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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大门在他背后关上之后，他脑海里关于这个男子的一点稀薄的印象也逐渐清晰起来：颜明旭，颜家的长子，自幼失明，从来没有在社交场合出现过，曾经听父亲提起‘老颜怕丢人，把那个瞎儿子送到国外去了。’而颜家的事业都由颜明睿一手掌握。 

原来，他不在国外啊。 

世安在往外走的时候，有些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看著走廊的天花板，思索著自己是不是遗忘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压迫著自己的心呢？ 

第二章 

孙伯是个非常热心的老人，而且和这个城市里大多数老人一样，爱唠叨，说起颜家的这位大少爷，更是事无巨细地交待：大少爷每天八点准起床，洗脸刷牙都不用侍候，只要进去把前一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出来洗就好，三餐要按时准备，菜里的佐料都必须事先挑出来免得被误食，肉要剔骨，鱼要挑刺，饭后水果必须削皮去核切成小块，大少爷晚饭后习惯出去散一会步，从来不要人陪，所以他只好偷偷地跟在后面跟了好几年，大少爷的书房不能随便收拾，不然东西弄乱了找不到，大少爷的床单一周一换，大少爷脾气好，最多不过低声告诉你哪里做错了不会发脾气乱骂人……  

「孙伯。」趁着他喝水的间隙，世安插了一句，「颜先生住在这里多久了？」  

「哦，五六年了吧，那时候老爷和夫人要去外地住，大少爷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二少爷那时候老在家里开什么宴会，也吵得很。」  

「那您以前在颜家……」  

「嗨，我老婆最早是颜家的钟点工，请来照顾大少爷和二少爷的，然后看老爷夫人都很好，就留下来一直当保姆，后来家里出了事，我又生了场重病，田都种不了，带着儿子进城来，老爷出了一笔钱替我把病治好，我们也留下来做事，这不就是二十年下来了，前几年我老婆死了，儿子早回了老家，我也没什么牵挂，就和大少爷一起搬过来照顾他起居。」  

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盯着世安：「你要是觉得大少爷眼睛看不见就可以偷懒的话，我可饶不了你。」  

「不会的，孙伯。」世安涩涩地说，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自己已经如履薄冰了，哪还敢偷懒，颜明睿临走时的那一眼，其中的意思自己又不是看不明白。  

就算他不威胁自己，只为了薪水，自己也该兢兢业业地把工作做好吧，这是自己最后剩下的自尊了。  

「对了，我开始准备午饭了，你跟我进厨房来，我告诉你大少爷的口味如何。」孙伯说着起身，「下午我带你去周围熟悉一下，银行，邮局，超市，买菜都在什么地方。」  

「哦！」 

十二点，准时开饭，据孙伯说，这是从前颜家的规矩，三餐定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绝对不拖延，而且饭菜也是固定的数目，三菜一汤，连盘子和碗摆放的位置也是固定的，餐厅里那张大橡木桌上甚至还画了几个作为标识的圆圈。  

这……都是因为颜明旭的眼睛看不见吧，世安一边帮着摆碗筷一边恻然地想，作为一个生活在永恒的黑暗里的盲人，固定的三餐和作息，才能让他感受到日夜的变化，而不像自己，只要一抬眼，时钟的数位就会清楚地显示，再不然，窗外的太阳也可以告诉自己现在大致是什么时候，而他呢……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菜已经按照孙伯说的，仔细地剔去了所有不能入口的部分，三盘一碗，摆放在固定的位置，世安刚把盛满了饭的碗放在那个固定的圈圈里，门口传来脚步声，颜明旭走了过来，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墨镜，在光线不太好的室内，显得有些滑稽。  

他并没有扶着墙或者摸索西进，很自然的，就像一个能看见路的正常人一样，顺利地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微笑着向世安的方向点点头：「辛苦你了。」  

「没……没有……颜先生，今天的菜式是豌豆炒牛肉，香糟带鱼，清炒娃娃菜，腔骨玉米马蹄汤，您慢慢吃。」世安垂下双手，站在桌边，尽管颜明旭看不见，他却一点都没有放松姿势。  

颜明旭的手指拿起了筷子，很斯文地伸向盘中，他的动作也很流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优雅，如果不是那副墨镜的话，说他是瞎子肯定没有人相信。  

「小安。」他吃了两口，和蔼地说，「你没必要站在这里，下去吃饭吧，忙了一上午，你也饿了。」  

「不，颜先生吩咐过，您吃饭的时候，我必须在旁边。」想起合约上那刺目的『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的条款，世安眉头一跳，强自压抑了下去。  

颜明旭笑了：「你别听我弟弟的，他就是爱整这么多规矩，听话，去吃饭吧，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孙伯也没有这么陪过我。」  

「可是……」世安的肚子的确饿的咕咕叫了，饭菜对他的诱惑不可谓不大，但是颜明睿已经交待过了，如果自己第一天就违规的话，会不会……  

「别可是了，有人在旁边看着，你能吃下饭吗？我受不了被监视。」颜明旭开玩笑地说，「行了，去吧，你是来我这里工作的，我说了算。」  

世安暗暗地嘘了一口气，有些犹疑地看着他：「那我去吃饭了，颜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您叫我一声。」  

「好，你去吧。」  

世安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餐厅里只有颜明旭一个人，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部轮廓如此清晰，仿佛是感应到他回头，颜明旭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心，忽然就乱跳了起来，世安用力地吞了口唾沫，转身离开。 

下午孙伯带着世安出去，在附近转了一大圈，买了很多东西，进超市的时候孙伯还掏出五张百元大钞：「喏，大少爷刚才叫我，问你缺不缺东西，我看你个娃娃什么都没带，就说什么都缺，他拿点钱给你添置东西，就算是预支工资了。你要买什么？现在就一起买了。」  

「啊？」世安大吃一惊，慌乱地摆手拒绝，「不不不，我不缺什么的……」  

孙伯几乎是怜悯地看着他：「傻小子，你就带了一身换洗衣服来打工啊？之前是不是在家里什么都不是自己准备？你再不要东西，毛巾牙刷总要的吧？你们年轻人不像我老头子，一块香皂从头洗到脚，总要买点别的吧？剩下的你拿去买件衣服，虽然家里暖气很足，出来还是挺冷的，别以为自己年轻就硬扛。」  

说得世安红了脸，的确，自己从来没有独立生活过，而母亲，似乎也远离那种生活很久了，自己出门的时候她一直在哭，也没有给自己收拾行李，自己是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颜先生真是个好人。」他呐呐地说，脑海里浮现出颜明旭温和的笑容。  

「那当然了！」孙伯斩钉截铁地说，「小伙子你有运气，第一次打工就碰上这样的主家，我老婆之前遇见过不少刺毛的人，对她呼来喝去，一点尊重都没有，起早贪黑，简直比过去的地主家还狠。但是，你也别觉得他脾气好就偷懒抹滑，大少爷对人厚道，也不是说就肯自己吃亏，你小子好好干。」  

「我会的，孙伯。」世安低下头，乖巧地说，就算……就算颜明旭是个好人，但颜明睿，他绝对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至今为止一想起他，就感觉那双冰冷的眼眸在背后注视着自己，让人不寒而栗。  

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回家，孙伯就开始指导着世安做一些日常的工作，准备晚餐，打扫卫生，家具要三天擦一次灰，任何东西都不能离开本来的位置，免得给颜明旭带来麻烦。  

下午的时间，颜明旭也一直待在书房里，在这个时候，他不按铃，是不允许有人进去打扰的，孙伯慎重地向他交待了好几次，一定不能私自进入书房，万一东西弄乱了他找不到，那就闯了大祸了。 

「颜先生在书房里每天都待这么长时间吗？」世安一边用抹布细致地擦着客厅里的茶几脚，一边问。  

「是啊，大少爷喜欢看书的，呃，就是用手摸的那种书，一买就买好多，还会用电脑上网，说是装了什么说话系统，我这个老头子是跟不上时代啦，不过看他那样子，也和别人一样，这多好，是不是？」  

世安抬起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轻轻地说：「是啊。」  

很显然，颜家对这个大儿子，也是倾注了无限爱和金钱的，看颜明睿对哥哥的态度，看他身处的环境，再看这些生活上的细节，就算他是一个盲人，也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自己本来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父母的关爱，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但一场突变，就轻易地把他的生活完全颠覆，变成现在的样子。  

其实……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他苦笑着安慰自己，起码自己是用自己的劳动去挣得一份薪水，而且还比同行的很多人都要丰厚，以一个新手来说，自己真是很幸运了。 

晚饭是世安帮着做的，熬了一锅白粥，煎了几根香肠，几样凉拌小菜，里面用的花椒辣椒什么的调料都精心炸出油来淋在菜上，没有一点渣滓混进去，馒头是孙伯亲手蒸的，一边指导世安：「大少爷对饮食没有什么挑的地方，但你要注意均衡，这里有好几本书都是二少爷拿来吩咐我照着做的，一周里要吃两到三次面食，面粉要买这个牌子的，酵母要用湿的发面才好。」  

「是，我记下来了。」他虚心的样子很得孙伯欢心，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尽管颜明旭看不见，餐厅里还是亮着灯，和周围的邻居相比，这里看不出什么差别，根本没有人想到，里面的主人其实是一个根本不需要灯光的盲人。  

「颜先生，请用饭。」报过菜式时候，世安把筷子放到固定位置，自己站在一边，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很安静地站着。  

「你可以去吃饭了，我不是说不用站在这里陪我吗？」颜明旭依然带着墨镜，脸转向他的方向，很和蔼地说。  

「哦……那个……颜先生，粥有些烫，馒头放在左边第一个盘子里，您慢慢吃。」世安嗫嚅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笑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谢谢提醒。」  

世安慌乱地摇摇头：「我下去了……」  

他走出餐厅，沿着走廊走回厨房后面，孙伯已经给他盛好了粥，正往馒头里夹香肠：「超市里卖的香肠就是不好啊，加色素的，等我小子从乡下上来的时候，让他顺便带几串自家灌的香肠，一咬一口油，快吃饭啊，小安，我就说颜家没这个规矩主人吃饭的时候你必须站着侍候的嘛，你还不信。」  

「哦，我只是有些担心，颜先生他眼睛看不见。」世安坐在他对面，捧着碗，有些烫手，白粥淡淡的米香味飘入鼻腔，他不禁出神地想：自己家里，现在会是怎么样一副光景呢？父亲会好好地留在家里吃饭吗？还是照样出去说是应酬呢？母亲呢？她自从结婚之后就没自己做过饭，这几个月心情不好，吃的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如果自己在家，现在给他们也熬上一锅粥，馒头小菜，全家清清淡淡地吃一顿，那多好……  

「嘿，看不出你个娃娃还蛮会关心人的，这样好，这样好，都是好人，等我走了之后你们能相处得不错。」孙伯说着，眼神有些黯然，「人老了也做不动了，儿子三催四请要我回去养老，不然我还真想在这里做一辈子。」  

「孙伯，那也是你儿子的一番孝心嘛，你回去享福还不好？」世安埋着头，一口一口斯文地喝着粥，「一家人总是要团聚的。」  

「嗳嗳，不会勾起你娃娃的伤心事了吧？」孙伯夹了根香肠给他，无限同情地说，「也是，你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了，怎么不上学呢？我看你很聪明的，不会考不上大学没钱念吧？」  

世安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摇头：「不是，我学习……不努力。」  

是啊，从前他看那些拼命读书，为了一道习题几个单词弄得灰头土脸的同学，只有好笑，在他心目中，自己未来的道路是已经被铺得平坦无比的，根本和学历，学校没有一点关系，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去考虑自己应该学什么专业，读什么系，反正一生下来，家里的一切就都是自己的，和那些出身普通，要靠考一个好大学，学一份好专业，来达成自己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目标的人不同。  

所以自己从来不把重心放在学习上，就算父母做好了送自己去英国留学的打算，也没有指望他能拿个硕士博士回来，只要在外面平平安安地镀两年金，拿不到文凭也无所谓，反正回国继承父亲的家业是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