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快进课室门了,又再看到那个人影,闵泯放飞的心才逐渐落回地面,表情沈下去。居然上课前就守在这里!明明跟他讲不要再见的!闵泯有些头痛,慢慢走过去。
陆飞面孔看起来万分的憔悴,眼圈发黑,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看到闵泯,他迅速直起身来,目光复杂,夹杂著内疚、哀求……诸般情绪。
看著闵泯视线掠过自己,静静地擦过身边,走进课室里去,陆飞一时踌躇,竟不敢上前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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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一口气连上四堂临医学,身心健康的年轻学生们都会疲倦,闵泯更感吃力,更兼且今儿还添了心事。他满心希望出去的时候已经见不到那人。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闵泯一出课室门,陆飞便跟了上来。脸上表情,一看便知他有话说。可是闵泯不想听,有什麽必须要说的话早在三年前他就应该说,迟至今日,闵泯已经没兴趣,他抱著书急急往外走。
到一楼时,正有数个工人在维修大堂,这样阻了一阻,就被陆飞赶了上来。
他情急之下,竟一把捉住闵泯的胳臂,叫道,“泯泯,等一等,我有话同你讲!”
闵泯挣开他手,别过头,道,“我不想听,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来找我!”
“对不起!泯泯!”陆飞满脸的哀恳,追在他身边断断续续说,“我知道是我错了,不跟你道歉我这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安!那些事,我全都知道了。……都是我父母不好,他们怨恨你跟我的关系,所以才会不去解释,任由所有人误会!又不告诉我实情!我妈都跟我承认了,泯泯,对不起!求你原谅他们!……”
闵泯回过头来震惊地望著他,半晌,才问,“你说什麽?”
“……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陆飞见他停步,精神一振,“原谅我好不好?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好过些……”
闵泯摇摇头,瞪著他,“你刚说什麽误会?”
陆飞眼神有点躲闪,唇抿成一线,十分内疚,“对方车上的人把我们俩个误认了,大开他们可能不知道,但我明明告诉我父母了……”他忽然抬起眼来,哀求地看闵泯,“他们当时是太惊讶了,又生气,才会那样!他们已经後悔了,我妈说她已经後悔了,她一直找你,想把钱还给你……”
闵泯心里骇然,简直说不出话来。
世上竟有这样天真的人!天真到恶毒的地步!他看著陆飞,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人,那英俊的面庞此时看来如鬼魅。
最可怕的是,陆飞是认真地在道歉!他是真的希望闵泯能够原谅他不得已离开所造成的无心的後果,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父母的一时冲动。若果说以往闵泯只是伤透了心,不愿再见陆飞,那麽现在他甚至怕得汗毛直竖。
闵泯退後一步,又退一步,直直盯著陆飞。
换作是灵活机变、外柔内刚的乐浩,可能早就冷嘲热讽下去,若不愿理对方的话,也可若无其事地推搪敷衍了他,至不济还可以破口大骂。
但是闵泯,自小性格温软的闵泯,此时只觉害怕,与窒息。恨不得立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听到这些令人发指的话。
他面色苍白,只是摇头,连一个字也不答,返身疾走。
陆飞急了,伸手来拦他。
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
两名工人正抬了新的大门玻璃过来,预备更换。闵泯边走边回头甩开那只手,脚下未停,完全没有注意到。然後他听到有人一迭声叫著,“小心小心!”猛地回头,却已经来不及,眼睛还什麽也没有看到,额头已经重重撞上什麽东西,接著听到“哗啦啦”声,横在面前的玻璃整幅碎裂,掉下来,有女孩子失声尖叫。
闵泯直觉地将手挡在面前,然後手臂上一凉。
他甚至都没感觉到痛,几秒锺的功夫,右边整只小臂已经变成红色,血浆迅速往外涌,衣上地上顿时一滩滩……
乐浩是接到夜狄的电话才赶到医院的。
夜狄十分懵懂,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麽,单知道有人电话直接打到研究室来,声音焦灼,言词混乱,结结巴巴半天,只说让他立刻通知乐浩到医院里来,他哥哥出了意外。还没等细问对方便急急挂断了,夜狄吓一跳,急忙拨回家。
乐浩一个字没说,扔掉电话便走。
等他打了车过来,冲到急诊问,护士说正在治疗室缝针,已经快好了,於是又到治疗室去。还没见到闵泯,先见到坐在门外愁容满面的陆飞。
乐浩不打二话,上去揪住他衣领提起来,攥了拳头朝他面门上招呼过去。他已憋了一路,此时用出全力,只一拳便打得陆飞鼻血扑出来,还不解恨,又是数拳下去。陆飞理亏,不敢还手,只得闷受,刹那间鼻青目肿。
周围的人一时间瞠目结舌,有医生护士过来劝阻,乐浩还不肯罢休,治疗室门外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候一个人扑上来抱住乐浩,大声嚷嚷,“浩浩你干嘛打人?”
是夜狄,乐浩给他困住手臂,恨恨“哼”一声,停下来喘粗气。
陆飞口角都在流血,狼狈不堪站在对面。夜狄看他半天,终於认出来,惊讶道,“咦,这不是陆飞嘛?你怎麽在这里?这两天珊罗一直在找你,你怎麽没有来医院?”又回头问乐浩,“浩浩,你为什麽打他?”
乐浩瞪他一眼,见他一副莫名其妙、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由怒向胆边生,沈声问,“谭夜狄,这人是你什麽人?”
夜狄有点困惑地说,“是陆飞啊,我妹妹珊罗的男朋友,你不是见过的麽?怎麽……你也忘记啦?”
乐浩冷笑,“那我是你什麽人?”
夜狄面色一红,模样有点忸怩。
乐浩怒目看著他,放开喉咙,扬声道,“我知道我是什麽人!我名义上是你哥给你聘的厨子!事实上还得当你情人!你们家还真是蛇鼠一窝,妹夫是杀人犯!你哥专司威胁强迫!一大家子仗著有钱有势欺压人!你想让我跟你上床是不是?做梦!你尽管让你哥再来威胁我,试试看!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僵在当地。
夜狄无措地望著他,完全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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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大家惊愕到哑然的时候,治疗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皱著眉道,“怎麽这麽吵?小声一点,扰得病人都不安稳!”又看看四周,问,“谁是病人弟弟?”
乐浩上前一步,“我!”
“你进去吧,病人叫你。”
乐浩紧张归紧张,还是镇定地问,“他怎麽样?没什麽事儿吧?”
医生点点头,“已经处理好了,缝了二十四针,幸好没有伤到神经。不过伤口挺长的,又比较深,流了不少血,所以人现在有点虚弱。让他在这边休息一下再回家。走之前护士会告诉你平时该注意的事项。”
乐浩面色这才和缓下来,连声向医生道谢,急忙推门进去。陆飞反应过来,也要往里冲,却被乐浩回头一记狠狠的目光阻住。医生正好也开口,“里面地方小,不要都挤进去。”
门关上了。
陆飞瞪著什麽也看不到的磨砂玻璃,面色难看。
周围人视线十分复杂,落在他与夜狄身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陆飞充耳不闻,呆呆在旁边坐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听到说闵泯没事儿,他才松一口气,可是心里却更是乱糟糟。明明是要去求闵泯原谅的,却又弄伤了他!陆飞沮丧地垂下头。
闵泯躺在治疗床上,闭著眼,面色十分苍白。乐浩看到他衣服上面一大片的血迹,和用纱布包裹著的整条右边小臂,心里一痛,抿紧唇走过去。闵泯半撑开眼皮看他,虚弱地笑一下,“……听著声音象是你……怎麽来了?……谁叫来的?”
“谭夜狄。”
闵泯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肯定是陆飞给他打的电话。”
闵泯迟滞一下,“……你刚在外面做什麽?”
乐浩冷冷道,“揍陆飞!”
闵泯沈默片刻,样子有些疲倦,轻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什麽不小心!”乐浩粗暴地反驳,“你现在胆子小的过马路都要一步三看,无缘无故会自己去用头撞玻璃?我用脚指头猜也知道是谁惹的事!”
闵泯不出声。
乐浩重重呼出一口粗气,在他旁边坐下来。
半晌,闵泯伸手去摸裤袋,虽然有麻药,还是扯痛了手臂,五官纠结成一团。乐浩急忙去扶住他手,问,“要什麽?”
“手机,拨第二个号,”闵泯勉强说,“告诉司机赶紧去接小伦,不要等我。”
乐浩帮他摸出手机,走到窗边去小声打电话。
回来的时候,闵泯已经又闭上眼睛,似乎筋疲力尽。乐浩坐在床边,呆呆看著他,心思杂乱。数年来他一直看著闵泯受伤害,看著妈妈受伤害,自己也受伤害。他们只是普通人家,求的是平淡的幸福,因此一味地容忍退让,以为惹不起躲得起。
是谁说人生而平等?乐浩真正发现做小人物的悲哀,伤害并不因他们隐忍逃避就会放过他们。即便现在,在他以为他与闵泯都可以逃脱旧日的梦魇开始新生活之际,不幸他被夜狄看中。若夜狄只是普通人,或者他们可以就此发展下去……可惜对方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乐浩做为小人物便得被对方玩弄於股掌间,对方要他走他不敢留,对方要他回来他也不敢不从!
若当初不回夜狄身边,自然不可能遇到陆飞。陆飞没了因头,闵泯又一向深居简出,两个人再碰面的机率自然小很多……可是很多事情由不得他选!
这一切皆因人家比他有力量。
乐浩深深觉得悲哀。
於此时此地,他平静地做出一个决定。他乐浩,一定要出人头地!不管用什麽法子,怎麽样艰苦,他要获得金钱与权势。
他要去获得,足以保护自己与亲人的力量!
……手被扯动一下,乐浩低头。闵泯正默默看他,视线相交之处,露出一丝安抚的笑,轻声说,“浩浩,别担心,我没事儿的。”
乐浩也回以一笑,“你快好起来,我就不担心。”
这时候,门上响起剥剥啄啄的敲门声,然後推开一道小缝,小伦的脸小心翼翼露出来。他转著滴滴溜溜的黑眼珠向里看,一眼见到闵泯,立刻扑进来,大概是经过了小护士的教导,很小声很小声地叫,“泯泯哥哥!”
裘正杰跟在他後面,顺手掩上门。
乐浩站起来招呼,“裘先生。”
正杰朝他点点头,说,“我们来接泯泯回家。”他止住作势欲起的闵泯,“先别动,再躺一下。”
闵泯唇角牵一牵,轻声说,“已经好多了。”
正杰没作声,到是小伦看著他身上的血迹,小脸皱成一团,很担心地开口,“泯泯哥哥,你受了伤吗?怎麽流了那麽多的血?疼不疼?”
闵泯微笑著答,“已经不太疼了。”
小伦嘟起小嘴,“那我们快回家吧,医院不好,我们不要待在这里。”
正杰拍他头一下,“再让哥哥休息一下才回家。”
闵泯就著乐浩的手起身,说,“好很多了,可以走了。”
“行吗?”乐浩与正杰一块儿问。
稍微有点眩晕,闵泯稳一稳身体,点头,“行的。”
乐浩与小伦一左一右扶他,小伦人小,只得像捧东西一样托著他一只手,闵泯笑起来,小声说,“我可以自己走啦,没事的。”没人理他。
见他们出来,等在外面的陆飞和夜狄同时站起来。闵泯偏过头,垂著眼皮,似乎没看到陆飞。夜狄向前走了一步,乐浩抬头,夜狄迟疑一下,开口问,“浩浩,你刚才说的话,是什麽意思?”
乐浩深深看他一眼,平静地说,“你去问他们吧。”
正杰走在最後,经过两人身边时,锐利的目光停在他们身上,片刻,才收回,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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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一起回裘家,闵泯一路上倦的连话都说不出,脸色愈加苍白。乐浩稍许帮他擦洗一下,换了衣服,立刻让他躺下去。
许久,闵泯轻轻吁口气。
乐浩终於忍不住问,“他去找你做什麽?”
闵泯沈默,闭著眼睛仿佛睡著的样子,过一刻,才轻声说,“他来请我原谅他,和他父母,说之前的事都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