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收了回去,随即耳边响起一声低问:「疼吗?」
哑巴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飞快地瞥了谷少华一眼,见他眼中并无怒意,甚至还不如平时那么冰冷,才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我也疼。」谷少华转过头露出自己的后脑勺,虽然有头发遮挡,但哑巴隐约好像也看到了一个包鼓在那里。
好像有点想笑,那水桶都砸散了架,可是仙人的脑袋居然只有一个包,连皮都没破,仙人果然是仙人,头很硬。
哑巴垂下头拼命咬住嘴唇,把突然升起的笑意强压下去,努力维持战战兢兢的表情。
「我饿了。」沉默许久的谷少华却冒出这样一句话,「今天我要吃两碗面。」
哑巴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向灶台重新生火,正在烧水的时候,一扭头却见仙人已经坐在桌子边,埋头扒着那碗快要冷掉的面。
他赶紧跑过去比手划脚,表示冷面不好吃,谷少华却摇了摇头,捧着碗低低咕囔了一句:「好吃……」
哑巴又发愣,一碗冷掉的面条有什么好吃的?
「有你的……味道……」
谷少华又嘀咕了一句,只是哑巴在发愣没有听清楚,错过了这个唯一能弄清楚为什么堂堂镇龙阁阁主要每天三更半夜跑到他这里来吃面的机会。
哑巴摸着额头上的包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叫有他的味道?他抬手闻了闻自己,洗得很乾净,没什么味道呀……
难道他煮面的时候,不小心把汗滴下去了?
想到这里,哑巴顿时心虚地往后挪了几步。
谷少华并没有注意到哑巴的心虚,这一天,他整整吃了三碗面,直到再也吃不下才撑着鼓胀的肚子离开了哑巴的面摊。
可是,他还是觉得饿,这种饿似乎并不是从胃里传来的感觉,而是从心里。他想吃,拚命的吃……但他不知道究竟要吃掉什么,才能抵消这种饥饿的感觉。
一大清早,文星站在树下,一边练剑一边回忆着昨夜阁主舞剑的姿态,试图从中领悟点什么,正当脑中灵光一闪的时候,猛得听到内院里传出一声惊叫,刚刚升起的一点灵感瞬间飞了。
「是非,你乱叫什么?」走进内院里,文星怒气冲冲。
是非,是伺候阁主梳洗的侍童,才十六岁,但别看他年纪小,放到江湖上也算个接近一流的高手,当然,最重要的是,是非其实是阁主名义上的徒弟,也是未来镇龙阁阁主候选人之一。
从一年前开始,是非就修练九转化神功,如今练到第二转的境界,虽然称不上冷漠无情,但平日里也已经有了些处变不惊的架势,所以今天他的一声惊叫,着实惊动了阁内不少人。
只是阁主的寝院除了文星昭华等几个有限的近侍之外,旁皆人不敢随便进来一探究竟。
是非跌坐在门口,一只手指着房内颤抖个不停,原本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更是煞白得就像半夜遇见了可怕的鬼怪一样。
难道阁主出了什么事?
文星也是一惊,飞快地走过来往门内看去,一看之下,「啊」了一声,张开的嘴巴就再也没有合拢过。
那个、那个沾染了一身污泥、托着下巴坐在窗口发呆、时不时嘴角还往可疑角度翘一下的人是谁?不可能是阁主,绝对不可能……
文星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一定是一夜没睡给累坏了、眼花了,那个就连赶路都要坐在马车里练功的阁主,怎么可能会浪费时间坐在房里发呆。
「文、文先生……我想回房睡一觉。」是非哆嗦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这可怜的孩子,大概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
「哦……哦……去吧,我也去睡一觉。」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文星终究还是没有离开,心里乱糟糟地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最后他突然想到,难道阁主昨夜……走火入魔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文星赶紧窜进屋中,紧张的叫了一声:「阁主?」
彷佛从魂游天外中刚刚归来,谷少华反应慢了一拍,迷惘片刻后才渐渐恢复平日冷漠的表情。
「什么事?」
嘎?没有走火入魔?
「没、没事……」文星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巴里好像没长舌头,已经快连话都不会说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挤出一句:「阁主,您可要沐浴更衣?」
谷少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文星如获大释,赶紧去是非屋里把这可怜的孩子从床上叫下来,让他去烧热水,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才有时间定下神来细细一想,总觉得阁主的反常与那个哑巴必定有关系,或许他该抽时间再去面摊里转转了……
第六章 文星不是昭华,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做事彷佛没经过脑子一样。
虽然想着该抽时间再去面摊转转,可是等他把阁里一些杂事处理完毕能抽出点空时,已是五天之后。
没想到去了面摊,眼前的情形又再次把他惊得半天没回过神。其实文星一向稳重谨慎,哪怕是天在眼前突然塌了一块下来,他就算做不到像阁主那样视若无睹,至少也能称得上是面不改色。
其实面摊里跟平时一样,哑巴依旧在灶台前切面煮面。因为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客人很少,十来张桌椅才坐了三、四桌的客人,所以哑巴现在很从容地一边煮面,一边还偷个闲往面摊后面的小仓库方向望。
小仓库前面有块不大的空地,燕青侠正站在那里,抡着他那把生了锈的铁剑帮哑巴劈柴。
江湖上最顶尖的剑客之一,正抡着那把能在兵器谱上排进前二十名的宝剑,劈柴。文星觉得自己的下巴好像掉下来再也合不拢了了。
燕青侠的那把剑,名字叫做锈剑,因为它看上去的确很像一把严重锈蚀到随时都会断掉的铁剑,可是如果谁真的把它当成一把快要断掉的锈剑,那就肯定要吃大亏。
锈剑,仅仅只是外表看上去像生了锈的剑而已,事实上它是一百年前,由铸剑山庄的当家,用一块从千年寒潭里捞上来的罕见锈铁打造而成。当时这把剑打造成功之后,剑身两侧根本就没有开刃,只有把剑尖打磨得十分锋利。
锈剑的特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重,奇重无比,因为剑身没有开刃,有时候还可以拿来当棍子砸,凭着自身的重量,那是砸谁谁都得断几根骨头。很多人都不明白,以锈铁这样离奇的重量,打造成枪、棍甚至是一把大砍刀都再合适不过,为什么偏偏要打造成一把以轻盈为主的剑。
因此过去一百年来,它成了铸剑山庄打造的唯一一把没能排上兵器谱的兵器,也没有人使用。直到十年前,当时还是铸剑山庄剑仆的燕青侠决定离开铸剑山庄时,铸剑山庄的少公子看在两人相处多年的情分上,打开了藏兵库,允诺他可以任意挑一件兵器带走。多少神兵利器,燕青侠独独挑中了这把外表不扬其重无比的锈剑。
然后,这个当时还只能算是个孩子的剑客,在江湖上一点一点的显露出一个天生剑客的峥嵘,多少次在生死之间,他用这把沉重的锈剑给予对手致命的一击。
这个沉默的剑客用事实告诉所有的人,这是一把好剑,就连号称能削金断玉的巨阙宝剑,也没能在它的剑身上留下半个缺口。
于是,锈剑开始榜上有名,随着燕青侠击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它在兵器谱的排名也开始直线上升。每一把最终被它取代的兵器,其下场都只有「粉身碎骨」四个字可以形容。
燕青侠是剑客中有名的杀剑,而锈剑则是兵器中的终结者。
可是现在,这把终结者正在终结的对象,却是一堆毫无价值的烂木头。
一股莫名的怒气出现在文星胸中,他的双手捏成了拳,全身都气得几乎发抖。一个真正的剑客,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兵器!对于剑客来说,兵器就是生命,爱惜尚且不及,怎么可以拿来糟蹋。
不可原谅!
这时哑巴终于看见了文星,因为文星正从灶台前大步经过。他是哑巴,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见,于是高高的举起手,正想用手势来招呼,蓦然发现文星面容扭曲,眼里直冒怒火,哑巴几乎条件反射性地垂下手,低头使劲揉面。
没看见,他什么都没看见。
有杀气!
剑客是敏感的,尤其是燕青侠这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生死搏斗的剑客,没等文星近身,他就反射性地扬剑、扭腰、转身、直刺。动作很简单,也很迅速,快得连文星都没有能反应过来,燕青侠的剑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剑身没有开刃并不代表没有危险性,刺不死人不代表砍不折脖子。文星停下了脚步,依旧愤怒,但脑中已经恢复清醒,看着燕青侠没有说话,心里却反复盘算着,如果刚才他没有被怒火冲昏头,在有准备的状态下,能否避开燕青侠这一几乎称不上招式但却无懈可击的一击?
答案是……不知道。剑客,到了他们这种境界,没有真正过招,就永远没办法分出高下。
看到是文星,燕青侠拧拧眉缓缓垂下剑,转身又开始劈柴。劈了两下,想想不对,又看了文星一眼,问道:「有事?」
「……没事。」文星从齿缝里吐出两个字。
「哦……」燕青侠转身又开始劈柴,劈了两下,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再说了一句,「还有四天。」
离他们约定的比剑日,还有四天。
文星暴怒,好在他是沉稳惯了的人,几个深呼吸就将情绪勉强控制住,却仍带着愤然的说道:「我只和真正的剑客比剑。」
燕青侠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疑惑,似乎并不明白文星的意思。
文星愤愤的又道:「我决不会拿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的剑去做不是一把剑应该做的事情。剑客有剑客的尊严,剑也有剑的尊严,不尊重剑的剑客也不值得别人去尊重。」
这一次燕青侠明白了,他看看文星,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有钱。」
这和钱有什么关系?文星正要说话,耳边却听燕青侠继续说:「我要吃饭,就得每天到城外砍一捆柴,卖了,正好吃一碗面,把身体调养好了,才能去比剑。」
燕青侠来到黄龙镇的那一天,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吃过东西。他是个剑客,除了用剑,他几乎不会任何生活技能,那天他砍了一捆柴,卖了两文钱,等在哑巴的面摊外时,虚弱得几乎站不稳脚。
他并没有想到这里的面居然正好两文钱一碗,这是他吃过价钱最低的一碗面,而且是那么好吃。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哑巴收他的钱比收别人的少。再后来哑巴知道他每天砍柴去卖,就让他把柴卖给面摊,哑巴免费每天给他煮三碗面。哑巴说,一捆柴只卖两文钱卖亏了,再次等的一捆也能卖七、八文,他不懂行情被人坑了。
至于劈柴,燕青侠是自愿的,反正闲着也闲着,再说究竟是他不懂行情被人坑了,还是哑巴同情心泛滥,各自心照不宣,无论如何燕青侠说过,他会保护哑巴。剑客不轻易承诺,一旦承诺,那就是抛弃生命也要做到。
文星不知究竟,他只知道眼前这个被自己看重的剑客,做出了为五斗米折腰的行径,不!不是为五斗米,而是为一碗面就折腰了。
他气得脸色一片铁青,指着燕青侠一字一顿道:「四天后,我一定会击败你!我,黄天宫第一剑客,不会输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燕青侠垂着头,对文星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文星极度失望地离开了。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这里的哑巴,等他一走,马上就跑了过来,拉着燕青侠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
燕青侠抬起头,却见哑巴一双满是关怀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安慰地拍拍哑巴的肩,道:「没事。」说着,他向文星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忽然叹气:「他不懂。剑,只是剑。」
哑巴挠挠头,没听懂,不过看燕青侠不像有事的样子,他也就放心了,回去继续揉面。
燕青侠再度开始劈柴。
文星回到镇龙阁的时候,正撞上昭华拎着一盒点心出来。一眼看到这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满脸愤怒,昭华好奇地伸手挡在额头前面望了望天上的太阳。
「有人在生气耶,奇怪,今天的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呀……」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文星踢了他一脚,目光扫过点心盒的时候,嘴角往上一翘,「错了,你连哑巴都不如。」
这是在暗指昭华做的饭菜阁主不吃,可哑巴的面条阁主却吃得欢快。
「喂喂,文星,谁得罪你了,犯得着把气往我头上撒吗?」对于一个神厨来说那话太毒了,昭华气得眉头都竖了起来,「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这小气鬼一般计较,燕妮还等着吃我做的点心呢。」
燕妮是是非的妹妹,也是谷如华的弟子,如果是非能顺利继承镇龙阁阁主的位子,那么燕妮就毫无疑问会成为下一任黄天宫的宫主。这小妮子现在才十五岁,性格活泼可爱,极是惹人疼爱,尤其是昭华,格外宠溺她,隔三差五的做一些精致的小点心送给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