉴站在园外看着那竹门,实在不知该怎样去向令狐青开口,在门前那乌桕树下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只是不敢进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园门忽然自己开了,谢鉴抬头去看,却是令狐青开了门出来。令狐青奇道:“公子在这里站了大半个时辰了。为什么不进来。”谢鉴苦笑了下,说不出话来。令狐青看他神情,已是猜到了,慢慢垂下了头去。
谢鉴心下歉疚,道:“青儿……”b
令狐青却抬起头来,柔顺的道:“公子若还有事,就多留些日子好了。只要是同公子一起,在哪里我都开心。”
谢鉴见他眉睫已是微微水湿,却硬装作无事人一般,心里不由发疼,抱了他入怀,轻道:“乖青儿。”
这次却不敢再许诺什么。令狐青已是忍耐不住,在他怀里大哭。g
谢鉴抬起他脸来,轻轻刮他鼻子,强笑道:“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青儿耍赖皮么。”
替令狐青擦了泪水,便抱了他进房去。令狐青让他抱着,却一直拿袖子遮住了眼睛。
 
二十,楼头残梦
自那日回来,谢鉴知道令狐青心里难过,想尽了法子逗他开心。令狐青心中郁郁,谢鉴同他玩笑时,他却总是作出一副欢喜的样子。他天性纯善,本就不擅作伪,谢鉴怎会看不出,却也不说破,在心里暗暗叹气。只盼五日之期早些到,好同令狐青回洛阳去。
两人虽觉时日漫长,五天究竟甚短,不觉已是第六日早晨。谢鉴早早起来,唤醒了令狐青,柔声道:“青儿,我到眠卿那里去,你好好待着。”令狐青本是睡眼惺忪的看着他,听到这话,睁大了眼睛,企盼道:“公子回来之后,我们就能去洛阳了么。”谢鉴看他满眼的渴望,心疼道:“那是自然,我回来后,就立刻同青儿回洛阳。”令狐青满脸欢容道:“公子说真的。”谢鉴咬了咬牙,道:“真的。今日只要我不死,说什么也要带青儿回去。”
令狐青点点头,安稳的躺回枕上。谢鉴替他掖了掖被角,在他脸颊上轻柔的亲了亲,又轻声叮嘱了他几句,便出门去了。
 
到城外杨执柔的旧居时,须路过花雪楼。谢鉴走到那处时,忽听得锣鼓管弦声响,细细听去,声音里夹着唢呐,竟是喜乐。谢鉴心中初未在意,再近些时,却见一乘大红花轿停在花雪楼前。一队乐手正在楼前吹吹打打,又有几人用竹竿挑起长长的红鞭炮来,点着了那芯子,鞭炮噼噼啪啪的炸起来,好生热闹。
谢鉴一时惊得呆了,好久回过神来,又想到这出嫁之人未必便是眠卿,当下定了定神,见一旁有个识得的小鬟,便去问她。那小鬟提了一只花篮,正撒着花纸,面上却殊无喜色。见谢鉴问起,愁眉苦脸的道:“眠卿姐姐给追了回来,钟家这便要抬了她去。”谢鉴只觉一道狂雷当头劈了下来,呆呆的愣在当地,已是话也说不出来。
谢鉴茫然抬头往眠卿房中望去,恰好见眠卿从楼上将窗子略推开些来,她身上并未着喜服,只是寻常的一身绿衫绿裙。谢鉴距她颇远,看不清她脸上神情,也不知她为何要开窗子。他忽然想到一事,心里已是凉了。再抬头看时,眠卿已突然将窗子全推了开,纵身跳了下去。
谢鉴看那绿影在空中掠了过去,闭了眼不忍再看。只听得人群本是欢欢喜喜的喧闹,忽然便静了下来,有几人不知出了事情,仍在大笑,那笑声说不出的刺耳分明。便有女人的惊声尖叫传过来,接着又有哭声响了起来,那喜乐也停了。已是乱成了一团。谢鉴转过身去,摇摇晃晃的走回去,只觉魂魄已冷了一半。
 
谢鉴心神倦极,一路全无神采的回莫愁园,只想快快带着令狐青离开这是非伤心之地。进了园看时,令狐青却不在房内。谢鉴心中奇怪,到花木丛中微哑着嗓子唤了几声“青儿”,却不见丝毫回应。只西风将一些残花浮浮沉沉的带过他面前去。谢鉴怏怏的立了一会儿,回房去了。
谢鉴不知令狐青为何自行外出,只盼着他快些回来。天渐渐黑了,他也不点灯烛,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园门处,偶有风低垂柳,花影动摇,总是惊出谢鉴一层汗来。他心里忽隐隐约约的记起一事,却不敢细想,只盼南齐云从前那句“谢兄既不肯,我也不便强求”不是假话。挨到半夜时,谢鉴实在忍耐不住,跳起来出去找寻令狐青。他游魂一般在城中四处走了一夜,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天亮时回来,竟影影绰绰的看见园门前伏着一抹小小的黑影。谢鉴心中喜极,抢上去伸手抱它,那小东西却“喵”的一声极迅速的逃了开去,却是只猫。谢鉴在当地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又过了几日,谢鉴已将长安城每处藏得下一只狐狸的地方都细细寻过一遍,却仍是未见令狐青半点踪迹。他明知九成是找不到那只乖巧的小狐狸,却实在不知自己若不去找他,又能做些什么。谢鉴这几日过得实是比一世还长些。
一日清早,谢鉴自外面寻了令狐青一夜,倦倦的回来,忽见房内桌上多了一份柬帖并一只包裹。谢鉴心中疑惑,拿起那柬帖看时,竟是钟家的请柬,说什么观宪痊愈,全仗谢公子恩德,故略备薄酒,万望赏光云云。谢鉴一时手都冷了,心头痛极怒极,将那请柬揉成一团远远掷了,还不解气,又抓起那包裹往窗外扔去。不想窗子未开,那包裹撞在窗格上,又弹落在地。包裹上的布扣本就系得随意,此时便散开了,露出一件斗篷来,镶帽的赫然便是雪样的狐皮。
 
二十一,绿窗倦临
移得绿杨栽后院,学舞宫腰,二月青犹短。不比灞陵多送远,残丝乱絮东西岸。 几叶小眉寒不展,莫唱阳关,真个肠先断。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
灞桥柳多,多是流离漂泊之身;灞陵人多,多是离别伤怀之客。这灞桥风物,原本极是秀美,可惜来往此地之人,多是征人过客,能有几个留意这熏风轻暖,花落蝶飞的景致。只那柳岸下起了一座小院,青瓦白墙,月洞花苑,内中疏香闲草,方不负了这春景如醉。
 
晌午时分,正是游人最少之时。一辆马车却停在那院门前,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婢提了一只食盒轻巧的走下来,进了小院去。看她辨路识门,似乎并不十分熟悉。小婢进了那摆设得素洁干净的卧房,却不急着将食盒放下,先向床帐内探了几眼,那帐中竟睡着一只极小的白狐。那小婢来此已三四日,却不知公子爷为何吩咐自己来服侍一只狐狸,更不知这狐狸为何一口东西都不肯吃,自己送来的食物哪样不是色味俱佳,难道狐狸只肯吃生食么。
她心里想着,将四只燕草盘花碟子从食盒中取了出来。那碟子如小童扮家家酒的玩具一般大小,内中盛的菜肴却样样都是极精致可口的。那小婢轻手轻脚的钩起帐子来,看着那雪白的小狐狸,道:“你饿了罢,吃些东西好不好。”小狐狸只是蜷起身子缩在枕上,也不理她,泪水一滴滴的从眼睛里流出来,已将枕巾洇湿了一大片。
那小婢从未见过狐狸流泪,又是奇怪,又是怜悯,柔声道:“你怎么了,是想家了么。你家住在哪里。”伸手想抚摸它。那小狐狸躲开了,眼泪似是流得更多。那小婢又道:“你一定饿了,过来。”想去抱它。小狐狸这次却不躲避,抬起爪子向她手背抓去。那小婢急忙缩手,幸好这狐狸几日未吃东西,身上无甚力气,非但没抓到她,反被身下被褥的锦线钩住了指爪。它用力挣了几下,却挣不脱。
那小婢见这小狐居然会抓人,心里不由有些害怕。看它受困,却终是握住它柔软的小爪子,轻轻将纠缠的丝线解了下来。那小狐缩回爪子去,仍是蜷成毛茸茸的一团。她再去抚摸那小狐狸时,它便不躲闪了,却仍是不肯向她看一眼。
 
那小婢小心的摸了它几下,也不再勉强它吃东西,去将食盒上层揭开,端出一只小碗来,却是一碗汤药。柔声道:“这次来的时候,公子说,这汤你该是喜欢吃的。”那小狐狸嗅到药物气味,果然看向那碗,柔润的黑眼睛里有了些犹豫的颜色。那小婢见它似是有些松动,心里不觉欢喜,忙将那碗送到它嘴边,那小狐却又将头转了开去。
那小婢将药碗拿着手里,在床边坐下,愁道:“你什么都不肯吃,公子若知道了,一定要怪我不会服侍。你要怎样才听话。”又摸摸它软软的茸毛道:“你喜欢吃兔子么,我去做给你吃。”正同它说着,指尖却被那小狐的泪水沾湿了。
那小婢叹了口气,娇嫩的小脸上尽是稚气的愁容。那小狐狸忽然转回头来,望着她手中药碗细细的叫了两声。那小婢喜道:“你肯吃了么。”忙又将药碗喂到它嘴边。那小狐狸挪过去一些,伸着粉红的小舌一下下的舔食那汤药,那小婢看得好玩,轻轻用指尖触它凉凉的鼻子。小狐狸舔净了那药时,忽然极快的缩到被子里去。
 
那小婢心中正惊讶它为何要躲起来,便见那锦被陡然坟起,竟似藏了一人在里面,不由吓得呆了。不久竟果真有人从那被中探出头来,脸上犹自带着泪痕,肩膀的肌肤微微露出,似是未穿衣服。那人脸容秀美,微带些稚嫩,是少年的样貌。那小婢心里只转着“妖怪”两字,一时竟连逃走也忘了。
那少年将被子裹紧了些,也不看她,微微呜咽道:“你们抢了我的内丹,还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自然便是令狐青了。那小婢害怕道:“我,我只是个丫头,我不知道。”她如今才知道,给钟家表少爷治病的药引内丹,竟便是夺了这只狐妖的。令狐青呜咽道:“你们快放我走。”那小婢颤声道:“门不是开着么,你快走。”
令狐青如何没看见门正开着。初被抓来时他便想要逃走,却次次被贴在门框的一张咒符挡了回来,说什么也出不了房去。令狐青道:“你把那张咒符揭去。”那小婢既知道他是妖怪,如何敢将咒符揭去,只颤声道:“我,我不会弄。”令狐青抹了抹眼泪,道:“你骗谁,你不快些,我便吃了你。”那小婢初时吓得呆了,如今渐渐镇定下来,便看出吃人的妖怪怎会这般好说话,大着胆子道:“你吓唬人,你一定连兔子都没吃过。”令狐青便不说话,只是缩在床角流泪。
 
那小婢看他哭得伤心,心中不忍,引他说话道:“我叫绿翘,你叫什么名字。”令狐青偏过了头去不理。绿翘又道:“你饿不饿。”令狐青只是不说话。绿翘叹了口气,道:“我可要走了,东西留在这里,你若饿了就吃些。”看他还是不理自己,只得提了食盒走了。
绿翘出了门时,恰好看见南齐云坐了马车过来,便立在道旁,恭敬道:“公子。”南齐云下了车来,微笑道:“那小妖精现在怎样。”绿翘低头道:“他一直不肯吃东西,今日倒是吃了公子给的汤药。”南齐云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进了小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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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月破黄昏
夜光尚极轻浅的浮在垂柳的绿梢,日头的暖意却早收得一干二净,天边云际薄薄的涂着一层青黄冷幽,花间的西风已淡淡带了些秋味的沁凉。那是清冷得教人发愁的暮色。谢鉴恍如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抱着那镶着白狐皮的斗篷在池边的亭影里坐着。他不肯相信这是自己那小狐狸的毛皮,不知多少次的将那斗篷抛进池里去,却又不知多少次的跳下池去将它捞上来。衣裳湿答答的粘在身上,他也不理会。
许多时候过去,冷白的残月自墙头望了下来,谢鉴打了个寒战,慢慢抱起那斗篷回房去。他推门看见那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柬帖,在墙角的昏影里如同一滩紫暗的凝血,眼里的痛楚却淡淡的消退了。
 
夜渐渐深了。
 
南齐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一旁,起身点了一根红烛。在床边一张山水捧日红雕椅子上坐了,看着令狐青微笑道:“怎么我来了这么久,你只当没看见我。我特意弄了还形草给你,也不是容易的。你就连一个‘谢’字也没有么。”
还形草只长在崖下生雾的浅水之处,月初而生,月圆而殒,须在初七之夜采摘。这草生得极少,又极是娇嫩,却无多大用处,只是山中野兽偶然服食了,可化生半月的人形,却生不出人的智识来。
令狐青失了内丹,他道行又浅,便维持不住人形,只是靠着从前自那株“娇容三变”处吸取的精气维持一点灵识,此时便是靠着还形草的药力才化成人形。他知道还形草得之不易,自己原该感激他,可眼前这人曾去向谢鉴讨自己的内丹,又是他引着忘一去自己内丹夺去,还将自己禁在这处,却教自己这个“谢”字怎说得出口。
南齐云柔和的道:“你在这里还习惯么,想要什么,只管告诉绿翘。”令狐青道:“我不住在这里,你放我回去。”南齐云道:“谢鉴找不到你,不过是失了一件玩物,几日便丢开了,你何必这样念着他。”令狐青看着他道:“公子是真心喜欢我。”南齐云见他不肯信,也便罢了,伸手想要抚他头发。令狐青躲开了,微颤着声音道:“你放我回去。”
 
南齐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弄你在这里。”令狐青虽不答他,一双水光温润的眸子却抬了起来看着他。南齐云向床头的细藤书柜里取出一卷画轴展开,道:“你见过这幅画么。”令狐青登时呆住了,这画正是从前谢鉴一夜欢好后为自己画的,后来被他拿到灶下说是烧掉了,怎会落在南齐云手里。
南齐云看着那画,手指一边顺着画中柔和的线条轻划,道:“我在花雪楼见你们时,只道谢鉴是贪恋你生得美丽,被你迷得糊涂了。后来见了这画,才知道风情一物,胜于容貌何止千倍,他若没给你迷糊涂,那才是真正的糊涂了。”他看了那画一会儿,又道:“这张画我不愿再有别人见到。”竟将那画像就着烛火引燃了。令狐青看着画中人在火光中颤抖着缩作一团,一点一点的化作灰烬,心里怕极,想要变回狐狸去,却刚刚服了还形草。
南齐云看着那画烧尽了,起身去关了门窗,又将自己外衫除了。令狐青缩到床角去,颤声道:“你走开,不然我姊姊知道,一定会来找你。”南齐云笑了一笑,到床边坐下,道:“你姊姊是谁。”语气里却也并不十分在意。一边将帐子从一双甘黄点墨碾玉钩上放了下来,柔声道:“别怕,我好好待你。”伸手将覆在令狐青身上的锦被拉开了。令狐青惊叫了一声,那已带了哭音,凄惶得教人心碎。
 
冷白的残月自碧琉瓦的墙头望下来,听着那一声声的呜咽从闭严了的小松窗内隐隐传出来,似是沾满了泪水,又似是含满了说不出的伤心。几株夜来香本在月下静静开着,轻轻的放着香气。听到那呜咽声,凄凉的将花瓣一一合上了。
 
次日南齐云醒来时,正是晨光满室。他舒适的叹一口气,轻轻摩挲着令狐青肩上的肌肤,笑道:“你这小东西,我还不曾起这么迟过。”见他一丝反应也无,心下微惊,将他肩头扳了过来。看令狐青的脸上,重重叠叠不知多少泪痕,摸摸他脸,已是被眼泪洗得冰冷。那枕头也是透湿的。
南齐云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哭了一夜么,又何必如此。我待你哪里不如谢鉴。”他不提谢鉴还好些,一提到谢鉴,令狐青的眼泪流得只有更多。南齐云看他一会儿,道:“罢了,你别哭了。我走就是了。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便穿了衣服去了。南齐云走了许久,令狐青却只是躺着不动。
 
二十三,雨迷西楼
钟府门前的大红灯笼已点了一整夜,如今已是近晌午了,本该将它撤下了来,府里的仆役却都在忙着收拾残筵,未顾及这里。南齐云带着钟观宪将忘一送到门前,深施了一礼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姑母不便外出送客,还请道长见谅。”忘一道:“公子客气。”也回了一礼便去了,脸上却有淡淡的怅惘之色。
钟观宪看忘一走了,向南齐云笑嘻嘻的道:“表哥,那只小狐狸哪里去了,现在想起来,我倒惦记他得很。”南齐云淡淡道:“这我怎会知道。又想招惹狐妖,你还没吃够苦头么。”钟观宪漫不在乎的道:“那又怎样,它没了内丹,想害人也害不成。唉,听人说妖精没了内丹也便变不成人形,真是可惜。”南齐云皱了皱眉,道:“你好好歇着罢,少想东想西的。”便进去向钟夫人告辞。
 
刚刚回府时,一名婢女便来禀报说绿翘有事求见。南齐云本是有些累了,想要去歇息,听是绿翘,不知那小狐狸又生出什么花样,便令传她进来。绿翘不多时进来,向南齐云蹲了蹲身,道:“公子。”南齐云微倦道:“什么事。”绿翘有些畏缩的道:“那只狐狸一直都不肯吃东西。自那日公子去看它,更是理都不愿理人。我今日看了看它,已经不会动了,不知是不是饿死了。”急得快要哭出来。南齐云知这几日不至就饿死了它,脸色一沉,道:“都是谢鉴惯出来的毛病。我去看看。”带了绿翘到灞桥那里去。
 
马车不多时便行到了灞桥,南齐云微带怒气的进房去,揭起帐子来,却见令狐青现出了白狐的原形来,看它身形姿势,竟是自那日自己走了,动也未动过一下。那还形草本可维持妖物半月的人形,这狐狸自来了这里一点食物也未吃过,少了水谷精气的充养,药效几日便失了。
那小狐狸见了生人总是喜欢躲起来,此时也不知觉得有人过来没有,只是动也不动的伏着。南齐云看它饿得奄奄一息,连眼睛都已睁不开,本是满心要给它些苦头吃,此时却不由得软了,将小狐狸抱在自己膝上。那小狐拼命挣扎着想要爬下去,却也只是微弱的动了动。南齐云伸手将它按住了,不让它乱动。小狐狸身上本就没有半分力气,挣了几下,便软软的趴在了南齐云膝上。
南齐云见它不再抗拒,便松开了手,轻柔的梳理着它的茸毛,见它始终不理睬自己,道:“你知道么,前几日我那堂弟身上好了,我姑妈心里欢喜,便办了一场宴席,也给谢公子送了一张请柬,”觉得小狐狸抖了一下,南齐云微微一笑,续道:“我又特意另送了他一份礼物。他去倒是去了,谁知竟带了许多纸钱烧纸等物,拿那请柬引火燃了,着实将我姑丈姑妈气得不轻,立时便叫人将他拿住了。”那小狐狸身子颤抖着,终于仰起头来看着他,乏活气的眼里是憔悴的求恳神色。
 
南齐云却不说下去,等绿翘煮了东西送进来,便端过那鸡丝碧粳粥,舀了一勺送到它嘴边,柔声道:“来,乖乖吃了。”小狐狸略略迟疑一下,毫不抗拒的张嘴吃了那粥。南齐云一勺勺的将一碗粥都喂它吃了。又拿过另一只杯盏来,却是还形草熬的汤药。那小狐狸凄凉的低叫了一声,慢慢蜷起了身子来。
南齐云也不逼迫它,柔和的叹一口气,道:“也不知谢鉴谢公子现在怎样了。”小狐狸呜咽了一声,干涸的眼睛里又滚出两滴泪水来,却终于凑过嘴去,将那汤药一点一点极艰难的咽下去了。南齐云将它举起来亲了亲,微笑道:“你若总这样乖多好。我素来不爱发脾气,却怕哪天被你惹起火气来,害你受苦。”又拿过被子轻柔的给它盖上。
小狐狸不久便化成人形,满脸都是憔悴失神的绝望。南齐云心中怜惜,替他理了理被子,道:“还饿么,想吃些什么。”令狐青慢慢抬起眼,看着他道:“公子现在怎样了。”南齐云不答,轻柔的去抚他的头发,令狐青便不敢再躲。南齐云微笑道:“你肯乖乖的听话,我就帮你去救谢鉴出来。”令狐青凄然道:“我听话。”南齐云笑道:“好。我早在姑妈面前替他求了情,当时便放他回去了。”令狐青听见,只是躺在枕上,也不说话。南齐云微叹道:“我也不要你别的,你从此好好吃东西,不许再饿着自己。”令狐青垂下眼睛去,微声道:“我知道了。”
南齐云见他如此,心中虽有气,更多的却是怜惜不忍。吩咐了绿翘好生照顾他,自己便离去了。
 
二十四,前事如梦
令狐青被抢去的月余后,正是七月末的时候,谢鉴忽然收到一封家信,却是他父亲初次写来的,不过是大骂他迷恋妖邪,不求进取,也不知他怎会得知此事。谢鉴草草略了几眼,半页也未读完,便随手将那信笺丢了。
谢鉴将那斗篷在怀中抱紧了些,从那细颈酒瓶中倾出一盏酒来,拿在手中,若有所待的向窗外看了一眼,将那酒举在嘴边慢慢饮干了。心中正清凄时,忽听外面有人声传来,正在谈论评议园中的花木,谢鉴不记得自己关了园门没有,也不在意,任那人在园中游览行走。过不多时,又听那人兴冲冲的扬声道:“主人可在房中么?”谢鉴听见了,却并不应答。
那人却颇不拿自己作外人,径自推了门进房,看见谢鉴,不由“咦”了一声。其时正是盛夏,谢鉴抱了一件狐皮斗篷在怀里,那人自是稀奇得很,微微迟疑道:“敢问兄台高姓。”谢鉴又饮了一盏酒,又慢慢倾满。那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话,居然便自行在房中观看,见桌上散着几幅草书,正是谢鉴这几日里写的,便拿起来细细玩赏,一时喜上眉梢,笑道:“兄台书字隽逸风流,又不失风骨秀挺,时人之中,已是上上之作,能否指点……小弟一二。”去看谢鉴,却仍是恍如不闻的喝酒。那人见谢鉴似痴似傻的始终不理睬自己,不由起了玩心,伸手去扭谢鉴的下巴,一边笑道:“我瞧瞧,唔,生得还不错……”话未说完,耳边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颊上热辣辣的疼起来,眼前已是金星乱冒。
那人愣在当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只怕见了鬼也没这般吃惊,半晌才想起伸手去捂脸,跳起脚来叫道:“你……你居然敢打我?”谢鉴冷冷瞥了他一眼,仍是不开口。他心中积了许多怨气,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那人倒也不如何发火动怒,只是咬牙道:“好,我……我记住了……你等着!”说完便转身疾步出去。谢鉴也没向他看上一眼。
 
那人出门少许时候,吟香便进了来,柔声道:“谢公子近日可好。”谢鉴微叹了口气,低声道:“还不是老样子——请坐。有消息了么。”吟香在一旁坐了,为难道:“我托了许多人打探,从未听说钟观宪在外养得有人,都说他自那次病了,规矩了许多。只怕令狐公子不在他那里。倒是听说南公子常去灞桥那里。”
谢鉴心中失望,微微应了一声,抿了一口酒,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呛到咽喉里,便将酒盏放下了。他望着那微起旋涡的残酒,想起从前令狐青陪自己在梅树下喝酒之事仍是如在眼前,心头涩极,一时说不出话来。
吟香想起一事,问道:“适才那人,公子可是识得他。”谢鉴漫漫道:“不识得,他自己进来游玩。”吟香迟疑道:“那似是宣王殿下,曾有过一面之缘。外面都在说他要做太子了,公子……”谢鉴“哦”了一声,也不在意,道:“那就是李诵了。”身子忽然一震,似是想起了什么,跳起来向房外扑去。吟香看他脸色苍白,心中害怕,只怕谢鉴现今已是疯疯傻傻、神智不清,也不敢跟了他出去。
 
谢鉴却并不走远,只是奔进厨房去,颤着手将碗柜里的盘碟等物都搬了出来,内中空无一物,那画果然是不见了。谢鉴心下已是了然,来这园子造访游玩的人虽多,单独在这厨房待过的,却只有曾在此避雨的南齐云一人,令狐青落在他手里,只有更难对付。
谢鉴本要将柜中之物原样放回,他精神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竟将那碗碟放空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蹲在地上拾拣那些碎瓷,拾了半晌,却又苦笑,不知自己还拾它做什么,便停了手,只是看着满地的碎片发怔。
不久吟香放心不下,过来看他,谢鉴丢了手中碎片,起身微笑道:“我有事去南府,吟香可要陪我。”吟香惊疑不定道:“公子去哪里做什么。”谢鉴淡淡笑道:“南公子前几日替我说情,也算救了我一次,我若不去当面道谢,怎说得过去。”
 
傍晚时候,日间的暑气已消散了大半,池边风柳缠绵相戏,更是凉意清沁。南齐云过来时,令狐青正倚在窗边向院子里看着,见他来了,便缩到角落里去。南齐云看见,也不生气,微笑了一下,便进了房去。
南齐云在他身前停住,见他脸色虽仍是憔悴,比前几日却好了许多,道:“你想出来走走么?”令狐青抬头看他,迟疑着不说话。南齐云便将他抱了起来往房外去。令狐青挣了几下,惊道:“不成,我出不去。”南齐云笑道:“别怕,没事。”令狐青给他抱着从房门出来,果然未被咒符拦回去。南齐云将他抱到池边一架秋千旁,见那秋千上栖着一只双翼微扇的蝴蝶,便挥手将它赶开,让令狐青坐上去,在一旁轻轻的推荡他。
 
令狐青在秋千上坐着,他想起适才同南齐云一起出来,原来得了生人气息便可破了那咒符,一颗心跳个不住,身子不禁微微颤抖。南齐云见他神色似有欢悦之意,心里一动,伸手将秋千索拉住了,俯头去亲他脸颊,令狐青心里盘算着如何偷他的人气逃出去,居然并不如何躲避。南齐云心里欢喜,将他抱住了,又去纠缠他唇舌。令狐青身子颤了一下,道:“我不想。”南齐云果然放了手,柔声道:“我等你想的时候。”又同他在院内待了一些时候,便将他抱回房去,一边笑道:“乖乖进去罢,我可害怕你溜走了。”
 
二十五,花底离愁
南齐云自弄了令狐青在灞桥那小院里,从没见过他半分好颜色,少数是流泪,大多时候便是憔悴的呆呆坐着,倒比他哭还教人心疼难受。今日不知怎地,看那狐狸少年单手攀在那细细的秋千上,眉间眼底全是非迎非拒的缠绵犹豫,自己在一旁,不由满心都是疼惜喜欢。南齐云在书房里坐着时,不由得便微微的笑出来。
他心里想着,神思一动,便拿起了画笔来,正要调颜色时,却想起给自己烧掉的那幅令狐青的小像来,知道自己画不出那似是有意又似无心的狐气的情态神韵来,微叹了口气,便将画笔搁下了。看看时候也已不早,便去洗漱安歇。这一夜睡得极是舒适。
 
第二日醒来,刚刚吃过早饭,正要去书房时,忽有前院的家仆来禀报说谢鉴谢公子来访。南齐云心头一跳,不知谢鉴是否得了消息,前来讨要令狐青。想了一想,便令人且请谢公子在客厅稍坐,自己心下盘算一遭,谢鉴纵是知道了令狐青在自己这处,凭他的身份交游,一百年也休想夺令狐青回去,况且这是自己家中,还怕他闹上天去不成。便略整了整衣衫,往前院里去见谢鉴。到了客厅时,看他面上神色,却似与平日并无二致。
两人寒暄毕了,南齐云开口道:“不知谢公子此来何事,可是来看望谢枫谢柳两位公子么?”那两人却早已不在此处。眠卿一死,谢柳便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南府,当天便收拾了行装出去,谢枫拗不过他,只得随他一同搬了出来。此事谢鉴也是知道的。
谢鉴淡淡笑道:“南公子猜错了,我一是来向南公子道谢,我两个弟弟年少无知,谢柳尤其生出许多事端来,多蒙南公子照顾,”南齐云听他话里带刺,只是微笑。谢鉴续道:“二来,是要请南公子归还我的一样旧物。”南齐云心头跳了一跳,仍是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小弟不记得借过取过谢兄什么宝物,还请谢兄示下。不知可是谢兄借我的那把伞么?”谢鉴脸上微冷,道:“前些日贵府有人身子不适,捉了我的狐狸作药引,既已取去了它的内丹,也该将它还给我,怎地直到今日仍是不见青儿的影子。”
南齐云听他既已将话挑明了,心中反镇静下来,微微笑道:“谢兄怕是记错了。生病的是观宪表弟,不是小弟。那狐狸虽是捉了,却不是小弟捉的,怎么反向小弟讨要,这岂不是冤枉死小弟么。”谢鉴暗自咬牙,面上却笑道:“是我糊涂了。只是我同钟家向来生疏得很,听闻南老伯这几日便要回京,到时却要烦劳他老人家了。”当下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南齐云命人送客,他听谢鉴分明便是要将这事闹到自己父亲那里去,心头一时不由得烦乱。
 
谢鉴出了南府,他本就不指望三言两语便能从南齐云那里讨回令狐青来,心中也不如何愤懑,却也不知何时才能重见那小狐狸。回去时满路的酒旗斜风,清歌如暖,谢鉴早是无心观赏。郁郁的进了房时,竟见房中有人,赫然便是那日被他一记耳光打走的宣王李诵。谢鉴此时已知了李诵身份,一时不由愣住,不知他为何孤身一人到此,怎么看都不像寻仇的样子,却也想不出他来此处另有何事。
李诵听见响动,抬头见他回来,满脸都是喜色,起身深施了一礼道:“小弟前几日造访时,一时唐突,多有冒犯,还望谢公子勿怪。”谢鉴一呆之下,欠欠身还礼道:“王爷说哪里话,是草民不知深浅,伤了王爷万金之体,王爷不降罪,已是草民万幸。”他心中郁气不舒,实在不愿此时接待这位闲人王爷。李诵微愣,脸上略现出尴尬之色,道:“原来谢公子已知道了。”谢鉴道:“草民眼拙,当时未曾认出王爷来,还请王爷恕罪。”他口中说着,心中猛地一凛:李诵身为宣王,据传乃是继承大统之人,若是同他交好,何愁夺不回令狐青来。这么想着,面上便添了些柔和亲近的神色。
 
李诵笑道:“谢公子不必客气。自那日见后,小王一直未敢忘了谢公子的风流态度。”四周看了看,又道:“不知谢公子可愿同我手谈一局。”谢鉴虽无心下棋,却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在棋坪边坐了,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王爷先请。”自执了白子,将黑子让了给李诵。十余子甫落,谢鉴便看出李诵棋力不弱,倒也算个对手。凝神应对间,心事也似是舒快了些。
李诵来时带得有酒,两人便一面对弈,一面小酌。谢鉴于酒之一道见识颇广,也只觉此酒轻醇灵动,余香满口,却辨不出是哪种名酿。却也没有多问。李诵时时问他些家族学业的旧事,谢鉴一一答了。两人渐渐熟络了些,李诵便要呼谢鉴“谢兄”,谢鉴也不如何推脱,却不肯称李诵为弟。
不觉间已是日上中天,两人已连战了四局,谢鉴胜了两局,其余是一平一负。李诵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看了看时辰,不由嗳呀了一声,道:“怎地过得这般快,午后还同三弟有约往户部核对江浙贡纳的钱粮。”面上却颇有恋恋不舍之意。谢鉴微笑道:“王爷还当以朝廷之事为重才是。”李诵眷眷的道:“过几日若有空闲,定然再来拜访谢兄。”谢鉴笑道:“自当恭候。”将李诵送出园子去。
李诵坐了马车离去,经过灞桥时,偶然揭帘见有处精致玲珑的院子,不免多看了几眼。恰又见有人正往那院子去,正是钟侍郎家的公子。李诵素知他贪色粗陋的声名,便不愿再看,放下了帘子,自倚在软垫上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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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栀子着雨
自入了大暑,天气越发酷热难当。绿翘不知狐狸耐不耐热,便日日熬了绿豆粥,掺些冰珠送来令狐青这里。一日晌午,绿翘照旧送了粥饭来,令狐青也一般的饮几口绿豆汤便搁下了,点心也只吃了半块。便起身去坐在窗边的桌前。
绿翘看他恹恹的无情无绪,柔声道:“公子爷晚间要过来看你,你这个样子,他一定心疼得很。再多吃些罢。”令狐青如同没听见一般,只是伏在花梨书桌上看着自己手指,额发散下来遮在他水光潋滟的眼睛上,一片柔润的黑。绿翘顺着他的眼光去看他细细的半透明一般的手指,只觉他自来了此处,似是连手指都瘦了几圈,心里止不住怜惜。刚张了张口,又知他一定不肯听自己劝告,只得低头收拾了碗碟去了。
 
刚出了院门,门前的老垂柳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绿翘拉了过去,绿翘一惊不小,正要喊叫时,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口上,有人嬉笑道:“绿翘姐姐,是我。”那手也便松了开,小指却在她腮上轻轻一划。绿翘定神去看,原来是钟观宪。绿翘近几日来一直被钟观宪纠缠不休,她心中虽极不喜他,却碍着他也算是自己半个主子,只得裣衽万福道:“表少爷。”钟观宪嘻嘻笑道:“姐姐怎地同我这般客气。”又要说什么时,先向那院子里望了一眼,笑道:“这院子不是许多年没人住了么?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做什么,我可撞见几次了。还是你这小蹄子在这里偷人。”绿翘厌他语言粗鄙,垂着头皱眉道:“表少爷说笑了,府里头向来规矩大,表少爷也是知道的,奴婢怎敢做下这种事来。”
钟观宪心中无趣,没话找话的道:“姐姐无事在这里做什么,里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也带我瞧瞧去。”绿翘曾得过南齐云吩咐,决不许外人知道他藏了那小狐狸在这里,哪里敢让钟观宪进去,急道:“哪有什么好玩的,是我自己在这里偷偷懒。表少爷还是忙正事去罢,不去见见公子爷么,公子爷昨个儿还提起您来着。”嘴里说着,身子已挡在了门前。钟观宪见她情急,心中不由起疑,他既想将绿翘勾上手,自不肯错过这捉她把柄的机会,口中道:“好姐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瞒着我。”伸手将绿翘拨开了,一头便往院里去。这院子虽有南府的两个家丁守着,却都是识得钟观宪的,哪里敢拦,已是被他推开院门,直往房中去了。
 
绿翘见他进了房去,心中大急,顿了顿足,忙跟了上去。还未进去时,便听钟观宪在房内笑道:“还说没有,不是你这小蹄子捣鬼,这人是从哪里……”声音忽如给人剪了一剪刀般断了。绿翘不知里面出了何事,急急进去,便看见钟观宪愣愣的盯住了令狐青。令狐青听见有人进来,抬眼见竟是那曾在花雪楼见过的同南齐云一处的轻薄男子,肩头一抖,微微瑟缩着侧过了头去。这两人竟似是从前认识的。
钟观宪回过神来,大笑道:“我只道柳下惠比起表哥来也要输三分,谁知他竟也被这小狐妖迷昏了头,瞒天过海的将他在这里!”绿翘急道:“你快走,你快走!”钟观宪转了转眼珠,嬉皮笑脸的道:“绿翘姐姐,你若让我得一次,我便是给人打烂了,也决不将这事说出去。”绿翘登时红了脸,又羞又怒道:“表少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奴婢的身分虽低,也不是任人作践的。”她嘴里说得虽硬,却又想起南齐云的冷漠严厉,几是怕得掉下泪来。钟观宪毫不在意的嘻嘻笑道:“姐姐既然不肯,那便一人退一步如何?”
绿翘一愣,不懂他的意思,只在口中喃喃道:“什么一人退一步……”钟观宪指了指令狐青,笑道:“姐姐既然不肯,让他替也是一样的。姐姐且去外面守着,待会儿我去了,姐姐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当作什么都没瞧见过。”绿翘想也不想的恼道:“表少爷太也拿人不当人。”钟观宪笑道:“他原本就不是人。”绿翘辩不过他,却也不愿再同他辩,硬硬的道:“表少爷既有这心,就请同公子爷说去,奴婢是做下人的,作不了这个主。”钟观宪对南齐云颇有几分忌惮,绿翘如此说,他也不敢硬来;他同绿翘费了这半日口舌,半点便宜也没讨着,本就有些恼羞成怒,此时更是恼恨,道:“不知好歹的小蹄子,我好心替你遮掩,你不领情就罢了,狠霸霸还有半分礼数规矩么?看表哥知道,如何慢慢整治你。你道表哥对他多长久么?舅舅不几日便要回京,表哥怎敢再留着他,早晚也是落在我手里——我可走了,别哭着求我回来。”绿翘嘴硬道:“表少爷慢走。”钟观宪恨恨的摔门去了。
 
绿翘同他顶了半日嘴,又担心南齐云知道此事,心中实是怕极,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一头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令狐青自钟观宪走后便柔和的看她,见她哭得伤心,轻轻的道:“你家公子会打你么?”绿翘正哭着,听到他初次主动同自己说话,不由呆住了,愣愣的抬起头来,抽泣着道:“我……我不知道……”令狐青道:“我多吃东西,他肯饶了你么?”绿翘仍是抽泣道:“我不知道。”令狐青便不再说话。绿翘也不再哭,呆呆的趴在茶桌上瞧着瓷盖碗里的半碗茶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时分,南齐云果然来了。他一进来,绿翘便退了出去。南齐云也未注意她的异状,只是望着令狐青笑了一笑,柔声道:“青儿,几日没来看你,过得还好么。”令狐青趴在桌上不语。南齐云只道他又不愿理会自己,也不在意,仍是笑道:“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走近了去看,却见令狐青的脸颊比平时苍白许多,薄薄的嘴唇已抿得失了血色。南齐云心中疑惑,道:“青儿这是怎么了?”一边拉住了他手腕,极柔和的道:“青儿为什么不肯理我。”令狐青手腕被他抓着,吓得猛然一缩,脸上神色更是黯淡。
南齐云从未见他这般情状,心知有异,沉下脸去扬声道:“绿翘!”绿翘急忙进来,垂头应道:“公子爷。”南齐云轻轻摩娑着令狐青手腕,一边冷道:“我让你在这里好好伺候着,你就伺候出这副模样来。这是出了什么事?”绿翘低头不语。南齐云淡淡道:“你不说,我也不多问。待会儿送去管家那里,让他细细盘问你就是了。”绿翘哭道:“公子爷……公子爷……”已是跪了下去。南齐云微恼道:“你还不快说。”
令狐青忽道:“若她说了,你别打她。”南齐云想不到他竟会替绿翘说话,怔了一下,微笑道:“好罢,青儿既这样说,我不罚她。”便对绿翘道:“说罢。”绿翘得了他这话,抽抽噎噎的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她边说边哭,口齿夹缠不清,南齐云好容易才听明白了,几乎要气倒,挥手命她退下了。
 
二十七,云外青鸟
第二日早晨,南齐云正睡着时,钟观宪便到南府来,说要见见表哥。管家南礼忙请他在前厅坐着用些茶点,自去南齐云房中探看;心中奇怪钟家少爷怎会这么早的忽然造访,自家公子到了这般时辰还未起床,也是素常少见的。
南齐云昨日在灞桥那小院只待了些许时候便走了,回府早早便躺下了,却只是翻来覆去的想着钟观宪一事,睡着时已是极晚。此时睡得正好,忽然被南礼唤起,心中自然极是不愿,又听是钟观宪来访,更是不悦,冷冷道:“让他等着。”南礼看他面色不善,不敢多言,躬身退下了。南齐云不紧不慢的穿衣梳洗了,缓缓踱到前厅去。
钟观宪看他来了,凑上去嘻嘻笑道:“表哥来了,今日怎起得这么晚。”南齐云淡然道:“有话就说罢,你也学会兜圈子了么。”钟观宪笑道:“那我便说了。”看看左右并无侍从,道:“从前在花雪楼见过的那小狐狸,表哥说是害人的狐妖,我便抛下了,不想表哥却将他放在心上了。”南齐云不耐的皱眉。钟观宪又笑道:“舅舅这几日便要回来了,怎么安置那小东西,表哥想过了么。若给舅舅知道,只怕不好收场。不如先搁在我那里,表哥时时去看他,也是好的。”
南齐云不答,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才淡淡道:“我现下不想将他还给谢鉴。”钟观宪愣了一愣,道:“什么还给谢鉴,我没这样说。”南齐云冷道:“我纵是将他还给谢鉴也不给你。如今我既不会将他交还谢鉴,自然更不会给你。”钟观宪几是给他气得一口气噎死,半晌脸红脖子粗的道:“表哥不愿就罢了,干什么拿这话挤兑我。那狐狸早不知被谢鉴动了多少次,也值得你这般护着。只不知道这事若给舅舅知晓,表哥还留得住他么。”又是恨恨的去了,只是无门可摔了。
南齐云也不送他,只坐在椅上,手中捏着那茶盏,心中烦乱到了极处,一个谢鉴,一个钟观宪,都要将这事弄到自己父亲面前;若父亲果真知道此事,单单是留不住令狐青倒也好了。心中忽地起了一个念头,不如就此将那狐狸弄死,倒也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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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诵自那日得了谢鉴的好颜色,便时时到莫愁园同谈论诗文棋书之类的风流技艺。他虽是皇子,对谢鉴却从未有以身份欺人之处,又精于文道,尤于棋艺造诣颇高,素日便有风雅蕴藉的声名,因此虽不过几日功夫,两人却越来越是投缘。
一日午后,李诵照例又来园中访谢鉴,进门便兴冲冲的直奔到棋坪旁,拿起棋子黑黑白白的布了一局珍珑,说是昨日偶然见到的古局,要谢鉴来解。谢鉴看那勾连环套的繁复劫争,兴致不觉被勾了起来,便坐在一旁对着那珍珑残局皱眉苦思,手中来来回回的转着一只官窑的冰裂鳝血纹粉青小环觥。李诵自到桌前坐着,随意翻看着桌上旧时存下的纸字,将要翻到底时,忽然见到几张隶书,字字是珠玑端丽,流云意态,笑道:“谢兄,我倒不知你于隶体有这般功力,这可一定要好好指点小弟。”谢鉴正自冥思苦想,随口“唔”了一声,抬眼往那纸上看去,竟清清楚楚是令狐青的字迹,犹如被人兜头打了一棍,登时呆住了。
李诵奇道:“谢兄?这字……”谢鉴心中痛得发紧,几是喘不过气来,半晌只摇头道:“这字不是我写的。”李诵奇道:“那是哪位兄台?我从未见过谢兄这里有过别人。”谢鉴微一张口,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之间,也不愿此时便将令狐青之事说给李诵听,只是深叹了一声。他手中本扣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不觉一松手,棋子便落在那棋坪上,竟是恰恰成了死局。谢鉴一呆,心中更是痛楚,苦笑着抬袖将那棋局拂乱了。
李诵看他脸色,又见那纸上字迹秀丽多过劲挺,只道是谢鉴从前相好的女子所留,便不再提起,岔开他心思道:“谢兄如此才学,难道不想去求取功名,干出一番事业来么?”谢鉴摇摇头,勉强微笑道:“那些子曰诗云什么的,我十三岁上便已忘得干干净净,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的好。辜负王爷厚爱,王爷莫怪。”李诵不理,认真考虑道:“虽说如此,谢兄若要应试,也不是不能,朝中历年都有一科称做‘手笔俊拔,哲人奇士,隐沦屠钓及文藻宏丽’科的,比进士科难上许多,范围却也广得多,谢兄……”
 
谢鉴若有应试之心,哪里还会等到今日,李诵替他打算,他也只是漫漫听着。正心不在焉间,忽觉眼前多了一人,一抬眼,便见一名绿衣小婢正立在门边望着他。谢鉴只道是吟香新买的丫鬟,问道:“你家小姐吩咐你过来有什么事么?”李诵见有人来,便也住了口。那小婢睁大了眼,奇道:“什么我家小姐?”谢鉴一怔,也奇道:“姑娘是哪个府上的。”那小婢道:“我是南尚书府伺候大公子的。”又迟疑道:“公子是姓谢么?”那小婢正是绿翘。
谢鉴听她是南齐云的丫鬟,脸不由便长了几分,正待赶她出去,忽然想到一事,声音干涩的道:“你……你认得青儿么?”手中紧紧抓着那酒觥,指节都已泛白。绿翘点头道:“是他托我过来的。”谢鉴呆在那里,心中一时辨不出是喜是悲,只是说不出话来。绿翘看着他道:“谢公子?”谢鉴勉强定了定心神,颤声道:“多谢姑娘,姑娘请进来坐。他……青儿他现下还好么……”绿翘年纪稚小,也不懂掩饰体贴,为难的摇摇头道:“他一直不肯好好吃东西,若再有这么半月,只怕就不成人形了。”谢鉴顾不得心疼,急急问道:“他有什么话托你传给我么。”绿翘点头道:“他说,求谢公子替他好生照顾他姊姊。”谢鉴不由愣住,喃喃道:“他姊姊?”绿翘道:“是。”谢鉴心里极乱,一时想不透令狐青这话的意思,只道:“姑娘私自出来替他传消息,不碍事么。”绿翘小声道:“他对我好心,我自然也要帮他的。我这就要回去了。”谢鉴道:“姑娘慢走。”便起身送她。
绿翘还未出房门,谢鉴忽又叫住了她,道:“姑娘能告诉我青儿此时身在何处么?”绿翘迟疑道:“我若说了,公子别去那里找他成么。”谢鉴忙道:“那是自然,我怎能连累姑娘。”绿翘格格一笑道:“那你还知道做什么。”谢鉴一呆,苦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心里总是安稳一些。”绿翘犹豫一下,道:“是在灞桥边的一处院子里,门前有一棵极老的柳树。谢公子答应过不去那里。”谢鉴喜极,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姑娘的恩德,谢鉴此生必不敢忘。”直将她送到园门才回来。
 
二十八,如水空秋
眼看要入八月了,下过几场凉雨后,春夏时长得早些的花树便已开始落叶,半青半黄的叶子零零落落地四处散着。山中本就比市镇上冷些,若起得早了,已能觉得到丝丝的秋凉。杨执柔拿了竹帚在篱院里扫地,竹枝竹叶一下下的轻拂着地面,那疏疏落落的声响已是分明的秋声了;看那落叶,比起前几日落的又添了些憔悴青黄。正微微笑着时,便听身后有人轻道:“大哥又起得这般早。”那声音温柔到了极处,如山岚优游于青雾,如月光铺雪于芳树,听在人耳中,真正是荡气回肠。
杨执柔还未回身,便微笑道:“霜妹也起来了,你身上有了,怎不多歇歇。”一边转身去看,见房门边倚着一名女子,眉梢眼角尽是难描难画的风情,只这么平平常常的一站,却比那些倚栏兜鞋的情态都妩媚许多;她容貌与令狐青有七分相像,那有意无意的狐气却是一模一样的,再不用看第二眼,便知道这是令狐青的姊姊令狐霜弦。
令狐霜弦听他说“你身上有了”,颊上不禁微微一红,还未笑时,唇边的梨涡已是隐隐的现了出来。正要说话,忽听身侧有细碎的声响。两人一同转眼去看,却是两枚极小的青柿从树上落了下来,掉进树底的长草里,那野草生得极茂极深,也看不见掉到那里去了。抬眼又见一只斑鸠正在树枝上跳来跳去,长长的细腿上有一圈细细的红痕,也不知是不是它啄落了那小柿。两人相对会心一笑,杨执柔过去握住了她手。令狐霜弦俯在他肩上,柔声道:“如今渐渐冷了,秋天的露水伤人,以后莫再起这么早了。”杨执柔笑道:“我没什么,倒是你要仔细自己身子,万一委屈了肚子里的小狐狸,那可不是玩的。”
令狐霜弦低眼一笑,又被“小狐狸”三字触动了心事,微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青儿那里怎样了。”杨执柔携了她手进房,替她倒了杯热茶,才道:“你这样想他,怎地咱们在长安的时候,你一次也没去看过他。”令狐霜弦道:“媚狐从来便是这样,若跟随了自己心上之人,便与家人再无干系了。青儿心里若还想着我,自然会回洛阳来;若不念着我,我去看他也是无用。”杨执柔微笑道:“话虽如此,我倒真是有些想念谢鉴和那小狐狸,若不是霜妹有了身孕,一定要带你同去拜访拜访的。要是等孩子生下来呢,只怕那时更有的忙了。”一边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却毫无惋惜之意。令狐霜弦嗤的一声笑出来,道:“你往后可就是被拴住了,可后悔了么?”杨执柔笑道:“怎会……”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扣着那柴门道:“执柔是住在这里么。”声音里满是遮掩不住的倦怠,杨执柔初时未听出是谁,细细听去,竟是忘一的声音,不由惊讶,道:“霜妹,你暂且避一避。”令狐霜弦知他心思,便掀帘进了卧室。杨执柔自去开门,果见忘一立在门外,只是衣衫散破,满面风尘,哪里是从前那个逍遥物外、亦痴亦智的道人,惊道:“道人这是怎么了。”忙把他让进房里。
忘一随他进了房,在一张藤凳上颓然坐倒,长叹一声道:“我还俗了。莫再叫我道人了。”杨执柔正低头给他倒茶,听见他这话,手一抖,茶水溅了满桌,抬眼愕然道:“道人……你……这是……”忘一道:“我俗家名字叫做李琳。”杨执柔缓过神来,道:“李兄,你这几日……”
李琳低叹了一声,道:“执柔记得我从前捉了多少妖物么。”杨执柔奇道:“不记得。李兄……”李琳又道:“我从前害了多少人?”杨执柔心中愈奇,道:“李兄这话是从何说起?从未有过……”李琳深叹了一声,低头不语。杨执柔道:“李兄……”觉得实是叫不惯,干脆的道:“道人,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地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李琳低道:“我今日才知道,若救了不该救的人,捉了不该捉的妖,便是害人。”杨执柔道:“这岂不是好事一桩么,怎会为此事弄成这样?”李琳叹道:“话如此说,我那三十多年,岂不全然是错了,还做什么道士,没的辱了三清脸面。”杨执柔知道无事,心下大是宽慰,微笑道:“如今知道,也不算太晚。不知道人捉了什么不该捉的妖,救了什么不该救的人。诸妖族该当供那妖精的长生牌位才是。”李琳道:“执柔还记得雪夜相见时被谢姓公子带走的小狐么,便是它了。我取了它内丹……”杨执柔已是愣住了,直直的看着他。李琳莫明的同他对视,正四目相对间,便听卧房中“咚”的一声,似是有人晕倒在地。
 
薄暮时分,风比日间大些,吹着树叶瑟瑟作响。令狐青听见一只伯劳鸟在外面嘀哩的鸣叫,便推开了窗子向外望着。那鸟儿似是知道他也是异类,也不怕他,偏着小小的脑袋,黑眼睛转啊转的看着他。令狐青笑了一下,将一块点心捏碎了去扔那鸟儿。心中才略有些舒快,便看见南齐云带着绿翘进了院来,令狐青急忙将窗子关上了。南齐云看在眼里,若在平时,他必定是不快的,如今却似略不在意。
南齐云进了房来,仍旧柔和的问道:“刚才在看什么,这么有趣。”绿翘在一旁从食盒里端出几样粥菜来,道:“令狐公子请用晚饭。”令狐青垂着头不动。南齐云道:“你不想吃东西么。”也不逼迫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就把这个喝了罢。”回身道:“绿翘。”绿翘应道:“是。”去端食盒下层的一只浅底瓷碗。
绿翘今日恰巧戴了一只银钏在腕上,伸手过去时,那银钏儿经了药气熏染,竟然整个的黑了。绿翘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端着那药碗呆在当地。耳边听南齐云对令狐青道:“又快半个月了罢,该是吃药的时候了。乖些。”便有一只手伸过来,将绿翘手上的药碗取走了。绿翘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南齐云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还不退下,还在这里干什么。”绿翘怔怔的道:“是……是,公子爷。”呆呆地出去了。
 
二十九,漫逐杨花
绿翘出了房门,却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房中烛影将南齐云儒雅俊美的侧影映在窗上,正端着那药碗一步步的向令狐青走过去。夜风微动,那影子跟着在窗纸上黑魆魆的晃了几晃。她闭了眼不敢再看,急忙往院外走,不想竟在平平整整的青砖路面上绊了一跤。树上那只伯劳鸟“呀”的一声振翅飞了,平白吓出绿翘一身的冷汗。
南齐云将那药碗送在令狐青嘴边,柔声道:“张嘴。”他怕在父亲那里惹出事端,有意除了这小狐狸,却并未下十分的狠心,心中默道:青儿,你若肯喝,我决不让你喝下去。令狐青心中一直惧他厌他,若这药好好的放在那里,他也便喝了;如今拿在南齐云手上,他自然不肯喝的,将头偏到一边去。南齐云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明日再喝也是一样的。过来。”将碗放在一旁,便去握住了令狐青的手。
令狐青知道他的意思,心中极是不愿。可自己想要偷取他的精气,只有趁这还形草的药力最弱之时。若想逃出去,这一关无论如何是要捱过去的。终于咬了咬牙,任他拉到床边。南齐云看他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显是心中怕极,不禁叹了一声,轻道:“我哪一次待你不好么,你却次次这个样子。让人知道,还道我怎么折磨你。”一边说着,回手将两边的床帐放了下来。
 
夜到中宵,令狐青一直撑着不敢睡过去,此时偷偷坐了起来,小心的看了一眼睡在外侧的南齐云,听他呼吸低沉绵长,确是睡熟了,这才一点点的挪到床尾,悄悄的下了床去。双脚着地时,只觉腿上一点力气也无,几乎要软倒在地。他哪里敢歇息,扯了件衣衫勉强遮住身子,便光着脚走过去,慢慢去拉房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声音平日明明极轻微的,此时夜极深,四周极静,混合了南齐云的呼吸声,听在令狐青耳中,只觉说不出的刺耳分明。
今日正是十五,满院的清光如水,树影婆娑。令狐青自来了这里,几乎未曾出过房门,此时心中不由怦怦乱跳。他望了一眼那咒符,试着朝房外伸手,不想竟仍是被挡了回去。一时急得只想哭出来。令狐青擦了擦眼睛,再细细摸索时,觉得那咒符的法力似是比平日弱些。他咬了咬嘴唇,和身朝门外扑过去,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已扑倒在院中,发出好大的“扑通”一声。
令狐青伏在地上,傻傻的看着眼前的水磨青砖,几是不敢相信自己已从房中逃出来了,想到不久便能见到公子,心中说不出的急迫欢喜。刚刚支起身子来,忽觉身后有只手正极温柔的抚摸自己的散发。令狐青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心里登时灰了,呜咽道:“你……你杀了我罢……”许久却也不见南齐云动静。令狐青惊疑不定的回身去看,却见南齐云仍是好好的睡在房中的床上,原来适才不过是一阵夜风罢了。急忙爬起身来,开了院门出去。终于出了这囚了自己两月有余的院子时,又听到风吹着那未关的房门“吱呀”作响。
 
从房中的床前到院外,不过短短的数十步,令狐青却走得身心俱疲,出了一身透透的冷汗。出了院门时,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他哪里敢停,咬紧了牙,爬起来扶着墙壁尽量大步的离开那院子,说是大步,却没常人平日的步子一半大小。
令狐青虽不识得长安城中的道路,却感觉得到谢鉴的气息,一路挣扎着往莫愁园去。他脚下发软,又不敢停留歇息,只是勉强行路,已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手肘膝头早是青肿一片。其时正是深夜,路上行人极少,偶尔有人看见他,见他一路跌跌撞撞的摔跟头,只道是醉酒之人,也不在意。待他终于到了莫愁园门前时,竟已是黎明时分了。
 
天亮时,吟香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她昨夜睡得虽晚,趴在桌上毕竟极不舒服,因此醒得便早。向床上看去时,谢鉴仍是仰脸躺着,也不知是醉是睡。她知道自令狐青被抢后,谢鉴时时饮酒,却从来不肯喝醉,昨夜不知为何,不要命似的喝了许多。喝得吐了几次,仍是不肯停。到得后来,吐的已全是先前喝下去的酒水。
吟香正要去看谢鉴情状如何时,房门忽被推开了,抬眼去看,见是个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年,只是衣衫不整,神情憔悴疲惫不堪,正是令狐青。吟香心中极是诧异,道:“令狐公子,你怎会……”令狐青也不理她,拼命挣着走到床前,一头扑在谢鉴身上,抓住了他衣襟,哭道:“公子,公子,我回来了。”他终于见着了谢鉴,心情极是激荡,一时连眼泪都哭不出来。谢鉴半醉半睡的抱住了他,笑道:“青儿,好青儿,你瞧我又喝醉了,不然怎见得着你。”令狐青哭道:“公子,你没醉,我回来了。”谢鉴抱着他,含含糊糊的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吟香呆呆看了那两人一会儿,回过神来,忙去取醒酒汤。还未端起那汤碗来,便听又有人在外拍着房门。令狐青不知来人是谁,却不自禁的吓白了脸,向吟香看过去。吟香忙打手势叫他躲到床上去。令狐青急急钻到谢鉴身旁,颤着手将床帐放下来,又拉过被子将自己全身遮住了。
耳中听吟香开了门,柔声笑道:“竟然是南公子,这样早过来,可是有什么大事么?”南齐云道:“哪里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来找谢公子叙叙罢了。”吟香笑道:“那可真是不巧,谢公子昨夜被奴家灌醉了,怕是见不了客了。”南齐云笑道:“如此说来,谢公子好福气。我瞧瞧他醉得怎样,用得着请大夫么?”吟香道:“不过是一时喝醉,哪里用得着……”声音里已带了些惶急。南齐云不等听完,便向床边走过来。令狐青心中怕极,死死抓着谢鉴衣服,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本就是心力交瘁,此时心中大急,竟然就此晕了过去。
 
三十,喜耶悲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令狐青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睁眼只觉南齐云的脸在眼前晃着,止不住呜咽了一声,已是不成声调。耳边又听他道:“青儿,你总算是醒了。”却分明是谢鉴的声音,那微哑的嗓音里满是说不出的欢喜疼惜。令狐青呆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仔细去看,果然是谢鉴正抱着自己。他心中一样是欢喜无限,便想去回抱谢鉴,手臂伸到眼前时,却是两只毛茸茸的雪白的小爪子。原来令狐青晕去之时,还形草恰巧失了药力,他便现出了狐狸的原形,却也因此逃过了一劫。
谢鉴将它抱到嘴边亲了亲,轻道:“青儿,我对不住你,害你受了这么多苦。”小狐狸说不出话,只是将柔软的脸颊贴在谢鉴唇边挨挨擦擦。谢鉴笑了一笑,抚着它柔润水滑的皮毛,轻轻抛在空中掂了几掂,低声道:“青儿瘦了。”其实狐狸这般年纪身子长得最快,令狐青这月余虽没有一天是安心过的,倒比从前重了一些,只是看着却细瘦了许多。
小狐狸挪到谢鉴腿上安安稳稳的趴着,小爪子牢牢攀住了谢鉴衣带。谢鉴伸手到它腹部,轻轻按了按,只觉得柔软空虚,问道:“青儿饿么?”小狐狸微一摇头,又用力点了点头。谢鉴便将它抱开,道:“青儿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小狐狸却不肯松开他,将头死死埋在谢鉴衣内。谢鉴只得抱着它去盛了一碗粥回来,舀了一匙喂到它嘴边。小狐狸含住匙子,急急的将那粥咽了下去。它自从离开谢鉴,从未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再无心事,真觉得饿得狠了。谢鉴忙道:“慢点,小心呛着,没人跟你抢。”也不知这小东西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心中愈痛。又挟了几块腊肉喂它。
谢鉴喂饱了小狐狸,又将碗筷收拾了,便抱着它在一旁坐着。一时之间,不知做些什么好,想问它别来景况,它又说不出话来。便只是轻轻梳拢它的背毛。小狐狸将脑袋靠在谢鉴手掌心里,来来回回的磨蹭,谢鉴看它满眼都是祈盼,道:“青儿是想回洛阳去么?”小狐狸点点头。谢鉴叹了一声,道:“城门下了禁令,只许进不许出。昨日你托那丫鬟传了消息,我当时便想赶回洛阳去。不然青儿回来还怎能见得到我。”小狐狸闷闷的蜷起身子来,拿爪子一下下的抓弄着谢鉴衣带,勾出许多线头来。谢鉴笑了一笑,由得它去。
 
小狐狸抓了一会儿衣带,渐渐停了下来,谢鉴看它无趣,拿过一支羊毫笔轻轻去搔它鼻子。小狐狸抬爪去抓,抓了几下都抓不到,反而又被连搔了好几下,它心里一恼,扑过去咬住了谢鉴的手腕。谢鉴笑着“嗳哟”了一声。小狐狸急忙松了口,谢鉴看自己腕上,添了两排淡红的细碎牙印。小狐狸垂下头去舔那牙印,舌尖软软的纠缠着谢鉴的皮肤,谢鉴摸摸它脑袋,笑道:“青儿真好。”
正说着时,房门上却听得两声轻扣。谢鉴皱了皱眉,道:“大清早的,怎么这么多人来,当这里是早市不成。”也不去开门。小狐狸看看房门,再扭头看看谢鉴,满眼的疑惑。谢鉴微笑道:“好青儿,别理那些事。”只是低头抚摸怀里的小狐狸。来人又扣了扣门,道:“谢兄,是我。”却是李诵的声音,似是有些底气不足。谢鉴听出他的声音,眉毛一挑,眼里现出些怒意来,却仍是不理。李诵等了些许时候,不见谢鉴来开门,又拍了几下,道:“谢兄,我昨夜一夜未曾合眼,想了许多,今早起来便将禁令解除了,谢兄若要离长安城,小弟再不拦着,只望谢兄心里莫再怪我。”
原来绿翘走后不久,谢鉴明白过来令狐青的意思是托他去寻令狐霜弦,当时便要离了长安。李诵在一旁听到此事,却不清不楚的纠缠着他不放。那时谢鉴心头当真是火烧火燎,不由有些恼了,摔手就要走;李诵也急了,竟下了禁令,长安城门,无论商农兵民,一概许进不许出。谢鉴同他吵了半夜,李诵却死不松口。谢鉴无奈,只得回来,喝了半夜闷酒,却不想第二日令狐青便自己逃回来了。
谢鉴听他说禁令已除,心里一动,起身往房门边去。李诵听见脚步声近,心里一喜,乖乖的垂下手来等着。便听得门内“格”的微响了一下,却就此再无动静。他心中疑惑,抬起手来,本想再敲几下的,落手时却去推门,那房门只微动了动,已是被闩住了。原来适才竟是谢鉴闩门的声响。李诵不由得气结,又拍了几下门,里面却绝无动静。李诵无奈,道:“谢兄,小弟知道错了。谢兄心里恨我,那也无可奈何。小弟过几日再来拜访,只盼谢兄莫再闭门不见。”
 
谢鉴听他走了,抱起小狐狸亲了亲,笑道:“青儿听到他说什么没有?禁令既已解除了,等我收拾些东西,咱们这就回去。”便将换洗的衣物拿了一些,又将所有的银两都包了起来。这些银钱作去洛阳的盘缠显是不够,谢鉴却也管不了许多,将这些东西包了一个包裹背着,又将小狐狸抱在怀里,便出门去了。小狐狸傻乎乎的趴在他怀中,几是不敢相信这便要回家去了。
谢鉴出了莫愁园,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在这里待了不过短短数月,却当真是哭过笑过忧过喜过,也不知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一时止不住感慨。小狐狸见他停了步子,着急的抓他袖子。谢鉴笑道:“青儿别急。”却也不再停留,认了认道路,再不回头的往城门处走去。出城时果然未遇阻碍。
 
其时已是夏末,城外的草木云水已颇有秋意。谢鉴望了一眼那蓝得看不见尽头的天,只觉这许多日子来的郁气全都散了。小狐狸嗅到熟悉的草木香气,欢喜的轻轻摆着尾巴。走近路旁的长亭时,谢鉴随便向里一望,不由立时沉下脸来,想假作不见走过去时,亭中那人长身而起,走到谢鉴面前深深一揖,道:“谢兄。”谢鉴冷道:“李诵!你捣什么鬼?”
 
三十,喜耶悲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令狐青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睁眼只觉南齐云的脸在眼前晃着,止不住呜咽了一声,已是不成声调。耳边又听他道:“青儿,你总算是醒了。”却分明是谢鉴的声音,那微哑的嗓音里满是说不出的欢喜疼惜。令狐青呆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仔细去看,果然是谢鉴正抱着自己。他心中一样是欢喜无限,便想去回抱谢鉴,手臂伸到眼前时,却是两只毛茸茸的雪白的小爪子。原来令狐青晕去之时,还形草恰巧失了药力,他便现出了狐狸的原形,却也因此逃过了一劫。
谢鉴将它抱到嘴边亲了亲,轻道:“青儿,我对不住你,害你受了这么多苦。”小狐狸说不出话,只是将柔软的脸颊贴在谢鉴唇边挨挨擦擦。谢鉴笑了一笑,抚着它柔润水滑的皮毛,轻轻抛在空中掂了几掂,低声道:“青儿瘦了。”其实狐狸这般年纪身子长得最快,令狐青这月余虽没有一天是安心过的,倒比从前重了一些,只是看着却细瘦了许多。
小狐狸挪到谢鉴腿上安安稳稳的趴着,小爪子牢牢攀住了谢鉴衣带。谢鉴伸手到它腹部,轻轻按了按,只觉得柔软空虚,问道:“青儿饿么?”小狐狸微一摇头,又用力点了点头。谢鉴便将它抱开,道:“青儿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小狐狸却不肯松开他,将头死死埋在谢鉴衣内。谢鉴只得抱着它去盛了一碗粥回来,舀了一匙喂到它嘴边。小狐狸含住匙子,急急的将那粥咽了下去。它自从离开谢鉴,从未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再无心事,真觉得饿得狠了。谢鉴忙道:“慢点,小心呛着,没人跟你抢。”也不知这小东西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心中愈痛。又挟了几块腊肉喂它。
谢鉴喂饱了小狐狸,又将碗筷收拾了,便抱着它在一旁坐着。一时之间,不知做些什么好,想问它别来景况,它又说不出话来。便只是轻轻梳拢它的背毛。小狐狸将脑袋靠在谢鉴手掌心里,来来回回的磨蹭,谢鉴看它满眼都是祈盼,道:“青儿是想回洛阳去么?”小狐狸点点头。谢鉴叹了一声,道:“城门下了禁令,只许进不许出。昨日你托那丫鬟传了消息,我当时便想赶回洛阳去。不然青儿回来还怎能见得到我。”小狐狸闷闷的蜷起身子来,拿爪子一下下的抓弄着谢鉴衣带,勾出许多线头来。谢鉴笑了一笑,由得它去。
 
小狐狸抓了一会儿衣带,渐渐停了下来,谢鉴看它无趣,拿过一支羊毫笔轻轻去搔它鼻子。小狐狸抬爪去抓,抓了几下都抓不到,反而又被连搔了好几下,它心里一恼,扑过去咬住了谢鉴的手腕。谢鉴笑着“嗳哟”了一声。小狐狸急忙松了口,谢鉴看自己腕上,添了两排淡红的细碎牙印。小狐狸垂下头去舔那牙印,舌尖软软的纠缠着谢鉴的皮肤,谢鉴摸摸它脑袋,笑道:“青儿真好。”
正说着时,房门上却听得两声轻扣。谢鉴皱了皱眉,道:“大清早的,怎么这么多人来,当这里是早市不成。”也不去开门。小狐狸看看房门,再扭头看看谢鉴,满眼的疑惑。谢鉴微笑道:“好青儿,别理那些事。”只是低头抚摸怀里的小狐狸。来人又扣了扣门,道:“谢兄,是我。”却是李诵的声音,似是有些底气不足。谢鉴听出他的声音,眉毛一挑,眼里现出些怒意来,却仍是不理。李诵等了些许时候,不见谢鉴来开门,又拍了几下,道:“谢兄,我昨夜一夜未曾合眼,想了许多,今早起来便将禁令解除了,谢兄若要离长安城,小弟再不拦着,只望谢兄心里莫再怪我。”
原来绿翘走后不久,谢鉴明白过来令狐青的意思是托他去寻令狐霜弦,当时便要离了长安。李诵在一旁听到此事,却不清不楚的纠缠着他不放。那时谢鉴心头当真是火烧火燎,不由有些恼了,摔手就要走;李诵也急了,竟下了禁令,长安城门,无论商农兵民,一概许进不许出。谢鉴同他吵了半夜,李诵却死不松口。谢鉴无奈,只得回来,喝了半夜闷酒,却不想第二日令狐青便自己逃回来了。
谢鉴听他说禁令已除,心里一动,起身往房门边去。李诵听见脚步声近,心里一喜,乖乖的垂下手来等着。便听得门内“格”的微响了一下,却就此再无动静。他心中疑惑,抬起手来,本想再敲几下的,落手时却去推门,那房门只微动了动,已是被闩住了。原来适才竟是谢鉴闩门的声响。李诵不由得气结,又拍了几下门,里面却绝无动静。李诵无奈,道:“谢兄,小弟知道错了。谢兄心里恨我,那也无可奈何。小弟过几日再来拜访,只盼谢兄莫再闭门不见。”
 
谢鉴听他走了,抱起小狐狸亲了亲,笑道:“青儿听到他说什么没有?禁令既已解除了,等我收拾些东西,咱们这就回去。”便将换洗的衣物拿了一些,又将所有的银两都包了起来。这些银钱作去洛阳的盘缠显是不够,谢鉴却也管不了许多,将这些东西包了一个包裹背着,又将小狐狸抱在怀里,便出门去了。小狐狸傻乎乎的趴在他怀中,几是不敢相信这便要回家去了。
谢鉴出了莫愁园,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在这里待了不过短短数月,却当真是哭过笑过忧过喜过,也不知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一时止不住感慨。小狐狸见他停了步子,着急的抓他袖子。谢鉴笑道:“青儿别急。”却也不再停留,认了认道路,再不回头的往城门处走去。出城时果然未遇阻碍。
 
其时已是夏末,城外的草木云水已颇有秋意。谢鉴望了一眼那蓝得看不见尽头的天,只觉这许多日子来的郁气全都散了。小狐狸嗅到熟悉的草木香气,欢喜的轻轻摆着尾巴。走近路旁的长亭时,谢鉴随便向里一望,不由立时沉下脸来,想假作不见走过去时,亭中那人长身而起,走到谢鉴面前深深一揖,道:“谢兄。”谢鉴冷道:“李诵!你捣什么鬼?”
 
三十二,昧却灵台
那夜谢鉴抱着小狐狸在道上乱走了许多时候,直到半夜实在看不清道路时才歇下。谢鉴不知这小狐狸出了什么事,心中只是觉得,早一刻到洛阳,早一刻找到令狐霜弦,便好上一分。小狐狸自重回到谢鉴身边后,便再也打不起精神来。谢鉴抱着它时,它便死死攀住了谢鉴衣服,全然是一副唯恐一松开便再也见不到他的模样。
谢鉴将小狐狸搁在膝上,两手都合在它身上,轻轻的道:“青儿,你那是要到哪里去。”就是它能说话,谢鉴也没盼它回答。小狐狸一动不动的缩在他掌中,虽不再流泪,美丽的眼睛却是湿的。谢鉴在路边坐着,其时将近黎明,四围都是黑的,他只觉得心中也是一片黑暗,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黑暗又是极重的,压得人不能呼吸。恍惚之间,觉得只有掌心这柔软的温暖是真实的,可这温暖能停留多久。
 
坐了一些时候,天蒙蒙的亮起来。谢鉴抱起小狐狸来亲了亲,柔声道:“青儿,我们回洛阳去。”算算日子,还有五六日的路程。挨过这些日子去,无论是好是坏,总是有个结果,也胜于这般半天半地的悬着心。一上午过去,小狐狸一直乖乖的给他抱着赶路,再没半点异状。谢鉴虽仍止不住疑虑,却也不禁放心了几分。
到了午后,小狐狸本是好好的给谢鉴抱着,忽然胡乱挣扎起来。谢鉴微微惊讶,不知它想要做什么,手上却自然而然的将它按住了。还未说完一句“青儿,怎么了……”,手腕便是一阵剧痛,谢鉴看着满手的鲜血,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狐狸咬他决不在少数,可每次都是连深些的牙印都未咬出过,怎么突然间竟会咬得这般狠。
谢鉴初时只道它有什么要紧事,忍痛将它抱到眼前,道:“青儿,想去做什么?”看它的眼睛里,满是警惕戒备,竟似是全然不认识自己了。一时不由愣住。小狐狸给他抓着,不住的挣扎,愈狠的咬住他的手腕,谢鉴的半幅袖子已是被血染污了。小狐狸见他始终不肯放手,又是一口咬在他手指上,谢鉴不知它又要跑到哪里去,手上虽痛得厉害,哪里肯松开。小狐狸一边死命挣扎,口中犹自咬着他手指,谢鉴已是疼得脸色发白,他心中却明白,这是昨日的诡异情状又出现了,手上抓得只有更紧。
 
也不知多了多少时候,小狐狸忽然松了口,谢鉴疼得已近麻木,一时间也不觉得怎样。小狐狸抬起头来看他,那眼神如同一个人做了一场梦刚刚醒过来,迷蒙的眼里渐渐泛上泪水来。谢鉴轻道:“青儿真的想离开我么。”他不信这小东西真能有如此的狠心,心中却不能不怕。小狐狸只是低下头去舔着谢鉴手上的血迹,咸涩的泪水滴在狰狞外翻的的皮肉里,谢鉴这才觉出痛来,他忽然想起一事,道:“是因为内丹没有了?”小狐狸点点头。谢鉴心中反觉一阵轻松,小狐狸的内丹没了是自己早就知道的,自己也正是为这个正往洛阳去;况且就算麻烦再多,只要这小狐狸心里仍念着自己,便是好的。
小狐狸不住轻舔着他手,眼泪已将雪白的脸颊打湿了,和着嘴边的血迹,将颈下的皮毛染成淡淡的胭脂色。谢鉴拿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叹息道:“没事,也不怎么痛。你若大些,说不定还能咬痛我,现下不妨的。你若再哭,我心里倒要痛了。”小狐狸连忙抬起雪白的小爪子去擦眼泪。谢鉴笑着轻轻拍它脑袋,道:“好了,天不早了,找家客栈好好歇歇罢。”
 
第二日谢鉴仍是一般的上路,刚过了中午时,小狐狸便有些畏缩的看他。谢鉴笑道:“别怕,这次我是预备好了的,一定咬不到我的。”午后的时候,小狐狸又如前两日一般乱挣乱咬,谢鉴果然有了准备,一手轻轻揪住它后颈,提起来放进一只布袋里。小狐狸怎肯老老实实的待着,拼命的撕咬那布袋,竟将布袋撕出一道口子来。谢鉴无奈,只得将手伸进布袋抓住了它。小狐狸自然毫不客气的咬住了他手。谢鉴苦笑着看着那布袋被血染红了,又一滴滴的渗出来。他的手是昨日被狠狠咬过的,此时又遭创痛,却比昨日利害得多了。
小狐狸神智清醒过来时,已是在客栈里了,它看谢鉴正在包扎手上伤口,眼睛里又滚下泪水来。谢鉴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再怎么说我也是好好的在这里。不比从前我们被人强分开时好许多么?” 拿起一边的木勺,喂它吃粥。小狐狸将头偏到一边,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谢鉴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不是你咬了我,是一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傻狐狸罢了,我难道会怪你。好青儿,乖乖的吃东西,若是饿瘦了,你姊姊怪起我来,我可怎么说。”小狐狸勉强将他喂的东西咽下去了。
 
正说着时,忽听有人轻扣房门,谢鉴只道是店伴送茶水来的,道:“进来。”头也不抬的仍是喂小狐狸吃东西。却听一个声音道:“谢公子别来可好。”
谢鉴一呆,这声音听来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转头去看,只见一人立在门边,约莫四十多岁的样貌,风神疏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也是觉得此人有几分面熟,偏偏认不出来。小狐狸却尖锐的叫了一声,钻进谢鉴怀里瑟瑟的发抖。谢鉴奇道:“青儿?”
那人叹了一声,道:“这狐狸害怕也不奇怪。它的内丹,就是我取去的。”谢鉴霍的抬头看他,盯了足有一刻钟,咬牙道:“你是忘一!”忘一已还了俗,身上穿的自然是寻常衣衫,谢鉴又只在夜里见过他一面,自是不易认出来。
李琳苦笑道:“我自知犯下了过错,这次就是执柔要我为这事来的。待会儿事情办完,谢公子要打我出气,那也由得公子。”谢鉴听他意思,竟似能救了小狐狸,语气不由得和缓了几分,道:“道长能将青儿的内丹寻回来么?”他知道那内丹已做了钟观宪的药引,心中却不能不抱着万一的希望。李琳摇头道:“内丹是找不回来了,只能想补救的法子了。”却又犹豫,道:“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谢鉴听得有办法,心头喜极,小狐狸在他怀里也竖起了耳朵。谢鉴急道:“管它是不是办法,道长倒是先说出来听听。”李琳叹了一声,道:“我先问谢公子一句,肯为这狐狸舍了性命么?”
 
三十三,化碧凝朱
谢鉴听他问起,想也不想的道:“这有什么不肯……”忽觉小狐狸牙齿又咬在自己手上,吓了一跳,手上却只是微微的刺痛,谢鉴知道它是不愿自己为它送了性命,拍拍它脑袋,道:“青儿乖些。”李琳伸出手去抚它头顶心,小狐狸侧头想要躲开,却没避得开。待李琳拿开手时,小狐狸已经闭上眼睛不动了,呼吸却是匀净平稳。谢鉴奇道:“它是睡着了么?”李琳点头,道:“谢公子将它抱到一旁歇着罢。”
谢鉴起身将它放在一旁的枕上,拉过薄被盖住,小狐狸的身子忽然微微抖动,慢慢化出了人形。看他脸容,比从前了苍白憔悴许多,下巴也尖尖的削了下去,神情却是温柔安静,似是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谢鉴心中怜惜,更多的却是欢喜,他本来恨忘一屡次同这稚弱的小狐狸为难,此时心中怨气不由消去了三分。
李琳道:“这不过能顶得一时罢了。谢公子是肯为它舍命的了?”谢鉴点头,道:“若能救了青儿,我什么都情愿。”李琳闻言,便上前将令狐青左手的小指划破了,取了几滴血在掌中。谢鉴看他凝神运气,几道白烟从他掌心徐徐升散出来,那白烟渐渐缠绵的纠结弥散,颜色也逐渐变作了淡红,想来是吸收了那血的缘故。过得片刻,那烟又逐渐收拢回去,一点点的缩在李琳掌心,竟结成了一颗芙蓉石似的极玲珑的胭脂珠子,宛然便是内丹的样子。
谢鉴几乎要欢喜的晕去,喜道:“喂他服下去便成了么?”伸手便要去取。李琳声音微哑的道:“谢公子暂且等等。”谢鉴奇道:“怎么?”一抬眼间,竟见李琳的面容在这片刻中似是老了几十岁一般,满脸的松纹灰暗,哪里有半点从前的神仙意态。谢鉴登时惊得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道……道长,你……你是……”李琳苦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散了三十年的修行罢了。只盼能赎了我的罪过,那也不枉了。”谢鉴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他心中纵是残存了些怨怼,此时也全然是烟消云散,只剩了感激抱愧。
 
李琳微颤的扶着桌子坐下,道:“我已是尽了全力了,但这珠子也只能作它三年内丹之用。再多的,我固然是没有了,它修为极浅,也受不住那许多。”谢鉴感激无已的道:“是,多谢道长。”话一出口,又觉得实是不妥,他为令狐青散尽了毕生修行,岂是一个“谢”字能抵过去的,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李琳叹了一声,道:“公子莫急着谢我,这内丹……同它原来的有些不同。”谢鉴道:“青儿会觉得不适么?”李琳摇头道:“他不会觉得什么,可是公子……”谢鉴见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辞,奇道:“道长有什么话,不妨尽管说出来。我会有什么不情愿的。”李琳叹道:“要这珠子发挥法力,少不得公子之力。它……非生人精气不能充养。这狐狸虽只有一半是妖物,公子又是年轻力盛,可也至多也只能供它三年之用。”谢鉴一怔,随即便笑道:“三年便三年,那也好得很了。总是要多谢道长援手。”李琳道:“既然如此,公子牢牢记着,至多七日,便须充养珠子一次。”将那胭脂珠子给了谢鉴,谢鉴接过自己的性命一般,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李琳道:“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我还要及早回洛阳去,将这事告诉执柔知道。他担心得很。”谢鉴忙道:“道长身上觉得怎样?不如在这里歇上一夜,天色已晚,也不急在这一时。”李琳略一思索,道:“也好。”谢鉴便扶了他到另一间客房里歇着,自己急急回房去看令狐青。
 
谢鉴到床边坐着,他直到此时才细看这珠子,如瓷而轻盈灵动,似玉却宝光流转,搁在掌心里,似凉似暖,明明是质实坚硬,触感却似极是柔软。谢鉴看着它喃喃道:“三年,三年……”重重叹了口气,便不再多看,将珠子含进嘴里,饮了一口茶水,俯下身去同那小狐狸口唇相就,将那珠子给他度了下去。
谢鉴抬起了身来,伸指轻轻划着他瘦如落花的脸颊,看着他颊上一点点的攀上微红柔润的颜色来,心中又是喜欢又是不甘,只是微微的一笑。令狐青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他,欢喜的微颤了嗓音,道:“公子。”却说不出别的话来,眼里渐渐泛上一层水雾。谢鉴抱住了他肩膀,两人相拥了半晌,才微笑道:“青儿醒了。”令狐青点点头,“嗯”了一声。他的头发在枕上一擦,略略散了几分,捉住他袖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谢鉴柔声道:“身上觉得怎样?可有什么不舒服么?”
令狐青摇头道:“没事。明早便能上路。”谢鉴轻拍拍他脸颊,笑道:“莫急,还有三四日路程便到了,青儿好好歇几日也不妨的。”又低声笑道:“晚上我抱着你睡。”全然是惯常的调笑口气。令狐青抬起了眼来,眼中却不见半分羞怯,道:“我自己睡。”他声音虽小,说得却极坚决。谢鉴微觉奇怪,道:“怎么?”令狐青看着他,道:“我以后也自己睡。”谢鉴怔住,放开了手,叹道:“你听见了。很早便醒了么。”令狐青低头道:“他割破我时我便醒了。”又嗓音颤抖的道:“若是公子因为这个死了,我要内丹还有什么用。”
谢鉴抚了几下他的头发,轻道:“青儿,我们若能在一起快快活活的过上三年,也不枉活这一世。人活一世,本就是忧多欢少,加起来能有一千日的快活,已是难得的了。”令狐青急道:“那三年之后呢?”已带出些哭音来。谢鉴笑道:“三年之后,我自然是死掉了,青儿也没了内丹,便去山里做只什么都不知道的狐狸。我们从前不就是这样说好的么。”令狐青哭道:“不是这样说的。”
谢鉴不忍见他流泪,轻轻叹道:“青儿,你想想,你若不肯,过不几日便要失了灵识,我从此可也不得开心了。”令狐青伏在他膝上,哽咽道:“要我害死公子,还不如这样好些。”谢鉴想了一想,笑道:“那便两年罢。唔,不对,便是两年半,也是不妨的——两年零十一个月,也该……”令狐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自己在伤心悲苦,眼前这人却说得正兴高采烈,心中委屈之极,当即大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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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何如无情
谢鉴看他哭得厉害,却不由得笑了一声,轻轻将他的小嘴握住了,笑道:“好青儿,别哭,别哭,我在这里。”令狐青的手指死死抓住了他袖子,呜咽道:“我不离开公子。”谢鉴笑道:“你乖乖听话,我们自然便能好好的在一起。”一边去擦他脸上的泪水。令狐青只是摇头。谢鉴叹了一声,脸上明快的笑容也褪了,沉声道:“青儿,你这样子支撑不了多久。要不然我们在一起过三年,要不然便是三天,你自己选罢。”令狐青垂着头,一动不动的依在谢鉴怀里,只是死死抓着他衣服,也不说话,也不点头摇头,偶尔抽噎一下。他心里自然喜欢同公子在一起,便是多一天也是好的,可他又怎能因此害了公子。
谢鉴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叹道:“傻狐狸,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若是我,自然是选三年的,连眼都不会多眨一下。”见他不语,又道:“青儿,我知道你是怕害了我,可你不肯答应,我固是性命无忧,可从此便能舒心快乐了么。你若心里恨我,才该如此罚我。”令狐青急道:“可我若答应了,三年之后,公子就死掉了;我不答应,三天之后,公子和我都是好好的。我总归是没了内丹,为什么还要拉上公子陪我受苦。”
 
谢鉴气得说不出话来,咬了咬牙,恨道:“罢了,傻东西,我不跟你多说,你乖乖躺着就好。”一手按住了他细瘦的腰身,将他衣带解开了。令狐青惊道:“公子,别这样,我不要。”谢鉴却低头将他口唇吻住了。正待脱他外衫,便觉唇上一痛,跟着满口都是腥甜。谢鉴万万想不到这温顺的小狐狸竟会咬自己,一时不由怔住。令狐青也吓呆了,颤声道:“公子,不是我……不是……我……”
谢鉴怔了半晌,又将他抱在了怀里,令狐青便不敢再躲,只小声道:“公子,我不想要,等过几日……”谢鉴也不说话,只将头埋在了他肩上。令狐青觉得肩上衣服渐渐湿了,知道他在流泪,心里害怕之极,哭道:“公子,我听话,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抖抖索索的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谢鉴按住他手,轻道:“好青儿,你也累了,这便睡罢。”宽了自己的外衣,吹熄了蜡烛,便抱着令狐青躺下。
令狐青初时乖乖的不敢乱动,他这一日折腾得厉害,哭也哭得累了,不久便沉沉睡去。谢鉴搂着他在怀里,怕惊醒了他,自是不便转侧。心中之事,却不知颠来倒去的想了多少遍,却哪有两全之策。以前从不知情之累人,竟至于斯,当真是死不得活不得,无计悔多情。心里忽然发狠,不如杀了这不听话的小东西,然后自己了断,倒也干净。
谢鉴的念头转到这里,初时尚被自己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来,这狐狸不愿吸自己精气,自己也不愿几日后便失了他,竟是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当下一狠心,从床头的衣袋里摸出一把裁纸的小刀,便去摸索令狐青的脖颈。钝小的刀刃贴在令狐青的颈上,谢鉴的手掌似是能感受到血脉流动。他似是着了魔一般,微一咬牙,手上便要使力。
令狐青正无知无觉的在梦里,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喃喃的道:“公子,公子,我喜欢你,我不离开你。”夜色幽淡,隐约看得清他秀丽的脸上带了泪痕,睫上犹自挂着些微的水露。谢鉴呆住,心里却禁不住迷醉,俯下颈去吻他嘴唇,那唇舌柔如春水,虽在梦中,也是极尽缠绵。谢鉴抬起头来时,虽带些薄薄的凄凉,满心却都是温柔。看着自己手上的刀子,只觉似乎是做梦时拿在手里的,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将那刀子抛到一边。他重又在令狐青身边躺下,脑子里乱作一团,竟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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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谢鉴起来不久,便有人送了早点来,却不是昨日那店伴,另换了一名少年女子。那少女容色颇为秀美,一双眼睛极是灵动,装束也不像店中粗使的杂役。谢鉴正自奇怪,便听令狐青的声音欢喜道:“木桃姊姊。”那木桃朝谢鉴笑了一笑,道:“公子安好。”谢鉴答礼。木桃便不多说,捧了粥碗往床边去。谢鉴本想接过,见令狐青对她甚是亲近,也就罢了。
木桃在床边坐了,在令狐青背后垫了枕头,笑道:“舒服么?”令狐青点头。她便舀了一匙粥送到令狐青嘴边,令狐青吃了,急急问道:“木桃姊姊怎会来这里?我姊姊呢?”木桃伸指在他额上弹了弹,格格笑道:“你姊姊知道了你的事,一时急得动了胎气,本是要亲来的,现下只能托我过来看看你。那个道士是在隔壁么?你姊夫也托我将他带回去。”又舀了一匙粥喂他。令狐青奇道:“我姊夫?”木桃也奇道:“你不知道?”令狐青摇头。木桃笑道:“等你回去,让你姊姊慢慢说给你听罢。你可有大半年没回家了罢?”令狐青垂下头道:“我早就想回去的。我的内丹……”
木桃听他说出“内丹”两字,睁大了眼,看看令狐青,又看看谢鉴,小声道:“他……知道?”令狐青点头道:“公子一直都知道。”木桃脸色甚是古怪:“他不怕你?”令狐青摇头道:“公子待我一直很好。”木桃回头看了谢鉴几眼,这才显出真正的亲近神色来,笑道:“公子,我是住在青儿邻家的,过来看看他。来得莽撞,还请勿怪。”谢鉴忙道:“无妨,姑娘有什么话,尽管同他慢慢说。青儿也时常想你们。”
 
木桃一笑回头,却又叹了口气,对令狐青道:“早知道你会成这样子,我真该弄死那人的。”谢鉴听得话中端倪,急忙道:“谁?”木桃托起了腮,苦苦思索道:“我记不得了,好象是姓钟的罢……”看谢鉴脸色大变,犹豫道:“那是你的朋友么?他……是他对我无礼在先,我才……”谢鉴摇头苦笑道:“姑娘没弄死他,我只觉得可惜得很罢了。”木桃垂头道:“后来他们请人捉妖,我心里害怕,便逃走了。我既已离开,那人慢慢调养便能好起来。谁知……谁知他们竟把青儿……”
谢鉴不愿去想这旧事,又见她说话时便忘了喂令狐青吃东西,显然不是常照顾人的,便上前将粥碗接过了。木桃看令狐青吃了早饭,笑道:“本来是带你一起回去的。我这就要走了,你同我一起么?”令狐青道:“我……”眼睛犹豫不决的看着谢鉴。谢鉴握住他手,对木桃道:“青儿现下身子弱,还须歇一日才能行路。姑娘请先行一步罢。”木桃便起身告辞,不久又听得隔壁发出些声响,自然是她和李琳一同走了。
 
木桃走了许久,谢鉴仍是在床沿坐着,他给木桃勾起从前的事来,忽然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一时皱起了眉只是苦思。令狐青看他发呆,奇道:“公子在想什么?”谢鉴“啊”了一声,仍是皱着眉道:“也没什么……”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中的碗筷放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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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流水东西
不久有店伴来将碗筷等物收拾下去。谢鉴回到床边,摸了摸令狐青身上,他知道令狐青从来便没胖过,仍是只觉瘦得可怜,道:“青儿觉得累么?多睡一会儿罢。”令狐青答应一声,乖乖的躺下。谢鉴支颐坐在一旁,仍是想着那事,许久不得要领,也便不再多费心神。
去看令狐青时,却见他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谢鉴奇道:“青儿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有什么事么?”令狐青小声道:“我在房里觉得闷得很,想出去走走。”神情便如提了任性要求的孩子一般羞怯不安。谢鉴失笑道:“出去便出去,这么可怜兮兮的,我还会打你手心么。”便帮令狐青穿了衣服,同他一起出去。
 
这客栈是谢鉴昨日随便投下的一家路边小店,四周少有人居住,甚是安静自然。谢鉴知道令狐青喜欢这样的地方,带他走远了些,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着。令狐青凑在一朵小花上嗅嗅,摘下来放进嘴里吃了,满足的向后倚着树干,欢愉的道:“从前姊姊常常带我出来玩,我会爬树。”忽然想起木桃的话,有点垂头丧气的道:“我还不知道我姊夫是谁。”
谢鉴想起杨执柔来,笑道:“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令狐青道:“他一定不是狐狸。”谢鉴“啊”了一声,奇道:“青儿怎会知道?”令狐青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这样想的。我猜姊姊会喜欢人。”谢鉴想起一事,笑道:“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姊姊生下的孩子,是人形还是狐狸?”令狐青想了想,道:“是狐狸罢,我就是这样子的。”
谢鉴道:“说得也是。”转头见令狐青勾着唇角,满脸都是笑容,道:“青儿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开心。”令狐青笑吟吟的道:“我在想,姊姊的孩子会不会是小婴儿的样子,却长着狐狸的尖耳朵和尾巴。”谢鉴笑道:“唔,那倒可爱得很。”捏捏令狐青的耳朵,倒觉得不管是人是狐,这双耳朵一样的柔软可爱。
令狐青开心道:“待过几天回去,我要教它叫我舅舅。”谢鉴想到这只小狐狸这便要做长辈,心里颇有些嫉妒,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莫说爹爹爷爷,便是舅父姑夫之类也没做过的。当下泼凉水道:“你回去时,它还没生出来罢。”令狐青毫不在意的道:“回去便天天教它,这么教上几个月,落地时便会叫舅舅了。”谢鉴大笑道:“原来如此!”往他额角上重重亲了亲。
令狐青听他笑声,欢喜道:“公子开心么。”又低声道:“公子开心,我也就开心得很了。”谢鉴柔声道:“青儿真好。”脸上的笑容却愀然敛了。他心中一直念着令狐青的内丹之事,想着生什么法子才能骗他答应吸取自己精气;可听他适才之言,自己的情绪他已是如此在意,又怎肯害了自己。
 
两人又坐着闲聊了许多时候。令狐青刚刚受了李琳的修为,精神有些不支,两人本是一同倚在一棵树下的,他渐渐的便滑进谢鉴怀里睡着了。谢鉴轻轻替他拢了拢衣裳,便将他抱回房去安置好。
谢鉴独自在窗下坐着,心中漫漫思虑,想起一个法子,摇了摇头,但左思右想,其它的法子比适才的只有更加不如;又记起来时曾经过一个小镇,便出了客栈,徒步往那小镇去了。待得回来,已是晚饭时候,令狐青还在床上未醒。
谢鉴进房时,顺手将晚饭端了进来,此时便自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包,将内中的药末调进粥碗里,到床前唤道:“青儿,起来吃东西。”令狐青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给谢鉴喂着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小半碗粥。谢鉴轻声哄着他将那粥都吃了。令狐青半闭着眼靠在谢鉴身上,昏昏沉沉的道:“公子,我困得很。”谢鉴柔声道:“困了便睡罢。”自坐在床边看着。渐渐听他鼻息越来越沉,知他已是睡得极熟,便轻手轻脚的将他衣裳褪了下来,又除了自己衣物,上去抱住了他。谢鉴怕弄醒了他,又怕明早给他觉出来,虽是许久未有情事,也不敢纵情肆意,不久便已满额汗水,忍得极是辛苦。
谢鉴去那镇上不过是配了一副舒散心神、催人入眠的药物。他知道这狐狸一定不肯害自己,只有偷偷将精气给他,只盼他睡得熟些,又有药物相助,察觉不出自己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若实在给他发现了,不管是哄是骗,甚或是霸王硬上弓,总之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变成一只什么都不记得的狐狸就是了。
 
第二日谢鉴醒来时,似乎觉得脸颊上有许多水痕,他做了一夜好梦,脑子里犹自昏昏沉沉,只道是昨夜下雨淋到了自己,也不在意。侧头去看令狐青,枕上却是空空,他登时清醒了七八分,急忙起来穿衣,却看见桌上歪歪斜斜的划了两行字:“我不要你了。我不回姊姊那里。”知道这小狐狸终究还是觉得了,双腿一软,已是坐倒在桌边的圆凳上。他心中虽是又痛又急,却不后悔,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睡得太沉,没将他看住。
谢鉴又看了那两行字一会儿,心知令狐青说不要自己,只是不想自己损耗精气;这句“我不会姊姊那里”却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当下便掏出仅剩的一些银两结了帐,出门仍是往洛阳去。路上再未住店歇息,夜里也只管行路,定要在七日之内找到令狐青。
初时两三日倒也捱得过去,到得后来,步步都是头重脚轻,眼前只觉得昏天黑地,道路也是摇晃变换的,谢鉴只是咬着牙赶路。待得终于看见洛阳城的城门时,谢鉴心里一松,当时便是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似是有光线透过,又似是有人在叫着自己名字,谢鉴睁开眼来,觉得面前之人甚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他也不费神去想,只道:“今天几号?”那人一怔,道:“今日是九月十三。”谢鉴茫然道:“从九月初五晚上到现在,没有七天罢?”那人诧异道:“那是足足八天,谢兄……”看着谢鉴白纸一般的的脸上忽然现出又是愤怒又是伤心的神色,剩下的话竟是咽回去了。
谢鉴极轻的道:“青儿。”自己已是拼尽全力,竟还是过了七日,令狐青如今已失了灵识,那是再也无法可施了。他侧着头看了那人半晌,脸上的伤痛欲绝渐渐变成怀疑,道:“拿日历来我看。”一旁的丫鬟忙把历牌取了来,送到谢鉴眼前。谢鉴死死看着“九月十三”四个字,又轻轻念了一句“青儿”。
那人见他神色大异往常,心中担忧,又叫道:“谢兄。”谢鉴看着那人,忽然道:“啊,你是李诵。”那人点头。那丫鬟却脆声道:“你怎敢直呼圣上名讳。”李诵摆了摆手,低声吩咐她将熬好的粥端了来。谢鉴道:“你做了皇帝了。”李诵点头,道:“谢兄……”谢鉴只是苦笑,他自长安往洛阳不过行了十几日,于国于家,翻天覆地的大事倒的确出了不少。
李诵看他满身都是伤神之色,道:“谢兄若留在洛阳,不免触景伤情,于身子有害无益,同我回长安如何?”谢鉴摇头,涩然道:“我生在洛阳,也愿老死于斯。”李诵默然半晌,道:“那只狐狸从前也是住在洛阳的。”谢鉴道:“是。”再不出声。李诵手上正搅着那粥,动作越来越缓,终于将碗搁下了,也是不语。
隔了良久,李诵道:“我来洛阳是有消息想告诉谢兄。”谢鉴“嗯”了一声。李诵道:“我叫人打听了那狐狸的事。南、钟两家之人,已全数发配到洛阳来了。”谢鉴又是“嗯”了一声,漫漫道:“既是发配,弄到洛阳来干什么,那不是享福么。”李诵道:“谢兄走时不是说要回洛阳的么。”谢鉴淡然道:“可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那两人了。”不再说话,闭了眼睛去睡。李诵微微叹一口气,给他整了整被子,悄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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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今夕何夕
隆冬,雪霁。 
空山的夜极静,入骨的凉风已同日间的大雪一齐歇了,月光极皎洁的落在新雪上,莹莹润润地亮,说不出的清幽宛丽。谢鉴正自深一脚浅一脚地行着,随意抬了一下头,登时倒吸了一口气,眼神已是痴了。
 
他彷佛见过这么一个夜晚。也是这样极深极深的冬夜,月明雪冷,浮萍偶遇,一脚踏进了那道观,便将一生的情都留在了里面;出来时,竟纠缠了一身的烦恼,红尘十丈尘嚣,青丝万端恼人,尽在其中。这情境明明昨夜还入过梦来,细细思量时,却又远得不似真实。他拼命想把这情这梦踩到脚下去,这洛阳城的四围山野已没一处没留下他的脚印,却是终究又走回了这梦里来。
谢鉴狠狠摇了摇头,心中轻轻念道:“他死了,纵是那小狐狸还活着,令狐青却已死了。”双脚却自行迈开往下走去,待得停住,眼前赫然便是那残败道观。谢鉴愣在雪地里,想进,又不敢进。这一进,便能带走想带的,留下想留的么;又或是,竟留下了不想留的,带走了不想带的?自己这孑然一身,难道还有什么想要想留么。
 
道观中隐隐传出什么响动,山间夜里多风,吹得松针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更衬得四周清冷得可怕。谢鉴猛地打个寒颤,喃喃道:“我在做梦,我在做梦。”转身便走。忽听得道观中一阵大笑,清清楚楚是几名男子的声音。
谢鉴不知多少日未听见人声,此时竟停住了脚步,更是神使鬼差一般一步步向那道观走去,伸手将那朽门推开了。
 
只见殿前的空地上,五六名猎户正围了一堆极旺的柴火坐着,各人身边的网兜中满满盛着禽鸟野兽,适才自然是获猎甚丰的喜悦之声了。众猎户听见声音,回头见是衣衫褴褛,神情萧索的一人,只道是深山的迷路之人,又或是四处流离的浪子,也不在意。山野之民,大多淳朴厚道,当下便有一名老汉招呼谢鉴过来烤火歇息。
谢鉴道了谢去坐着。看火上烤着一只獐子,一旁有人正切剥两只野兔,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他知道狐狸肉有异味,向来少人食用,心里仍是一阵阵的发寒,双手将衣衫拉拢了些。一名青年猎户见他瑟缩,只道他身上寒冷,笑道:“客人身上冷?抱着这个。”便将一团物事向谢鉴抛去。谢鉴接住,仔细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狐狸,四爪被紧紧缚着,黑眼睛正望着自己,一分不差正是夜夜梦里的水光柔润。谢鉴只觉一道狂雷当头狠劈了下来,什么死死活活烦烦恼恼,通统抛到了一边去,心中只转着“青儿”两字,张开了嘴,却如没了舌头一般念不出这个日日千万遍在心头纠绕着的名字来。
一名壮年男子喝道:“陈二,你多大年纪了,不知轻重的只会胡闹,这白皮子是城里朱老爷定下的,值得整整三十两银子。若出了什么差错,把你卖了去赔?”想来这白狐是他的猎物。那青年伸伸舌头,笑道:“就是给这位客人抱着取取暖,还能少了一块皮毛去,王哥也忒小心了。”那汉子不再说话,一双眼睛看着谢鉴,只盼这人是个识趣的,将狐狸交还来。谢鉴却没一个字听在耳中,只是颤着手不住抚摸那白狐。那汉子忍不住叫道:“喂,你别弄坏了我的皮子!”谢鉴抬头看他,众猎户见他神情,生生是一副听到有人要剥了自己的皮的模样。
 
那汉子止不住一抖,却“呸”了一声,嘀咕道:“原来是个脑袋不清楚的。”上前便要将白狐夺回。却听谢鉴清清楚楚的道:“这狐狸你要多少银两,卖给我便是了。”一边解掉了白狐身上的麻绳。那汉子急得话也说不利落,指着谢鉴道:“你……你……跑了!”那白狐却并不逃走,仍是伏在谢鉴膝上,十分乖巧的模样。
那汉子见状,这才缓过气来,上上下下的朝他打量了一遍,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卖给你?六十两,一文钱都不能少,拿来!只怕拿你剔骨卖肉也值不了这许多!”他料定谢鉴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才敢出了这么个荒唐价钱,不想谢鉴一口答应道:“六十两便六十两。”那汉子一惊,随即大喜道:“好,你将银子给我,这狐狸便是你的了。”谢鉴道:“我身上没钱。”那汉子大怒,道:“那你放什么狗屁!皮痒讨打么?”谢鉴道:“我给你一样东西,你拿去洛阳谢家取银子便是。”摸摸身上,没什么能作信物的,便抬手将头上的簪子拔了,递了过去。满头黑发都散乱了下来。他面色本就憔悴不堪,此时更显得落拓失魄。
那汉子却不接,看这人表情淡滞,似乎不会变化,不是疯子,多半便是傻子,瞪着他道:“洛阳谢家难道也会出你这种人物,你莫不是还要说洛阳令谢大人是你的亲戚家人?”谢鉴道:“你说谢柳么,那是我六弟。”那汉子“哈”的一声,语气里却全无笑意。其余猎户见两人争抢那白狐,起初还笑嘻嘻的看着,此时觉出异样来,生怕闹出事端,一齐闭了嘴巴盯住两人。只听那汉子怒道:“我也不要你什么银子了,你把那狐狸还给我。”
 
谢鉴当日在洛阳城外晕去,醒来时见到的虽是李诵,其实是在自己家中。
谢府诸人探知当今圣上居然亲为小五做喂药盖被等一众杂事,虽然说什么的都有,那溜须拍马阿谀逢迎的功夫却是做了全套的——只恨这小五不成器,遇着这么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也不懂珍惜,偏偏还是喜欢在外浪游;这倒也罢了,竟又拐带了小七放着好好的进士不做,学他四处游荡。好在小六争气,圣上又私心照顾,不出一年,便得了洛阳令的差事。
 
谢鉴摇头道:“你要六十两银子,不然再多的我也给你;可你要青……这狐狸,除非先要了我的命。”那汉子怒道:“你这人怎地不讲道理!”心中怒火实是无可抑制,弯腰拾起一块木柴便用力掷去。谢鉴躲闪不开,给他击中额头,登时倒在雪地里晕了过去。那白狐也极快的逃了,只看得见它的尾巴在远处微微摆动。
那汉子追之不及,口中不住咒骂。那陈二忽然叫道:“那……那人……你们看!”
众猎户一齐去看谢鉴,见他口眼紧闭,脑袋周围慢慢聚了一滩暗血,都惊得变了脸色。
那老汉急忙上前,探鼻息,看伤势,这才吁了一口气,道:“出不了人命。”便给他敷了药。
众人终觉心下惶惶,对望一眼,各自拿了猎物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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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清泠泠的月光照在谢鉴脸上,他悠悠醒转过来,睁眼见那白狐好好的在自己身边伏着,心中狂喜,抱紧了那白狐,叫道:“青儿,青儿。”恨不能将它揉进自己身子里。那白狐柔和的望着他,一双水玉眸子当真有勾魂摄魄之意。
谢鉴的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这狐狸若是令狐青,定要同他挨挨擦擦的亲热,决不会只是这么看着他;若说那小狐狸是已失了灵识的,此时便不会是留在这里。况且令狐青刚过一岁,纵是分开已有许多时日,也长不到这般大。心中极是失望,却不是说得出来的了。
 
谢鉴松开了手,再不看那白狐,到火堆旁颓然坐下。那白狐跟着他过去,歪着头看他。谢鉴忽然一笑,摸摸它头颈,轻道:“你认识青儿么?他也是一只白狐狸。”他四处走了一天,觉着有些饿了,便将那烤熟的獐子肉撕下一块来,问那白狐道:“你饿了么?”将手中的肉递过去。那白狐将头扭到一旁。谢鉴便自己吃了,仍是柔声同它道:“从前也是在这里,我喂青儿吃过东西。他可比你乖多了。”
那白狐听他说话,只是看着他。谢鉴笑道:“你听得懂我说话么。”那白狐仍是不动。谢鉴道:“从前他是狐狸时,我也常常同他说话,那时只是为了自己好玩,却不知原来他一句句都听得懂的。”那白狐望他一眼,忽然往道观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他。谢鉴叹道:“好好回家去,别再让人捉住了。他们要你的皮,这可不是玩的。”
那白狐果然又往前去,却仍是走几步便停下看他,尾巴一边轻轻摇摆。谢鉴微觉奇怪,道:“你是要我随你去么?”那白狐居然点了点头。谢鉴心道:“它是要带我去见青儿么?”心里一动,急忙跟了上去。说来也怪,谢鉴自认对洛阳城外的山野已是熟悉之极,可这白狐不知怎样带的路,数百步之后,四周的地形景物竟都是谢鉴从未见过的。
 
三十七,鹊桥归路
谢鉴紧紧跟着那白狐,心中喜极,若这狐狸识得青儿,自然是最好;纵是不识,也都是狐妖一脉,互通声气,总能将那小狐狸寻到。到了那时,就算他已是只无知无觉的狐狸,自己日日被他咬,也再不同他分开了。
心里想着时,那白狐带他进了一片树林,那林子里一重重的都是白雾。谢鉴心下甚是奇怪,大雪才停,纵是起雾也没这般快的,可见那白狐一停不停的往林子深处去,自己是决不能不跟上的。紧走了几步,脑中却没由来的阵阵眩晕,竟然慢慢软倒在地。谢鉴尽力睁大了眼寻那白狐,它却似是不见了。
 
谢鉴醒来时,是在一间斗室中,房间虽小,却收拾得极是干净舒服。一名少女正笑吟吟的看着他,臂弯里抱着一个婴孩。谢鉴看她眉目,灵秀不似世上之人,笑道:“姑娘这般清秀出尘的人物,可是狐仙么?”那少女格格一笑,并不作答,言下便是承认了。谢鉴心里一喜,道:“我向姑娘打听一个人,还请姑娘赐告。”那少女抿嘴一笑,道:“你要找人,怎地向我打听,我又怎会知道。”将那“人”字咬得极重。谢鉴叹了口气,微笑道:“姑娘心里明白我的意思,何苦这般难为我。”那少女笑道:“好啦,我不跟你开玩笑。我只识得邻家的姊姊妹妹,你要打听什么人,等些时候问霜姊姊罢。你救了她,她说不定便替你寻人作报答。”
谢鉴微感失望,道:“多谢……”他这才知道那白狐原是叫什么“霜姊姊”的,忽然心里一动,道:“那位霜姊姊的名字,姑娘能告诉我么?”那少女吃吃笑道:“人家的闺名,你怎好随便打听?”谢鉴不理,道:“她是叫做令狐霜弦么?”那少女奇道:“你怎么知道?”谢鉴盯紧了她脸庞,颤声道:“她有个弟弟,名字叫青儿的,是不是?”手心里已满是汗水。那少女转了转眼珠,却不作答,只是笑道:“你瞧瞧。”怀里抱着的婴儿递到谢鉴怀里。
 
谢鉴低头看那婴儿,心中登时便是一凛。那婴儿生得甚美,倒也没什么,可那粉粉的小脸上眉如春风,眼似秋水,分明就是令狐青的眉目。他心里知道这决不会是青儿的孩子,却仍是禁不住惴惴。又不知这小狐女让自己看这婴儿是何用意,难道为了保住青儿的灵识,令狐霜弦竟然施法将他变回一个小小婴孩?忍不住道:“青儿他……”
那少女笑道:“这是青儿的小外甥,他们长得很像的罢?”谢鉴苦笑,他知道狐狸素性狡黠,可拿这事开玩笑,也未免过了些。生气自是不能的,却是实在笑不出来。那少女收了笑意,柔声道:“好罢,青弟我是见过的,可他最后一次回这里,却已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谢鉴道:“一年半?那青儿现下……”那少女摇头笑道:“我也不知他在哪里。”端起一只小巧的淡青竹杯给他,道:“公子身子还有些虚弱,请喝了这个睡罢。”谢鉴依言喝了那汤药躺下。那少女临出门时,回身笑道:“公子知道么,这便是青弟的房间。”一笑掩门去了。
 
谢鉴饮了那药,只觉心神舒泰,睡意上涌。想仔细瞧瞧房中器物时,只朦胧看见窗上挂着两只小竹马,便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谢鉴觉得胸前有物压着,不觉难受,但也决不是舒服,渐渐的便醒了过来。只见自己胸口趴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尾巴在身侧自在的卷着。见他醒了,亲热之极的上来嗅他脸颊,玲珑的黑眼睛看着他,分明便是在唤他“公子”。谢鉴愣愣的道:“青儿……”他手上的动作可快得多,一把将那小狐狸搂住了,脸庞埋进雪白的茸毛里。纵他一辈子都是狐狸模样,变不回人形,自己也再不同他分开了。
小狐狸却从他手臂中脱出来,钻进被子里,谢鉴便觉身侧多了一人,一个温热的身子靠近了自己,登时呆了,道:“青儿……”令狐青顾不得身上未着衣衫,双手搂住了谢鉴,欢喜道:“我听姊夫说公子来了,就急忙赶回来,变回狐狸跑得快些。”
谢鉴看他模样,与从前毫无二致,讶然道:“你不是……”令狐青知他的意思,道:“我的内丹找回来了。”语气里却颇有些小心翼翼。谢鉴奇道:“怎样找回来的?”他知道钟观宪便在洛阳,莫不是将他炼成了内丹?令狐青垂下头去,低声道:“我说了,公子别生我的气。”谢鉴笑道:“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青儿快说。”
 
令狐青将头枕在他肩上,想了一想,道:“那天我偷偷的离开客栈,托一只地精将我送回姊姊这里,我想公子一定会来洛阳,便同木桃姊姊在城里住着,想偷偷看公子一眼。等了三日,”说到这里,声音渐渐的小下去:“却见到了那个……那个南……南……”谢鉴道:“南齐云?然后呢?”令狐青小声道:“许多人押着他做苦工,不给他吃东西,很是可怜。我请木桃姊姊送了一些茶水点心给他。”偷偷看了谢鉴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才续道:“晚上我帮木桃姊姊洗碗,便在茶壶里见到了我的内丹,是他还给我的。”
谢鉴心下恍然。当日他在客栈里听木桃说钟观宪不需内丹也可病愈时,便隐隐觉得不对。忘一捉妖多年,怎会不知这个,想来南齐云是编了一套谎言,骗他取了令狐青的内丹,却自己偷偷留下了——只怕原本也是打算用做威胁令狐青的棋子。那也不必谢他了。笑道:“这么说来,他也没坏得十足。”
令狐青“嗯”了一声,道:“后来我将那个道士给我的珠子还给他了,他也高兴得很。”谢鉴笑道:“忘一道长也住在这里么?”令狐青摇头道:“他四处游玩,偶尔来找姊夫。前几日他去洛阳来看我,说什么近日姊姊有劫难,同我的尘缘是结在一起的。当真是胡说八道,姊姊还不是好好的。”谢鉴一笑,道:“你姊姊呢?”令狐青道:“姊姊刚刚去山下买糯米回来,现在还在床上歇息。”又闷闷的道:“我刚刚去看姊姊,想起没看见她买回来的糯米,便去问木李姊姊,她却骂我笨。”谢鉴哈哈一笑,道:“咱们不理她,我的青儿哪里笨了。”
 
谢鉴抱住了他,道:“青儿离开我多久了。”令狐青想了一想,道:“四百八十七天了。”谢鉴微笑道:“不对。青儿是夜里偷偷跑掉的,算上今日,是四百八十八天。”又道:“青儿这许多日子都在哪里?”令狐青道:“我一直在洛阳城里住着,等公子回来。”谢鉴呆了半晌,叹气道:“我日日都在洛阳城外,只盼哪天能寻到青儿。”令狐青也是一愣,随即便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谢鉴替他擦了眼泪,心中却是喜悦无限,低声道:“青儿,我在这里留下,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令狐青“嗯”了一声,心底一样是说不出的欢喜。半晌道:“半月前的除夕,我到公子家里去了。我以为公子会回家去的。”谢鉴道:“我那时正在四处寻青儿。我跟青儿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团圆。他们欺负你没有。”如今家中是谢枫作主,想来不会难为这小东西。
令狐青摇头道:“没有,他们给我添了一副碗筷,要我坐下一起吃。只是有人很凶的看了我好一会儿。”谢鉴道:“是谁?”令狐青道:“是从前在城门外给公子送行的那人。”谢鉴“哦”了一声,皇帝年底时率文武百官驾临东都洛阳他是听说过的,却没想到李诵竟会跑到自己家里去。令狐青续道:“他还问我见到公子没有,我说没有,他好象不信。”谢鉴微笑道:“他还说了什么欺负你的话?”令狐青缩进他怀里,委屈道:“他说要不是怕公子伤心,一定要把我做成帽子。”谢鉴抚着他肩背,笑道:“青儿别怕,他若敢把你做成帽子,我是一定要拿他做鞋子的。下次见了他,我来替青儿讨回公道。”令狐青忌妒道:“公子不许去见他。”谢鉴一怔,笑道:“好,不见。青儿不许我见他,我便不见。”
 
两人相拥相偎,一时无话。谢鉴抱了自己阔别多日的心中之人在怀里,他不知自己已是睡了整整一日,看看窗外暮色幽昧,一双手便愈来愈不老实。令狐青颊上微微泛红,却不躲闪,伸手替谢鉴宽解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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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正是上元佳节,令狐霜弦同木李搓了许多元宵煮了,杨执柔在一旁照顾儿子。不多时元宵煮好,木李便去叫那两人来吃晚饭。正待敲门时,听到房里响动,不由吃吃一笑,颊上飞红的去了。回房笑道:“他们过些时候再来吃。”杨执柔和令狐霜弦自是心知肚明,相视一笑,自不去催促。
 
正是满院的好风如水,明月如霜。
 
尾声·谁羡鸳蝶
天色未明时分,水上极静,除了流水拍堤,别无响动。洛水本是清波粼粼,色如碧玉,此时也只见幽天暗水。只天边淡淡一抹玫瑰红,如同闺中十三女儿的嫩指一般,映在暗影摇曳的水里,恰是好胭脂的颜色。看在谢鉴眼里,却觉得不及怀中人情动时的湿红满颊了。
船行一路,分水脉脉,说不尽的荷丝绕腕,菱角牵衣,满船都是菱花荷叶的幽淡香气。谢鉴倚在船头,吸一口气,只觉心魂俱醉,他一手抱着令狐青,一手持了一支翠篙,却不使力,只是悠悠闲闲的点着水面。
令狐青不惯起得这般早,早已偎在谢鉴怀里睡了。他身上着了件似碧非碧,似白非白,似蓝非蓝的衫子,这颜色俗称雨天青,雅些的称呼是西湖水。谢鉴搂了他在自己身上靠着,想起今早全是自己替这喜欢赖床的狐狸穿衣、梳头,又将他抱上船来,不由得微笑,低头在他左颊上一吻。
 
过不多时,谢鉴向前望了一眼,脸现喜色,轻轻摇了摇令狐青肩头,悄声唤道:“青儿,青儿,醒来了。”令狐青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儿,口齿不清的道:“找到了么?”谢鉴道:“找到了,起来罢。”两人也未刻意压低声音,温柔的语声在湖上的白雾里悠悠的飘了开去,说不出的轻悄和谐。
令狐青揉揉眼睛,自谢鉴怀里坐了起来,口唇微微动了动,也不知是念了什么咒语,船下水流依旧,那船却稳稳的停在了水中,再不动了。谢鉴向前倾着身子去捉一朵微绽的碧荷,令狐青拉住他袖子,道:“公子小心。”谢鉴回头一笑,道:“没事。拿过来罢。”一边说,左手手指将那花瓣拨开了些。令狐青拿过一只竹筒,拔开塞子递了过去。
谢鉴极仔细的将竹筒中的物事倾进花苞中,闻那香气,竟是上等的松溪白茶,只有皇宫大内才找得到这等极品。令狐青又递过去几根麻丝,谢鉴将花口小心的扎住了,左右看了看,道:“好了,走罢。”
 
令狐青又念了咒语,谢鉴便点着篙缓缓将船往回划去。天色渐明,令狐青睡意渐渐消了,道:“那花苞要晒很久么?”谢鉴道:“晒一日,晾一夜。明早去将它挪进另一朵荷花里。再有这么两次,便制好了。荷花香片须得藏在锡罐里。”令狐青听说还要再早起两日,不由按住了口,浅浅打了个呵欠。
谢鉴微笑道:“这白茶是水仙白,香气极幽,荷香也是若有若无的,再浸上三日三夜的水气,染些清夜菱香,定然是清绝幽绝。等我沏了第一杯,先给青儿尝尝。”令狐青嘟着嘴道:“不好喝。”谢鉴一笑。这茶原是李诵送他的,令狐青如此反应,自然是再正常没有。笑道:“青儿觉得喝起来一定酸酸的,是么。”令狐青斜他一眼,道:“谢鉴。”竟是承认了。
谢鉴假意叹了口气,道:“既然青儿不喜欢,我便将那茶扔在那里不要了。”令狐青眨眨眼睛望着他。谢鉴只作看不见,又长长的叹了一声。令狐青乖乖的低着头不说话。谢鉴却知道,明早若是他不起床,令狐青却定会催他出来,肚里暗笑。
 
令狐青看看天色,道:“小云儿该起床了。姊姊说他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样。”谢鉴道:“那是自然,不是都说‘外甥随舅’么。”又想起什么,咬着牙道:“你回去好好教教那臭小子,他若再敢管我叫舅妈,我便将他刚生出来的三颗牙全都拔了。”令狐青大是开心,笑道:“他不肯改口,我有什么法子。你要欺负他,姊夫第一个不让。”谢鉴笑道:“他不肯叫我舅舅,我便要你叫,总要补回来。”
令狐青笑了一阵,忽道:“公子想要自己的孩子么。”谢鉴笑道:“青儿若生得出来,我便要一群。”令狐青垂下头道:“木李姊姊好象很喜欢公子。”谢鉴忙笑道:“罢了,罢了,家里有那么一个小祖宗,我已经吃不消了,若是再添一个,那还有活路么?若是象青儿这样乖的,自然再有十个也不妨。”令狐青仍是不语。谢鉴放下竹篙,任船在水里漂着,抱住了令狐青,柔声道:“青儿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们在一起这许多日子,青儿还信不过我么。我这一世,是再不会对别人动心的了。”
令狐青趴在他怀里,低低的“嗯”了一声,谢鉴正要去亲他,忽觉船身猛地一晃,两人“啊哟”一声,一齐仰在了船板上。抬头去看,不知何时那船竟自己漂到了河岸,适才便是撞到了岸边以致船身不稳。却见木李笑盈盈的站在岸上,手指轻刮着脸颊,笑道:“小狐狸,你羞不羞?我可都瞧见了啰!”
令狐青登时脸上着火,转身钻进了船舱去。谢鉴知他脸嫩,连声叫他出来。任他千呼万唤,令狐青就是不肯露头。木李在岸上站着,不住的格格脆笑。谢鉴无奈,瞪了一眼木李,在船头坐倒,一时实在是无法可施。
 
不远处的小村里升起一道道带着稻香的炊烟来,木李笑道:“我回去吃早饭啰!”转身走了。几只灰喜鹊在水边“喳喳”的叫着,这个早晨,除了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舱闷坐的两人,连天气也是那么美好。
 
真正的尾声
谢鉴和令狐青:与狐狸一家三口一起过着幸福滴生活。春与百花共眠,夏效鸳鸯同浴,秋饮杯中之月,冬观雪舞蒹葭(冬天请想象小谢披着外衣,赤脚穿着拖鞋,临窗而望,怀抱暖茸茸的狐狸)——神仙不过如此。什么?你说谢鉴是人只能活几十年?嗯~~嗯~~,肯定有法子就是了。什么?你问是什么法子?哼哼,我要是知道,还在中医学校里泡着干什么,早去执掌世界卫生组织啰。
 
杨执柔和令狐霜弦:与弟弟和弟夫一起过着幸福滴生活。下同。
 
李诵:即位不久,与王叔和等推行“永贞革新”,不足一年,宦官勾结藩镇,弄兵入宫,逼其让位。其人为太子时即患中风,行动不便,且口不能言。不久病逝,谥号唐顺宗,葬于丰陵。其子广陵王李纯,即唐宪宗,倒是中唐一代英主,惜乎唐自马嵬之变,广厦之基颓毁,楼船之桅摧折,狂澜难挽矣。
你问我为什么挑这个不能说话不能动的人追求谢小攻?嗯,皇帝做得不大好,想必是性情中人哪;又常同和尚下围棋,是个比较温和的。要是摊上李世民,能容得谢某人两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么?
 
李琳:怡情山水,逍遥自在。路过洛阳时会去探望狐狸一家五口。
 
谢柳:似乎走上了谢鉴的老路,诗酒风流,不仕。不惑之年后得一红颜知己,小字抱琴,斯女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相看好”之泣叹。
 
谢枫:中进士,做着四五品不大不小的官。谢鉴牵线,娶吟香为妇。
 
吟香:见上。
 
绿翘:谢鉴感念她照顾令狐青,另有通风报信之举,赎出来托给吟香照顾(继续做丫头)。
 
南、钟两家:在洛阳做苦役。新皇(李纯)登基,大赦天下,乃得脱离苦海。然此后代代为平民,不得入仕。后值黄巢之乱,流离不知所踪矣。
 
一众路人甲路人乙老板店伴老鸨打手家丁姑娘等等等等:千年之下,肉身自是灰飞烟灭;魂魄之朽与不朽,则在两可之间。然焉知其此时未在众看官背后朝各位的脖子吹冷气耶?北风那个吹~~~啊~~~吹~~~
 
~~~~~~~~~~~~~~~HAPPY ENDING~~~~~~~~~~~~~~
 
小谢狐狸之夫妻相性100问
1.姓名?
小谢:谢鉴
狐狸:令狐青
 
2.年龄? 
小谢:快满二十二岁
狐狸:快满两岁
霜:(汗ing)……
 
3.性别是?
小谢:男
狐狸:公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小谢:风流多情,忠贞不贰(狐狸:>_<)
霜:-_-|||||||这叫什么性格……
小谢:从前的性格和现在的性格(狐狸:^_^)
霜:你这还真素“性”格啊……
狐狸:听话
 
5.对方的性格?
小谢:听话
狐狸:对我很好
霜:傻狐狸,摸摸~~~(小谢一记眼刀扫来)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小谢:雪夜的破道观里
狐狸:雪夜的道士袖子外面
霜:――|||||狐狸就素这样子看世界滴?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小谢:又可怜又可爱
狐狸:救了我,而且很尊重狐权
霜:汗,小狐狸还真有现代意识捏~~~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小谢:乖巧,听话,聪明,美丽……(以下省略n个形容词)
狐狸(眨眨纯洁滴眼睛):……我喜欢公子……
霜: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吗?……(小谢怒吼:表跑题!偶们还有事情,米时间给你浪费!!!)
 
9.讨厌对方哪一点?
小谢:没有
狐狸:没有
霜: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小谢:完美
狐狸:嗯,很好
霜:果然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小谢:青儿
狐狸:公子,生气的时候叫他谢鉴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小谢:青阳
霜:??那是虾米??
小谢(BS中):不是你给我取的字么?后来嫌占篇幅删掉了
霜:似乎有这么回事~~嘻嘻~~
狐狸:公子喜欢怎么称呼我都好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小谢:小猫
狐狸:狐狸
霜:――||||||||||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小谢:油豆腐
霜:油豆腐?那是虾米东东?
小谢:据说狐狸很喜欢吃这个,青儿也没吃过,所以想让他尝尝
狐狸(^^):我送公子一袋糖果,可以拿去哄小云儿
小谢(委屈):那是给我的还是给小云儿的?米地位~~~
狐狸:这样小云儿会很喜欢公子~~~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小谢(重新振奋):只要是青儿送的,什么都好
狐狸:油豆腐
霜:??不是没吃过的吗??
狐狸:因为是公子要送我的
小谢:青儿~~~
狐狸:公子~~~
(两人深情对视中)
霜:你们当偶素空气捏????(被自动忽略中……)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什么事情?
小谢:有时候对我以外的东西太感兴趣
狐狸:独占欲比从前强了很多
小谢:青儿,我是太喜欢你了~~~
狐狸:我知道~~~公子~~~
小谢:青儿~~~
(两人再次深情对视)
霜:你们又当偶素空气捏????(再次被自动忽略……)
 
17.您的毛病是?
小谢(叹气):太有魅力,总是吸引别人喜欢上我,惹青儿不高兴
霜(小小声):我看你的毛病是自恋
狐狸:我……大概是有时太黏着公子……
小谢:青儿,我很喜欢的
狐狸:公子~~~
小谢:青儿~~~
(两人第三次深情对视)
霜:你们又当偶素空气捏????(第三次被自动忽略……)
 
18.对方的毛病是?
小谢(深情中):没有
狐狸:没有
霜:他不是……那个太有魅力么?
狐狸(嘟起嘴):那是别人找上公子的,不管公子的事……
小谢:青……
霜(大吼一声):STOP!!!你们还有事情,没时间浪费!!!下一题!!!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小谢:最近他天天陪着小云儿,有时晚上也睡在一起(这个最不能忍受!!)
狐狸:他不喜欢我逗小云儿玩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小谢:我不让他陪小云儿
狐狸:我常常逗小云儿玩,晚上和小云儿睡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小谢:除了拜堂,该做的都做了
狐狸:嗯,就是这样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小谢:我们没约过会,一直都在一起
狐狸:没有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霜:过~~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霜:再过~~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霜(郁闷ing):怎么这么多白痴问题……再过!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小谢:下山去买油豆腐
狐狸:下山去买糖果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小谢:青儿
狐狸:我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小谢:能有多喜欢就多喜欢
狐狸:很喜欢很喜欢
 
29.那么,您爱对方吗?
小谢:很爱
狐狸:嗯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辄?
小谢:可怜兮兮的看着我,一边叫“公子”
狐狸:什么都不说,叹气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小谢:好好对他,直到他回到我这边
狐狸:乖乖的听话,还要拜托其它狐狸把那个人勾走
霜:看不出小狐狸也会这招啊~~~果然是爱情教人成长~~~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吗?
小谢(摸摸狐狸):小孩子说不定就会做错事,我会等他的
狐狸:只要我还喜欢公子,可以的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小谢(脸上变色):一定是出事了,我要去找李诵。
霜:一定是他绑架了狐狸?
小谢:让他帮我找青儿
霜:―_―口年滴小诵诵~~~
狐狸:一定是出事了,我要去找李诵。
霜:他一定会帮你找人么?
狐狸:公子一定是被他绊住了
霜:-_-小李,你还真是口年啊~~~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小谢:耳朵
狐狸:嘴唇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小谢:刚睡醒时迷迷糊糊的样子
狐狸:微醉后写字画画时的样子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小谢:逗他,看他害羞的样子
狐狸:被公子逗到害羞
 
37您会向对方说谎吗?您善于说谎吗?
小谢:如果是为了青儿,必要时候会说的。我比较善于说谎。
霜(小声):从前在风月场上练出来滴~~~
狐狸(自卑ing):我不会说谎
小谢(摸摸狐狸):好青儿,我喜欢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小谢:冬天的时候,抱着变回狐狸的青儿,在炉子上给他烤苹果
狐狸:吃公子给我烤的苹果
 
39.曾经吵架吗? 
小谢:有时候关于一些事会争论一下,算不上吵架
狐狸:没有,公子很温柔
 
40.都是为些什么吵架呢?
小谢:争论的话,最近都是关于小云儿
狐狸:嗯
 
41.之后如何和好?
小谢:他去陪小云儿,回来后很高兴
狐狸:我不去陪小云儿,公子很高兴
霜:???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吗?
小谢:希望
狐狸:嗯,希望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小谢:他缠着我的时候
狐狸:他不许我陪小云儿的时候
小谢(奸笑ing):真的?那我以后要多多表露我的爱意~~~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小谢:从前是抱抱亲亲、顺着他,以后要改为不许他陪那臭小子、抱抱亲亲
狐狸:乖乖的听话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小谢:没有,就算他陪小云儿玩,我也知道青儿心里想着我
狐狸:没有,公子一直对我很好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小谢:雪绣球,白白的一团,很像青儿变回狐狸的样子
狐狸:猪笼草,老想把我藏起来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小谢:从前有,那是为了他好;现在没有了
狐狸:一直都没有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小谢:有时候不能保护他(摸摸狐狸,杀人的眼光扫向无辜的小霜)
狐狸:不能给他生小孩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小谢:公开的
狐狸:公开的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小谢:不能(狐狸:~~~>_<~~~)
霜:……你不是很爱他么?
小谢:可我总有一天要死,我只能爱他到我死的时候,不能永久啊
狐狸:我也是……呜呜……
(两人抱头痛哭中……)
霜(擦擦汗):嗯嗯,中场休息一下~~
 
--后半段--成人向问题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小谢:攻
狐狸:受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小谢:从来没在下面过,习惯了
狐狸:失掉精气是媚狐的大忌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
小谢:很满意
狐狸:嗯,我很喜欢
 
54.初次H的地点?
小谢:长安的莫愁园里
狐狸:公子在长安的家里
 
55.当时的感觉?
小谢:终于理解了“媚狐”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狐狸:有点害怕,有点疼。
小谢(装委屈):就这样子而已么?
狐狸(脸红ing):嗯……很舒服……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小谢:可怜可爱的,招人疼
狐狸:一直闭着眼,没看见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小谢(翻白眼):回去找原文不就好了
狐狸(脸红):……
 
58.每星期H的次数?
小谢:不一定,看心情和身体状况
狐狸:不一定,都是公子决定的
霜:小谢啊,青儿的这一点可以羡杀天下小攻了~~~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小谢:七八次吧
狐狸:公子说了算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小谢:两个人都觉得舒适的
狐狸:很喜欢的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小谢:没什么特定的
狐狸(脸红ing):……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小谢:青儿……全身都很敏感
狐狸(持续脸红ing):不知道……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小谢:很诱人,但也很让人怜
狐狸:好象跟平常不大一样……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
小谢:很喜欢
狐狸(小声):喜欢……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小谢:房里
狐狸:房里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小谢:没有
霜:小谢是这么老实的人么?
小谢:想试的都已经试过了
霜:―_―||||||青儿啊~~~
狐狸:公子喜欢在哪里都好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小谢:一般是之前
狐狸:都有
霜:怎么答案不一样啊?
小谢:他通常是变回狐狸,自己舔舔毛就可以了
霜:――|||||||
 
68.H时有什么约定吗?
小谢:没有
狐狸:没有……那时候很少说话……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吗?
小谢:有了青儿之后就没有了
狐狸(委屈+流泪ing):有过……
小谢(摸摸狐狸,对着无辜的小霜怒):你是怎么设想出这么个BT情节的???!!!
霜(无辜滴颤抖着):看……看《聊斋》看的……那里面的狐狸都挺……那个……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小谢(咬牙):深恶痛绝!
狐狸(擦擦眼泪):很反对!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
小谢(黑着脸):调动所有关系整得他生不如死
狐狸:李诵不会做这种事吧。
霜:你这么相信他啊?
狐狸(点头):要做早就做了
霜:――||||||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小谢:不会
狐狸(脸红):都有一点……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小谢(在李某人期待的眼光中思索):倒是的确有个人可能对我说这种话,我想我会把他扔进承泰殿。
霜:那是什么地方?
小谢:皇后寝宫(李诵:~~~>_<~~~)
狐狸:我的朋友都是媚狐,他们不会说这种话的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小谢:还不错
狐狸:嗯,比较擅长吧
霜(下巴砸到脚面):青儿你……
小谢:他是只媚狐,这可不是盖的
 
75.那么对方呢?
小谢:比我原本想象的好很多
狐狸(脸红):很好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小谢:我希望他说不出话来
霜:――||||||||
狐狸:叫我的名字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小谢:满脸潮红的情动表情
狐狸:温柔怜惜的表情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小谢:那要看恋人是谁,青儿的话不可以
狐狸:不可以
 
79.您对SM有兴趣吗? 
小谢:没有,我舍不得
狐狸:没有,我怕疼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小谢:忍无可忍,要去找杨执柔谈一次,让他管管自己的儿子
狐狸:大概是病了,我要去请大夫
 
81.您对强奸怎么看? 
小谢(咬牙切齿):天底下下流无比的行为!!!
狐狸(开始小声哭):很害怕……(扑进小谢怀里,庐山瀑布泪~~)
小谢(温柔的摸摸狐狸):乖青儿,这不能怪你……(终于忍无可忍,转向某禽):死鸟!(一脚将某禽踩扁扁~~~)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小谢:没有
狐狸:没有,公子很温柔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小谢:有一次在船上,差点掉进水里去
狐狸:嗯,就是那次
霜:差点掉进水里~~~(遐想ing,鼻血ing~~~)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小谢(笑):有,而且不止一次
狐狸(脸红):有过……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小谢:我自己看不见
狐狸(脸红ing):很惊喜,看起来象要把我吞了……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小谢:没有,没必要
狐狸:没有,我一直都很听话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霜:过~~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对象是?
小谢:这样就很好
狐狸:没想过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小谢:嗯,很好
狐狸:应该算吧……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小谢:十七岁的时候
狐狸:一岁多的时候
 
92.那时的对像是现在的恋人吗?
小谢(底气似乎不足):不是
狐狸(委屈ing):是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小谢:嘴唇
狐狸:额头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小谢:嘴唇
狐狸:额头
霜:看来有必要交流一下~~~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小谢:在该停的时候停下
狐狸:乖乖的顺着他
 
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小谢:什么都不想
狐狸(脸红):什么都想不起来……
 
97.一晚H的次数是? 
小谢:不一定
狐狸:公子决定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小谢:自己脱
狐狸:公子给我脱
 
99.对您而言H是? 
小谢:表示爱意的方式,(咬牙)最近成为把他留在身边而不是被那臭小子抢去的手段
狐狸:表示占有的方式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小谢:青儿,今晚回来睡吧,都三天没在一起了……
狐狸:公子,今晚我想陪小云儿睡……
霜:――|||||||(脚底抹油,溜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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