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明静了一下,“例如?”
“例如他大学读的是美术学院。”那边说。
未明猛地停住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个动作,但脑海中一道凄凄的光掠过,他不得不停下来。
“不知道魏先生是否还记得你和他曾经的一个约定,你写文他画封面和插图。他为了这个约定,没日没夜地学习画画,画出来的草稿和成品堆了几间屋子。也幸好他有哪方面的天赋,才不至于把他三年的高中学习浪费。”
那边淡淡道:“我以为以他的创作频率,再怎么魏先生也会撞见一两次。现在看来,你并不知道。”
“魏先生为何对他的过去与现在不闻不问,我无法得知,也不想问魏先生。只是我这愚蠢的弟弟,偏偏要认为如果你不关心,他做的一切便毫无意义。”
那边最后道:“魏先生,他曾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那惊喜依然保存着,烦请魏先生赏脸去看一眼吧。”
未明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良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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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明没有等到明天。他直接招了个出租车,报了尚清礼给他的地址。他在G城住了这么几年,虽然不大到处转悠,但是G城的大街小巷还是摸清了。但这个地址,他从来没听说过。然而出租车是城市的穿梭者,他们亮着“空车”的牌子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见过所有奇迹之地。天堂的探索者,正是他们视之淡泊的桂冠。
司机把他送到一个巷子口。他操着一口地道的四川话,手臂一扬指点江山,“你从巷子进去一直走,走到抵隆,再从那个口子拐过去,先左拐两哈再右拐一哈,最后直走就到了嘛。”
未明从来生活在这种加了魔鬼の密码的指路中,此时也颇为沉静地点了点头,付钱下车。
出租车风一样消失了,去寻找下一位城市中的浪子。
巷子里没有灯,一片漆黑,像猛兽不怀好意的瞪视。未明走进去,按着司机的描述拐来拐去,最后走出了巷子,面前安静而干净的街道笼罩在黑暗中。
光秃秃的梧桐树立在街道两旁,以它们的高大枝繁来看,春夏季必然有遮天蔽日的盛绿。爬山虎枯黄的叶与藤纠缠在斑驳的玫瑰色墙上,碧绿的荷叶与荷花盛开在雪白的双开窗上。黑夜中,粉墙黛瓦被蒙上一层神秘的紫韵。
像江南的柔情与法国的画家融合,画家以极其细腻温柔的笔触成就了这一番僻静的天地。
未明一扇门一扇门走过,最终停在尚清礼给的地址前。
他在门边的小花坛下找到了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门内是没有想到的奢华。
星空般的黑绒地毯长长地蔓延过狭窄的走廊,深紫色的厚重帘幕一帘帘低低坠下,拉开仅供一人通过的道路。金色雕花灯攀在墨绿的墙上,照亮走廊。
未明转过走廊,脚步轻轻地停住了。
这是一个画展。
大大小小的画作四处挂着,有的精心裱了起来,有的随意往墙上一钉,有的凌乱地堆在地摊上。
未明看着画作。
画的风格各异。一幅是华丽弱一片金辉的天空之城,一幅是一轮巨大锋利的赤月刺破天空,一幅是清新旷远的少年时代,一幅是钢铁城堡冰冷坚硬的对峙。
一幅是手牵黑马的青衣客,一幅是手提泣血之刀的黑衣人,一幅是身穿血红舞裙的无足舞者,一幅是跪在沙漠中的□□少女……
恢弘的城堡,险恶的森林,向上高举乞求自由的手,畸形的裸体,千里赤杨。
未明静静地向前走,眼角一点水光。
他走过一幅幅画,像走在一个燃烧的王国,燃烧着创作者永不枯竭的热情。
所有的画,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物,都是未明笔下曾写过的辉煌。
他走过它们,看尽了人生的重重画卷。他的作品,他思想宇宙中所有璀璨的星光,以另一种方式完美地绽放光亮。
他看到他的少年,那一尾火红的鲤鱼钻进水中,那一个面容模糊的死神手持镰刀。他向前走,看到他的锐意与豪情,那一只梅枝做双翼的白鹤展翅飞去,那一头死于海洋的巨兽沉入海底。他向前走,看到他的恐惧与躲避,那一个“身死酬壮志”的梁佩,那一个苍茫的雪原……
那寒冷的星光越过千万光年,终究照进了另一个人心里。
世界之初,孤独的地球迎来了第一个生命。自此万物繁荣,生机爆炸般席卷了星球。无论何处,放眼望去,生命之美尽显无疑。
地球借由生命来理解自身的同时,也理解了生命。
未明眨了一下眼,泪水立即涌了出来。
他走到了尽头。
那是另一个世界了。四面八方挂满了他的画像,从青涩到成熟,从阴郁到不羁。他那张参加作者大会的照片被反复描绘,像是创作者想要补上这十年未见的空缺。
正中巨大的画上,有几行字。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说要有空气,就有了空气。
而从你写下他们的名字起,就有了一切的
灿烂、辉煌。
致我此生挚爱。”
未明闭上眼笑起来,抬手捧了一手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未明在画展中呆了一夜。
他靠着墙坐着,双腿随意一搭,翻看尚清城丢在地上的画。线条都简单凌乱,却极具冲击性,像要冲破纸面歃血而来。未明一张张看过去,心里有些苦涩。
这么多画,尚清城得画多久?如果当初他带他来看这个惊喜,他绝不可能一张张看完,只能匆匆掠过几眼。
尚清城只要他环视的几眼,就满足了他作画苦思的日日夜夜。
未明翻完了画,忽然感觉有一缕光线从一旁照过来。他顺着那缕光线走过去,看见角落处一幅画的半遮蔽后,一扇窗户迎来冬日的晨光。
难得的冬日艳阳。
未明眯着眼睛看出去,阳□□势汹汹却缺乏热度,却足够温暖人心。外面高大的法国梧桐仍然枯着,枝桠本应粗粝狰狞,在这轻缓的金色下却有一种别致的柔和和生机。
他离开窗边,走向门口。刚拐到走廊,门口响动几声,门被打开了。
尚清城走进了,抬头,愣住了。
未明也愣住了。
深蓝色礼服,神秘华丽的夜莺仰头吟唱在礼服上,袖边领口是镶刻了蔷薇花纹的细致金线,银色流苏从肩头垂落,千万明亮的月光。
尚清城变长不少的头发被特意处理过,一缕黑发垂在眼前,弯弯地卷成一个半圆,勾勒着左眼华美的线条。面目冰冷若昔,却令人响起一片冰湖弥漫的湖泊,透彻洁净。
他站在冬日微茫的晨光中,像一个从绿森林里来到尘世的,高贵的国王。
未明一瞬间要为面前这幅场景窒息。
他呆了好半天,不由自主的喃喃道:“宝贝,你太美了。”
尚清城看着他,没有说话。
未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掩饰性地拉了拉衣领,低低得咳嗽了一声,抬起头,看见尚清城依然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得看不到底。
在对方的眼神下,未明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在心里自嘲,花丛叶间游走那么多年,这番无错倒是许久不见了。
他与尚清城默默无言地对视了一会,脑海中往日勾搭调侃得话被赶得一个不剩,只有一片空白。
未明站在那片空白中,在空空荡荡的脑海中蹲坐下来,望着那些逢场作戏的词语原本在的位置。他骂了一声“背板帝国的懦夫”,面无表情地躺下来。
躺着躺着,他感觉身下的空白开始融化。他伸手一摸,手上一片凌乱的色彩。他有些惊讶地站起来,看见脚下得空白一点点散开,无数缤纷得色彩构成一场大爆炸,一道白光遮蔽了视线。等白光过去,未明眼前空无一物。
他看不见那近在咫尺的东西。
尚清城忽然开口。
“一夜没睡?去补个觉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未明怔了一下,立即跟着走了出去,却看见他以为径直离开了的人正站在隔壁的门前,拿着钥匙开门。
未明与他一起走进房内。
房内的布置相当简单粗暴,一张几乎将整个房间占完的黑色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绒毯,柔软又温暖,让人忽然就处于一种舒适的困倦中。
尚清城打开空调,看了未明一眼。他突然走过来,抬手,一一解开未明大衣的扣子。
未明看着对方半低的头。他面上神情专注而认真,长长的睫毛扫开一片浓重的沉默,让他眼睛的黑色显得暧昧又温柔。那缕卷发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变换的光影柔和了他面部的冷漠。
他帮未明解开大衣。未明自己把里面的毛衣脱了下来,在解最里面的衬衫时,他手一顿,想起胸口的纹身,于是利落地脱了裤子,掀开毯子躺了进去。
尚清城对他反常的行为不置一词。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坐在床沿。
未明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
“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未明又睁开眼,眨了一下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巨人。巨人有着美丽的花园。许多小孩喜欢到花园来玩。他们欢笑嬉戏。但是,巨人不想别人与他分享花园的美丽。于是他修起巨大的高墙围住花园,不让任何人进来。
然而,寒冬降临了,并不再离去。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一个冬芽开花了。他惊喜万分,跑去看,却发现是因为有孩子从巨墙一块松动的砖头处跑了进来,用笑声唤醒了春天。
孩子们说:‘让我们进去吧!’
巨人于是醒悟了。他推倒了墙,让孩子们进入了花园。于是,春天重新回到花园。*1”
室内一片安静。空调释放的暖意源源不断,柔软的床、温暖的绒毯,让人陷入缠绵的睡意。
室外冬日的阳光高照着,却照不明朗。在像浮着冰雾的空气中,一点绿意浮到了更高的位置,浮到春暖花开。
未明听见尚清城的声音。
“让我进去吧,未明。”
让我进去吧。
语调多么冰冷,言辞多么炽热。
让我进去吧。
声音多么平静,情感多么浓烈。
男人不喜欢聪明的女人。他们想保持神秘与魅力,聪明的女人也许会为此着迷,却能看见神秘的源泉,也能看见男人试图掩盖的内心。
这样说来,同性恋也许也会讨厌聪明的男人。
可那是尚清城。
那是说,让我进去的——
尚清城。
未明终于得以看见那虚无之后的东西。
他所有的掩盖、逃避、虚假都找到了着落点,落到了一片冰天雪地。而后冰雪消融,露出鲜红离奇的画面。
——他阴郁、孤独却才华横溢,便渴求认可与赞美。
“佩哥死了算什么,主角还有他基友呢。”
他卖萌、卖腐,在网络上如鱼得水,所到之处众人欢呼。
——他心怀清高,便鄙夷这样的自己。
“明哥不回复读者留言QAQ我的告白他看不见了QAQ”
他居于框框文学站神位之下,差一步就能踏上。他坐在电脑前,一次次拒绝出书,屏幕反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被名利所误,却不甘于此。
“江之是明哥马甲!”
他马甲遍天下,潇洒随风,白浪飘扬,在被扒与掉马的风口浪尖游走。
他看见那画面真实的形状。
一颗坦荡的心。
未明闭上眼,在浓浓的睡衣下沉沉睡去,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