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情如岭上云》作者:喵小追/西蓝花 文案 周江想起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肯定是他以前玩弄人太多,老天故意派了温文这个克星来治他。 总裁X总裁,攻受无差。主角无节操,私生活混乱。 内容标签:强强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俊杰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江,温文 作者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所有商业情节纯属虚构,请勿考究。 第一章:交锋 温文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书法。 大气磅礴的草书,笔锋厚重,挥洒间隐约有黄庭坚的影子。竖排二十八个字,写的是龚自珍的《杂诗》。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 办公室装修成loft风格,极近简约。类似木工工作台的巨大实木写字台,还有像是从《教父》里搬出来的真皮大班椅,乃是全部家具。 这个房间是亮堂的。东意集团写字楼顶层,左右是全景玻璃幕墙,由红砖饰面的墙体分开,那幅墨宝就挂在中央,正对着写字台和大班椅。深红的墙面衬着黑白分明的书法。 除了那幅墨宝以外,房间再无任何装饰品,也不需要更多的装饰。全景玻璃幕墙像巨大的水晶球,将整个城市囊括其中。极目远眺,天穹之下,市中心辐射出的波澜壮阔尽收眼底。在这日新月异、鲜活灵动的实景面前,任何矫揉造作的点缀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有进入办公室的人,第一眼总会看到那幅书法,然后便看到了温文。他们会分不清楚,究竟,这个男人是从诗中走出来的,或者,这首诗是因他而生。 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人不乏书法爱好者。因为其上并无任何表明其来历的提款印章,惊叹过后自然要打听个究竟。 何人手笔?何处拍得?价值几何? 温文莞尔一笑,「知己相赠,无价之宝。」 虽然没人信,但他说的乃是实话。这并非哪位名家手笔,而是周江送给他的。本来落了款,后来知道温文要挂在办公室里,装裱的时候给裁去了,以免好事之徒借题发挥。因此这幅书法落下了一个瑕疵,左右留白不均。 周江要重写一幅给他。温文拒绝了,他没那个文化层次,看不懂书法的好坏。他从字里行间能看出来的,只有周江当时不假思索挥毫而就的洒脱。重写的即使技术上再完美无缺,也不免落下雕琢的痕迹,失去了本真。 周江和温文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但是说来奇怪,他们的第一次交锋,却不是在生意场上。那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还没有这幅书法,没有这间办公室,温文也还不是诗里的他。 一切如梦幻泡影。 阴沉沉的天气,下着小雨。深秋粘腻缠绵的小雨。周江走出大厦,毛子打着伞,立刻迎上前,带领他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幻影。 这辆劳斯莱斯是周江的父亲在他接手总裁位置的时候送给他的。已经有些年头了,仍然保养得锃亮如新。天色擦黑,车前灯开着,光柱透过雨幕,将纷乱的雨丝照得透亮。 「周总,今晚没安排?」毛子探头探脑的问。 周江知道他心里有鬼,「你替我安排?」 本来晚上和国外的客户约好了,结果飞机延误,对方未能如期而至,开了个天窗。 毛子嘿嘿一笑,「是有这么个想法,就怕擅自做主,周总你不高兴,还没给人家回话呢。」 周江颇为好奇。毛子是他的专属司机,跟他多年,对他的品味脾气摸得透彻。能让毛子举棋不定,这事肯定不一般。 他滑进后座,「说来听听。」 毛子在司机位坐定,车平稳的启动了。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傍晚的闹市五光十色,像是融化的幻境。 「如意金融周总熟悉吗?」 周江点了支烟,「耳闻而已。」周氏企业四代经商,涉及能源、通讯、纺织,做的都是实业。他老子把位子传给他,去当甩手干部的时候说过,泡沫吹得再高,也是泡沫,一捅就破。他一直记在心里,对搞金融的其实蛮不屑。 毛子知道他的心思,但仍然难以掩饰脸上的兴高采烈,「我有个叫艾森的哥们在给如意金融的老总当秘书,那天他们老总请客,他把我叫去了,说是有惊喜。我一见他们老总,就想起周总你了,绝对符合你的审美观。」 周老头子对周江什么都放心,就是一点不满意,三十而立了还不成家。周江只说还想再玩几年,没说他玩的是男人。老头子高血压,经不起这刺激,他一直谨小慎微,周围知道他性取向的,也就毛子一个人。 周总一笑而过,「符合我审美观的人太多了。人家如意金融的老总也是有身份的人,勾搭起来太麻烦,风险高于回报,不如找个模特,用完即抛,安全省事。」 毛子急了,「话不是这么说,周总。我学问不高,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是那个人身上有种特别的韵味,跟他相比,你以前处过的那些模特就像是假的天叶。包装看不出区别,一点着真伪立辨。」 这形容还不够生动?周江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烟,来了兴趣,「说说那天的饭局。」 毛子讲得眉飞色舞,从头到脚事无巨细把这人赞美了一通。酒量气吞山河,酒品豪爽不羁,谈吐妙语连珠,胸襟大海星辰。 周江笑而不语,心想这未免是个神仙? 听到最后,总算抓住了症结。原来人家喝到痛快之处,说要给他们算命,每人指点了一支股票,毛子将信将疑入了市,竟连续五个涨停板。 还是个半仙呢。 「你今天到底是带我去相亲,还是拜财神?」 毛子大笑,「二者兼有。」他解释道,「其实是这么回事,艾森跟我说,他老大玩杠杆玩腻了,想投资实业,知道我在你手下当差,看能不能穿个针引个线,巴结一下市里企业界的龙头人物。」 周江摇摇头,「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何必拿美色诱惑我?」 毛子安静了片刻,语气突然认真起来,「周总,不管你说我狗仗人势也好,还是狐假虎威也罢,虽然人家把他捧得很高,说他是什么东方巴菲特,但在我心目中,作为一个商人,他跟你真不在一个档次。但是,单独论这个人,绝对值得结交。」 周江通过内后视镜冲他笑了一下,「行,今晚我听你调遣。不过可别让我失望。」 两个妖冶性感的女人替周江开门,吵杂的电子舞曲喷涌出来。周江在心里皱了一下眉头。 周家家教严格,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来夜总会这种场所。虽然,他玩的游戏更加疯狂,但他始终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曾经,他的情人骂他变态,因为周江一边听瓦格纳一边跟他玩性虐。 这里是VIP包房,镭射灯光穿过黑暗,四下迸溅。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扭动丰乳肥臀,像是盘丝洞的妖精。 周江看到了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的供货商,政府的某个官员,三线演员……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他们在舞池里摇头晃脑,不知所谓。 毛子给艾森打电话,打通了,没人接。周江一点也不奇怪,什么牌子手机的铃声盖得住这震耳欲聋的音乐? 「我自己转转。」周江叫毛子别打了。 他迈开步子,穿过舞池。人们认出他,表情如梦初醒的退开,向他点头示意。 周江的面前清出一条道路,在道路的尽头,有个男人半躺在沙发上。 周江始终想不起来,那天温文的头顶上到底有没有一盏射钉。周围那么的黑暗,唯独他沐浴在光环之中,像是黑天鹅绒上的大克拉裸钻,璀璨夺目。 周江几乎是被视线牵引着向前走。 即使坐着也能看出来,那个男人身材颀长,而且并不是弱不禁风的类型。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都是紧身的,周江怀疑他故意买小一号衣服。紧贴在身上的布料勾勒出他饱满的肌肉线条,他紧窄的蜂腰,甚至……胯间的尺寸。 一团火从小腹下升起来,周江低声骂了句脏话。他青少年时期才会这样不分场合地点对着人发情。 淡紫色的烟雾飘荡在男人周围,周江看不清他的面孔,只隐约捕捉到一个俊朗的侧脸。对方伸出手臂,接过别人递来的饮料。 在那瞬间,周江想到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的亚当。而他,想成为他的上帝。 周江坚定的走过去。 察觉有人在看他,男人转过头,冲着周江一笑。细长清晰的柳叶眉,温柔似水的杏眼,本来十分女性化的特征,长在他身上竟然意外的英气逼人。 他还没开口,他身边的人先嚷嚷起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周总大驾光临。快请坐、快请坐!」 那人理个平头,满脸堆笑像弥勒佛,周江回忆了一下,是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好像是姓秦的。他一个颔首,靠着「亚当」坐了下来,有意无意的碰到对方的膝盖。 给男人递酒的是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子,领口开得极低,露出深深的事业线,一看就是所谓的高级妓女。男人似乎对酒并不感兴趣,接过来就顺手搁在茶几上。眼睛始终没离开周江。 周江估计,对方已经知道他是周氏集团的总裁了,但是没人介绍也不好搭话。 秦老板心领神会,「温总,这是周总,周氏集团的第四代接班人,咱们A市商圈,他是公认的一把交椅。」 「幸会。」姓温的男子递出手臂,又是一笑,「我是如意金融的老板,温文。」 他就是如意金融的老板?毛子还真没看走眼。温文人长得好看,名字也起得好,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确实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复杂神秘,引人入胜。就像是一支走势极好的股票,让人情难自禁,一个猛子扎下去。 「幸会。」周江和他握了握手。刚碰到指尖,心里就像过电似的。 这是要套牢啊,周江自嘲。 寒暄了一阵子,温文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临走时,眼角的余光若有若无的在周江身上一转。 「失陪。」周江起身,跟着他走出去。 温文讲了一路电话。电话的那头似乎是个女人,发飙的女人。在温文糖衣炮弹的密集轰炸之下,终于被炸熄火了。温文挂断电话。 周江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他。温文轻车熟路的穿过侧门,走到附近的超市。周江看他买了瓶水,拧开盖子,感觉时机成熟了,靠近他身边。 「你口渴,里面有东西喝。」周江斜倚在柜台上,目光难以离开温文喝水时轻微跳动的喉结。 温文用手背擦干嘴角的水渍,一声轻笑,「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迷魂汤?我是喜欢新鲜刺激,但有个底线,绝对不沾毒。」 周江想到被他顺手搁在茶几上的鸡尾酒。原来看似随意的一个动作,背后意味深长。周江能够理解他。夜总会这种场所,哪个不是表面光鲜靓丽,暗地里一屁股烂账。他会记住秦老板,就是因为前年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年轻干部在这里染上了冰毒,现在还在所里蹲着,公职也被开除了。虽然不一定是夜总会内部干的,但这种事情,身为老板总会听到一些风声。 周江可能是大脑发热,居然对他说教起来,「你要天天跟他们混,被拖下水迟早的事。」 温文秀气的眉头一挑,突然掩面而笑,那么娘娘腔的动作,他做起来居然只让人觉得可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那我听周总的,回头是岸。」他沉吟片刻,「不过,周总,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怕丢脸,我是农村出身,白手起家,虽然在城里打拼了十几年,但充其量也就是个暴发户,跟你们不在一个层次。像你这样的儒商,我就是有心高攀,人家也不一定瞧得起。」 他拍马屁的工夫已是出神入化,周江四两拨千斤,「你对所有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这么推心置腹吗?」 温文但笑不语,买了包金砂2,「边走边说吧,老站在这妨碍人家做生意。」 街上湿漉漉的,道旁树、太阳棚、建筑物伸出来的屋檐,到处都在滴水,也不知道雨停没停。 温文拆开软包装,抽出一支递给周江,用Zippo替他点火。周江的口粮是黄金叶,苏烟他第一次抽。烟雾升腾起来,甜滑柔顺的焦糖味,很好入喉,像是纯牛奶。 他看着温文自己点燃一支,「你玩金融,还敢抽苏烟?」苏谐音输,甚不吉利。 温文大笑,「我打牌都抽,照样自摸清一色。」 好狂的口气,「我听说,你有兴趣投资实业?」 长睫毛下覆盖的眸子蓦地亮了一下,温文点点头,「也不知道是谁给我兴了个外号,东方巴菲特,真是让我汗颜。我总觉得,每次在国外很好的东西,一冠上东方二字,就山寨得不行。而且我也确实是个山寨货。人家巴菲特炒股的心得能写出书来,要我就三个字。」 周江兴趣盎然,「方便透露吗?我也学习学习。」 温文竖起手指,「偏、财、运。」不多不少,正好三个字。 周江觉得,他说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不过即使他是信口胡诌的,也信口胡诌得让人舒服,「那你有没有意向,具体想投资哪方面?」 温文想了想,「最好是新兴的产业,我不喜欢走别人的老路。」 「你应该不会一开始就来找我吧?」周江敢肯定,他既然放出风声,已经有不少人找他谈过了。 温文的笑容带了点狡黠,「我虽然是个初中文凭,但也不傻。」闻着肉味就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忽然一阵风,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来。温文穿着短袖,被冷风一扫,不由得抱紧了双臂。周江与他近在咫尺,冲动之下,差点把他揽进怀里。 温文看着他停在空中的胳膊,不明所以。周江笑了笑,将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掩饰过去,「快走,小心感冒。」 地下停车场,毛子背靠幻影,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周江和温文并肩走来,眼神在他们之间晃了一圈,嘴边浮起古怪的笑容。 周江还不清楚他在想象什么?他故意走到毛子近处,叫住温文,让他听个详细,打消他龌龊的念头,「温文,我估计能源这块可能有对你胃口的项目。这样吧,我先替你留意一下,有好消息再通知你。」 周江向毛子伸出手臂,毛子默契的递上名片夹,他抽了一张给温文,「这有我私人联系方式。你什么时候牌瘾上来了,通知我,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自摸的。」 他一语双关,讲了个黄色笑话,温文轻笑,低头看了眼名片。周江的名片是请瑞士厂家定制的,黑色磨砂金属,简简单单的刻着中英文名和联系电话,没有公司,没有头衔。这种名片不是见人就递的,拿在手里分量十足。 周江,温文在心里过了一遍,抬起头,「行啊,江哥,那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温文说话带着轻微的刮擦音,性感撩人。一声哥,叫得周江骨头都酥了,呆在那半天没缓过神。 毛子捅了捅他,「人都走了。」 周江看着大奔停在温文面前,他钻进后座。司机方向盘一打,车身调转过来,尾灯闪了两闪,驶出停车场。 「江哥?」毛子鹦鹉学舌,「发展挺快?」 周江把他摁进驾驶位,「你小子可把我坑惨了。」他有种预感,这个头一开,他和温文注定要纠缠不清。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觉得沉寂已久的心里像是有一千只鸟儿在扑腾。鸟儿叽叽喳喳,唱得是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二章:计划 可能和家教有关,周江有一点轻微的洁癖。他每天来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整理写字桌。虽然他有一个部门的助理,但这件事情不能假他人之手。哪些文件有用,哪些没有,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做生意和搞科研有异曲同工之处,有的时候都需要借助灵感。灵感可遇而不可求。人们只能专心做事,然后等待。它可能是苹果,可能是蒸汽,可能是梦里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周江清理桌面的时候,被灵感临幸了。 桌上有本铜版纸封面的企划书,厚厚一本,图文并茂,数据翔实。是昨天东意集团的项目总经理留下的。对方不请自来,他当时不在,秘书接了就放在桌上。 看到封面上的蓝天白云小小风车,周江霎时间想起温文。 他们就那次见了一面,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温文没联系他,他也没联系温文。周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想起自己(大概是没有),他倒是时常想起温文。 在夜深人静之时,周江想着温文,自渎。他想象温文脱光衣服,四肢伸展,躺在真丝床单上的样子。周江会把手插进他的头发,抓紧他的发丝,柔软、轻盈、略带茶色的发丝,拉扯,让他的身体弯成美好的弓形,像是警戒中的眼镜蛇,然后从后面进入他。 那想象令周江血液沸腾。 「假的天叶。」 毛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现在周江回味他以前交过的那些情人,简直生涩无趣。 他本来立刻就要联系温文。但是,事情还没有眉目,把人家叫来说些什么呢?就算温文在他面前姿态放得再低,堂堂如意金融总裁的身份还是摆在那,远不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主。 周江通知秘书,取消了今天的所有行程,改去东意。等到中午,他给政府部门的几个朋友通了电话。现场勘察加上证人证言,心里有了个大概。 人有奋斗目标的时候办事效率就是高。 回到办公室,他走之前交代财务部门做的评估报告已经呈上来了。A4纸通过打印机,脱胎换骨,还热乎着。他读了一遍,看到那个漂亮的数字,不禁曲指轻弹纸面。 还等什么呢? 周江把毛子叫上来,「你给你那哥们联系一下,请他老总过来。」 到底是温文疏忽了,还是他疏忽了,为什么他没留温文的电话? 毛子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好,什么时候?」 「现在。」 「太唐突了吧?」 「时不我待,机不可失。」 基不可失?毛子又想多了。 温文还真现身了。 周江的办公室是地道的中式风格,当中一整面屏风,将会客区与写字台隔开。温文耍了点小狡猾,没通报秘书,顺着敞开的门悄无声息溜达了进来。 屏风两旁是博古架。中间陈列着青花瓶、石屏、西洋钟,喻意终生平安。剩下的,都是微型盆景。小叶罗汉松、文竹、细叶冬青……姿态虬曲,古意盎然。虽然一眼望去,没有金玉古董之类的贵重藏品,但仔细留意,就可以看出,花器和盆景中点缀的装饰都是价值不菲。 这样子,透露出来的不仅是过滤了铜臭的贵气,更是几代人积淀下来的从容典雅。 温文进来,周江其实知道。屏风那层绸子经阳光一照,几乎是半透明的,透出他朦朦胧胧的身影。屏风上精工刺绣着大朵大朵的青龙卧墨池,花红叶绿,与温文的身影叠加在一起,仿佛一张他置身于牡丹丛中柔焦的照片。 周江从来没觉得这座屏风有这么好看。他看饱了才转出来。 温文笑着,「江哥。」 时隔月余,听起来依然荡气回肠。 「怎么样?」周江示意了一下他的博古架。他看见温文站在那瞅了好半天,以为他相中什么玩意了,准备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他。 温文表情为难,「这一格一格的,让我想起大盘,不过格子里的数字要是一直这样绿意盎然,那我得去天台排号了。」 炒股的人看世界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周江摇头一笑,请他入座。 办公室大部分沿用了老头子的布置,只有一点改变。会客区原本是一组硬木太师椅,周江嫌不舒服,换成了真皮沙发,天花板装了一盏吊扇灯。中西相撞,竟然擦出了满意的火花,有种新式复古的味道。 周江亲自给温文沏茶。温文也不客气,叉开双腿,大咧咧的坐在那等他伺候。 「我什么都没说,就叫你来,你没什么想法吧?」 温文看着他有条不紊的摆弄茶具,「当然有想法啊。」 周江顿了一下,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 温文忽然笑开,「我想,我要发财了。」 语文老师说,这种写作手法叫先抑后扬。 奇香蒸腾,碧螺春新鲜出炉。周江递了一杯给他,「先喝茶。」 温文贴在唇边吹了吹,不品不尝,一口饮尽。周氏集团总裁亲手所沏的特一级的新茶,就这样囫囵下肚。 这人怎么喝什么都带着拼酒的劲?周江回忆起他自己说的,他就是个暴发户,心想我可得好好把这块蒙尘的美玉擦拭擦拭。 温文搁下杯子,靠进沙发里,等。 周江徐徐开口,「上次你不是说想投资新兴产业吗?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皮包,本来想捡的,后来一想,答应了你,不能食言,还是让给你捡吧。」 温文眼中滑过一丝精明,「说具体点?」 周江把材料递给他。 在温文翻阅的时候,周江仔细的观察他,揣摩他的心思。 人的大脑分为几个层次,最底层是蜥蜴脑,不受理性控制,感情用事。在它的指挥下,人们会不经意的流露出反映内心情绪的细微表情和动作,无法掩饰,无法修改。一个成功的商人必须要练就读懂蜥蜴脑的本事。 温文不是一个好读的人。他的小动作很多,一会儿咬指甲,一会儿抖腿的,脸上却像法官似的,毫无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温文看完最后一页,短叹口气。周江猜他会问一些问题,审批的事,并网的事。 结果温文把他的猜测全盘推翻。 温文说,「江哥,我们刚认识,你就豪礼相赠,太客气了吧?」 他笑意柔柔,周江心里却是一惊,猜不准他到底是无知胆大呢,抑或真的把自己看透了。 周江觉得还是提醒他一下比较好,免得他摔跟头,「我跟你说,你别觉得我大方,这是块硬骨头。海上风力发电现在需要特批,你知不知道?到时候,能源局、海洋局、环保局…跑死你。还有并网的事,麻烦一桩接一桩。」 温文不以为意,「赚钱哪有不麻烦的?清洁能源是大势所趋,先把帆扯满,政策的东风一起,还怕跑不快?江哥你放心,跟官员打交道,我有经验,关键就要死皮赖脸。你天天去缠他,也不争也不吵,缠得他不耐烦,还不就给你批了。我说话有点直,你别见怪。」 重重困难经他一说,突然迎刃而解。周江推敲,好像是这么回事,首肯,「话糙理不糙。」 谈完正事。突然有一瞬间的冷场。温文挪动脚步,似乎想起身告别。周江的视线追随他的动作,心里一阵牵动,很舍不得他走,表面上仍然淡定自若,抬腕看了眼时间。 谢天谢地,到饭点了。 周江站起来,「六点了,一起吃个便饭吧?」 温文稍感意外,跟着他起身,「我来安排。」 周江走到他跟前,把他掏电话的手按下去,「总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哥。」 温文还想推辞,他板起脸,「别告诉我,你逮着谁都叫哥。」 周江也是刚刚想到的。以这小子的个性,真说不定! 想到他对别的男人也是这么含情脉脉的笑,还哥来哥去的,周江妒火中烧。反应过来,大叫不好。没得醋吃,自己设立个假想敌吃醋,脑袋坏掉了? 温文的笑容带了点腼腆,声音忽然低下去,蛊惑一般,「以后就你一个。」 周江从来觉得,清澈和深邃是反义词,但温文此时的眼睛告诉他,他错了。 第三章:谜团 周江带温文去了他的老窝子。出发之前,他特地征求过温文的意见。 「你觉得怀石料理怎么样?」 温文嫌他太装,「你就说日料吧。」 周江不跟他一般见识,「怎么样?」 温文神色一凛,「我祖上跟鬼子有仇。」 他每次开玩笑都煞有介事,周江以为他故技重施,「炎黄子孙都有。」 温文下一句却出乎他意料,「我大舅爷抗战牺牲了。」 其实周江也不是真的喜欢怀石料理。只是那里贵宾包房的环境对他胃口。私密性绝佳,适合干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来的事情,或者,单纯的喝酒谈心。 可惜。温文大概是那种享受一大桌人插科打诨的类型。 「那改地方吧。」 温文心里就像是有把游标卡尺,专门用来度量别人的情绪,对方语气里细若游丝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耳朵。虽然周江态度谦恭,但始终是名门大少,没点傲骨是不可能的。温文今天得了别人天大个人情,一顿饭都不遂主人意也太说不过去了。况且,还是对方请客。 敌进我退,温文粲然笑道,「何必?正好让小日本给我下跪道歉。」 周江悬在拨号键上的手指这才落下去。 真是很奇怪。今天明明晴了一整天,晚上又下起了雨。天幕乌黑,秋雨萧萧瑟瑟,缠绵入骨。 天气是凉了。照理说,温文今天应该是从办公室直接过来的,但居然穿着粗针毛衫,腿上还是牛仔裤。他这样子,像什么,也不像是个工作日的老总。在员工面前什么形象?周江想批评他不过,看在他露在外面的锁骨的份上,算了。 温文却还有脸提,「江哥,我们去的地方是不是很正式?我要不要换身衣服?」 周江前半句是反话,「你这样挺好的。那里的老板手腕灵活,不会跟客人计较这些。」反正是私人包房,就算裸奔又怎么了? 他们共乘一轿。一方面,艾森不知道路,再说,下班高峰期,又下着雨,还是给交通减轻点压力吧。 一路上,毛子总忍不住通过内后视镜偷窥后座的情况。他分明看到,周总和温总凑在一起点烟,脸都快贴到一起了,竟什么也没发生。不过当然,要发生什么也不会当着他的面。 这间餐厅,或者说会馆,距离市中心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到。闹中取静的一片园林建筑。 小路偏僻处,一座金柱大门。屋檐不知是故意布置,或是许久未曾清理,葳蕤的长青植物自瓦当垂下,有几分自然与人文交融的味道。朱漆大门上四枚鎏金门簪,雕的是春樱夏荷秋菊冬梅。一边一盏灯笼,在雨中洒下飘摇黯淡的影子。 没有霓虹灯,没有招牌,也没有迎宾小姐,不知道内幕的人还以为是什么历史保护建筑。 看这阵势,温文心里咯噔一下。像这样的高级会馆,外表越低调,内里越奢华,一顿饭吃掉小十万都可能,还不包括别的服务。 便饭?温文不动声色打量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周江缓缓的吞云吐雾,脸上波澜不惊。 门上似乎装了感应系统,周江的车子一开过去就向内洞开。驶入大门,车子像是掉进了黑洞,周围无声、无光,就两旁漂浮着几点航标灯似的鬼火。 等眼睛适应,温文才看清,他们行驶在柏油路上,道旁植物葱茏如盖,将整条道路包裹成一条密闭的回廊。鬼火是引路的石灯笼。 在这里,闹市深山原来只有一墙之隔。温文调侃,「江哥,你知道这里让我想起什么?」 周江不知道。 温文笑了,「《聊斋》。」 他总是让人意料不到。不过,雨天的夜晚走这条道,还真有点森然。 周江自告奋勇,「有狐狸精,我帮你挡驾。」 温文摇头,「狐狸精斗不过我。我是怕,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周江不记得《聊斋》里是否有这样的典故,答不上话,嗯了一声。他听到日字就想歪了。 谈笑间,道路已经走到尽头。 说是包间,其实是一整座和式别墅。两位和服女子打着油纸伞,已在风雨中恭候多时。 周江请温文先走,自己紧随其后。 温文身姿挺拔,女人为了给他遮雨,手臂几乎举过头顶。温文看不过去,不由分说,接过伞柄。 周江在后面看得好笑。才说跟小日本有仇,翻过脸就替倭人打伞了。 沿着回廊是枯石庭院。铺地的白色碎石与黑岩相映,在淋漓的雨中,像是一幅宁静致远的水墨画。树木、池塘、惊鹿……布置随意,但冥冥中又有种自然天成的协调感。 和服女子将他们带到敞开的和室前,悄然而退。和室内的照明柔和暧昧,四周都是拉窗和隔扇。陈设极为简单,矮桌、蒲团,凹阁里孤零零一幅字画,底下的花瓶里插着两只重瓣白菊。 庭院里种的也都是枫树。深秋的红叶触目惊心,湿漉漉的在风中摇曳,像是不灭之火。 温文欣赏了片刻,心里的烦恼也像红叶凋零,被一阵风卷走了。 「这里没那么多规矩,随意就行。」周江招呼他坐下。 温文察觉到一丝不寻常,「就我们俩?」大大小小商务宴请他参加的多了,没有这样的。不过具体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周江说,「你想叫谁,我让毛青去接。」毛青是毛子的大名,周江跟他处惯了,叫得比较随意,怕温文不知道,才以全名相称。 说得好听,又是以退为进。今天周江做东,他都没发表意见,温文怎么好意思自作主张,那不成敲竹杠了? 他一摆手,「我那帮狐朋狗友,吃喝嫖赌抽可以,闲情逸致欠奉。」 周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点菜吧,时间不早了。」 伴着惊鹿敲石之声,和服女子迈着小碎步,款款而来,跪坐在矮桌边,呈上托盘。 托盘里只有一枝红叶,和纸叠成细段,在枝上打了个好看的结。温文是看不懂了。 「菜单。」周江解释。 女人叫郁子小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温文开始还以为是同胞,熟了才知道是如假包换的大和抚子。郁子小姐告诉他,这里的灵感来自于《源氏物语》的四季馆,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秋之町。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展开和纸,烫金纸面上是手写的零碎诗句。什么「深山红叶美,夜锦复如何。」「一枝秋白菊,水里卧横斜。」……应该是菜名,就是让人搞不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有效果图。温文递给周江,「客随主便,我不挑食。」 周江接了放在一旁,「那就先把酒定好。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开瓶香槟,菜叫他们去配。」 「好。」 周江跟郁子小姐耳语。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食髓知味的一笑。郁子小姐眼光扫过温文,垂下眼睛,倒退着出去了。 温文敢肯定,酒里有鬼。 这顿饭吃的大开眼界。原来这里虽然主打怀石料理,但为了贴合国人口味,融入了中式和西式风味。每道菜都烹饪得细致入微。食材选择考究,都是当季时新,搭配讲究药食同源,不一味求贵。摆盘精雕细琢,每样菜都像是艺术品,令人不忍下箸,绝对当得起那诗情画意的名字。 酒的来头温文说不出。他对洋酒本来就不了解。他每次喝洋酒,都是土豪喝法,干邑兑红茶,一口一杯。再狠点,把红茶换雪碧,来个深水炸弹,不销魂他负责。 周江上次目击到他和那些人在一起,就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两人碰杯,周江看他那架势就要先干为敬,叫住了他,「听说你海量,这桌上就两个人,你今天想放倒谁?」 温文想想也对,抱歉的笑笑,抿了一口。香槟才几度,要喝到醉,难道像吃大排档喝啤酒,成箱放在这,对着瓶子抽? 周江循循善诱,「这酒成熟的时候,你还没有降世,应该好好品尝一下,向时光致敬。」 温文为难了,「江哥,葡萄酒的那些专业术语我一窍不通,你恐怕要对牛弹琴了。」 周江不以为然,「需要用上专业术语的,那叫评估。人类对味道是最敏感的,耐心品味,自然会勾起些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同,你也不一定要说给我听。」 温文在他的话语中感到渊渟岳峙的宁静。廊外是红叶和雨。雨天有种特别的味道,冷凉、清爽,似乎能够让一切都沉淀下来。 今天的菜以海鲜为主,白肉的甜鲜凸显出香槟馥郁的花果芬芳。温文品尝到柑橘的味道。那确实让他想起了点什么。老家的后院里有棵朱砂橘,很老了,少说两百年是有的。他小时候常在树下玩。听说,这树已经成仙了。 温文抿嘴一笑,目光凝聚在虚空之中。周江看了,知道他的教学方法是成功的。 周江也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他笑了一会才察觉到这一点,忽然警醒。从办公室到这里的情景在他脑海里倒带重播,他猛然觉得糟糕至极。 周江觉得,他恐怕对温文动了真情。 宁静的时刻被振动声打断。是温文的手机,在矮桌上颤抖。 他瞥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切断了。 周江现在知道温文为什么总是笑容烂漫。因为他的薄唇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冷硬且不近人情,像出鞘的宝剑,令人望而生畏。 没两秒,手机又振动起来。周江窥视,是个陌生号码。 温文摁下挂断,表情更加烦乱。 第三次,周江说,「你接吧,别误了事。」 温文苦笑着将头发拨向脑后,「江哥,你说,为什么女人结了婚就变了呢?」他拎起手机散出了门,留下周江在那冻结成冰。 结婚? 他结婚了? 温文刚走。周江就推桌而起,准备撂挑子走人。他堂堂的周氏当家,一堆人排着队跪舔,在他这,还莫名其妙的成男小三了。能忍? 他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走了一步,冲动就下去了。周江长吁口气,重新坐下来,总结教训。 第一,错不在温文。从前至今,他们之间就是纯粹的商务往来。温文没有承诺他什么,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第二,当然,错也不在他。 错的人是…… 周江打通电话,凛冽如刀,「毛子,我不想动手,你自我了断。温文是个直的,已婚。」 毛青吓住了,文字在嘴里磕磕绊绊,终于成型,「不可能!圈子里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温夫人,连艾森,他身边人都不知道!」 私底下,温文的同性倾向简直是公开的秘密。虽然女人们对他趋之若鹜,但他统统守之以礼。艾森还说了,他招秘书的时候,岗位要求明明白白的写着仅限男性。想想看,有哪个直男愿意请一个男的当秘书?天天在面前晃的,看着就不顺眼。况且,他还偶尔做出女性化的举动。 毛子的陈述不无道理。 「那他就是骗婚。」说出这两个字,周江心中一团乱麻。虽然,他自己迟早有一天也是要结婚的,但是他下定决心,在结婚之前,会跟那女人摊牌。他很清楚对方一旦闹起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所以他才想尽力的拖延这一时刻。 毛子安抚他,「周总,你先别急着定性,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你们骗婚也是为了在公开场合隐瞒性取向吧?那他干嘛不把他老婆牵出来溜达,昭告天下?藏着掖着跟没结婚有什么区别?」 这也有道理。 周江各种方面都想不通。 这下好,温文成了彻头彻尾的谜了,连性向都是谜。 ======= 先打个预防针吧,攻受无差。主角没节操,私生活混乱。 本人对做生意一窍不通,都是胡编乱造的,请勿考究。 第四章:转折 打完电话回来,温文察觉到气氛有异。 自然,堂堂周氏集团的总裁,大价钱请他吃「便饭」,他倒好,当人家是件衣服,一晾半小时。温文自己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菜还停在他走时的那一道。 温文坐下,刚要俯首认错,周江开口了,「没事吧,弟妹好像挺着急?要不,今天就这么散了吧。」他眉眼低垂,视线落在温文的左手上,他的无名指缺少一枚戒指。不过,内地人,不戴婚戒的多。 温文嗤之以鼻,心里带着火气,慢腾腾的开口,「我把她副卡停了,她当然急。」笑起来,还带着点勉强,「我们喝我们的,刚好手机没电了,让她吵。」 闹离婚?周江立刻想到。心里竟违反他意志的雀跃起来。理智很快提醒他不要想太美。 「这是什么情趣?」 温文自嘲的一笑,「这情趣叫做崩盘。」 崩盘这个毛骨悚然的词居然能够听起来如此美妙。周江心里的麻雀从理智手中挣脱了,温文真要离婚。 他口中说着违心的话,「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就听我一句,能救市的还是救市,不要轻易割肉。」 温文的笑容染上些许顽皮,「割肉的是她。我做财产公证了。」 周江继续表里不一,「对小孩不好。」 听到小孩两个字,温文动作僵硬,脸上倏然被阴翳笼罩。 踩到雷了,周江想。一下觉得人家后宫起火,他在这幸灾乐祸,实在不厚道。 温文一口气将杯中剩下的酒饮尽,「小孩掉了。」 院子里,惊鹿突然响起。 温文下意识的转头,就那样举着空杯子,盯着纷纷红叶被雨打落。 「是我保护不周。她跟我的时候,我和前妻还没断干净,她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后来事情摆平了,她身体一直不见起色,我又忙,照顾不到,就送她回娘家调养了。上个月,我们见面那天晚上,她偷偷回来查我的岗。」 温文说到这,戛然而止,留下令人遐想的余韵。 听他讲话,周江感觉在坐过山车。前妻?小三?出轨?年度大戏? 「你在圈里也算名人了,我怎么都没听说你情史这么丰富。」 温文想了一下,「我找的都是普通人,办的也简单,就两边亲戚一起吃了个饭,朋友一个都没通知。工作是工作,私生活是私生活,我不想搅在一起,处理不好那个关系。」 周江暗自叹了口气,他还真错怪毛子了,温文这人是个奇葩,日子过得像间谍一样。 温文说完,心里也纳闷。这香槟真邪门。他跟周江才第二次见面,竟然掏心掏肺,不外扬的家丑都统统抖了出来。他重振旗鼓,「对不起,江哥,你拳拳盛意带我这个乡巴佬出来感受文化氛围的熏陶,我尽在这里扫兴。咱们不说这个了吧。」 「好。」周江知道他起疑了。 一瓶香槟很快消磨干净。温文说,周江带他感受了一番高雅的情调,作为回报,他也要带周江体验一下低俗趣味。 周江心里雪亮,什么低俗趣味,还不是想把他放倒。这些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没醉,那就是没喝好。 温文低俗得与众不同。一二三。一瓶二锅头,两瓶劲酒,三瓶红牛。合起来刚好一扎。入喉根本没酒味,一滑就下肚了,有点勾兑芝华士的意思。 雨越下越大,夜里越来越冷。郁子小姐搬出日式火锅,安排了歌舞伎表演助兴。剧目是《伊势物语》,讲的是日本平安时代著名的花花公子在原业平的故事。女角是年轻男演员反串的,服饰华美,艳丽虚幻。温文喜欢新奇事物,看得目不转睛。 一顿晚餐硬生生吃成了宵夜。 两人越喝越痛快,一人干了一扎。十二点,酒劲开始上头,周江终于领教到这深水炸弹的厉害。看温文,就脸色绯红,眼睛水亮,还是意气风发。 海量,确实海量。 周江想今天干脆在这里留宿算了,「有没有兴趣泡温泉?」 温文眼睛一眯,「泡完温泉你是不是又要说,干脆在这留宿吧。」 那瞬间周江觉得被看穿了,「你想回去睡客厅?」 温文考虑了片刻,「算了,好意我心领了,下次再吧。出来的时候跟艾森说的吃个便饭,人还等着,这一晃都十二点了,叫他自己走,不是耍猴吗?待下不能这样。」 周江寻思,不管他这话是不是出自真心,他都值得让人给他卖命。 艾森在后座上睡了一觉,温文酒气冲天的回来了。他明天一定要写个报告,让温文请个专职司机。他是秘书!秘书! 艾森打起精神开车,「便饭吃成饭局了?」通常情况就是这样,你叫个陪客,他叫个陪客,人越吃越多,战线越拉越长。 温文闭目养神,「没有,就我跟他。」 两个人也能磨叽这么久,当是好几十年的交情啊。艾森没敢说,却听温文喃喃,「小艾,我有点虚他。」 艾森跟了温文一年,在他心目中,温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回忆了一下,「不是吧,温总,我觉得周总人挺好的啊。富四代了,一点架子都没有,真的是风光霁月,雍容大气。」 看这形容词用的,大学生拍马屁就是有水平。 「他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但我总觉得,他另有所图。自己盘里的肥肉不要,夹给我。这要换了别人,恐怕还不敢下筷子。」 艾森经他一点,哈哈大笑,「温总,别是人家看上你了吧?」他老板性取向有点不明朗。开始来上班的时候,他还总怕遭到办公室骚扰。 温文掀开眼帘,眼睛清澈得无辜,「看上我什么?」 「你啊,」艾森强调,「就是看上你了呗。」 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我的酒喝进你肚子里了,瞎说八道。」 温文重新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周江看自己的眼神,像是雄狮卧在草原上,静静的观察觅食中的羚羊。微醺之中,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经过上次一役,周江基本肯定,温文的同性倾向只是表面,他的内心是笔直的。还好,这个误会解开得早,周江得以及时撤资,那些沉没资本,就当是拜了他这个兄弟吧。 温文初中毕业背井离乡出来闯码头,年纪轻轻就能扯起今天的摊子,除了非凡的手腕,过人的胆识,运气也是要因。周江喜欢和运气好的人交朋友。他有预感,将来这颗棋子肯定会派上用场。 这么想,周江的心随着冬天的来临渐渐冷却。他重新做回对自己的一切都大权在握的周氏掌门。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年关将至,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场会议。不少外地员工已经请假回家。大厦里洋溢着喜庆跃动的气息。人力资源部在报告明年的招聘计划,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周江一瞄,是个陌生号码。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是温文。上次,大概是喝多了,他又忘记留人家电话了。但是温文是知道他的号码的。 如果真的是他怎么办?周江盯着闪烁的屏幕,犹豫了两秒钟。察觉到自己竟然在退缩,他觉得可笑至极。温文还能吃了他不成? 「休息五分钟。」周江打断发言人,离开下属的瞩目,走到露台上。 今天是个美好、晴朗的日子。天空蔚蓝高远,薄云漂浮在顶端,令人无法企及。 这间小会议室和周江的办公室位于同层。露台布置成空中花园,围绕外墙间植冬青和杜鹃。冬青已经结果了。一团团小小的红色浆果,因为无人采摘,干枯在绿叶之间。 从这里放眼望去,繁华的街道沉浸在灿烂的阳光之中,远处建筑的玻璃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周江接通电话。 「江哥。」 他没猜错,真是温文。 周江风平浪静的心在听到那个声音时仍然有片刻的悸动,他短暂的摒住呼吸。 「私事还是公事?」周江问。冬天的空气干燥冷冽,随着说话,他的口中呼出一团白汽,被风吹散。 「公私参半。」电话那头传来浅笑,「江哥,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本来应该亲自上门拜访。只是最近实在抽不开身。什么表示都没有,又怕你多心,以为我过河拆桥。想来想去,还是给你打个电话,说声新年快乐。礼数不周我自己也知道,等忙过了一定负荆请罪。」 原来他还惦记着。 其实他们公司之间也没有实质上的商业合作,拜年这种事,让行政寄张贺卡来就行了。如此推测,温文此举,还是私大于公吧。 周江突然一阵释然,心情也风卷云舒,「最近的金融市场,闭着眼睛都赚钱,有什么好忙的?」 「与大盘无关。」温文卖了个关子,「开年你就知道了。」 周江隔着电波都能望见他神神秘秘的笑。片刻的沉默,周江注意到他那边杂音呼啸,「你在哪里,这么吵?」 「长江口,我在甲板上。」 周江明白了,他是去一线考察了。 「那里还有信号?」 温文大笑,「江哥,明知故问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一段的信号塔工程是周氏集团承包的。 气氛轻松起来,周江说,「派个经理去就得了,值得御驾亲征。」 周江是美帆游艇俱乐部的会员,对附近的水域还是比较熟悉的。今天东北风5到6级,其实不太适合出航。 「还不是想来看看我以后的战场。」温文语气带了些感叹的意味,「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是长江边长大的,但是我老家的长江,九曲回肠,一衣带水。冬天的江水是绿盈盈的,平滑如镜。而这里的江面,放眼望去,浩瀚无边。恢宏的天幕是蓝的,江水也是湛蓝的,波澜壮阔,看得人踌躇满志。」 他一席话,仿佛鱼钩,勾住周江的心跨越地平线,顺着蜿蜒的母亲河走了一遭,最后飞到他身边去了。他们比肩站在甲板上,风吹乱他们的头发,浪花在他们脚下澎湃。 沮丧的是,他的躯壳仍然定在露台上。 周江脱口而出,「你在船上小心点,别出师未捷身先死。」刚说完,觉得不妥,太不吉利。 温文不以为意,「安全第一,我知道。江哥,我初一过来给你拜年,你看怎么样?」 这是唱哪出,周江不懂了。温文一个围城之内的人,过年就算不去女方家里,也该带着媳妇回老家跟亲戚团聚。大年初一,怎么也轮不到给他拜年。 想问,可是人家的家务事,他凭什么关心?再说他已经决定和温文划清界限了。 「不方便?」温文看他许久没说话。 周江嗯了一声,「不好意思,我爸妈移居洛杉矶了,我过年在那边。」 「哦……」 温文的声音略带失望,周江鬼使神差的心软了,一改口风,「这样吧,我初五回来,咱们就约在上次那个地方,你看行吗?」 这下轮到温文沉默了。 一会儿,他恢复了轻快,「没问题,老地方了嘛。」 会议继续进行,周江手指轻叩桌面。这个新年突然变得不同寻常。 第五章:重会 家几乎是每个人最重要的地方,但却不是人人都喜欢。有的人痛恨,有的人恐惧,有的人引以为耻,有的人爱恨交织。 周江大概属于最后。 他的性萌芽是在初中。父亲对他的教育方法是俭以养德,周江和平民百姓一样,读的是公立学校。当别的男生开始谈论nǎi.子,他不安的发现他的性幻想对象是他们班的数学老师。 他已经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了。只记得是个清朗瘦高的男子,走路带风。讲课风趣幽默,深入浅出,艰深的命题被他从内部瓦解,像炖烂的牛肉,嚼都不用。周江当了三年科代表,就为每次考试之后,坐在他身边,帮他批卷子。 周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他读了些心理学,发现症结可能出在父亲身上。 周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小时候,周江不知道父亲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可能在他面前,男人就从来没笑过,至今如此。 书法、围棋、钢琴……都是艰涩的科目,哪个小孩喜欢?周江一路绿灯,全扛过去了。百依百顺,只为一句肯定。但周父每次都习惯性的忽略他的努力,只是客观的指出,他还有哪里没做到位。 后来大了些,跟周父出入生意场,发现父亲对外也是会笑的,并且笑得春风满面,未饮已醉。 周江想他追逐的,大概是那缺失的笑容。 温文的出现恰好填满了整片拼图。 本来,如果周江没起这心思,一切都还无所谓。一旦拿起,就不是那么容易放下了。不过,他是个知道是非轻重的人,既然得不到,退而求其次,交个朋友罢了。 没想到,初五温文比他积极。 周江本来已经比预定时间提前了,想来事先做好安排。结果接引人二话不说,直接把他领到冬之町。 正月黄昏来得早,血红的夕阳垂在檐角,世界满目暖光。这边庭院里围绕池塘栽了几株古梅,正值盛花期,确实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外廊,温文枕在郁子小姐膝头,双手交叠,置于丹田,表情惬意,像是睡熟了。听见脚步声,眼睛未睁,嘴角先翘了起来。 周江知道他是假寐,「早上就来了,怎么不通知我?」 周家两老过年本是要回来,周江怕他们和国内的亲戚形成联合统一战线,对他下达通牒,安排这相亲那相亲的,所以先发制人,深入敌营。 他下面还有个妹妹,叫周倩兮,比他小十六岁,周父中年得女,宠爱得很,一刻不离身边。周倩兮却只听周江的话。 周江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在洛杉矶,就他们一小家。两老是一伙,他们两兄妹是一伙,势均力敌,相互制衡,他的耳根能清静些。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周父听说他要来,也不阻止,暗渡陈仓,把周倩兮遣送回国了,别墅里接连五天派对,主客是东海远洋集团董事长的千金,章龄。 大家闺秀,进退有度,不愧是周父相中的儿媳,可惜是个女的。在美国的时候,周江觉得他的时差就从来没倒过来,总是晕头转向。铩羽而归,看到温文闲适恬淡的样子,适才觉得轻松,烦恼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温文终于睁开眼睛,仍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就这样躺着,仰望着他,目光顽劣,「我跟YOKO桑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没你的事。」 哈,短短一天,拽起日语来了。 「怎么不进去,着凉了呢?」 温文就穿了一件衬衣,外罩夹克,帅是帅,看着都冷。 要风度不要温度? 温文举起烧酒瓶晃了晃,「今天让你一回合。」 搞了半天他馋酒,已经喝上了。 周江扬长避短,「大过年的,以和为贵,你别找茬。」 「我的错。」温文赔笑,一骨碌坐起来,「现在开席?」 「好。」一下飞机就赶过来,周江确实饿了。 郁子小姐去传菜,温文突然想起什么,「对了,YOKO桑,你刚才说我的名字用日语怎么念?」 郁子看看他,又看看周江,婉约的低眉,「HIKARU GENJI。」 她告退了。 周江不懂日语,但混久了,能听明白几个单词。HIKARU GENJI,那是光源氏。 温文不知道被摆了一道,还在煞有介事的练习。周江看着暗自好笑。希望他以后别和日本人做生意,不然自我介绍就让人笑掉大牙。 想来,温文还确实有几分光源氏的意思,那他,未必是头中将? 乱七八糟。 今天的酒是温文选的。上次那瓶香槟,他回去叫人查了一下,是76年的酩悦,喝一瓶少一瓶。是不是这里供应的,他问郁子,郁子不肯说。不肯说,等于说那是周江的私藏,贵宾专供。价格倒是其次,主要是一片情谊。温文竟然稀里糊涂欠下这么大笔人情,还跟人家一二三,丢脸。这次怎么说也要请回来,但他又不懂洋酒,才来了个大早,请教郁子小姐,希望把事情做团圆。 00年的拉菲上来,周江就知道温文是动了心思的,眼睛望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温文笑问,「师父,弟子的表现您老还满意吧?」 周江陪他发疯,「孺子可教。」 周江说以和为贵,这顿饭就真的以和为贵。一瓶红酒见底就散席了,没给他来什么一二三、四五六。看着时间尚早,他还有点意犹未尽。 餐具撤走,温文突然征求他的意见,「先点根烟,散散步,再去泡温泉吧?」 什么意思?周江愣了,胸中疑云骤起。 温文的笑容看不出什么端倪,他点点头,「好。」 周江那天肯定是喝多了才会提温泉的事。没错,他是想看温文的裸体。但是他怕他把持不住,对着人家举旗子,最后连兄弟都做不成。但是答都答应了,还兴反悔? 考验定力的时刻到了。 入池前先洗澡,周江鼓起勇气进去,拉开门,呆看温文遛鸟。几个月没见,温文似乎瘦了。一个瘦白条站在热气里,有点中性之美,但是腿间的尺寸绝对可观。周江心神荡漾,忍痛把浴巾扔给他,「围着。」 不然他要犯罪。 温文摸摸脖子,不好意思的笑。他这人放荡不羁爱自由,就喜欢裸着。周江是世家子弟,即使在澡堂,也要讲规矩,看来他是伤害人家的眼睛了,赶紧围上。 本来郁子小姐安排了美女帮忙擦背,被温文屏退了。摩擦生火了怎么办? 他说,「江哥,咱们兄弟之间,理应互相帮忙。」 周江这个头点的不容易,深感任重道远。 温文满背触目惊心的紫色圆疤,拔火罐留下的,周江看得不忍,「你湿气有点重啊。」 温文淡淡的哦了一声,「在海上呆久了,是这样的,过几天就消了。」他那天本来只打算考察完长江口就回去,但是想到家里的烂摊子,没心情了。干脆随波逐流漂进东海,钓鱼,看日出日落,昨天才沾地,现在脚下感觉还踩在波涛上,起伏跌宕。 周江心里的疑虑又冒出来。 说不定人家小两口玩渡情,他提醒自己,按了下去。 擦完换边。温文给毛巾涂上肥皂,揉出泡沫。揉着揉着,肥皂太调皮了,脱手而出,飞出去老远。 周江摒住呼吸,正襟危坐。这是在暗示什么吗?他想多了? 温文愣了愣,掩面而笑,「意外、意外。」反正泡沫已经足够了,就懒得捡了,留下肥皂在湿漉漉的地上融化。 温文是老手,很会服侍人,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毛巾擦在身上,周江只觉得阵阵酥麻通过背脊直透心窝,三魂没了七魄。他闭上眼睛,浑身舒泰,迷蒙中感觉温文穿过蒸腾的热气向他靠近,侧着头跟他说话,「江哥,我给你抓下背吧,很舒服的。」 温文最喜欢别人给他抓背,以己度人,看周江总是严阵以待的样子,想让他放松放松。 周江惊觉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温文的十指已经动工,从肩至腰,划拉下来。 那叫一个灭顶之灾。 周江眼前白光阵阵。快感像炸鞭炮,噼里啪啦四处开花。温文还准备来第二下,他低吼一声,站直了。 始作俑者满头问号,「是不是我下手太重?」 「没有,我方便一下。」周江本着仅剩的理智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背对温文,走进洗手间。 他不能转身。他腰缠浴巾,从背后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前面,早已撑起了帐篷。 拉上门,全身都还是麻的。周江也是风月老手,玩了这么多年,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背也是敏感带。他只能悲哀的猜想,大概对于温文,他全身都是敏感带。 周江灭完火,温文已经泡上了。周江在他身边滑入泉池。 四季馆别的百无禁忌,温泉里抽烟却是不允许。温文嫌嘴里淡出鸟,点了棒棒糖,或含、或舔、或吮,舌头在齿缝间隐现,表情无知的诱惑。 周江看着,想象他给自己口.jiāo的样子,欲望有些死灰复燃,还好,池水是乳白色的,浮着雾气,给他打掩护。温文见他盯着自己,以为他也想吃,从浮筒里取了递给他。 两个七尺男儿并肩在温泉里吃棒棒糖。 温文蓦地开口,「我把东意收购了。」 周江吃惊,收起心猿意马,「温文,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给你介绍了个投资项目,不是叫你去收摊子。」 温文咂咂嘴,「江哥,你有所不知。我去东意谈判的时候发现,他们管理层勾心斗角,四分五裂,把钱交给一群白眼狼我真不放心。但是我确实对风电感兴趣。刚好年底收益不错,有点闲钱,就弄个董事长玩玩。」 难怪他在电话里神神秘秘的。 周江真是欣赏他的胆大妄为,「忙完了吗?」 温文点头,却有些拿捏不定的感觉。 周江察觉他心里有事,「项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温文顺了顺头发,「能源局变天了,你应该知道。」 海上风电属于特批项目,能不能通过,自由裁量权很大,各个关节都要照顾到。年底能源局进行了人员调动,新官上任三把火,风向变了,自然要重新来过。 提起这事,周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能源局他比较熟,听到风声,赶紧把手里的项目都提交审了,却没想起给温文通气。 他怪自己疏忽,「你我之间,不用客气,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温文不知他这话的深浅,大手一挥,「这点儿戏,值得你出马?好事多磨嘛,98年我都过来了。再说,我刚入这行,什么都不懂,还是要全程跟进心里才踏实,就当累积经验吧。」 周江开始以为他信不过自己,有些不快,后来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凡事要切身经历过才有体会,拄拐杖虽然轻松,放掉拐杖不会走路也不行。 「出发点是好,不过,你也别太逞强了。」 「放心,我有分寸。」温文笑眯眯的,把棒棒糖塞进板牙之间,咔嚓,咬下一大块。 第六章:把柄 周江对着镜子,整理浴袍前襟。 「泡完温泉,你该不会又要说,在这留宿吧。」报了一箭之仇。 「小气鬼。」温文站在他身边,低头笑笑,「回答呢?」他反正是不乐意回去。时值严冬,他的夫妻关系也在寒流中瑟瑟发抖,他不喜欢吵架,干脆冷战吧。去营业厅把女人的号码屏蔽了。现在回去,找抽?躲在这里是逃避现实。 周倩兮住在姨妈家,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周江回去,也是对着偌大的别墅形单影只。 「随你。」 和室里只点着盏豆大的落地灯,暗而暖。卧室之间本有隔扇,温文说地形不利于开卧谈会,叫人撤了。周江怎能不想多? 二人联席而卧。 温文对着张拍立得照片,看得笑呵呵的。周江抢过来。 是个邋遢汉子和郁子的合照。邋遢汉子搂着郁子的肩膀,比胜利手势,光天化日强占民女的feel。周江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个邋遢汉子是温文。 照片上,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像杰克·伦敦的海狼,要不是那双笑得发亮的眼睛,周江真不敢认了。原来,他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是这副德行。周江很喜欢,不动声色的塞在枕头下,「没收了。」 「你要这个干嘛?」温文早上过来,颓废得郁子小姐皱眉,赶紧叫人给他收拾干净。他自己还可惜,拍了张照片留念。周江倒好,给抢走了。 周江借口都找好了,「先抓住你的把柄,免得你以后出卖我。」 温文不屑,「这算什么?我小时候还穿过裙子,涂过口红。」 周江心动,「有照片吗?」他小时候应该可爱得像唱诗班的男童。 「八几年的事,哪来的照片。」温文陷入回忆,「我也就是好玩,被我妈发现,扒我一层皮。」 周江不同情他,「只扒了一层?」 就这样,温文也不动怒,声音轻飘飘,「亲妈,心疼我。」 周江看他雾蒙蒙的眼神,真是勾人到了极致,憋不住了,「温文,我说句不该说的,你别介意。你有没有发现,你有时候行为举止很阴柔。」 温文不以为意,「那就对了,我是我妈和我舅奶奶带大的。我倒想刚阳,没榜样啊。」上学的时候,别人老叫他娘娘腔,他是出来混之后才渐渐把一些习惯性动作拗过来,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总有忘形之时。 单亲家庭。周江不说话了。 温文看穿了他突然的沉默,「江哥,我这个人比较随性,你在我面前不必绷着,想问什么就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江不知他是拍马还是讲真,「在我面前揭家底,你放心?」 温文又开始吹了,「我别的不行,看人还可以,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那天,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这是一支绩优股,值得长期持有,我要马上建仓。」 「让你当庄家都可以。」周江想说,在喉头转了一圈,变成,「那你呢?」 温文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应对如流,「我还没上市。」 才说好的知不无言,言无不尽,首个问题就开溜了。周江觉得自己像头毛驴,眼巴巴的就想吃口胡萝卜。结果他往前走一步,胡萝卜也往前走一步,怎么也吃不到嘴里。这就叫被吊着。 夜晚风急,吹得竹帘刷拉拉作响。院子里,梅花遇寒香气越盛。阵阵冷香随风潜入,沁人心脾。到了就寝的点,有人来上窗户,被温文赶走了。 「梅花一年才香几天,关在外面,暴殄天物。来了就要尽兴,感冒就感冒了。」 郁子小姐是酒店管理专业人士,当然不会让客户感冒,地暖调高了两度。 周江忽然觉得,他骨子里其实是雅致的。 温文在船上就没睡过安稳觉,倒在枕头上,闭眼就着。周江其实也倦得不行,但心里有事,无法成眠,听着身边呼吸渐渐均匀,转过身。 微微光亮自竹帘透进来。诱惑就躺在咫尺之遥。 温文的正脸英俊,但他的侧脸是完美无缺。 额头、眉骨、鼻梁、唇、下巴、喉结……勾勒出连绵的山景线,大自然最得意的作品。周江的手指想在山间漫游。 他想象,他的指腹顺着额头平缓的坡度缓步而上,在眉骨的顶端仰望秀丽挺拔的鼻峰,山脊细窄,他得小心别摔下去。鼻尖,嗯,那儿是个陡坡,但人中会接住他。他终于来到嘴唇,在那里流连忘返。经过刚毅的下巴,这段旅途要结束了。他会恋恋不舍的停留在喉结上。 或许,用舌尖反向旅行。 周江看着看着就被催眠了。有梅花沉冷的幽香作伴,这一觉睡得特别舒坦。他梦到《霸王别姬》,梦里,一切的伤害误会从未发生,段小楼和程蝶衣永远的唱下去。 只是那程蝶衣,怎么长得像温文呢? 周江是被鸟吵醒的。是真的鸟,不是人体器官。 鸟在院子里叽叽喳喳。 天光大亮,他看了眼表,十点了。身边的褥子是空的,温文不知去向。他坐起来,思绪还沉浸在梦里,恍如隔世。 未必,温文真的走进梦里,去演程蝶衣了? 想法新颖,就是不切实际。周江摇头而笑。 突然,院子里鼓乐声起。有三味线、筝、筱笛、尺八、太鼓……整个和风乐队,音质虚幻悠远,弹的却是京戏热闹喧嚣的调子,对比感强烈,有种撞色的韵味。 周江整整浴衣,揭帘而出。 阳光下是梅树,梅树下是池塘,池塘上是红漆拱桥,拱桥上分明是他梦里的程蝶衣。 周江五雷轰顶,本来没有高血压,差点血压高。 温文凤冠霞帔,青衣装扮,看他走出来,冲他抿嘴而笑,打了个亮相动作,和着伴奏,有板有眼的开腔。 唱的却是《One night in Beijing》里的那段百转千回的京腔。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 ,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他唱功平平,但真情流露,似乎他多年以来便在苦苦守望归人。周江听得荡气回肠,真想如歌中所记,捧他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尾音杳然离去。温文指做兰花,贴于脸颊,眼帘缓缓打开,回眸之间,波光潋滟。 那是个勾魂的眼神。 周江大脑现在是《红楼梦》第五回,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难怪,温文说狐狸精斗不过他。他自己就是个狐狸精。 不,狐狸精的骚、媚,是明着的。温文应该是蛇精。悄无声息的潜入,冷不防出击,瞬间要人命。周江突然想起来,他属虎,温文比他小三岁,还真属蛇。他是被这条蛇卡住脖子了。 定了许久,温文说,「快拍,手酸。」他都笑僵了。 周江回过神,发现郁子小姐不知何时站在身边,手中托盘上分明是富士拍立得。 周江拍了张。照片很快洗出来。 温文甩着胳膊,大摇大摆过来。 「江哥,我就会这一段,唱的不好,多多包涵。」 周江不接话,「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我送个把柄给你抓。」温文开玩笑似的说,从他手里抽出照片,翻来覆去看,快爱上女装的自己了。 那天,他看歌舞伎表演,对年轻男子反串女角印象深刻。昨晚无意中提起小时候的事,就想重温旧梦,顺便吓吓周江。 周江拿回照片。这得弄个保险柜锁好,免得法海看到,把这条蛇给收了。 「戏服哪来的?」 温文和郁子小姐默契的对望,「做服务行业的,客户开口要星星,他们就有办法通天。」 周江指指他俩,「一个主谋,一个从犯。」扬起照片,「犯罪证据。」 他确实有张警察脸。 温文笑笑,「江哥,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呀,就是太正经八百了。」 说完,不理周江,换衣服去。脚步还没落定,听见背后传来冷哼,「你想看我不正经的样子,以后有的是机会——温小姐。」 袜子是绸的,踩在木地板上滑溜溜。温文突然没站稳,向后滑倒。周江单手绅士的扶住他背心,脸上笑容得体。 温文大大方方站稳了脚,扬起眉头,凛然不可侵犯,「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扬长而去。 周江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 那句台词照搬到他心里去了。 周江和情人,从来只做,不爱。身体契合就多做几次,不契合就一拍两散。这次虽然没有搞上,但温文的奇思妙想太多,让周江应接不暇。跟他在一起,周江有种情窦初开的感觉。他想起个词,心理高潮。大概,这就是心理高潮。 第七章:无愁地 温文签单的时候,周江有点不痛快了。 他瞥了眼明细,total后面分明有个乘以0.88。也不是说他稀罕个八八折,但好歹,这是他的老窝子。两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打折,怎么温文来了两次就例外呢? 「新春活动?」他问。 郁子鞠躬,「源氏公子活动。」 哼,长得好看还真能当饭吃。周江看了眼温文,发现自己也情愿给他当长期饭票,可惜人家自己就是饭票。 温文放下笔,「说什么?」 周江掏出车钥匙,看温文还站在原地,停下来。 温文耸耸肩膀,「江哥你先走吧,Yoko桑给我安排了车,我等等。」艾森请了探亲假,十五过了才回。温文昨天想着要喝酒,就没开车。留宿是一时兴起。 周江把他逮过来,「有个哥在这,还麻烦外人?」 温文笑笑,没说什么,回头向郁子挥了挥手,跟他出去了。 周江是自己开车来的。毛青孩子刚满月,难得休息,应该让他和家人多待几天。 温文系上安全带,「周总亲自给我开车,待遇好高。」 周江对答如流,「给董事长开车,应该的。」他发动引擎。 车子穿过宁静幽暗的林荫大道,穿过金柱大门,回到了凡尘俗世。 温文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初六,叹了口气。 「不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吗?这分明是山中一日,世上一天。」 因为没日啊,周江惆怅,嘴里说的是,「你到哪?」 「你走你的,在主干道把我放下就行了。」温文和周江玩是玩熟了,把人家当司机使唤毕竟不妥。 周江心里想的是,他曾说不想公事私事搅在一起。他想逼温文这个间谍现行。 「过年不好坐车。」 「我坐地铁,我家离二号线近。」 周江哦了声,「地铁三千多万,我这车才几个钱,不怪温董嫌弃。」 话已至此,温文却之不恭。 今天是多云天气,早上出了点太阳,现在进去了,街上灰冷。 温文想着要回家,提心吊胆的高兴不起来。他走了整整半个月,也不知道陶若怎么样。虽然他把她副卡停了,但陶若另外还有张卡,温文交代财务每个月给她打两万块零花,饿死倒不至于。 只是,陶若性子烈。上次他们吵架——应该说陶若单方面的骂他,他劝了几句,收效甚微,就走了。在公司将就了两天,回去发现陶若倒在地上,身边都是空酒瓶。因为这,在医院躺了个把星期。 他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问题。陶若总是对他很不放心。大概是因为,他们接触的时候,温文是已婚人士。 其实,温文开始对她没别的想法。温文常去健身,她是前台。有次看见值班经理教训她,温文出面解围,后来就熟了。 陶若从内地来A市打工,瘦瘦弱弱的小女生,肩膀不盈一握,笑起来总带着生涩怯懦,像桃花,经不起风雨。温文忆及往事,动了恻隐之心,生活上时常帮衬。 结果,前妻梁玉琳竟然花他的钱,请私家侦探调查他。温文一点不知情,一来二去,善举成了罪证,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梁玉琳把照片往桌上一摊,怎么办吧? 温文不同意离婚,在老家丢不起这个人,梁玉琳坚持要离,要分财产。谈判破裂,闹上法庭。温文遵纪守法,还成了被告。他气不过,冲动之下干脆把罪证坐实了。现在想想,悔不当初。陶若怀上小孩,大概是那个时候。 后来不晓得梁玉琳是心软了,还是顾念旧情,撤诉了,想跟温文私了。陶若肚子里的孩子七周,温文不能不负这个责,想着反正跟她也没造人,就把离婚协议签了。梁玉琳拿了大笔钱,消失在茫茫人海,温文至今不知道她在哪个旮旯里。 带球入场,婚礼自然办的仓促。陶若本来体虚,几经折腾,小产了,出院后性情就变了。 情史——温文想起周江的形容,没有情,怎能叫情史? 他至今没觉得生命里非谁不可。不想离婚,纯属面子问题,他怎么说也是个男人。只是,这熊市他真是不想玩,也玩不转了。 周江通过内后视镜观察温文。路上他只言片语也无,点着烟,望着窗外,脸上阴晴不定。 周江确定了,温文一旦不笑,就显得淡然、冷漠,拒人千里之外,像极父亲遥远疏离的神情。 显然,温文的家庭危机还没摆平。周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路面上。 其实他很想用什么方法来让温文开心,但是根本问题没解决,别的都是治标不治本。清官难断家务事,浑水他坚决不趟,这是原则问题。 沉默中,到地方了。温文住在临街的公寓楼,年份比较早。周江略感意外,他手下这么大的摊子,居然住鸽子笼。不过,他这个人不太讲究门面,座驾也不过是E系奔驰而已,就像他说的,像个暴发户。 温文掐灭烟蒂,淡笑,「谢谢。」 周江点头,「有事联系。」 温文钻出车门,抬起手臂,似乎准备挥别,中途却突然扶在车门上,「江哥……」 听他拖泥带水的口气,周江神知要坏事。 果然,温文笑得像个温柔的陷阱,「江哥,来都来了,要不,上去坐坐,介绍弟妹给你认识?」 周江还不清楚他心里的弯弯拐拐,「怎么,要我给你打掩护?」 温文被拆穿了,竟也坦然,「是当挡箭牌。」 他确在外面睡觉了,可他没睡谁啊,正大光明,怎么能叫打掩护?温文是这么打算的。一个人上去,等待他的肯定是枪林弹雨。带个朋友,陶若就算耍脾气,总要等客人走了再说。借缓冲期,温文把事情解释清楚,经济不就软着陆了吗? 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周江举手投降。回过神,已在电梯里。 可怕,还是被拖下水了。 温文住顶楼。敲敲,没人响应,自己掏钥匙开门。 门洞开,两人就呆了。 贼?台风? 进门是敞亮客厅。白惨惨的阳光从侧面的落地推拉门照进来,照着地上一片狼藉。 电器、装饰品、灯具……全碎成渣滓,混合起来,看不出彼此原形。地上没有能下脚的地方。窗帘、沙发之类的纺织品剪得稀烂。芦荟摔下花几,躺在泥土里,奄奄一息。 反正,软装这块全军覆没就是。 整片雪白的墙壁,覆盖着文字。暗红、肮脏、恶毒、不堪入目,像扭曲的蠕虫。周江心里清明,嘴上不好说什么,装不存在。 温文突然急了,冲到墙边,用手试下。还好,是油漆,不是他想象的。他大概松口气。 窗户都关着,陶若不在家。温文赶紧给她娘家去了个电话,丈母娘接的,说陶若在桌上,背景稀里哗啦打得火热。温文说那算了,不打扰她创收。 确定了船位,温文心里踏实多了。回到客厅,看周江站在门口。 两人越过废墟对视,温文竟然觉得好笑。 周江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来,「这是我近几年看过最壮烈的灾难片。」 温文笑叹,「江哥,真对不起,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叫你上来了。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咱们兄弟之间,丢脸就丢脸,无所谓了。」 温文不明白,陶若怎么连书都撕了,小偷进来都不翻书柜。 周江嘴上弟妹、弟妹叫的亲热,精神上是情敌,见面要分外眼红,没见着,更好。他平时接触的都是名媛淑女,哪见过泼妇发飙?看温文一表人才,想就算是普通人,也得有章龄的气质才般配。结果如此,很不屑,觉得自己的水准都被拉低了,「你不是会看人吗,就这眼光?」 墙上那脏话,他都羞于启齿。 外人只看表面,温文看到的,却是陶若对他的怨气,「江哥,这也不能怪她。我是成也红颜,败也红颜。小时候看我妈还有舅奶奶受了太多苦,那个时候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她们过好日子。可能是这个原因,我对身边的女人太宠了,有求必应,就像植物,只施肥不修剪,疯长得变了形,反而毁了她们。最后自己也受不了,当断不能,只有躲着。突然天上地下,换了谁也难以接受。」 理论分析挺透彻,实践一塌糊涂,周江说,「知错不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温文自嘲而笑,「没办法,女人一掉泪我心里慌。」 周江想到自己,无言以对。若是温文在他面前洒金豆,他未必就把持得住。 温文掏出手机,给家政打电话。周江制止了,「还想叫人来,干脆办个展览?」 两人买桶乳胶漆,把墙刷了。周江身披围裙手举滚筒,温文站在旁边给他点烟,他真找到了当哥的感觉,就做弟弟的太不省心。 「我看你,要不再谋个地方吧。」 反正今天是别想睡在这儿了。 「你是说买二套房?」温文也想过。他这套房子买的早,那时还在创业期,就想离公司近点,别的都没考虑。现在看来,这里物业管理松散,环境又压抑,海阔天空,好去处多的是,何必拘泥于此?他本看了几个别墅区,打算等孩子降世就搬家,岂料人算不如天算。 「江哥,那你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帮我参谋参谋,你的眼光,我绝对相信。」 他知道周江住牡丹馆,是周家公馆,二十世纪初的老建筑,风格中西合璧,是繁华闹市中沉淀下来的文化瑰宝。檐墙间今昔交错,奢华背后是厚重的历史底蕴,就像陈年佳酿,口感浓郁,层次丰富,值得令人细细品味。 在这种房子里长大的人,定具有独到的眼光。 周江说,「你小子比鬼还精。」现在地产行情正值上升期,他私人也炒炒楼盘,属于天机不可泄露。 事是他挑起来的,看看温文腼腆的笑,知道什么叫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我还真想起个地方,本来想下手的,你十万火急,就割爱了。你要是有兴趣,我们现在就走。」那地方没人引荐连门都进不去,明天初七了,开年忙,估计顾不上温文。 温文为难了,「又从你嘴里抢肉吃?」 周江摆手,「我没打算出资,你别客气。新建别墅里,那地方算有点腔调,但比起我家,还差个档次,我买来也是投资,真的要住,配你这种新贵比较合适。」 这话听着别扭,「江哥,你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 周江拨通号码,「先说好,我推荐的,不许不买,买了不许卖。」 嘿,还附加霸王条款。 周江带温文去的地方位于A市寸土寸金的地段,交通便捷,闹中取静。每席别墅占地以亩计算,配备开阔的私家花园和下沉式庭院。建筑主体风格以欧式为主,极尽华贵,犹如宫殿。一房一景,都是独家设计,各有千秋。室内房间功能齐全,有主客厅、正餐厅、家庭室、图书室、影院、健身房、恒温泳池……主卧内分设男女主人进入式衣帽间和豪华浴室。 房源本来稀少,开盘半年,大部分席位已经售出。剩下的两席,是因为规定,只能出售给国人。 经纪人带他们参观。 开阔平整的草地,中央由长形喷水池分开,水池尽头,坐落着富丽堂皇的里维埃拉式建筑。 听说,这里身家不过亿,问也免问。 温文发笑,「江哥,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周江是知道他底细的,「温董,哭穷哭到我面前来了?你又不玩奢侈品,穿着店货,抽点小烟,一年开销能有几个零?户头上人民币都发酵了吧?我替你晒晒,你要懂得感激。」 温文打趣,「还不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勤俭持家。」 周江不跟他扯些有的没有,「这是身份的象征,你跟我结交,证明还是想入名流的圈子,买张门票应该的。」 温文点头。 剩下的两席,一有会议室,一有阳光房。温文出乎周江意料,选了后者。 预定交付期在十二月底,现在还没开始装修,房子空荡荡,只充满了一种无形之物,希望。 圆形拱顶下,温文旋转脚跟,转圈。周江站在门口看着他。阳光从四面八方斜照进来,汇聚在他身上。他回过头,笑容比阳光柔暖,「江哥,谢谢你给我找了一处快乐无愁地。以后,这里就像我的心,能进来的,都是一辈子的交情。」 就冲这句话,周江差点掏腰包了。 太可怕。 第八章:启航 喜欢某人,眼里再容不下别人,叫情有独钟。 与温文因缘际会,周江找的情人身上总有部分像他的翻板,只是临摹之作,岂有真迹传神?云雨之际,周江闭上眼睛,想象他抱的不是别人,是他的源氏公子。 喜欢某人,听到和他有关的事情耳朵会变长,叫爱屋及乌。 从前周江不觉得温文是号人物,现在才发现,茶余饭后总能捕捉到他的传闻。 传闻里,他雷厉风行,手腕狠辣。赶走了东意几大股东,与如意金融并组,上来就召开董事会进行人事调动,任命自己总裁,部门负责人被砍得七七八八,行政、人事一锅端,就技术员单兵未动。 周江是从被砍的李经理口中听说的。 李经理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在饭局上逮住他,「周总,听说您跟温董认识,能不能帮我打声招呼,让我留在东意?」 周江装疯卖傻,「我们也就点头之交。武当是武当,少林是少林,内务事我不好插手,你还是自己找温董谈合适。」 下了桌,周江给温文打电话,调侃他,说他不学巴菲特,学斯大林了。 温文解释。他花了两周,胸前别个实习生牌子,在各部门卧底。行政、人事全是股东安插的爪牙,就为互相添堵,工作被几个上面没人的苦命大学生分摊了,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薪水也开得少,留不住人才,只有技术部门是清净地。 自留田,怎容得下杂草?刷刷刷,小镰刀挥舞起来。 末了,突然失了把握,问周江,「江哥,工商管理我是门外汉,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请你这个剑桥高材生多多提点。」 周江觉得摧枯拉朽痛快是痛快,就怕开罪人,生意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你都先斩后奏了,我怎么提点?把关系处理好,小心树敌。」 温文乐了,在电话里跟他拍胸脯,「这你放心,我别的不行,搞关系在行。」 周江一忍再忍没忍住,「你别给我到处认哥啊。」 温文这条蛇,滑手得很,轻言软语特别真挚,「哥也分很多种,你是亲哥。」 周江挂断电话,心里还在飘然。 这话听得舒服,要是多个后鼻音,那就舒服上天了。 九月份,A市的长江大桥动工。这是个大项目,横跨江面十余公里。想想看,湛蓝无际的长江口,一线白虹贯通彼岸,岂不是《圣经》里摩西分海的壮举。 接连几天下雨,空气湿润,气温转凉,今天却是个晴好的日子。阳光不温不火,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带着树叶的清香,让人想懒懒的融入风里。 今天,还是个特别的日子。周江的生日。 去年他过整生。亲戚、朋友、业界名流把牡丹馆塞得满满当当,彻夜笙歌。他周旋于各类人之间,觉得这不是在给他庆生,而是场公开表演,他的角色是周氏企业当家。不过人情往来,就是这么回事,权当加夜班了。 今年是个散生,没必要大规模操办。他想给自己放个假,就在小范围内,过得清闲一点,放松一点,最重要的是创新一点。 毛子说,「周总,你想有新意,那你应该联系温总,他是会玩的。」 周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电话还没拨出去,太上皇圣旨到。周父在越洋电话里隔空部署,章龄毕业回国,叫他去机场接驾。 章龄家在本市,遍地亲朋,叫他去接驾,其中阴谋,昭然若揭。日子选在今天,也绝非巧合。 公司体系文件,总裁岗位职责附加项分明写了,「完成由董事长授权自理的其他重要事项」,他还能抗旨不成?乖乖去吧。 章龄踏着细高跟,自出站口款款而来。十几个小时飞机,妆容未花,发型未乱,摇曳的长裙上褶子都没有。那种气质就好像,地上本没有红毯,她走过就有了。 周江佩服这样的女人,就像周母。周父对发妻一往情深,连找儿媳也要照着模子找。 周江想如果自己是异性恋,可能早已被她收入囊中。 周江和章龄站在车身旁。毛子忙着把章龄的行李塞入后备箱,时不时偷眼瞧他们,目光落在自己老板身上,带着怜悯。他暗地里一直操心,万一周江结婚了,在床上雄风不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耻笑? 章龄说,「周大哥,本来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但伯父执意如此,我实在拗不过他,百忙之中让你为难了吧?」 周江倍感亲切,想到周倩兮,希望那个疯丫头将来长大了也能有如此风度,「客气,我在英国还学了几分骑士精神。」 章龄笑了,「没想到,你看起来严肃,接触起来还挺有幽默感的。」她从包里掏出礼盒,「听伯父说今天你过生日,仓促之中准备了件小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黑匣子外表低调,打开来,一闪一闪放光芒,是块百达翡丽的铂金表。白表盘,黑腕带,简约大方,和周江雍容的气质契合到家。 仓促?小礼物?哼哼。 奢侈品中,周江独爱表。看来周父这个军师不仅告诉了章龄他的生日,还授意了不少其他的事情。 收下了,就没有退还之理。周江当即换上,表示尊重,「谢谢。」 路上,他陪章龄坐在后座。章龄讲了些留学见闻,周江静静的听着,时不时表示两句。幻影直接开进别墅区,到章府门前。 来了,又不是送报纸,扔下就走,出于礼节自然要进去寒暄几句。 两人站在门廊的阴凉处。 章龄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休息会,吃个便饭再走吧。我爸妈不在家,随意就行。」又转向毛青,「我行李多,毛师傅搬上搬下的也辛苦了,一起进去坐坐。」 体贴他的女人周江见多了,但连毛青都照顾到的,还真没几个。其实,专职司机和老总,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通常有点像古代的宦官和皇帝,地位不高,关系微妙。又是桥梁,又是舵手,危机时刻还是挡箭牌,因为贴身伺候,难免接触到一些猫腻,必须要是推心置腹的人才信得过。章龄这招,属于曲线救国。 毛青刚把最后的行李交给佣人,受宠若惊,不敢擅自答应,望着周江。 此举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步步为营,是准备把他套牢啊。 周江正犹豫,电话铃响。 看到来电显示,乐了。温文似乎跟他心有灵犀,周江没打过去,他却打来了,还是来救场的。 周江请章龄稍等,走到旁边,「说。」 电话里,温文鬼鬼祟祟,「你猜。」 门廊下种了些紫藤,花期已过,只有绿油油的叶子,周江经过,下意识的扯了片树叶,放在指尖把玩,「猜中有奖?」 温文说,「你想要什么奖?」 「当然是三陪,陪吃、陪喝……陪玩。」周江差点说陪睡了。 温文从容道,「江哥,你是君子,舍命相陪都行。」 嘶…… 目标就是动力。周江拿叶子扫过嘴唇,有了主意,「你项目中标了吧?」 那边温文想的是,我有这么好猜? 他沉默了片刻,「我们吃饭的时候聊。」 挂断电话,章龄还在原地守望,周江心却已经飞了。毛青听出弦外之音,挺身而出,「章大小姐,周总中午有个重要的饭局,您看是不是改天再……?」 章龄是知进退的,「周大哥,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了,我还要倒时差,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解放了,周江和毛青并肩走向座驾。 毛子邀功,「周总,我这招见基行事怎么样?」他把基字拖得长长的。 周江又想亲他又想拍死他,「事办得不错,废话太多。」 毛子嘿嘿的笑。 不知温文脑子里又起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约周江在美帆码头见面,说借游艇一用。 周江赶到的时候,他靠在车前盖上。孔雀蓝的新款捷豹,前脸车灯和进气格栅有种复古的精神,优雅动感。这车不贵,但设计独特。与温文身上洋溢出的热情出众相得益彰。 周江猜测,他是不是也在探索自己的风格。 温文站直身体,扬起手臂,「刚上市的,今天尝尝鲜。」手上一溜捆好的毛蟹,肥美个大,还在滴水。 风和日丽的天气,出海兜风。天为盖,水为席,吃着原汁原味的毛蟹。适意。 游艇上配备厨师,看食材新鲜干净,他就省事了,为了凸显毛蟹本身的甜美,上锅清蒸。 周江问喝什么酒。 温文摇头,「江哥,今天不好意思,向你请个假,当个逃兵。」艾森忙着起草文件,没空理他,他自己开车来的。 周江说,「那好吧,大白天醉醺醺的也不像话,喝点姜茶得了。」毛蟹性大寒,姜茶暖胃,乃是天生一对。 毛青上船就躲起来了,走时眼神促狭,看看温文,示意周江,敢情是让他们独处。 周江领了这个情,屏退服务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船儿徐徐的开,风儿徐徐的吹,江面波光粼粼,阳光和水互相呼应,有干燥凉爽的味道。 顶层甲板,温文吃着吃着,忽然感叹起来,「毛蟹是湖里长大的,死前游了一趟长江,开了眼界,也算不枉此生。」 周江看他盘子里,蟹壳七零八落,「可惜,死无全尸。」 他可是规规矩矩祭出八大件,抽丝剥茧,吃得条理分明。 温文翘起嘴角,「说我举止阴柔,你还不是婆婆妈妈,吃个螃蟹,哪来这么多讲究。」 周江纠正他的错误观念,「我吃完了,蟹壳可以拼还原,里面的黄和肉却一丝不剩,这叫妙手空空,你行吗?」 温文心领神会,笑容却是调皮,「吹口气能活?」 周江感觉,这小子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放肆了。他不生气,反而很开心,这证明温文越来越把他当自己人了。 游艇是温文借的,当然听他指挥,在岛上靠了岸。 他们顶着烈风,漫步在防波堤边,天空辽远无疆,海鸟穿梭盘旋。身边是连绵的芦苇荡。芦苇已经抽穗开花,在风中招摇,挺秀的绿叶是波浪,洁白如絮的苇花是浪花。芦苇荡结束的地方,连着真正的波浪和浪花。 看着这样的景色,会令人心胸豁达。 温文问,「江哥,以你的品味,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周江觉出他话中有话,「我看画,太拘泥于技法,还是听听门外汉的意见,或许能推陈出新。」 温文也不客气,「我觉得,好的画,要有静景,有动景,动静结合两相宜。这里美是美,就是太静了,静得清高,缺乏点缀。天空、江水、湿地,都是大片凝固的色块,仿佛连时间都僵滞了,没意思。」 周江说,「我明白。那要你给添两笔,你准备怎么改?」 温文点点地,「将来,这里会是风电场。」 他那神态,周江想起一句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温文继续凭空描绘,手臂在壮阔的江面滑过,「以后,长江大桥从这经过,桥上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的小小风车,在风中转动,陪伴着天和水,那这幅画,才叫完整。」 原来,他是显摆来的,周江偏偏不恭喜他,「这里虽然在水之滨,但还是地上。」 温文笑了,「以陆地为跳板,向海洋进军。」这个项目竞争挺激烈,他是虎口拔牙。投标的时候,忐忑了好一阵子,竟找回了当初什么都不懂,怀揣两万块钱入市的感觉。但是陆上空间始终有限,他主要还是眼馋海上那7.5亿千瓦。 他想和业界同行联合起来,向政府表达诉求,推动海上风电审批常规化。这个市场打开,大家都受益。 周江听他描述,也是心潮澎湃,「温文,你是敢想的。国人保守派多,总想在体制内玩狡猾,其实,打破制约求发展才是硬道理。」 温文自嘲的笑,「江哥,你太抬举我了,或许我只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话之间,突然起了一阵席卷天地的风。所有事物都俯首称臣、瑟瑟发抖。周江站在风中,空气狂乱的刮过皮肤,像无形的巨手掌握着他。他感觉自己缩小成了蚂蚁,置身于空洞的宇宙之中,那么微不足道,大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碾成齑粉。 周江感到深深的恐惧。 温文却不那么想。他觉得这风是吉兆,他要扬帆起航。 温文笑着闭上双眼,垫起脚,舒展手臂,将身体拉伸到极致。他的衣摆在风中猎猎抖动,似乎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去到高远的天上,远得周江拼尽全力也够不到的地方。 他自言自语,「我以后就是风一般的男子了。」 周江方寸大乱。错神之间,已经跨过去牢牢抓住他的双臂。清醒过来,看见温文询问的望着自己。 风势渐缓,周江松开手,直骂自己傻,「别摔了。」 温文想起之前在冬之町的事情,实在有趣,笑眯眯的,「有周先生在,摔不了。」 周江体会到自己盘子里毛蟹的感觉。蟹壳能拼还原,但心已经被温文妙手空空。 第九章:繁花 人在一个地方跌倒一次,是意外,第二次,是不长记性,以后的每一次,是自讨苦吃。 温文现在还没有察觉到自己难以维持亲密关系的问题何在。他要察觉到这点,得等到很久以后,周江告诉他的时候。 圣诞节是西方传统,但最近,却在国内流行起来,连周家都不能免俗。主要原因是周倩兮。她在美国呆惯了,圣诞节对她来说有特殊意义。今年,她早恋,被周父忍痛发配回家,交给周江管教。 其实周江私下里觉得,十五岁谈恋爱已不算早,又不是五岁。但在周倩兮面前还是正儿八经,耳提面命的说教。 周倩兮略有收敛,乖乖读了几个月书,交来的成绩单还算看得过眼。周父见成效显著,干脆将她留在国内。心里还是惦记,趁着圣诞,携周母回国探望。 当然,周江内心再清楚不过,这只是表面原因,追根究底,还是为了他的个人问题。他觉得挺讽刺,妹妹想找男人,被严令禁止,他不想找女人,却要赶鸭子上架。 章龄回国后进入家族企业。工作场合同周江偶有接触。私人邀请,周江全推拒了。章龄做人有礼有节,并不强求。倒令周江深感过意不去。 这桩姻缘是两家家长授意,章龄也不过一枚棋子。周江不主动,只好让她这个女孩子家先手了,可想而知,她也顶着不少压力。 这次平安夜,大张旗鼓的派对,实是为了撮合他俩打的幌子。 周江和章龄跳了开场舞。趁乱开溜,到花园的凉亭里抽烟。 A市冬天湿冷,但却难得下雪。不下雪,即使有彩灯、彩旗、圣诞树,也总感觉差点什么。 这里是花园最偏僻的角落。夜色黑沉,星星、月亮好像都被太空里的小怪兽吃了。周江靠在柱子上,看呼出的烟雾打着卷上升,突然间怀念起苏烟的味道。 绵柔、甜香,丝般润滑。媚红的包装,有点女性化,但却不是女士烟。就像温文。 温文抽烟的时候,舌尖习惯在齿间滑动,一抹粉色若隐若现,在周江眼里十分诱惑。若是跟他抽同款烟,是不是能尝到亲吻他嘴唇,吮吸他舌尖的味道? 事不宜迟,差人去买。 买来递到他手里,周江却失去了兴趣。是章龄给他送来的。 章龄要找他谈谈。 「周大哥,这儿没有别人,我就不跟你藏头露尾了,你实话讲,你不想跟我结婚,是吗?」 周江沉默,怕她套自己话。 章龄思量片刻,摸清他的心思,感觉荒谬,铿锵起来,「周江,你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可未免自视过高。」 认识以来,周江首次知道,她也会发脾气,「你别误会,我是有难言之隐,并不是瞧不起你。」 他隐隐苦笑,章龄心软,语气也软了,「其实,我只想跟你说,我本来申请了加州理工的研究生,是我爸妈十二道金牌将我召回来的。过年时我们见过一面,我对你有些好感,想再拖下去,未必能遇到更好的,才勉强同意。现在既然你如此态度,我还是继续深造吧。」 周江云开月朗,「何时返校,我送你去。」 章龄气笑了,「周江,你眼高于顶,大美女说要走,你竟不挽留?看来我知难而退是正确的。不过,耽误我几个月,你要连本带利赔给我。」 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圣诞礼物,周江爽快答应,「你开个账单。」 章龄是玩笑话,「好,你等着,我让财务算个清楚,不能便宜了你。」 派对还未结束,章龄借口累了,先行离开,周江把她送上车。习惯性掏出手机,发现有个漏接电话。 他心也漏跳了,是温文。 温文在他的无愁地等待。周江没叫毛子,自己开车去。 他还记得温文说,那里就像他的心,周江不想随随便便带着别人进到他的心里。 今天正好星期六,街道被狂欢的队伍占领了,他们成群结伴,成双成对。交通已瘫痪,周江百无聊赖困在车里,五彩斑斓的灯光透过车窗,照着他落单的影子。 到达的时候,正好午夜。远方各处传来隐约的喧闹,烟花在天空炸开。 别墅灯火通明。洛可可风格的巨型水晶吊灯将门厅照得通亮。周江进门,看到温文坐在对面宽阔的旋梯上。 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光洁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拱顶精细的彩绘。 只是,家具还没进场,到处空荡荡的。所以,温文才坐在台阶上。 送走章龄,周江就解下了她送的百达翡丽,感觉刑满释放。他在温文身边入座,轻快的心情当看到对方微微泛红的眼眶时瞬间烟消云散。 「江哥,带烟了吗?我的抽完了。」温文声音有些喑哑。 周江把苏烟扔给他。整包、未拆。 温文知道他是抽黄金叶的,有点奇怪,转而笑笑,没说什么。他想,人生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周江看着他点燃,「这里是无愁地,不要让烦恼进来。」 温文脸上笑意像流星划过,「你说的对,回头我交代小区保安,我跟烦恼不熟,叫他拦在外面。」 「又和弟妹闹矛盾了。」周江猜是这事。 唉,他为什么要说又? 他本以为,他们翻过年就会分手,结果温文别的方面斩钉截铁,对女人却优柔寡断至极,一拖,又快一年了。似乎,只要人家不离开他,他就不会主动开口。 「没有,」温文深深吸了口烟,呼出来,「你现在没弟妹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周江抿紧嘴唇,怕自己心底的欢呼泄露。只是,看温文萎靡不振的神情,又于心不忍。 「什么时候的事?」 温文目光发直,似乎还没从打击中缓过劲,「前天。」 是陶若提出来的,说她累了,跑不动了。温文摸不着头脑。他亲临项目工地,现场指挥,风里来雨里去个把星期。回到家,等着他的就这句话? 陶若想,他当然不明白。 她和温文结婚前,梁玉琳曾来找过她,没撕衣服扯头发,就聊了两句。 梁玉琳说,「小妹,听我一句劝,上桌前想想,这牌自己打不打得起。你别以为温文非你莫属,其实,他是个游戏人间的家伙。对他来说,感情不过是一时兴起。你现在一叶障目,只看见他对你好,等结了婚、开了眼就知道,他对周围的人都同样好。」 陶若觉得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好上床就行。」 梁玉琳笑她天真,「他跟你,不就好上床了吗?」 那句话成了陶若的心魔。每次看见温文和别的女人谈笑,心魔就开始作祟。把那女人变成过去的她,把她变成过去的梁玉琳。驱赶心魔的方法只有一个,把温文栓在身边。 可温文不是个栓得住的人。他总是想法太多,陶若跟着他,感觉自己在逐风。与风为伴时,她飘在云上,风一走,她就跌进深渊。 温文以为她性子烈。殊不知外表越彪悍的人,内心往往越脆弱。她就是个躲在硬壳下的可怜虫。 离开似乎是注定的,陶若不想再折磨自己。 婚姻和平解体。温文要签张巨额支票给她。陶若凭着一口硬气没要,回了老家,从此不想跟这阵风有任何纠葛。 温文送她上火车。一向嬉皮笑脸,在站台居然哭了,眼睛睁着,眼泪笔直的垮下来,问,「我又没做错事,你们为什么都要走?」 你们。陶若想,他用的是你们。 温文把她的回答讲给周江听。 「陶若说,她在网上读到一句话,说的就是我。对我,可以图我的财,可以图我的色,就是不能图我的爱,因为我的爱,是说收回就收回的。」 周江嗤之以鼻,「没爱,你能让她劫财劫色,你是傻的?」 温文当即愣了,「精辟,我当时怎么没想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你总结出什么教训没有?」 「有。」温文悲壮的摁灭了烟,「千万别被套牢。」 周江要提点他了,「你这属于一刀切的管理模式,有悖于科学发展观。」 温文烦不胜烦的揉头发,「科学发展观要是能解决婚姻问题,那我去民政局办手续的时候就不用排号了。反正,我累了,先走马观花吧。」 然后,周江就看着他一脚迈进了乱红深处。身边的女人如同幻灯片切入切出。他口味也不挑剔,燕肥环瘦,什么都来。大家关于他性向的猜想,一夜间偃旗息鼓。 艾森终于觉得自己的屁股保险了,开心,但过了段时间,又不开心了。温文在公司成了全民偶像,资源都被挤占完了呀。 周江本想追他,看他笔直得像南天一柱,不知如何下手,怕自己爬到中途从柱子上摔下来,粉身碎骨,还是暗里着迷吧。 却又自私的害怕温文再玩进去,提醒他,「处处留情就算了,别处处留种。」周江知道他喜欢小孩,搞出后代来,肯定要三进宫。 温文死不正经,「江哥,这你要理解,我是农民出身嘛,春播秋收,自然之理……」看周江表情严肃,改了口风,「开玩笑的,前车之鉴在那,我还能重蹈覆辙?」 入围城之前没觉得,从围城里出来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他一时半会不想再进去了。 周江幽幽的告诉他,「避孕套的成功率是98%。」 温文笑容有点挂不住了,「真要遇上那2%,证明天意如此,我只能顺应造化……」反应了一下,警觉的扬起眉头,「江哥,你该不是建议我去结扎吧?我还膝下无子。」 周江后悔没读医科,不然真把他给结扎了,省得放出去祸害苍生。 后来,温文才知道,他想错了。他其实是有个女儿的。 梁玉琳跟他生的。 她怀孕了,那就是她突然撤诉的理由。她背着温文把孩子生下来,移民去了新西兰,找了个洋人丈夫。 温文偶然在她的空间里看到一家三口的合影。背景山峦连绵,风景如画,三人挤在草地上,亲密无间。小女孩的眉眼笑容,赫然就是三岁的他! 他第一时间飞去找梁玉琳理论,被警察从房子里叉了出来。他质问梁玉琳,都离婚了,还把小孩生下来干什么? 梁玉琳说,「你基因好,就当借个种。非婚生女也是法定继承人,将来你死了,还能分遗产。」 老谋深算…… 温文回国,跟周江说这事的时候,捏烟的手气的发抖。 他的女儿,挂在洋鬼子的脖子上,爹地、爹地叫得亲热! 「操他妈!」温文骂道。 周江听着跟听戏似的,快没笑死,讲了个荤段子,「那就对了,你不操她妈,哪来的她?」抢过梁玉琳给温文唯一的纪念品,那张照片,翻来覆去看。 女儿像爹,和天使只差双翅膀,活脱脱是温文小时候穿裙子的样子。看得周江都嫉妒了。脑海中,把照片上围绕在女孩身边的人自动替换成自己和温文,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想要小孩。 第十章:暗流 温文说话算话。虽然身边桃花不断,但从不往别墅带,周江每次去,除了佣人,他都是孤魂野鬼,在空旷的豪宅里飘荡,显得可怜。因此,周江经常抽空去找他,偶尔也过夜,还联床夜话。 怎么就没发生点什么呢?他遗憾,感觉自己太正人君子,都不像男子汉了。 在别墅里,周江和温文发生过最亲密的接触,是周江握着他的手,教他签名。 那是个休息日,周江没有通知他,听管家说的,直接去图书室找他。 打开门,白色的影子冲着脑门飞过来。还好周江眼疾手快,截住了,是架纸飞机。抬起头,温文还穿着丝质睡袍,倚着写字台,手上拎了张折成两折的纸,看见他,明亮的笑了。 房间各处都是坠毁的纸飞机。周江把纸展开,上面写满了温文的名字。明白过来,他在练习签名。 字如其人,这句话对温文不适用。他人长得清爽,字却是鬼画桃符,乍看还以为是医生处方。 温文知道周江从小习字,现成的资源浪费可惜,叫周江帮他设计签名。 温字左右结构,文独体字,连起来洒脱飘逸。周江给他竖排、横排分别写了一遍。温文依葫芦画瓢,却学得磕磕巴巴。周江看他握笔姿势就错,可惜了那支万特佳金笔,下意识包住他的右手,带他慢慢在纸上划拉。 温文觉得,钢笔在周江掌心,像是艺术体操运动员的彩带,想甩出什么花,就是什么花,随心所欲,畅快淋漓。 阳光透过纱幔,浮在室内的光线和煦而暧昧。周江教的认真,温文学的也认真,两人都没说话,静静的在纸上玩双人体操,像是被催眠。周江察觉不对的时候,纸面都快占满了。 他们的肩膀紧贴,这个姿势,就像是,他从后面搂着温文。 周江心跳错乱,突然像是握着烧红的铁,转过头,温文与他身高相仿,耳际近在咫尺…… 他怕犯罪,猛地退开,「会了没有?」 温文以为他不耐烦,腆着脸笑,「会了会了,谢谢周老师。」 凭这手签名,温文欺骗了许多无知群众。每次签合同,总能听到赞赏,「温总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温文极为享受,笑开了花,艾森知道内幕,在旁边直翻白眼。 因国内海上风电审批进展缓慢,温文无奈之下将目光投向海外,竟歪打正着拿下荷兰北部沿海开发项目,一战成名,发展得周江都有点眼红了。 吃水不忘挖井人,正好荷方合资人来A市考察,温文充当桥梁,叫了周江一道作陪。 两人亲自在机场迎接。飞机延误了半小时。出站口人来人往,温文看着人群,打起鬼主意,「江哥,我们来玩游戏,猜人三围。」 这几年,他私下里跟周江无话不说,插科打诨那是家常便饭。温文还挺得意,周江那么一丝不苟,也被他毒化了。 周江说,「猜了又怎么样,你敢上去求证?」温文不怕被扭送派出所,他还丢不起这个人。 温文耸耸肩膀,「干等也是虚掷光阴,随便乱猜,不争输赢。这样,你来选,我来猜。」他催促,「快点,我已经摩拳擦掌了。」 刚巧,戴墨镜的长发女子从面前经过。周江不动声色的示意。 温文淡然一扫,向周江歪过头,耳语,「98、70、100,丰满型。」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周江真买账了,他提高难度,目光投向斜前方。不远处,有个学生妹,正在讲电话。 温文渐入佳境,「这个厉害了,魔鬼身材,92、60、92,该有D罩杯。」他舔舔嘴唇。 「别见色起异。」周江严厉呵斥,温文不好意思的赔笑。 周江想难倒他,开启雷达,在人群中细细搜寻。 有了。 他用下巴指示远方。那儿有个拖着行李的女孩,宽松的森女系服装帷幔似的挂在身上,看不出任何曲线。 温文知道他是故意,吹牛也吹得应对自如,「76、58、78,瘦得我都心疼了,江哥,咱们请她吃顿好的吧。」 周江不信治不了他,「我呢,透视眼?」他阅女无数,自然门儿清,男的就不一定了。 「你?」温文简短的顿住,笑容变得扑朔迷离,「16,3.5。」 「什么?」 「男人没有三围,就二围,屌的长度和直径。」 周江想把他嘴巴捂住,温文声音不高不低,大庭广众下一本正经的耍流氓,让人提心吊胆,「bó起的时候加上弹性系数,我保守估计能有25。莫道不销魂。」说到最后,他顽劣的挑眉而笑。 温文说得一些不差,周江心惊,觉得他是不是也请私家侦探暗地里调查过自己,「你怎么知道?」 温文大大方方揭开谜底,「上洗手间瞄的。你没瞄过?」男人,有点攀比心正常。 周江瞄过,但动机不同。让他回忆下,温文的二围是多少? 讨论少儿不宜的内容时,荷方代表驾到。高大的金发碧眼男子,穿着蓝色商务装。 温文和对方认识,热情的挥手,「Jan。」 杨随和的笑了,走过来,跟他握手,两人互吻脸颊。 周江在旁,虽然知道是打招呼,还是看得眼珠瞪掉。他都没亲过! 杨此行主要是来参观东意的制造厂,探讨如何从技术上提高风能利用系数。公事结束,按流程当然是聚餐。 今天的饭局三方各部门主要负责人都有参加,相当热闹。杨是欧洲人,对酒有深刻的见解,与周江一拍即合,席上相谈甚欢。不过让周江惊讶的是,温文竟会一口流利的英语。 他本想问,转念间,觉得自己太过狭隘。英语并非什么不传之秘,想学,谁都可以学。温文又机灵,又肯吃苦,自然来的快。 下了桌,荷方代表团直接入住酒店。周江和温文搭电梯去地下停车场。电梯安静的运行,里面就他们俩。 周江觉得是时候了,「你跟杨很熟?」这个问题他憋了一整天。 温文盯着变换的数字,「一般。」 「一般亲来亲去的?」周江阴暗的猜测,他们在国外可没少亲。 温文说,「入乡随俗。」 「那他怎么不亲我?」温文把杨介绍给周江,杨只跟他握手,很明显的亲疏有别。 温文奇怪,周江的语气为什么那么像打翻醋坛的女人?他笑叹口气,想到了个捉弄他的办法。 周江看着他转过身,突然靠近,嘴唇在自己的脸颊上一边挨了一下。今天喝的红酒,香醇热暖的呼吸扫过周江耳畔,令他浑身战栗。 温文坏笑,眼里波光流动,「我替他亲了,平衡了没?」 周江按捺下心头的悸动,「无赖。」 他搞不懂,温文明明笔直,却总是这样有意无意的撩拨他,意图何在。一般情况下,人们会在心里划下各种条条框框,然后在那些条条框框里安全的生活。难道,温文的心里,就没有一点界限吗? 电梯到底,温文的电话突然响了。 看到号码,他皱起眉头。 地下停车场,周江跟着他收住脚步,察觉事情非比寻常。 不管是商业化的,还是真心的,温文笑的时间居多。除此之外,周江看过他生气,看过他伤心,但他还从来没看过温文鄙夷。 现在他看到了。 温文听着电话,一语不发,就像被迫听苍蝇嗡嗡。 嗯了声,他挂断电话,抬起头。 周江知道他在犹豫该不该告诉自己,「说。」 他们是太了解彼此了,什么都逃不过周江的眼睛,温文只好坦白,「我表哥进去了。」 是他大舅的儿子,陈续。温文在老家不受亲戚欢迎,小时候,就他跟温文关系铁。偷西瓜、打架、掀女孩裙子……都是同流合污。温文初中毕业出来闯荡。陈续留在老家,种田,娶媳妇,传宗接代,本来是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一生。 后来温文混出了点名堂。他看得眼红,撂下锄头到A市来投奔温文。他性子直,生意做不起来。温文四处托关系,给他在区政府谋了份闲职。 人要不工作,天天闲得慌,就容易出问题,特别是有闲又有钱。A市消费水平高,温文怕他手头紧,格外照顾。陈续从穷乡僻壤到了花花世界,没把握住,交了堆狐朋狗友,被人捧的晕头转向,吃喝嫖赌什么都来。三天两头闯祸,温文倒成职业消防员了。 这次炸金花,一晚上输了百万。撞上突击检查,进了局子,赌资较大,顶格处罚,拘留十五天。 时常,跟温文相处久了,周江会忘了他的出身,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和自己一样,背景显赫,教养良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这种时候,总会发生那么一两件意外,让他想起,温文的心飘在天上,脚却还踩在烂泥里。 周江知道他心烦,给他递了支烟,点燃,「亲的?」 温文望着他,「没你亲。」 三个字,周江心里甜如蜜糖,「局长我熟,这点小事,帮你打个招呼,分分钟放人。」 温文听了不觉欢喜,反而神情骤变,挥手道,「江哥,我自己破费点,把人提出来就行了,你千万别插手。你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陷进去容易,脱身难,就像溃堤,口子开了,后面都来了。我们情如手足,我不能让你惹一身腥。你真要讲义气,我出事再说。」 他言语中带着番侠骨,周江颇为欣赏,「行,你的家务事,你做主,有什么要帮忙,只管开口。」 温文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江哥,你方便帮我打听下,怎么在法律上跟过去一刀两断么?」 懂得他的意思,周江愣住了,「你想断绝亲戚关系?他们跟你是血亲。」 温文眼睑低垂,自言自语似的,「血亲怎么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就是这个道理。我不想有天我死了,一群根本不在乎我的人,还来分我的尸。」 他说完,抬起眼睛勉强一笑,转身走向座驾,钻进后座。 周江看着捷豹开走。 他说这番话,肯定有原因。几年来,关于温文的老家,周江只听他提过一次。那是他搬进别墅不久的时候。温文邀请周江庆祝乔迁。 周江问,「几个人?」 温文说,「包括你我,四个。」 周江一路挖空心思,想那剩下的两个是谁。 到了,只有他们俩。他们在长形喷泉池边转悠。 周江说,「还有客人呢?」 温文掏出张照片摇摇,「这。」 照片拍了有几年了。背景是座泥瓦房,门前站着三个人。温文抱着个小姑娘,大概三四岁的样子,身边还有个老太太。 「我舅奶奶和我表妹。」 周江知道他是他舅奶奶带大的,「你现在混得风生水起,怎么不把老人接来孝敬?一个人住在这,未免太凄凉。」 温文摇头苦笑,「我提好多年了,老人不愿意,我也不能拿八抬大轿把她绑来。我表妹虽然是个孤儿,但跟老人亲,当然也不肯来。」 原来他之前说,他大舅爷抗战牺牲是实情。老太太从一而终,没再改嫁,守着祖屋过了一辈子,因为膝下无子,对温文格外照顾。 周江想起那句歌词,「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怪不得,温文能够唱得如此动情。 第十一章:报李 周江和温文熟识,这并非不宣之秘。但他们私交甚笃,公开场合倒没见过几次面,因此还闹了些笑话。 近年制造业正处于转型阶段,政府组织企业开展座谈会,搭建合作平台。温文亲自赴会。 他到场较晚,签到表上排在最后,看见周江大气的签名遥遥领先,不禁会心一笑。 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厅,灯光璀璨,冷气开得特别足,穿正装才坐得住。会议桌摆成回字形,中间宽敞的空地点缀了几盆植物,每个位子上都有企业名牌,一个萝卜一个坑。政府代表居上首,温文坐在左侧,周江在他斜对面,隔桌相望。 业界菁英齐聚一堂。首先是政府部门发言,发言稿人手一份,温文边听边做记录,希望从字里行间读出点言外之意。偶尔抬起头,发现周江坐在众人之间,也是听得聚精会神,不时颔首。 温文身边是中脉科技的王总,两家在风机桨叶材料方面有合作项目,私下是牌友,比较熟悉。王总也是认识周江的,温文无意识的动作被他看在眼里,起了些想法。 热火朝天的讨论环节结束,已经中午十二点,按照流程是自助餐。 做生意,人脉很关键。今天有市里的重要领导出席,参会的都是各公司高层,机会难得,自然要多多交流,互通有无。 温文看周江站在餐台边,和两个陌生人交谈,准备强势入驻,被王总叫住了,「小温。」 王总年近花甲,儿子在国外发展,看温文分外亲切,称呼比较随意。 温文也不在乎这些,「王伯伯,有事?」 王总说,「你是不是想认识周氏集团的周总?我跟他爹交情匪浅,他要叫我声叔叔,我帮你介绍。」 温文抬眼,望向周江。周江发现他在看,也回过头,两人视线在空中交织。 温文唯恐天下不乱,将错就错,提高声音,「王伯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人家周总大户子弟,格调高雅,我一个草根出身的俗人,恐怕没有共同语言,聊不上。」 这话顺风飘进周江耳朵里,听得人心里疙瘩。周江向身边同伴借过。 文革期间,周氏企业一度停产,周父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跟王总在一个大队,因此结缘,两家至今往来密切。 周江走到王总面前,「王叔叔好。」眼睛瞪着温文。 温文微笑,望着他,一语不发。 王总还蒙在鼓里,「周江啊,这是东意集团的温总,跟你岁数相仿,年轻有为,你们应该很合得来。」 周江轻点下巴,短促的笑,带着些讽刺,「早听说温总远见卓识,锐意进取,在风电这块是后起之秀,一直想结识,苦于无缘,今日相见,三生有幸。」 温文抿去一丝笑容,「周总过奖,我只是一介草台班子,走到今天,全靠朋友提携。周氏集团在市里是常青树,独领风骚,你又是文化人,见多识广,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互相吹捧完了,两人握手。周江不动声色的发力,温文笑容雷打不动,同样收紧手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两人暗中较劲,手还握得脱不开了。 王总以为他俩见面投契,「好了,你们年轻人先聊,我去给市领导打个招呼。」 他走了,温文赶紧抽出手,活动五指,「江哥,你真心狠手辣。」 周江冷哼,「哥都不认了,活该教训。」 「生气了?」正好服务员端着香槟经过,温文取了两杯,「来,我清你一口,当是赔罪。」 亲我一口?众目睽睽之下? 温文看他样子,知道没听懂,怪自己普通话不标准,「我清杯子,你喝一口。」 周江失望,为什么多个后鼻音? 饭罢,两人在盥洗室遇见。周江对着镜子,调整领带。温文走过去,临着他,打开水阀。 他通过镜子看着周江,「江哥,王总约了我晚上打牌,你也来吧,最近蛮久没聚了。」 周江听他说的,心里一动,却想起遗留的工作。等他洗完手,两人一道向外走,「下次吧,你们玩得尽兴。」 麻将主要靠运气,技术倒是其次,周江手气不顺,每每给人点炮,一家输钱,温文以为他心灰意冷,劝道,「都是熟人,不来很大的,就过个瘾。」 周江摇摇头,「晚上加班。」 稀奇了。 周江时间观念严格,凡事能够打提前仗,绝不临阵磨枪。晚上的窗户通常开给应酬,坐办公室,浪费。 温文转头,隔空指指周江太阳穴,「市领导给你上发条了,急着鞠躬尽瘁为GDP增长做贡献?企业发展要稳中求胜,急功近利,小心出轨。」 身边烂桃花一堆,还好意思叫别人小心出轨? 「放心,出轨是你的专利,我敢侵权?」 情事乃温文死穴。他被点中要害,无言以对,摸摸额头,惭愧的笑。 通过旋转门,来到车道门廊,五月底,已是骄阳似火,热浪扑面而来。 今天是政府组织的会议,大家座驾都比较低调。自然,市委书记才是奥迪A6,他们从商的,紧密团结在党的领导下,兜里钱纵是烧得慌,也不好僭越。 毛子操纵别克,缓缓驶停。 温文就是欣赏毛青开车的风格,坐在车里跟坐在平地上没差,起步、转弯、刹车……根本感觉不到。艾森就不行,什么车在他手里,都像过山车。温文不是不想请司机,面试了许多人,总是找不到合意的,关键时刻还是麻烦艾森,倒是委屈了他这个秘书。 「江哥,什么时候,叫毛青来跟我干几天?」 「挖角挖到我这来了?」周江拉开车门,「别的好说,毛子不行。」 毛青听了个囫囵,转过身体,「我怎么了?」 周江说,「没事,开你的车。」毛子聪明伶俐,凡事一点就透,口风又牢,秘密进了他心里,与进保险柜无异。缺点独一个,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爱打听他裤裆里那点花边新闻。温文是个活跃分子,周江可不敢想象,他们俩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温文躬下身,望向司机位,笑容谄媚,「毛青,你什么时候想跳槽了,联系我。」 周江赶紧把这个大麻烦赶走,带上门。 毛青通过内后视镜看他,「周总,要不……」 他起个头,周江就料到后面是什么,「你要去温文那,等我死了再说。」 毛青说,「周总,我也是好心,帮你打入敌人内部。你看你,闭门造车几年,也没出个成果。再下去,人都老了。」 周江闭上眼睛,回忆如电影重播,「我觉得现在很好。」 温文身边的女人来了又走,如同烟花,在他的夜幕绽放,绚烂夺目,却又稍纵即逝。周江宁愿充当一颗常明星,位置不起眼,可一直亮着。 就像林夕的《红豆》,「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他现在就是细水长流。 拿什么拯救我中了魔障的老板?毛青耸耸肩。 晚上,周江挑灯夜战,报表在写字台堆积如山。A市虽然号称不夜城,多数建筑十点就熄灯,最迟也不超过十一点。自然,谁家的电免费?深更半夜,街上杳无人烟,做面子工程不划算,还是节能减排吧。 大厦里从上到下,唯总裁办公室飘着盏鬼火。 看着眼前的数字,周江正头疼,蓦地听见开门声。会客区笼罩在阴影之中,隔着屏风,只看到模糊的身影。 周江低下头,「毛子,刚才说了,我今天不回去,车停在你家就行。」 回答他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声音,「先生,有你的外卖。」 看温文自屏风后探出脑袋,周江像见了鬼,半天,问道,「你跑来干什么?」 他不是在打牌? 温文的牌打完了。 他们不以赌钱为目的,转钟就散伙了。桌上王总看周江没来,关心他,给他打电话,没接通,转而问毛子,才知道他在公司过夜。温文打道回府,顺路经过,突发奇想带了宵夜来探班。 「还毛子呢,就我心疼你,知不知道。」温文放下牛皮纸袋,拉开靠背椅在对面坐下,「开夜车饿肚子对身体不好,多少吃点。」 周江心情春光灿烂,表面静如止水,「这是垃圾食品。」 温文烟点了一半,停下来笑道,「哥,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你先看看现在几点,然后告诉我,哪个正经馆子还营业?」 这顿麦记,硬是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温文看到桌上的散落的财务报表,「江哥,最近公司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周江喝着咖啡,「说不定,下次见面,我就是总监,不是总裁了。」 六月要召开年中工作会。时间紧迫,财务指标还没达到序时进度,不好向董事会交代。周江准备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和子公司代表,重新调整投资计划,时间就定在明天……嗯,今天。会议之前,他要先把材料过熟,心里好有个底。 周江说得平平淡淡,温文却听愣了,「不会吧?你是周氏当家,谁敢动你?」 周江笑他天真,「我爸带领周家从文革里爬起来,地位不可撼动,我上位主要还是因为他。现在指数增长期已经过了,进入转型阶段,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同辈表兄弟的都盯着我这把交椅,我要不拿出点成绩,很难服众。」 温文还是首次听说,「没想到,你们集团内部挺复杂的。」 周江从小不敢在家里示弱,久而久之,习惯把烦恼留给自己,今天说了番掏心窝的话,倍感轻松,「所以,温文,虽然你摊子没我大,但你董事总裁一肩挑,海阔天空,没有五指山压着,比我潇洒得多。」 温文鬼点子又上心头,「万一董事会真的把你废了,你可别大材小用,当什么总监,来我旗下,总裁位子随便坐,把我空出来,在上面压着你。」 白天才要挖他的司机,现在更好,挖到他本人头上来了。 周江竖起眉头,「就夸了你两句,你别得意忘形。」 温文是玩笑话,「江哥,你要信得过我,我以私人名义帮你看看?」 周江本想推拒。转念想想,起初他把东意的项目让给温文,就已经假公济私了,点了点头。 温文虽未经过系统性训练,摸爬滚打中逼不得已也啃了不少专业理论,加上实战经验,看数据就跟读故事,来龙去脉历历在目。 末了,放下报表,「江哥,这几个科研项目,你有信心收回成本吗?不然及时止损吧。」 周江猜他要问,「国外已经有的专利,国内凭什么做不出来?你别看现在制造业如日中天,本质上还是劳动力输出,以后,不掌握点核心技术,有哭的时候。」 温文点点头。 周江继续说,「就怕我的陈述怕董事会听不进去,给我砍了,那才是血本无归。」 写字桌上方,是盏蒂凡尼摇篮吊灯,灯光透过彩绘玻璃,光晕刚好笼罩着他们。 「江哥……」温文若有所思的开口,「还有一个月,数据就差根头发,现在不是流行什么PS吗?我帮你报表加个滤镜,就好看多了。」 「你还知道PS?」周江乐了。 温文自夸,「我也是时代的弄潮儿。」 周江明白他的意思,「公司规定,启动金融项目需要董事会五分之四成员同意,私下里操作,我怕账面上露出破绽。」 「你操的心也太多了。」温文看不过眼,「你是老总,资金到位就行,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交给会计去头疼。你那整个专业的财务班子难道是供着好看的?」 周江皱眉,「太乱来了。」 温文突然站起来,绕到他身后,手轻轻搁在他肩膀上,「非常时期,非常对待。这数目不大,你跟财务开个小会,有把握能团圆就行,其他的我来运作。一句话,我这个人知恩图报,是你把我带出来的,我决不会让你吃亏。」 他温柔稳健的语气似乎有种魔力,让人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就算天方夜谭。 周江没想到,温文真的帮到了他。 年中工作会顺利过渡,他去买了块机械表。温文是因为私人交情出手相助,周江回礼,理所当然。再说,他早已想送他点什么。 伯爵Altiplano,简洁大方,玫瑰金表壳,有种复古的典雅,价格属于入门级范畴。 周江不盲目追逐奢侈品。东西不是越贵越好,自己喜欢,适合自己才最重要。 温文性格自由,太沉重的装饰品,最后的命运肯定是压箱底。而他本身就流露出华丽耀眼的气质,宝石、雕花、繁复的设计,纯属画蛇添足。这块表中规中矩,正装、商务百搭,不会显得太咄咄逼人,周江希望他能够经常戴着。然后,每天上弦的几秒钟,都能想起自己。 午休,周江直接到公司去找他。 温文新搬了办公室,比他还高出两层,俯瞰整个市中心。他对装修的品味,周江不敢苟同。 走进他的办公室,就像进了三十年代的仓库。磨损的木地板,红砖饰面,天花板上管路裸露在外,漆成铸铁的颜色。写字台厚重得像木工工作台,就那把大班椅看起来还顺眼。 周江指出,至少差了一把椅子。 温文说,「站着谈判,效率更高。」 「谈崩更快。」周江不信。 温文开始耍赖,「想坐,哪里不能坐?屁股落地就行。」说着亲自演示,靠着全景落地窗,在地板上盘腿而坐,还看着他拍拍身边,逗狗似的。 周江走过去,但没坐。他们一道将目光投向窗外海市蜃楼般的景象。 温文看得心醉神迷,「这是在金字塔顶端才能看见的,很美吧?」 周江觉得,他倒映在玻璃上的笑容也很美。 收到礼物时,温文略感吃惊,「江哥,你怎么知道我明天生日?」 周江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69,内涵、好记。 拆开礼物,一看是表,温文有点为难。 「怎么,样式不喜欢?」 温文摇头,「摆着好看,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被束缚。」打个领带他都觉得喘不过气。 周江教育他,「那证明你还没长大,戴表是成熟的标志。」 温文顺从的戴上,在面前晃了晃,笑着嘀咕,「成熟好贵。」 第十二章:决裂 在周江的心目中,存着一个画面。仅仅是想象,就觉得美好。 画面起源于温文的一番话。 从他居住的别墅区出去,过街就是动物园。 温文很中意。周江不明白。 理由竟是,看猩猩容易。 周江更一头雾水,「猩猩有什么好看?」 温文说,「不是我想看,我表妹想看,上次回老家答应带她去的,后来走的仓促,忘了。」 温文的表妹叫做陈免,身世悲惨,是个弃婴。小地方普遍重男轻女,要不是被舅奶奶收养,早没命了。陈免户口挂在三舅家,法律上和温文是表兄妹,其实比他小二十三岁,站在一起,更像父女。女孩从小跟着舅奶奶,乖巧文静,温文内心也是把她当作女儿看待。 周江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 温文同意。 于是周江开始想象。 必须是阳光和煦,柳絮轻软的春天。他们走在女孩两边,手牵着手,看猩猩……或者,别的更有美感的动物。温暖明亮的光线像狗尾巴草的绒毛,扫在身上令人发痒,他们都笑容洋溢。 大团圆结局,字幕在这时出来,谢谢观赏。 转眼快过春节,温文今年准备回老家。 有了计划,就要推进,周江知道,提出要同行。 过年,带个男性朋友到家里去?温文隐约觉得不妥。 周江说,「我沿海跑得多,上游还没去过,就当观光,顺便看看有什么好的投资机会。」 人对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总是怀着依恋之情。 说起观光,温文来劲了。在他的心里,老家虽然经济不发达,但湖光山色风景清幽,美食更是一绝。以前,他不认为周江会感兴趣,从来没在他面前提。忽然提起来,刹不住车,五花八门,罗列了一堆,说要带他吃个遍,连周江麻辣甜鲜喜欢什么口味都调查清楚了。 周江听着新奇,想知道,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他这株奇葩。 不过,这还不是他的终极目的。他想,温文这次回去,跟老人见面,肯定要旧事重提。温文是老人家带大的,心里有个权威在那,自然不好忤逆,但周江是外人,跟他敲敲边鼓,红脸白脸配合演演,说不定能说得老人动心。来时两个人,回去翻倍。 温文与他不谋而合。跟排练商务谈判似的,把说辞都拟好了。 结果,临到走时,变故陡生。表妹没见成,去见表哥了。 又是陈续。 上次炸金花,温文狠狠数落了他。 「人家合伙做笼子,你这只肥羊还大大咧咧往刀口上撞,敢情放的不是自己的血,觉不出疼。」 温文可是心疼了。他是做企业,又不是开印钞厂,一分一厘都是辛苦赚出来的。吃了用了,也就罢了,当是拉动内需,往水里扔,他可不答应。 陈续听了有些触动,类似牌局,再也不参与,动起了脑筋。可惜,动的是歪脑筋。 小年夜,温文在看守所见到了他。 陈续开地下赌场,被人举报,抓了个现行。 东意的法务总监是A市本地人,温文给他打电话时,人家正在吃团年宴。听说出事,放下筷子就赶了来。 温文说,「颜律师,很对不起,今天晚上算加班,给你开三倍工资。」 初入江湖时,温文记得在哪听说过一句话,成功人士,身边要有三个人,一个好老师,一个好律师,和一个好医生。颜律师就是那个好律师。他研究生毕业来温文帐下,稳坐法务总监,是元老级人物。两人惺惺相惜,走到今天。 颜律师说,「温总,我是看你的面子才来的,谈钱就俗了。我刚才了解了下情况,你表哥是现行犯,稀里糊涂的把笔录也做了,什么都招了。现在法制健全,人证物证俱在,做无罪辩护很难,小案子,也不值得花那个力气。我有几个同学在法院那边,你看什么时候,我们去走动走动,弄个缓刑简单。」 温文点头,「我想跟我表哥单独谈谈,毕竟,这是他的案子,我不好越俎代庖。」 颜律师理解,「我跟值班领导沟通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温文进去探监的时候,心情是沉重的。他想,陈续来A市投奔他,他把人照顾进局子了,还要判刑,怎么跟亲戚交代?尤其是陈续的老婆,跟温文同班九年,对他处处照顾,温文从小就是叫姐的。当初陈续过来,她千百个不同意,说城里复杂,怕出事,如今竟一语成谶。 陈续坐在椅子里,脚翘在桌上,优哉游哉。他知道温文有办法弄他出去,心里一点不慌。看守所里的超市,烟、茶、零食都能买到。他手里有钱,在服刑人员里充大哥,日子相当滋润。 温文看他没事人的德行,再想到自己的担心,不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是什么,一股无名火起,默然入座。 陈续说,「温文,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今天都二十九了,再不走,赶不及回家团年了。」 温文心想,原来他还惦记着回家。他给陈续点了支烟,缓慢开口,「哥,你听仔细,这次你篓子捅大了,过年回不去了。」 温文去办保释,人家只同意初一、初二放出去两天,还要在本地随时听审。 陈续呼出一口烟雾,笑了,「小狗子,又忽悠我?上次不是交了钱,认了错,就让走了吗?这次我都在看守所待好几天了,够了吧。」 温文尽心尽力帮他,还要遭他骂,脾气再好,也有点忍不住了,「哥,你懂不懂法?你上次是参与赌博,现在是以营利为目的组织赌博,性质都不一样,要坐牢的。」 坐牢两个字把陈续镇住了,他把脚从桌上拿下去。 「温文,我不管,反正你要把我弄出去。」 温文好笑,「监狱又不是我开的,我凭什么把你弄出去?我跟律师谈过了,争取判缓刑,但是开庭之前,你还得在号子里蹲着。」 「不行!」陈续反应剧烈,「你不是认识很多领导吗?你去求人家开个后门,让我出去!」 温文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骤变,「陈续,我看你是玩邪了。你自己犯的错,自己扛,怎么要别人承担责任?我就是跟人家关系再好,也不会帮你开这个口。」 以前,温文是跟着陈续满山坡跑的,对他唯命是从。现在关系倒转过来,陈续不能接受现实,「你小子,有几个钱,了不起了是不是?我以前帮你打了多少架?你忘记了?」 温文说,「你既然提以前,那我更不能纵容你了。反正,我能做的就这些,接不接受,你自己看着办。」 陈续叼着烟,眼睛瞪着他,猛地站起来,越过桌子逮住他的衣领,「你敢!你害我进了号子,我爸绝不会放过你!」 大舅不怒自威的面孔自温文脑海中滑过,尽管过去许多年了,仍令他内心颤抖。他压下那阵没来由的恐惧,淡然道,「我现在大了,他能拿我怎么样?」 陈续冷哼,「你别他妈忘了,舅奶奶还在老家,她今年九十出头了,下床还要拄拐杖,陈免才八岁,自顾不暇,还顾得了她?要不是我爸带头帮衬,她们饿死都没人管!」 一想到老人和那小丫头,温文心潮起伏,几近哽咽,「我自然会把他们接来供养。」 陈续语气阴鸷,「你别想得太美了,温文。我要真坐了牢,我爸会让你进门?你别以为自己好大面子。没错,在这边,你是大老板、总裁、董事长,风光无限,可是回去,你他妈还是那个没人瞧得起的狗杂种!」 僵持之中,温文的神情彻底冷却下来。他逐个掰开陈续的手指,退开两步,整整领口,站在那里,慢条斯理的点了支烟。 利用这段时间,他做了个决定。 温文说,「陈续,你还记不得,初中的时候,我们都爱看《射雕》?」 陈续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关《射雕》鸟事?」 温文说,「那时候,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黄药师要把所有的弟子都赶走。现在,我明白了。瓷器一旦出现了裂痕,就再也修不好了,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能整个扔掉。今天就是这样,我把话说死,你以后别再找我,我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管陈家的任何一个人。咱们江湖不见,你好自为之。」 温文说完,举步离开。 陈续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绝情。 「我提醒你,黄药师后来后悔了。」 温文站住脚步,没有转身,只是侧过头,越过肩膀冷眼看他,「你在牢里有时间,好好看看,是谁先后悔。」 这个年温文过得难受。他大舅千里迢迢杀到A市。人在公司蹲守了多久,温文就在无愁地里躲了多久。每天打电话问艾森,走了没,倒像是他也被收监了。 足足两个月,陈续的案子判下来,他大舅才撤兵。临走时撂下狠话,此生别想活着进家门。 听说他出狱,周江前来探望。 天天在别墅里闷到长蘑菇,温文提议,找个地方散散心。两人就近去了动物园。 他们沿湖漫步,天鹅在湖里红掌拨清波。迎面走来的是情侣、带孩子的,两个熟男夹在中间,显得突兀。 周江说,「上次那事情我帮你打听过了。没想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东西还真不好证明。你户口不是迁过来了吗?现在户籍信息还没联网,要是迁出记录没有了,就说不好了。」 温文道谢。表情封闭,看不出任何打算。 周江猜测,「还扯什么黄老邪,其实,你已经后悔了吧?」 他说对了。温文出门就跟颜律师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去法院走动。最后判二缓一,只要陈续在这一年里表现良好,就可免于牢狱之灾。当然,这些都是暗中进行的,家里人并不知情。陈续没他撑腰,留在A市已是无趣,跟随父亲返乡。 温文说,「后悔也得忍着。人犯了错误,就要纠正,不能一错再错。他变成这样,都是我惯出来的,正好借这个耳光,让他清醒过来,痛改前非,我也要自我反省,总结教训。」 周江不甘心,「你舅奶奶和那丫头呢?真不管了?」 温文竟然笑了,笑容苦涩,却带了丝精明。 「放心,我三舅没大舅那么顽固,我一直悄悄给他打款,托他照顾。但是近两年,我本人肯定是回不去了。老人年纪大了,家里吵得翻天覆地,对她身体不好。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后来,周江总是想。 如果那年,没有这件意外,一切会否如他所想,圆满落幕。 第十三章:新世界 老家虽未成行。但谁也没料到,就在数月之后,他们去了西边更远的地方。 欧洲。 起因竟是一条皮带。 认识周江以前,从温文的衣着上,向来看不出他是集团总裁。有时,他穿得像大学生,有时像小痞子,有时像摇滚歌手。他长得好看,身材出众,什么奇装异服套在身上,都还像话,有点百变郎君的味道。 这几年频繁出入正式场合,温文不好意思再穿得太随意,终于改邪归正,西装革履起来。 周氏集团纺织工业起家,现在仍是高档面料出口大户,周江对时尚,尤其是正装很有心得。 他走进温文的办公室,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今天来东意,是出于公务。东海风电项目终于审批通过,预计三年内完工。两家是合作企业,协调会之前,周江私人先上来打个招呼。 温文靠坐在写字台边缘,拎着听筒,讲电话,手指将电话线缠绕成圈。 周江站在那里,想了一会,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皱眉头。 温文穿着海军蓝西装,外套敞开,白衬衫塞进裤子,腰间赫然一个金灿灿的大H,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讲完电话,温文放下听筒,仍然靠坐在桌边,转向周江,笑,「江哥,行政部门刚通知我,说你已经大驾光临,让我去接驾,没想到,你直接来觐见了。」 周江省去回答,走到他跟前,两根手指穿进去勾住他的皮带扣,拉向自己。温文毫无防备,被他带得滑下办公桌,差点直接滑进他怀里。 周江提着他的皮带扣,「说,爱马仕给了你多少广告费?」 低头看见那个大H,温文心知出丑,「女朋友送的,回头我问她。」他也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周江讽刺,「不错,傍了个富婆。」 温文望着他笑,「就算不是富婆,跟我在一起,也成了富婆。」 这几年,他比起初遇之时,变得更加老练圆滑,就只有对女人的品味依旧糟糕。似乎,他故意对身边优秀的异性视而不见。周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好多次,他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周江放手,「有备用的吗?我弟不能这么丢人。」 温文撒娇似的埋怨,「你都不送,怎么有?你弟又不懂时尚。」 本是句玩笑,却点醒了周江,「你对时尚感兴趣?」他还以为温文在打扮方面有自己的主张。 温文退开两步,上下打量他。毫无疑问,周江是个富有魅力的男人。虽然没有出挑的英俊,但仪表堂堂,从容沉静,举手投足优雅而不做作,由内自外散发出大家风范。若说温文是颗裸钻,具有无限的可能性,那他已经切割妥当,作为主钻,端正的镶嵌在王冠中央,每个角度都流光溢彩无懈可击。 温文从来没注意过周江穿什么衣服。他想大概是因为,西装穿在周江身上,实在是太服贴,已经与他本人融为一体,只为赞美他,烘托他。试想,谁会在观赏名画时,注意到画框呢,即使是精雕细琢的画框? 温文一直认为时尚是女人和娘娘腔的世界,但如果绅士风度也包含在内,他倒愿意入市。 他勾起嘴唇,「一门课,学生喜不喜欢,关键看谁教。周老师要是肯倾囊相授,我就感兴趣。」 一个计划马上在周江心里成形,「要我带徒弟可以,一个月脱产学习,敢不敢报名?」 一个月?度蜜月啊?温文暗自嘀咕,却又心痒。他这人会玩,可他更喜欢别人带着他玩。 「没问题,什么时候开班?」 周江说,「先把假请好。」 让温文想想,体系文件里,他的请假条,该给谁签字? 电话响起,是行政打来的,提醒他,会议还有五分钟。周江非让温文把外套关上,遮住那个皮带扣才放他出办公室。 这天的夜晚,月朗星稀,风里有缱绻的暖意。 写字台上躺着两张机票,周江的手指像演奏滑音,从光洁的纸面上滑过,滑向键盘,拨通了视频电话。 其实,周氏集团旗下有专机。但周江不希望把这次旅行搞得人尽皆知,处处有团队接应,那就变味了。他只想携自己的源氏公子,悄然离去,远走高飞,如同私奔,在异国他乡,湮没于芸芸众生,心之所向,形之所至。 画面接通了,老头子坐在餐桌前,手边是《华尔街日报》,现在大洋彼岸还是早上。 周父调整好角度,「说。」 周江开始背诵他早已准备好的陈词,「董事长,我有个想法。咱们周氏集团作为业界翘楚,应该更多的承担起社会责任,响应国家号召,深入推进企业员工带薪休假政策落实。」 知子莫若父,周父撇开花架子,直击要害,「想请几天?」 周江回答时带着忐忑,「一个月。」他顿了顿,加上,「我十年没休假了。」 或许是因为后半句,周父没有立即否决,「工作怎么办?」 周江说,「已经部署好了,不会落下。我主要是宏观调控,现在网络发达,千里之外,也可以运筹帷幄。」 说完,他开始默默祈祷。 周父考虑着,从他严厉的面容上,读不出任何信息。 最后,他说,「行。」 周江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说,「邀请章龄陪你去。」 章龄。 周江都快忘记这号人物了。那年圣诞派对结束后,章龄就返校了。周江履行承诺,送她去机场。章龄肯定发现了,周江戴的不是她送的百达翡丽,但只含蓄的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算起来,她今年也快毕业了。 周江内心一阵恐惧,感觉时光的利刃,倏然间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散发出森森寒意。 他还未想到借口,周母闯进了画面,在周父身边入座,「老爷子,我知道你急着抱孙子,我也急。可凡事要按部就班,先把婚结了,才能度蜜月。龄龄大家闺秀,清白要紧,叫江儿出去给她带礼物就行了,邀请人家干什么?孤男寡女,在外面过夜,被别人知道,能说出什么好话?」 周父将目光转向爱妻,表情瞬间柔和下来,轻拍她的手背,「你说的是,是我太心急了。」他重新面对镜头,「周江,这次放你出去玩个痛快,回来得收心了,不然,家法伺候。」 周江切断视频,惊魂未定。 「London。」 温文拿着机票,在心里默念。 周江保密工作做得好。都要登机了,他才知道,他们是去伦敦。看来,周江是准备带他去境外扫货。 温文出国,向来是因公。即使有观光,也是接待方安排的。现在创业期已过,确实应该停下来喘口气,享受生活。 他曾经听说伦敦有条邦德街,他的历届女朋友都爱去。不管出发前心情多坏,总能容光焕发的回来,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前戏充分,酣畅淋漓的xìng.交。后来,温文才知道,邦德街从18世纪开始就是购物中心,国际大牌云集。 消费的魔力,不知对他是否也同样有效。 温文低头看机票,周江在看他。他的样子,让周江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在充满雨水气息的地下停车场里,温文借着昏暗的灯光,若有所思的默读他的名片。 然后,温文抬起头,莞尔的笑。 「江哥,你这是钻空子偷税漏税啊。」 伦敦能买到的东西,A市一样能买到,不同只在于价格。 「我已经是上税大户了,这点跑冒滴漏,还是允许的吧?」 其实周江有别的考虑,不过暂时,还是对温文保密,他很清楚,温文是个喜欢惊喜的人。希望,自己的领域能够震撼到他。 催促登机的广播响起,他轻推温文的肩膀,「走。」 登机口透出明亮的白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广阔的停机坪,栖息着洁白的鹏鸟。很快,鹏鸟要扶摇而上三万英尺,穿过云天。彼端,新世界等待着。 第十四章:课程 对于周江的教学方法,温文起初颇有微词。 一对一教学,没有竞争,没有激励。不从理论知识入手,上来就是实战训练。 周江把他带进店里,抱着双臂,就一句话,「自己看。」 若是普通人,大约已经乱了阵脚。所幸温文不普通。 奢侈品店他不是没来过,虽然多是陪女朋友光顾,任务主要是提包、刷卡、坐等,还有句台词:「好好好,买买买。」 在购物方面,他向来不假思索,全凭直觉。最烦就是,回答甲和乙哪个更好。在他看来,服装彼此之间是不分高低的,甲有甲的乖,乙有乙的俏,能不能穿出那个范,还是看人。既然都喜欢,就都收了吧。 温文充分发挥土豪的优良传统,钞票在手,天下我有,看到顺眼的统统拿下,签了单,直接送酒店。 周江在旁边,默默观察,不发表任何意见,逛完这家,转战下家。 商务人士,行动力可怕。 回到酒店套房,早上空空荡荡的衣帽间现在已玲琅满目,周江终于发话了。 「第一课,勇于尝试,我给你打满分。」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奖品。」 是对钻石袖扣。 温文倍感意外,「谢谢周老师,我一定再接再厉,刻苦钻研。」 他笑容灿烂,果真像个大龄儿童,周江想搞师生恋。 「先吃饭,晚上进入第二环节。」 「晚上还有课?」温文愣了,转而露出恳切的神情,「周老师,我晚上请个假行吗?」 周江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家伙,未必又有艳遇?今天两人寸步不离,他哪来的空档? 「你有安排?」 温文点头,穿过房间,走到落地窗前,周江尾随着他。 「我想去坐那个。」 天色已近黄昏,深红的晚霞和湛蓝的暮色在天地间交战。周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目光越过川流不息的街道,投向远方。 巨大的蓝色光环,如梦如幻,浮在泰晤士河上,是伦敦眼。 观赏夜景,那里是一绝。 周江觉得,他还挺浪漫,嘴上却说,「你几岁?」 年纪大了,就不能坐摩天轮了? 温文把拇指尖塞进嘴角,像是含奶嘴,眼睛眨巴,「三岁。」装嫩装得脸不红,心不跳,整个一无赖。 未成年需要家长陪同,没办法,周江陪他去。 八点半,最后一趟,游人寥寥。足以容纳十五人左右的卵形乘坐舱里,只有他们和一对异国情侣。小情侣彼此依偎,站在舷边,喁喁私语,他们远离对方,站在另外一边。 摇臂带着乘坐舱渐渐升入夜空。舱室是全封闭的,但仍然可以感受到风的力量。风急速穿过单薄的钢筋建筑,让人有种错觉,整座摩天轮正在瑟瑟发抖。 脚下离地百米。泰晤士河看起来像条黑色缎带,沿岸的灯光倒映水中,是点缀其上的宝石。 夜空中有星光,但尘世间星光更盛。 周江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悬在高处,总让他忐忑不安。但是温文,他来到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寻找刺激。随着高度的攀升,他的表情越来越明亮。 触顶之时,温文突然缓缓开口,眼睛还望着窗外,「江哥,我以前不相信神仙,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有点相信了。」他又想起老家的橘子树,舅奶奶从小就告诉他,那颗橘子树已经成仙,神仙宽袍广袖,俊美无匹,只在橘花烂漫时现身。 周江笑了,「你这马屁拍得有点夸张。」 温文的意思不是说他是橘花仙。 他小时候在村里处处受排挤,大家都不愿意跟他玩。温文每次心里难过,就跑得远远的,到江滩上,向长江倾诉,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可是他说了很多,长江涛声依旧,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那天,他接过周江的名片,看到他的名字,忽如其来,想起了在最孤独的时候陪伴自己的江水。再看眼前的男人,恰如悠远深沉,包容一切的长江。那声江哥,实是真情流露。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放心大胆的在周江面前卸下防备。 如此的相遇,难道不像是天神安排,冥冥注定? 周江望着他的侧脸,听他自言自语般的叙述,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温文的姻缘总是难以修成正果。他的女朋友们,都只看到他表面的强硬,理所当然的在他翅膀下寻求庇护,但实际上,温文有颗脆弱的心,虽然时光的沙丘将过去掩埋,但其下的却伤口从未愈合。他也是需要被呵护的。 周江胸中阵阵热暖,又阵阵酸楚,不由自主,抬手按住他肩膀。 温文转过头,冲他浅浅的笑,仿佛默许。 周江愿意做呵护他的那个人,只要一个契机,或许他们就能够,就能够…… 观光舱回到地面。 第二阶段不是那么好过。 周江说,「本来有那么几条规则,但先不告诉你,免得制约了你的创造力。」 他坐在衣帽间的下沉式沙发里,抽雪茄,叫温文自己搭配。 环顾四周,温文觉得他纯属作茧自缚。 昨天干嘛买那么多?钱烧得慌? 周江观赏了一出精彩纷呈的走秀。 温文眼光挺杂,黑、白、蓝、红……条纹、格子、刺绣、印花……棉毛、丝绸、缎面、亚麻……什么都来。 试穿的过程中,周江循序渐进的将讲究告诉他。 美感虽然可以训练,但大部分是一种直觉。温文天生就有敏锐的美感。一经点拨,很快上道。 九点钟,他已整装待发,准备投入新的一天。 周江看着他身着黑色条纹套装,站在巨幅穿衣镜面前臭美,首次觉得,原来帅可以杀人,他的心就被干净利落的秒杀了。 但是,周江是个完美主义者,温文的造型在他眼里还有那么一丁点瑕疵。 周江起身,向他走去,顺手抽了条领带。 「我弟这么骚包的人,红色更适合。」 他解下温文原来那条,任其滑落,双臂绕到他脑后,圈住他的脖子,回到颈间,手法娴熟的打了个交叉结。 他们身高相仿,面对面站着,视线是平行的。 当周江给他系领带时,温文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目光好奇,带着探究,就像近距离观察印象派油画的笔触。 在他的目光之中,周江心猿意马,感觉自己是雷诺阿笔下的裸女,无处可藏。 领带终于系好了,周江退开来,打量自己的作品。 红与黑对比感强烈的搭配将温文身上的女性化特质转化为一种充满禁忌感的邪恶,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英俊得张扬,尖锐,极具侵略性。就像情色小说里以玩弄人为乐的花花公子,让人明知道会受伤,仍然心甘情愿的向他敞开身体,臣服于他带来的欢乐。望着他,就像望进黑洞,不可抗拒的被吸入其中,抛进未知领域。那感觉令人恐惧。 周江有瞬间的迷茫,似乎他刚释放出了一个怪物。 看他发愣,温文开玩笑,「江哥,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据说,关注一个人的时间超过八秒钟,就可能爱上他。 温文刚露出微笑,邪恶感便分崩离析,他又恢复了那个调皮捣蛋的顽童。 错觉,周江想。 他从容作答,「我是你哥,喜欢你不应该吗?」 这块翡翠终于被擦拭得透亮,明净照人,鲜阳夺目。 第十五章:契机 次日,转战配饰。 温文刚入门,跃跃欲试,要分头行动。周江担心他勾搭洋妞,温文却说,洋人轮廓太深,不喜欢,还是东方人符合他的审美。周江放了他一马,后来想想不对,国人游客遍地都是。 还好,中午在肯辛顿花园对面的中餐厅碰头时,温文身上只多了副墨镜。 周江过去,把那副茶色蛤蟆镜从他脸上扒下来。室内,戴什么墨镜,像半仙,十块钱算一卦啦。 墨镜下是双笑意盈然的眼睛,温文神神秘秘的,「江哥,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周江在他对面入座,看他耍什么花招。 好东西是登喜路的打火机。 周江拿在手里,想到送火机的寓意——点燃爱情之火,呆了。 温文脑子里过的跟他不是一码事,「我把火气送给你了,下次你打牌不会输了。」 希望如此。 他们还挺有默契的,周江也给他带了件礼物。 「你当我是女人?」温文看是香水,没敢接。 「这是男士香。」周江纠正他,「味道无影无踪,但却是最能够拨动人心弦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味,就像是流露在外的灵魂。香水就是灵魂的衣服,穿的好,会令人久久难以忘怀。你把肉体裹得光鲜亮丽,却要让灵魂裸奔?」 温文没那么容易上当,「我看看你的灵魂穿的什么衣服?」他突然抓住周江的手,就这样贴过来,深吸口气。 湿暖的鼻息扫过手腕,顺着动脉,直达心底,带来一阵战栗。周江毫无防备,几乎闭上眼睛,低吟出声。 大概只有两秒钟,温文放开他,重新靠进椅背里。 本来,他只是闹着玩。结果周江身上男子的体味之中,真的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说不出的味道,像是雪松,但又更复杂,深沉舒缓,给人坚定可靠的感觉。 事实胜于雄辩。温文不好意思的耸耸肩膀,收下礼物。 周江的心律终于恢复整齐。他觉得有人盯着他。转过头,邻桌的客人正冲他们意味深长的微笑。 温文浑然不知,但周江知道对方在笑什么。 干…… 下午,周江带他去了萨维尔街,感受顶级定制的魅力。看过成衣,再看bespoke,高下立判。温文在他的熏陶下,目光跟他一样刁钻,已开始考究辅料、内衬、扣子的材质…… 周江看他和裁缝交流,感觉这徒弟还值得带,就是调戏师长太要不得。 随后,伦敦男装周开幕,这是周江带他来的真正目的。伦敦只是起点,接下来是巴黎、佛罗伦萨……一个月,他们可以跑遍整个欧洲。 温文虽然对正装有了点心得,但真正吸引他的还是那些奇装异服。周江发现,他喜欢柔美醒目的色彩,最爱象牙白,设计上偏爱中性风格,阔腿裤这种离经叛道的东西他也敢尝试。 不怪人家怀疑他性取向。 在秀场,发生了一件意外。温文看中了一套灰色休闲西装,按捺不住要搞到手。周江动用了点关系,带他去后台。半路被人叫住了。 「Chou。」 是个亚裔模特,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人的样子,淡妆掩盖着苍白的肤色,头发从中分开,梳得油光水滑,身材单薄,面无表情。 周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能推测,是他以前的一夜情对象。他拉住温文的胳膊,本能的想要避开。可惜,这是一条直道,周围人来人往,他们迎面而遇,注定狭路相逢。 「You don't recognize me。」对方扫了眼他身边,「New boyfriend?Cute。」 火药味弥漫开来。温文听懂了,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他们之间来回张望。 周江头皮发炸,就像他的裸照上了新闻联播。他绞尽脑汁,仍然没忆起对方的名字,呆站在原地。 最后,是温文打破僵局。他云淡风轻的微笑着,「Thanks,dude,I'll take that as a compliment。」 虽然他不太喜欢被形容为cute。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他一口活泼的美音一搅合,变得滑稽起来。 对方乐了,脾气烟消云散,「It is a compliment。」 温文扭过头,好奇的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窜动的人头中,重新将目光投向周江,「认识?」 周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秘密应该是暴露了,但从温文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异常。 「Boyfriend……」温文喃喃,低着头笑,「外国人还真幽默。」 搞了半天,他以为人家是调侃。周江松了口气,发现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但同时,却又隐约有点失望。他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温文知道真相,到底又会如何回应? 离开英国之前,他们去了剑桥。机会难得,周江想回母校看看。 刚下过雨,天空一碧如洗,微风轻拂,空气清新凉爽。这种天气沿着康河泛舟是最惬意的。 上游河道曲折狭长,以自然风光为主。时值初夏,岸边枝繁叶茂,与颜色明快的乡村建筑互相呼应,风景宜人,意趣淳朴。下游流经剑桥大学各大学院。河道放宽,水流平缓,将大片平整的草地从中裁开。举目遥望,草地上坐落着连绵的欧式建筑群,尖塔鳞次栉比,气势恢宏,庄重威严,让人不禁浮想联翩,思绪也仿佛在历史的长河上漂流。 船儿是人力木船,撑篙的是当地青年,讲解本是他的任务。周江对这里熟悉,代劳了。温文双手交叠,枕于脑后,躺在小舟上,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听故事,悠然自得。 船儿从石孔桥下穿过,温文突然问,「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是不是就是这儿?」 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脍炙人口,尤其是收尾几句,更无人不晓。背景故事,周江也略有所知。 此诗是诗人第三次访欧有感作所,当时他来到英国寻访故友,却无缘得见,唯康桥依旧,诗中的意象虽然美轮美奂,弥漫着理想主义的烟波,讲述的却是离别的惆怅。 也有捕风捉影的推测,说此诗是为怀念林徽因。 周江的大学生涯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摆脱了家庭的桎梏,他像是放归山林的走兽,过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整整四年,借口学业紧张,没有回国,假期将整个欧洲都游遍了。比起国内,这里的大环境相对宽松,周江年少轻狂,也是做出了不少荒唐之举,不过他心里始终有个底线,知道自己迟早要继承家业,没有发展固定的伴侣。离开时,虽然深感不舍,但主要还是舍不得那无拘无束的生活。 踏上归途之前,他曾经沿着康河漫步,心里想的就是这首诗。 白驹过隙,一晃十几年。故地重游,往日情景历历在目,心却陷入了一张柔软坚韧的情网。再品味此诗,又生出别样感触。 直到周江告诉他,温文才知道,这首诗原本是英文。 小舟穿过粼粼波光,周江望着摇曳的水草,默背出回忆中的字句。温文在旁,闭上眼睛静静聆听。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Quietly I wave goodbye to the rosy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 周江比徐志摩幸运,他遇到故知了。 是个女同学。以前在华乐团,周江弹钢琴,她拉大提琴,学习之余经常合作。毕业后,她留在英国工作,与当地人结婚,改从夫姓,起了个英文名叫爱玛。 两人结束漂流。爱玛在街头认出了周江。 爱玛是珍珠般的女人。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温柔的,如同艺术家轻扫而过的笔触。她仍然保有学生时代水灵的美貌,并且更多了一番优雅内敛的气质。 毕业十周年,曾经举行过同学聚会,但周江忙于工作,没有到场。爱玛是发起人之一,当时就甚觉可惜,偶然相遇,直道是命中注定,立即电话通知了附近的同学,晚上聚餐。 周江在校时期表现活跃,大家很捧他场,拖家带口,纷至沓来,刚好借机交流感情,将整个餐厅大堂占领了。 老同学共聚一堂,缅怀过去,互相询问近况,畅叙离情别意。推杯换盏,酒到酣时,周江应众人要求,重操旧业,弹了支曲子。工作之后,疏于练习,别的没自信能拿下来,弹了他的经典保留曲目,月光第一乐章。 许久不碰键盘,手都有点生疏了,最初的几个小节有些拿捏不定,渐渐的,被旋律带着,进入了状态。连绵的慢板似是沉静的冥想,从指尖无边无际的铺陈开来,夹杂了些许难以捕捉的忧郁,极端细腻,却又深邃而沉稳,就像一个历经风霜的人在寂静的夜晚独自对月倾诉。 周江不由得将自己内心的徘徊犹豫寄入其中,曲到终时,竟有种迷失在音符中不可自拔的感觉。众人纷纷鼓掌,还有吹口哨的,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却不见温文的影子。 周江在心里责怪自己。刚才他聊得太兴起,是忽略对方了。他借口方便,溜了出去。 周江在天井的空地找到了他。 天井里摆了几套露天桌椅,温文坐在其中一张圆桌旁,以手支颐,仰着脑袋。 灯光自窗口透出,洒在他身上,也洒在他面前的女服务生身上。女服务生抱着托盘,弯下腰,与他接吻。 风吹得砖墙上的爬山虎刷拉拉作响。 周江看着他们缠绵,在内心棒打鸳鸯。 最后,是女服务生发现有人在看,发出短促的惊叫,用托盘挡住脸,逃跑了。 周江走过去,「这叫不喜欢洋妞?」 那分明是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洋得不能再洋的妞。 刚接过吻,温文的嘴唇湿润嫣红,他舔了下嘴角,「这里禁烟,嘴里无聊。」 周江想狠狠的把他摁在桌上亲,抹去他身上别人的痕迹,「进去喝酒。」 温文笑了,「你们是文雅人,点到为止,不过瘾。」 「那聊天。」 他的笑容进一步放大,「济济一堂的高材生,我又没读过大学,聊不上。」 这不肯,那不要,敢情周江一会没管他,还闹起别扭了。 「那跳舞。」 温文摇头,「交际舞,不会。」 现成的台阶,周江顺着往上爬,「学吗?」 温文的目光顺着他递出的手,向上推进,与他视线相接,不太确定,「两个男的,有碍观瞻吧。」 周江说,「你还想踩女士的脚?」 有道理。 温文站起来。 两人摆好架势,从华尔兹开始。周江叮嘱,「先说好,踩我可以,但我市值高,踩一下一百万。」 「江哥,我要去物价局告你,这是价格暴利。」温文咂舌,眼睛却饶有兴趣的亮了起来。 周江教他放松肩膀,跟随节拍。才跳了几步,温文发现不对,甩开他的胳膊,「我学女步有什么用?」 两人调换位置。周江搂着他的背,感觉他搂着自己的腰,两人的气息近在咫尺,有些神魂颠倒。 交际舞,谁发明的,应该好好感谢他。 屋里也在跳舞,传出隐隐约约的乐声。 音乐像波浪,推动他们的脚步。接连几首曲子都手忙脚乱,像打一场无准备之战。本来,跳男步的应该负责引导,温文只看过别人跳,学了点架子,其他一概不知,周江只好在言语上指挥他,进进进、退退退、转转转……心力交瘁。 好在他天生协调性好,到了《多瑙河之波》的时候,已能够跟上节奏。周江察觉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进时收紧,退时放松,旋转时像沉默的指挥棒,有种预感,将来,他会是个令人爱不释手的舞伴。 星空下,晚风中,两人站在韵律的浪尖,忽近忽远,蹁跹起伏,滑向曲终。 温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松了口气。还好,没踩到脚,荷包保住了。 周江在他身边入座,「我把你培养成绅士了,你以后可以勾搭名媛了。」 温文略感吃惊,转头看他,然后自嘲的笑了,「我又不以结婚为目,跟名媛玩,耍完流氓,最后怎么脱身?反正是排遣寂寞,随便谁,关了灯都一样。」 周江终于没忍住,「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温文靠进椅背,目光投向夜幕,叹了口气,「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其实,他也渴望长期稳定的关系,为这个,他还去做过心理咨询。 周江还是头一次听说,「就国内那心理咨询现状,你也敢去?难怪疯疯癫癫,给治成神经病了。」 温文笑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我也就想找个人倾诉。你明白吧,有些话,熟人面前开不了口。」 医生说,他的女性关系混乱,根本原因可能是由于他母亲。 周江这时才恍然惊觉,温文对自己的妈妈,向来闭口不提。 「伯母怎么了?」 温文说,「她在我十岁的时候不见了。」 不是走了,不是死了,就是失踪。 温文的妈妈叫做陈庭英,一心想把温文培养成文化人。温文十岁的时候,基本上不需要人照顾了,又赶上改革开放的浪潮。陈庭英去了A市打工,说是替温文攒学费。头几个月还写信,后来突然间,就音讯全无了。 温文挨家挨户的求亲戚去找她,没人肯。这事不了了之,现在公安局还留着案底。他初中毕业就来A市,也是为此。现在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偶尔想起,依旧令人耿耿于怀。温文始终不知道,妈妈到底是遭遇了不测,还是过上了好日子,抛弃了他。 周江明白了。大概因此,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团焦虑挥之不去。 「温文,你别想太多,伯母肯定也是迫不得已。」 温文苦笑,点了点头,两人沉默的坐在星空下。 温文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江哥,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当他试图想象周江的女朋友,他的大脑交了白卷。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周江和女人出双入对。有段时间,他听说周江和东海远洋的千金传出绯闻,可很快,那位大小姐重返美利坚读研,谣言不攻自破。快五年了,一个单身汉,这洁身自好的已经出离正常了。 周江本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但答案就那么水到渠成的流泻出来,「我是gay。」 风在那一刻静止了。 温文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坐在藤椅里,手臂自然的搁在桌沿,时而轻叩指尖,在夜色中,他看起来镇定自若,就像在谈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gay。男同性恋。 温文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他想起最最开始,艾森说的,「人家是看上你了吧。」 他又想起,他平时跟周江开的那些玩笑。如今在这个大前提下回忆起来,怎么这么像调情呢? 他清空想法。周江只说他是基,又没说要跟他搅基。如果周江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五年了,都同床共枕过,该表示早表示了。 周江像是审判席上的被告,等着法官的锤子落下来。 很久,仿佛永恒,他看见温文勾起嘴角,古怪的笑了。 「男的跟男的怎么搞?」 周江知道,事态的发展将要脱离轨道。 第十六章:解放 整面玻璃将包房与外界隔开。是单向玻璃,一面透明,一面是镜子。里面看外面,是外面yín靡的景象,外面看里面,也是外面yín靡的景象。 周江脱去外套,扔在沙发上,拧开香槟。 瓶塞弹开,二氧化碳四溢,发出的声音像是欢爱中的叹息。周江想起巴黎人说的,香槟是男人第一次犯错时喝的酒。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在犯错,也不在乎。 平生第一次,他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乎了。他想苏醒,想咆哮,想追逐,想披荆斩棘闯入未知的丛林深处。 周江倒了一杯给温文,一杯给自己。 「干杯。」 温文不是没开过荤,只是,这野味还是首次品尝。舞台上男人和男人赤裸的身体纠缠,激烈的碰撞,模拟那本该异性间做的事情,搅得他心神不定,眼神不知该往哪放,像个小学生呆呆的站着。 时间倒回到星空下。 「男的和男的怎么搞?」 听到他的回答,周江有一瞬间跟见了鬼似的,然后,惊讶逐渐转变为精打细算,他眯起眼睛,手指在桌上敲击的节奏忽然加快了,「你感兴趣?」 温文猜,他指的应该是——性趣。 其实,周江不是温文已知的第一个gay。他刚来A市的时候,在外面租房住。有天深夜,他的房东溜进他的被子。摸他的鸟。 他被摸醒了。很生气。 后来,温文纳闷。在寻欢作乐上,只要对方乐意,他向来百无禁忌,其实当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但他还是把对方踹了下去,一顿暴打。 现在他明白过来,原因大概是,那人长得挫。如果当时摸他的是周江,那他很可能就……随遇而安了。嗯,随欲而安。 离开同学会,周江带他「长长见识」。 真奇怪,一小时前,他们还在高雅敞亮的法式餐厅里,身边围绕着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高谈阔论人类伟大智慧的结晶。可现在,他们却置身于地下同性恋酒吧的贵宾包间。这里下流、黏糊,原始的本能浸yín在cuī情药般的电子舞曲中。像是从云端跌入了地狱。 想到周江应该也是做过同样的事情,温文胃悬在半空,连香槟都难以入喉了。 他举杯抿了一口。周江看他表情闪烁,不像吃惊,不像厌恶,只是神思恍惚。 其实他的心,也已跳得参差不齐。他故作镇定,招呼温文坐下,「这里私密性还可以,想看就看看吧,不好玩就撤。」 温文木然点头,放下杯子,躺进沙发里。沙发是真皮的,很软,坐下来,皮革浓郁的味道就充满了鼻腔。 周江和他并肩坐下。中间隔着点距离。他不想显得太图谋不轨,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两人望向外面。沙发的正对面,是座鸟笼,刚好能够容纳下两个人。里面,有两个戴着海军帽的男人围绕着钢管起舞。 绚烂的灯光扫来荡去,照亮他们身上铠甲般肌肉。除了丁字裤,他们只缕未着,摆出各种性感撩人的姿势。他们的皮肤上涂了油,在灯光的照耀下润泽发亮,更加凸显出肌肉明晰的线条,透出浓浓的色情的意味。 他们先是自摸,然后互摸。丁字裤可怜的布料根本兜不住里面的伟岸。他们也不在意,任凭胯下的长棍戳出来,在外挺翘着。 他们手臂背向脑后,抓着鸟笼,胯骨向前送出,腹股沟紧贴着,摇动屁股,彼此摩擦。在这么做时,他们极富表现力的仰起脖子,似乎被快感迎面打了一拳。 温文放在沙发上的手指陷进皮革里,眼睛死盯着面前的景象,眸色深暗下去。 音乐,迷乱而危险,幽暗的贝司,磨刀般沉闷的提琴,引人步入陷阱,深入群魔乱舞的巢穴。潜伏的野兽在喘息,沙哑性感。是布兰妮的《Gimme more》。 鸟笼里的男人摩擦了片刻。其中一个转过身,双手仍抓着笼子。他的搭档极为粗暴的扯下他的丁字裤,使他充分bó起的xìng.器弹跳出来,寂寞的悬着。他按下对方的脑袋,手从对方的颈间,沿着脊梁骨缓缓下滑,滑进股沟之间…… 伏在鸟笼上的男人绷紧了身体,嘴里泄露出细碎的呻吟。 周江耳边是温文的呼吸声,和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温文安静的呼吸着,但他的安静只是表面。他的胸膛在上下起伏,颧骨显露出潮红。 周江鬼使神差的抬起手臂,中指落在他的嘴唇上,用指腹缓慢的摩挲。 温文似乎毫无知觉,没有看他,也没有阻止他,目光仍然追随着鸟笼里的进展。他看到,被摁在鸟笼上的男人抬起臀部,他的搭档抽离了手指,扶住自己的长枪,对准什么地方,推入进去。虽然只是假动作,但做的十分逼真。 温文薄唇轻启。 周江的手指本来在他唇上摩挲,突然之间,戳进了柔软温润的包围。他浑身一阵酥麻。 被摁在鸟笼上的男人仰起脖子,长长的呻吟,随着他的呻吟,他的搭档将整根yáng.具深深推入股间的阴影里,磨了片刻,浅而缓慢的抽动。 温文在这时转过头,水亮的眼睛投向周江,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 周江的中指仍停留在他口中。他就这样含着,舌尖裹着指腹,轻轻骚动,撩拨香烟滤嘴那样。他的舌尖在嘴角边隐现,诱人的粉色。 周江看呆了,像个牵线木偶,被他带动着,手指在他口腔里翻搅、chōu.插,与他的舌尖嬉戏。 温文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脸上面无表情。即使没有表情,也像是勾引。 音乐继续着,布兰妮挑逗的哼唱,「We can get down like there's no one around,we keep on rockin, we keep on rockin;Cameras are flashin while we're dirty dancin,they keep watchin, keep watchin……」 周江想自己现在的眼睛肯定是红的。他的目光顺着温文的面部滑下,看到他领带上方轻微腾挪的喉结,他衬衣下若隐若现的rǔ头……温文双腿叉开,手臂松垮的搭在大腿上,手腕上戴着周江送的伯爵Altiplano。在他自然垂下的手边,西装裤被什么支起了帐篷。 周江脑中轰然炸开,理智被风暴席卷一空,接下来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似乎听到那个被摁在鸟笼上的男人忘情浪叫。他的搭档假装在他的身体里大力进出。每一下都像碰到什么开关,让他全身发抖。 周江的手覆盖上温文腿间的帐篷,隔着布料握住他的xìng.器。在他的触碰下,那事物微微扯动,更加坚硬了。周江抬起头,温文仍在密切的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拿开手指,嘴唇作为替代,印了上去。 温文没有闪躲,没有抽离,完完全全的敞开,由他胡作非为。 温文的吻肯定是世界上最甜蜜醉人的东西,就像酒心巧克力,但超越所有的酒心巧克力。周江感到他迎接般的打开嘴唇,让自己的舌头滑进去,与他相互纠缠。周江自认吻技高超,但遇到温文,他棋逢对手。 温文灵巧的舌头缠住他的,吸吮,似乎要将他的魂魄吸出体外。快感直冲脑门,周江想到《聊斋》,想到吸人精气的妖怪。他口干舌燥,快要燃烧,只能不断的加深那个吻,可一切形同饮鸩止渴。 他们火热的气息互相交融,似乎要融为一体。 距离先所未有的碍事,周江将他拉进怀里,剥去他的外套,撕扯他的领带。是他指导温文穿得像个绅士,但现在,他却想看他娼妓的模样。 绵长的吻结束,他们严丝合缝,衣衫不整的紧贴着,鼻尖对着鼻尖,喘息。温文眼睛半张半合,蝴蝶似的睫毛栖息在流转的眼波上。 他的嘴唇湿润嫣红。 是因为周江的吻而湿润嫣红。 周江再度吻他。浅吻。舌尖沿着多年以前规划的线路漫游,经过下巴,经过颈项,经过喉结,牙齿在锁骨上轻轻啃噬。他扯下温文的皮带,拉开他的西裤,像拆礼物包装。 礼物是他垂涎已久的大鸟。 温文在情欲之中挣扎,然而当周江含住他时,他还是浑身一个激灵坐直了。他有预感今晚会是个疯狂的夜晚,但真正走到那一步时,他仍然难以置信。 他怎么能够相信,他在和男人发生关系?但他更不能相信的是,他居然感到很美妙。他的三观都被粉碎了。 他看着男人跪在他腿间,用舌头拍打他的xìng.器前端,润湿他,然后吞入进去,那情景令他兴趣盎然。周江仿佛与生俱来的严谨气质让人很难想象他在性事上的样子。可是他现在就郑重其事的在给温文口.jiāo。 这反差病态、羞耻。 高高在上的周氏集团的总裁跪在我跟前,给我吹箫。温文心醉神迷的想,目光难以离开周江虔诚的吞吐他xìng.器的样子。 还有比这更能满足雄性征服欲的吗? 周江的技术令人禁不住猜测他是惯于做这种事情的。他灵巧的舌头在柱身上窜动,有意的舔弄那些褶皱,时而含住龟.tóu,沿着周围打转,舌尖在铃口钻动。他用手托住温文的睾丸,轻轻的揉捏,空出来的指尖沿着会yīn.部来回刮擦。 温文抓紧沙发边缘,随着对方的动作呻吟出声。他向来是不吝啬呻吟的。科学调查结果显示,叫出来更爽。 他的呻吟和背景音乐里的呻吟难分彼此。鼓点一下赶着一下,主唱和伴唱的喉音相互叠加,难耐的催促,「Gimme gimme more, gimme more, gimme gimme more……」 给我,给我更多…… 他想要周江给他更多。 周江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心领神会,将他整根含进去,直抵喉咙,试着吞吐起来。 突如其来的刺激直冲天灵,温文抬起手臂,抓住周江的肩膀。 他的尺寸比较大,他心疼女人,不会指导对方给他做深喉,而周江是男人,食髓知味,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极大的取悦他。 其实周江也硬的难受,听到温文动情的呻吟,实在忍不住了,腾出手拉开拉链,掏出自己的yáng.具,自.wèi。 房间外,色情演出还在继续。房间里,也有一场私密的色情表演。 yín靡的水声、急促的喘息、凌乱的脉搏。除此之外,都是沉默。身体的交流,本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没喝完的香槟还搁在边桌上,水晶杯折射出两人的身影。剔透的酒液里,气泡逐次飞升,到达顶端,破裂。 温文眉心微蹙,额头上汗津津的,显出忍耐的神情。周江停下来望他,然后加快了吞吐的速度,每次都将他完整的吞入,舌头包裹住他,上下滑动。 温文大声的叫出来,腰向前送,双腿绷紧,他已经要到临界点了。 「江哥……」 周江知道他有所犹豫,不予理会,我行我素。 又一阵子,温文倒抽口冷气,没把握住,射在他嘴里。周江尽数吞进去,用力的撸动自己的xìng.器,随之攀上顶峰。 他们倒进沙发,闭上眼睛,在快感的余韵中滑翔盘旋…… 等到平静下来,温文觉得有点对不起周江,他撑开眼睛,看见对方的嘴角还残留着些许白浊,「江哥,你怎么吃下去了?」 虽然他没尝过,但他的女朋友说这玩意难吃。 依循他目光的指引,周江舔去嘴角的痕迹,笑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破天荒的,温文脸红了。 收拾干净出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他们没有叫车,踢踢踏踏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两旁的都铎式建筑在沉眠,整条街只有路灯陪伴。 离开A市后,温文就没有发泄过了。他和周江住一间套房,虽然卧室是分开的,但他在床上向来动静大,以前隔壁左右的还给他提意见,他实在不好意思让周江听现场,几天下来都很本分,就是有点憋得慌。 这下尝了鲜,他像打通任督二脉,飘飘然,点一下地就能上天。未来充满新奇未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切实的感到,星球被他踩在脚底,七大洲四大洋都在,完完整整。再也没有任何羁绊,他可以去到任何角落。 他想起李宁的广告词,一切皆有可能。 周江跟在他身后,看他孩子般的上蹿下跳,无法克制的微笑。感到禁锢许久的内心终于在今夜获得了完全的解放,像是宇宙大爆炸,从极端压缩到极端膨胀,新生的天体喷薄而出,纷乱的飞进广袤的空间,任意游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掰弯一个直男竟然如此容易。 等等,或许,他本来就是双? 温文回过头,「江哥,我今天算是开洋荤了。」 看他夸张的笑容,周江不屑,「这算什么,床上花样百出,只要放得开,玩得起。」 温文脑海里浮现出鸟笼里那双男人。如果真枪荷弹,又会如何? 「你说走后门?」 周江说,「也包含在内。」 温文接着打听,「走后门真的爽吗?」 根据周江的经验,这是因人而异的,当然也要看对象的功夫到不到家。总之,还是要切身体会才知道。 温文眼珠一转,「江哥,你老实交代,你我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象过跟我搞?」 周江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仍然照实说了,他现在什么鬼话都敢说。 「想过,你是个尤物。」 温文被他的形容逗笑了,猛地贴近他耳边,声音低沉诱人,「到了巴黎,让你梦想成真。」 周江还没来得及反应,老天替他反应了,一阵风扫过,雨点噼里啪啦毫无预兆的落下来。 周江带了伞。英国的天气阴晴难测,他读书时养成的习惯,出门带伞。 他正要打伞,温文按住了他,「淋会雨吧。」 他浑身燥热,好像有满怀的激情无处施展,沁凉的雨浇在身上,畅快淋漓。 周江收起伞,陪他发疯。 温文走出几步,仰面迎向雨幕,舒展双臂,合眼微笑。雨势很大,连绵的雨点在风的作用下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一会儿就将他全身浸湿了。 周江的记忆被带回他们初次见面的夜晚。那次也是这样,他们走在街头,和雨不期而遇。当时,他本能的想要将他揽入怀中,可是却没有那个勇气,放下了手臂。 周江突然想要弥补那个拥抱。 他跑上前,从后面环抱住温文,收拢双臂,紧紧的抱在胸口。所有的气息都被冲刷干净,只有雨水氤氲的味道。 温文大笑,转过身面对他。他们十指紧扣,在昏天黑地的暴雨中拥吻。 在他们头顶上,天空电闪雷鸣,轰然巨响,似乎要炸开尘世的牢笼。 第十七章:探戈 旅行在周江心中是成长的代名词。至于成长方向的好坏,他无从得知。 新天地就像大型对撞机,而人们就像高速粒子流,相向运动,彼此邂逅。碰撞发生之前,谁也不知道会释放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有可能,宇宙因此诞生,也有可能,吞噬地球,毁灭世界。 在花都,周江发现,温文也成长了。 他的头发长了。 温文的发丝柔软而轻盈,很适合梳向脑后,露出他端正的前额,但不要太伏贴,要略微带些蓬松,营造出的感觉自信洒脱,风流不羁。 周江不知道他多久没理发了。事物总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到了巴黎,他才蓦然发觉,温文向后梳的头发已垂至颈间,微微带着卷。 他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温文穿着在秀场看中的浅灰色休闲西装。西装布料轻薄垂坠,留有宽松的余地。内搭的杏色小立领衬衣,扣子开得很低,一个深V,露出胸口。阔腿裤突显出他修长的双腿,将身形修饰得更加瘦高。他的脚上是双方跟尖头皮鞋,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风情。 这身惊世骇俗的衣服会将人变成小丑,可穿在他身上,周围的人反而成了小丑。似乎在巴黎,大家都应该是这个风格才对。 发型,装扮,花都特有的热情奔放……所有元素糅合,将他彻底变成了文艺作品里的浪子。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但忘却,不可能。 青出于蓝胜于蓝,周江想,但仍旧以他的细腻入微察觉到了毫厘瑕疵。 出门前,他从花瓶里折了朵香槟色玫瑰,插在温文的前胸口袋里。 完美。 他们在爱丽舍田园大街,背脊是凯旋门。巴黎的建筑一马平川,没有遮挡的天空显得格外辽阔,大片云彩弥漫在空中,如烟如雾。 温文说,「江哥,你看见没有,刚才有个不认识的人偷拍我,要不要紧?」是个外国人,鬼鬼祟祟躲在如织的行人中,作案工具小巧隐蔽。他刚发现,对方就闪了,好像忍者扔了个烟雾弹,凭空消失。 周江恭喜他,「是摄影师,证明你要上时尚专栏了。」 男装周,街拍潮男是传统。作为潮男的师父,他自豪啊。 温文恍然,可惜没让对方站近点拍,多拍几张。 他突发奇想,「我们也来拍照吧?」 温文喜欢拍照。英国的行程太紧凑,一张合影都没留下,令人扼腕。 对照相本身,周江已感到麻痹。他从小到大的相册有一箩筐。但与温文作伴,最细枝末节的事情也是空前盛会。他入股了。 不远处,年轻女子在调试微单,看起来技术可靠,就不知是否乐于助人。 周江刚迈开脚步,被温文拉住了,「江哥,求人不如求己,现在都兴自拍了,你要跟上时代。」 他举起手机。 周江终于明白,他的助理没事的时候干嘛老对着手机搔首弄姿。也太臭美。 温文搂住他的脖子,「来来,靠近点,不然装不下。」 智能手机刚刚问世,还没有自动对焦功能,他试了几次才成功。 翻看相册。他冲着镜头笑,周江却望着他。 温文说,「江哥,你怎么不看镜头?」 这还用问,「你比镜头好看。」 温文腼腆的笑了,声音如微风低吟,「再来一张。」 随便来几张,周江想。 快门响起的瞬间,温文突然侧过头,嘴唇轻啄他的脸颊。 镜头忠实的记录下了那一刻。 巴黎的秀场,他们没有全程关注。有点腻了。 温文说,他这辈子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男的。而周江看到他盯着其他的男人,心里颇为不快。他任其泛滥,现在,他已经有吃醋的立场了,不是吗? 就像任何初来乍到的游客,他们去了卢浮宫,拜访三位闻名遐迩的女士,蒙娜丽莎、维纳斯、胜利女神。 卢浮宫馆藏浩如烟海,只能挑重点看。一层人声鼎沸,拥挤不堪,与印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美术馆大相径庭,难怪日本人都患上巴黎综合症,病得死去活来。三位女士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来朝拜的,若是添个香炉,再摆个功德箱,便同大庙里拜观音无甚区别。 温文远远的瞄了瞄,摆摆手,告辞。 整体市场已处于高饱和状态,竞争激烈,开发成本高,利润低,不划算。 时间推移,夜幕降临。 睡觉前,他们继续舞蹈课程。温文华尔兹毕业,周江教他跳探戈。探戈抑扬顿挫,转折突兀,舞步华丽纷繁,令人眼花缭乱,相当考验技巧和默契。 周江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带着温文跳了两遍女步,让他心里有个大概,然后才交换角色。 两人站定了,周江重申,「老规矩,还是那个价。」 温文动了下脑筋,「你说的什么币种?」细节问题关乎成败,一定要事先打听清楚。 周江指指脚下。 一百万欧元!温文得小心点,别学个探戈学破产了。 曲子是经典曲目,《Por una cabeza》。提琴高亢飘忽,钢琴坚定沉稳,两种完全对立的音色,一唱一和,忽而幽默调侃,忽而激情缠绵,像对恋人,矛盾重重,却又用情至深、难分难舍。 巴黎的酒店与众不同,古代皇宫般的富丽堂皇。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两个男人紧贴着彼此旋转侧步的影子。夜风徐徐,顺着敞开的长形落地窗,溜进宽广的会客厅,充当隐形观众。 周江发现,比起华尔兹,探戈更适合温文的气质。 狂野不羁、若即若离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当温文围绕在他身边踱步,手指在他身上流连忘返,周江感觉自己站在世界中心,享受万千宠爱,可当他蓦然抽离,翩然远去,留下的恐惧更加难以言喻。 曲终了,最后的定点动作,周江在他怀里下腰。 第二次荷包保卫战获得全面胜利,温文很是得意,俯视着他,突然狡黠的笑了。 周江看着他的笑脸逐渐贴近,唇上被印下一吻。 温文浅尝辄止,嘴唇仍贴着他的皮肤,缓慢的游移至耳边,吐气如兰,「周总,这个怎么收费?」 脸上他经过的痕迹还在燃烧,周江被他撩拨的嗓音都哑了,「肉债肉偿。」 他挣扎起来,双手固定住温文的后脑,狠狠地亲他。 周江以为,他们亲着亲着就会亲到床上去,但当他们气息不整的分开,温文却撤离了脚步。 「做个好梦。」他柔声说,转身走了。大理石地板上,两人的影子逐渐远离。夜晚冷却下来。 周江躺在床上,孤枕难眠。 他还记得,在伦敦的时候,温文说,来到巴黎让他梦想成真,可是真正到了巴黎,他又让他继续做梦。 做生意要讲究诚信,出尔反尔,怎么可以? 周江想闯进温文的卧室,强迫他就范,将他就地正法。但那只能停留于想象,他害怕过激的举动会将他们现有的亲密都摧毁殆尽。 或许温文退缩了。那天晚上,他只是大脑发热,一时冲动,清醒过来,他还是觉得柜子里面更加舒适。 但这也说不通。几天,他们都过得如胶似漆,像初恋的高中生。以前,温文的擦边球小动作尚能勉强归结为兄弟之间的戏耍,但现在,周江不知道,如果这都不算情侣,那什么在温文心目中才算情侣。 在卢浮宫冷冷清清的二层展区,他们当着达·芬奇的《施洗者约翰》的面接吻,把路过的老太太吓得快要心脏病发。他们牵手,到处自拍,温文注视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周江记得,晚餐时,他甚至开了个同志玩笑。 他们是在埃菲尔铁塔上用的晚餐。二层全景餐厅,离地百米,风景绝佳。夜幕下的花都灯火辉煌,如诗如画。 抬头仰望,从近处看来,埃菲尔铁塔更显巍峨,直达天际。天空中有飞机滑过的云痕。 吃着吃着,温文放下刀叉,说出的话令人喷饭,「江哥,快问快答,巴黎和伦敦搞基,谁是top?」 他向来口无遮拦,跟周江鬼混了几天,同志圈的俚语也摸清楚了。 别的不敢说,这个问题周江十拿九稳,「答对了你请客?」 「行啊,三秒钟。」温文开始计时。 周江不慌不忙,在他数到三的时候开口,「巴黎。」 温文与他心照不宣,举起右手中指,「埃菲尔铁塔,」左手环成圈,「千禧之轮。」中指插进圈里,滑动了两下,笑得无耻。 「小流氓。」周江把他两手拆开。区区一个黄色笑话,他居然心跳加速了。 舞蹈中,女步通常是被操纵的,不由自主,只能被动接受。周江想,如果把这段恋情比作舞蹈,那么他跳的,大概也是女步。不知道在温文的带领下,将会迈向何处。 幽暗的卧室,周江闭上眼睛,抱住双臂,想象那是温文的拥抱。 第十八章:晨练 熹微的晨光唤醒了周江。 一夜无梦,他睁开眼睛,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他看见温文侧卧在他身边,胳膊支着脑袋,望着他,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肩头,笑容是蒙娜丽莎的神秘。丝绸被子盖在他们身上,似乎,他整夜都在那,比周江先行醒来,安静的打量伴侣的睡脸。 周江抹了把脸,不是幻觉,看看表,凌晨五点。 对面,房间的窗户开着,肯定是温文偷溜进来的时候打开的。薄纱窗幔也打开了,布料堆积在窗棂旁,被风微微翻动。敞亮的窗户正对着埃菲尔铁塔。 城市以铁塔为中心展开,笼罩在朦胧之中。天还未亮,只在地平线远端有一线白色,灯火还未熄灭,与散射的天光相互辉映。 清晨这样慵懒,这样静谧,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刻,巴黎才是人们心目中的巴黎。 温文沉默的拿水给他,在他漱口的时候注视着他,然后接过杯子,重新搁在边柜上。 他们隔着点距离,凝望彼此。 温文说,「江哥,我晚上没和你睡,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骗子?」 昨天晚上,周江的确这样认为,但现在,他觉得斤斤计较的自己简直可笑,「睡觉这种事情,要两厢情愿,又不是履行合同。」 温文同意,「你说对了一部分,但是还不够,两厢情愿只是人和,我觉得一场好的xìng.爱,还要具备天时地利。」 周江说,「跟我讲爱经,你也想过把当老师的瘾?」 温文谦虚,「不敢,我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他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江哥,我晚上没和你睡,因为我觉得,你是适合morning sex的类型。你看,这么可爱的清晨,不做爱就荒废了。」 他想在光天化日下,好好看看周江那张庄严的脸露出沉浸在xìng.欲中不可自拔的表情。 所以,温文昨天是故意冷落他,就为了趁虚而入,给他个措手不及。周江叹息,「坏蛋,先给我个morning kiss吧。」 温文的眸子闪动了一下,嘴唇很快贴上来。 和风细雨般的吻,带着柏拉图式的圣洁,绵长得令人心醉。边吻,温文摸索着褪去了周江的真丝睡袍,接着是底裤。周江也去脱他的,却摸到他半硬的xìng.器。 吻被打断。 周江掀开被子,看着赤条条的他,「你裸睡?」 倒不怎么稀奇就是。 温文摊开双臂,「仔细观察,我有穿。」 周江会过意来,头埋进他颈窝,深吸口气。 他的确穿了,是香水。周江送给他的,白檀、麝香……温雅神秘,引人入胜的东方调。这一刻,周江心中柔情满溢。 他们躺在床上,鼻尖对鼻尖,胸膛对胸膛,脚趾对脚趾。大白天的,做了快五年的兄弟,突然裸呈相对,准备乱.lún,还真有点尴尬。 虽然是温文主动爬上人家的床,但他和男人没实战经验,望着周江,眼底的意思分明是请他先喂招。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周江决定由浅入深,「你知不知道,男人的rǔ头也很敏感。」 温文眨眨眼睛,似乎在说,「继续。」 他的rǔ头小巧,颜色较浅,疏于爱抚的样子。自然,女生一般不会去爱抚男人的rǔ头。 周江抬手覆上他的胸膛,他的肌肉练得恰到好处,摸上去结实而富有弹性。周江用手指揉捏他的乳尖。 当他这么做时,温文胯下的鸟颤抖身体,逐渐昂首挺胸。周江继续揉捏,两边都不放过,力道由轻到重,把他的乳尖玩弄得充血硬挺。 温文像是件乐器,随着他的弹拨低吟浅唱。 他说的很对,周江是适合morning sex的人。他喜欢井井有条,夜晚对于他来说太混乱,充满未知,而白天,他感觉对自己王国里的一切都尽在掌握,能够更加放心大胆的寻欢作乐。 他让吻和触摸游遍温文全身,从容的煽起他的欲望。他们四肢纠缠,沐浴在恬淡的晨曦之中。腿间的xìng.器像是窗外的铁塔,一柱擎天。 周江用手严实的包裹住他们,来回滑动。 在那瞬间,温文本能的抽搐了一下,但快感抓住他,让他无处可逃。他低下头,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光景。 他的屌,紧挨着另外一根屌,被男人抓在手里,打飞机。他居然还硬的像鬼。简直疯了。 温文也加入进去。同性的下体,他看得多了,但亲手触碰,这是第一次。刚开始,他有些举棋不定,但都是男人,熟悉的触感让他很快进入角色。他从龟.tóu至根部,尽兴的抚弄,对阴囊也给予全方位的照顾。 或许是受清晨祥和的气氛影响,他的抚摸不徐不疾,轻拢慢捻抹复挑,温柔之至,周江安然品味他的服务。 房间里极为寂静,只有他们发出的二重奏。大片揉皱的丝绸摊在床上,像是某部文艺情色电影的布景。窗外天色一寸寸明晰,掀开暮霭的黑纱。 周江一般是1,偶尔是0,平均下,算是0.5。他想温文头一回,还是引导他平稳过渡,让他当1。况且,他也早已觊觎温文的大宝剑。 他把打算跟温文说了。温文神色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有点失望。 未必,他还挺期待被上的?周江几乎后悔了,但话已出口,岂有翻脸不认的道理? 下次再,下次。 做好准备工作,他让温文平躺,跨坐在他身上。骑乘式比较容易进入,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上,也更好控制。再就是,插得更深。 仅代表周江的主观意见,更深,更爽。 温文不知哪变出个安全套。 周江从他手里拎过来,微微动怒,「怎么,怕我有病?」以前,他在这方面很小心,但和温文,他是认真的。 温文说,「我怕你怕我有病。」 他是有病。周江扔掉安全套,俯身亲他的额头,「不要紧,神经病不传染。」 温文被拐弯抹角的骂了还哈哈大笑。 周江取了些润滑液,给他抹上,然后扶着他的xìng.器,慢慢的坐下去。 结合的刹那,他们同时绷紧身体,呻吟出声。 周江闭上眼睛,保持那个状态,脑海里忽然滑过他们相遇以来的种种。 他曾经设想和温文做爱的场景。那一定是像热带风暴,巨浪滔天,激烈、狂乱、不可收拾。但他未曾想到,真正发生时,却如置身风眼中心,安宁和缓,没有迫不及待的掠夺,只有心安理得的享受。 仿佛他们是对相伴的多年的情侣,对彼此的身体了如指掌,这只是他们数千个日子里平凡无奇的一天的开端,将来还会有数千个这样的日子,多到让人腻味。 他突然没来由的自信,他们可以白头偕老。 温文撑起身体,看见自己的yáng.具推入周江股间,感到他紧致温暖的包围,目眩神迷,分不清生理和心理哪个更满足。他想耸动胯骨,让自己更加舒服,但又怕弄疼周江,只好费力忍着。 周江习惯了片刻被充满的感觉,然后开始动作。支撑身体在温文的xìng.器上起伏,渐渐加大幅度,直到将他整根吞入。男人的巨器直捣深处,带来潮水般连绵不断的酸胀酥麻。 通过后面获得的快感和前面是不同的,不仅局限于腹股沟,而是辐射到整个下半身,周江大腿发抖,连脚板心都像触了电。 温文看着他满脸陶醉的自我取悦,自尊受创,「江哥,你当我充气娃娃。」 周江睁开眼睛,不快的一瞥,「我尽心尽力的伺候你,你还有意见?」老实说,骑乘式在上面,他还是第一次。 没有劳动,没有发言权。温文闭嘴。 周江的xìng.器寂寞的悬空,随着起伏,上下摇晃,前端时而落下几点爱.yè。温文躺在那无所事事,看到它,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点事情干。他抓住它,用手掌完完整整的包裹住它的前端,摩挲。 周江停顿了片刻,然后加快起落的速度。每一下都让温文深入他的体内,撞在他的敏感点上。更多的液体自他的xìng.器前端溢出,润湿温文的手掌,满是滑腻。 周江在他身上放纵,他握住周江的怒涨的yáng.具,利用他自己身体里流出的润滑液,替他手yín。 双重刺激让周江头向后抛,低吟出声,他不能自持的抬起双手,揉捏自己的rǔ头。 引线快要烧完,他要爆炸了。 温文不想这么快结束。在一次抽离时,他放开周江的xìng.器,托住他的臀部,打断他的享乐。 温文的xìng.器卡在身体里,只进入了半边。骤然的停顿让周江感觉像坠机,要命空虚在的下腹泛滥成灾。 周江要求,「给我。」 温文说,「江哥,我已经抓住要领了,换个姿势,我来伺候你。」他要当名副其实的top。 这无需考虑,周江说,「好。」 他们从床上爬起来。温文把他推到窗边,让他趴在窗台上。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下,绿意成荫,绚丽的建筑物点缀在其间,大街小巷错落有致,像是明信片上的风景。 夜色悄然离去,道路上开始有零星的行人出没。 对面的建筑较矮,窗口远离他们。底下是酒店的私家花园,现在大多数客人还在休息,草坪上空空荡荡。但暴露在外,仍然令周江惴惴不安。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温文读出了他的顾虑,「风险越高,回报越大。」 他站在周江身后,掰开他的臀瓣,对准地方,直贯到底。 「操……」周江不由自主的骂出来,夹紧了双腿。刚才温文肯定用心观察过他,将他的弱点摸得一清二楚。 温文被压在床上憋了半天,终于夺回主导地位,像是野马脱缰,在周江体内章法全无、大开大合的横冲直撞。 收缩和舒张之间,无边无际的快感扑面而来,周江天昏地暗,神志迷离,身体似乎卖给了魔鬼,不受控制,只能随着他耸动。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起了阵风,皮肤上传来阵阵凉意,唤醒了断片的大脑。周江耳边有个陌生的声音在JIAO床,嗯嗯啊啊的特别忘我,他听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他撑开眼睛,花园、道路、铁塔,都还在。 天已经亮全了,城市彻底苏醒,车来人往,熙熙攘攘。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他趴在窗台上,一丝不挂,被人从后面操得死去活来,前面爱.yè流个不停。他感到羞耻。可是羞耻竟让他更加亢奋。周江觉得,有什么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想要破土而出。 他说,「打我屁股。」 温文怀疑自己的耳朵。 周江提高声音,不容置疑,「打我屁股,快。」 温文笑了,「江哥,原来你还好这口。」毫不客气,扬手就打。 温文力气挺大,巴掌落在臀瓣上,火辣辣的疼。对比之下,快感更加鲜明。不一会,疼也转换为了酥麻的痒。温文左右开工,下身还在用力撞击,巴掌也毫不停歇的落下来,噼里啪啦。 周江欲仙欲死,xìng.器在身下乱窜,阴囊缩紧,jīng.液断断续续的自前端涌出,一股接一股。他的双腿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快要无法支撑。 温文俯身捞住他的腰,抱紧他的肩膀,不准他滑落。他的胸膛与周江的背脊紧紧相贴,如同冲刺阶段的骑手与赛马,绷紧了全身肌肉。他手上快马加鞭,嘴里也像纵马奔腾,在周江耳边,「驾、驾、驾……」 周江在他疾速的顶弄下,眼冒金星,和他的骑手一道,不顾一切的奔向终点。 温文突然在他耳边唱起了歌,喉音低沉,时断时续,夹杂着喘息。唱得竟是儿歌。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 声音戛然而止。 周江知道,他要射了。他背过双手,按住温文的臀部,不让他撤离。 温文浑身滚过一阵颤抖,与他紧密相连,深深的射在他体内。 本来,他不想这样,但射都射了,也就罢了,趁还硬着,最后一番chōu.插,将剩下的jīng.液都挤给周江。 温文放声大吼,与他分开,转过身,背靠上窗台,双臂支撑在两侧,头向后仰出窗外。他看见崭新的蓝天,蓝天下是酒店的屋檐,石雕小天使蹲在檐角,双手托着脸蛋,俯视着他。 周江趴在他身旁,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觉得自己浑身只剩一颗心脏,而就连那颗心脏,也被打气筒打满了,快要飞离。 他深深吸气,张开手臂抱住温文。 温文仍然望着蓝天,感觉到他的拥抱,抬起手臂回抱住他,轻拍他的背脊。 在他的安抚下,周江渐渐平静下来。 两具汗流浃背的身体彼此贴合。周江伏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强有力的心跳,也听见他的喃喃,「江哥,你以后就是我的小毛驴了。」 周江说,「毛驴要吃胡萝卜的。」 温文挺身站直,目光落在他身上,佯装惊讶,「我的胡萝卜还不够你吃?」 周江想起他唱的歌,「你心血来潮才喂一下怎么够吃?」 温文不以为然,「毛驴饿了会叫,你叫了吗?」 意思还嫌周江不够主动了。 周江抱住他脑袋,啃上他的耳朵,声音如刀,「我叫了你要敢不喂,小心毛驴一蹄子把你踢残废。」 温文不怕,反而笑笑,「还是头倔驴。」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周江觉得他的笑容是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宠溺。 第十九章:试驾 进入意大利境内,周江突然想买辆跑车。 那时候,温文已经开始跟他谈论英式西装和意式西装的区别。关于时尚,周江没啥好教的了。 最后的课程在米兰的高定裁缝店里。 裁缝竟是个华裔美女,正当妙龄。她拿着皮尺,在温文身上从头到脚的划拉。温文带着他的招牌微笑,听她招呼,抬手、转身,配合默契,时不时还迸出两句妙语生花的调侃。 穿衣镜里他们的样子,俨然一对来电的情侣。 周江发现,温文身上有种气场,不论他站在谁身边,是男是女,都仿佛背后隐藏着那么一段风流韵事。难怪他的女友们对他不放心。周江都不放心。 在量腰围的时候,他觉得有必要郑重宣布领土所有权了。 温文打开胳膊。美女裁缝拎着皮尺,从后往前,圈住他的腰际。看起来就像是在模拟《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动作,只是男女主角调了个。 周江走上前,提出要帮忙。对方还来不及推拒,他已自然而然的接过皮尺,微微颔首,表面彬彬有礼,内心却妒火中烧。 裁缝退居二线,负责记录。 温文看穿了他居心叵测,并不点破,只是笑着,投来柔情蜜意的目光。 这待遇美女裁缝可没有。 瞬间,周江心里的醋都变成白砂糖了。 他站在温文身后,听裁缝的指挥,肩宽、胸围、袖长……一个个测量下来,破解温文身体的曲线,计算他的函数式。 温文盯着落地穿衣镜。 他看见两个身材相仿、年龄相若的英俊绅士,只是气质迥然相异,就像磁铁的两极,南辕北辙却惺惺相惜。 温文说,「江哥,看到我们俩这样站在一起,我想起个词。」 周江有条不紊的忙碌着,「褒义词就说,贬义词自己放心里。」 温文示弱,「我语文学得不好,你告诉我,绝代双骄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周江本来在量衣长,听他说的,停了下来,也将目光投向穿衣镜。 他们的目光经过折射,交织在一起。 周江说,「我想亲你。」 温文从他露骨的视线里切实感受到了他的吻,嘴唇发痒,笑了起来,「那就是褒义词了。」 阅读理解满分。这语文不是挺好的吗? 周江想买辆超跑。 以前他不理解跑车的魅力,感觉不实用,是纨绔子弟的代名词。可是,跟温文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他明白了。跑车就像爱情,不是生活必需品,稀少昂贵,举世艳羡,只能容纳下两个人,带着他们在良辰美景里风驰电掣,忘却所有烦恼,但一不小心,也容易车毁人亡。 他和温文的爱情,应该是部红色法拉利。 培训结束了,剩下的时间都是自由活动。他们一起去看车。 599GTB。外形成熟,车身线条刚柔并济,顶速330公里每小时。 周江还在交涉,温文偷偷付了款,车钥匙扔给他,「江哥,送你。」 除了他爹,没人送过周江这么贵的礼物。虽然,感情不能完全用钱来衡量,但他猜,温文也不会大方到每个情人都派送法拉利。 温文趴在车顶上,笑得意气风发。他觉得,送礼物比收到礼物更快乐。 周江与他隔车相望,晃了晃钥匙,「你不会是想包养我吧?」 温文眨眨眼,「我的小毛驴,当然我养。」 周江的观念转变了,如果金主是他,吃软饭也不错。 下午,销售经理安排了试驾。 赛道穿过郊外的丘陵地带,沿途风光旖旎。 周江上次接触跑车还是大学时代,但自己从来没开过。能不能驾驭的了,老实说,他心里是虚的。 他问温文,「你敢不敢坐?」 温文说,「你敢开,我就敢坐。」 法拉利停在那就是诱惑,两人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好车果然是好车,上手就知道。周江点火、松手刹、挂档、轻踏油门,十二个气缸翁鸣起来,伴随着富有冲击力的推背感,车子离弦而出。 温文打了个唿哨。 靓丽的红色在绿意葱茏的丘陵间闪现,仿佛燃烧的流星。 一百迈,两百迈……换档畅快,转向随心所欲,飞翔的只有仪表盘指针和窗外的风景,车身稳稳当当吸在地面上,丝毫不飘,好像在挑衅,敢不敢再快点? 紧张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江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人车合一,出神入化。他持续加速,引擎报以轰天彻地的咆哮,带领他们向着远处的山峦一路狂飙。 温文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快! 纯粹的速度让人热血沸腾,意乱情迷。他透过内后视镜看周江。男人把着方向盘,表情镇定,眼神无比专注,仿佛除了延伸的路面,世上其他一切早已荡然无存。 温文觉得他全情追逐的样子格外性感。尤其是他们还坐在法拉利里。真皮座椅的味道在新车里蒸腾。皮革的味道让温文想起伦敦的地下同性恋酒吧,想到鸟笼里的男人……他舔了下嘴唇。 周江感觉,有人在摸他的大腿。 惊讶之余,他稳住方向盘,轻点刹车,慢慢把速度降到可控范围。 温文的手指迈着正步,横过他的大腿根部,直到尽头。他在那里摸索,摸到裤裆处,用手罩住,揉捏起来。 车子右侧是悬崖峭壁,来不得半点马虎,周江费力的将注意力集中到驾驶上,不去看他的动作。 看不到令触感更加鲜明。他被温文揉了两下,居然硬了。 周江继续减速,来到山脊上的开阔地带,靠边停稳。 他转过头,吼道,「温文,你乱来也要有个限度!我在开车!」 订正,飙车。 又不是演电影,速度与激情,主角金刚不坏。温文坐副驾驶,刚才要是撞上去,他必死无疑。周江后怕极了。他猛然察觉,他已经不能失去这个人了。 周江即使生气也是淡然的,温文还不相信,他也会火冒三丈,笑着打哈哈,「我相信你的技术。」 「花言巧语!」周江不买账。 看来是动真格。温文吐吐舌头,爪子收回去,在西装两侧擦了擦,像是偷油被擒的老鼠。 周江的口气跟教训小孩没差,「温文,别的随便你怎么疯,但是再不能拿自己生命开玩笑了,听到没有?」 温文哦了一声,有些不快,忽然却反应过来,周江说的是,「自己生命」,他的生命。 周江看他沉思的样子,以为他在认真反省。很满意。重新点火。 他的手指刚碰到钥匙就被勾住了。 温文的眼睛清澈见底,却偏偏让人读不懂。 他说,「江哥,别开车了,开我。」 周江心脏漏跳,脑里回荡着那两个字。 开我……开我……开我……! 本来下去的欲望又上来了,周江拿他没辙,「你怎么随时随地发情?」 温文讷讷答不上来,笑容带着些惭愧。 音响里播着试听歌曲,刚才被引擎声盖住了,现在唱起了主角。歌词飘进温文耳朵,来了主意。 他推卸责任,「这歌太黄了,听得人想车震。」 是蕾安娜的《Shut up and drive》。 「My engine's ready to explode,explode,explode。So start me up and watch me go,go,go……」 的确有点隐晦的性暗示。 周江嘴上说,「自己心里下流,听什么歌都黄。」手却当了叛徒,开始解衣服。 温文抓住他的领带,把他扯到跟前,「Shut up and drive。」然后夺取了他近在咫尺的嘴唇。 周江从来遵纪守法,今天却破例了。 酒驾。 新跑车、意大利的阳光和温文的吻。这三种东西混合起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鸡尾酒。 周江想起,他们以前喝的那个深水炸弹。他再度被炸得晕晕乎乎。 等醉意过去,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自动消失,温文拉着他的手,把他从车里拖出来。 搞了半天,他嫌车厢太矮,施展不开。 车震变野战,周江不放心,「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温文说,「这是私人赛道,就我们。」 他仰面在车前盖躺下,勾勾手指。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洒在红色车身上。整辆车看起来似乎在熊熊燃烧。温文置身于火焰当中,身材也是绝对的火辣。他的腰际引人注目,再聪明的人看到那两条人鱼线也会犯傻。 征服欲在周江身体里汹涌。他走上去,抓住温文的脚踝,把他的腿架在肩膀上。 温文的视线紧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江哥,我也是新车上路。」 其实,他心里不无忐忑。但是,好奇大于忐忑。他想亲身体验,什么样的快感让周江那样严谨的人都浪的不行。 周江摩挲他的大腿内侧,安抚似的,「在老司机手上,放心。」 温文大笑,向他敞开身体。 做爱就像驾驶,不能上去就把油门踩到底,那样对发动机不好,要缓起步,逐级变速,等车暖好了,想让引擎怎么吼,都是随心所欲的事。 周江想,特别是像温文这样一部举世无双的限量版,他要慢慢的调教。 先把滑油上好。 温文张开嘴唇,将周江的手指整根吞入,润湿它。 他直勾勾的眼神让周江凭空生出插入的快感。他与对方灵巧的舌头嬉戏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周江顺着温文的会阴来回抚摸,在紧闭的后.xuè周围打转,感到附近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推入手指。 起初,温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不疼也不痒。但随着对方手指的深入,下腹渐渐升起隐约的酸涨。舒服与否,他也说不清楚,只是陌生。 周江看到他低垂的xìng.器跳动了一下,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操纵手指来回运动。 奇妙的酸涨感在身体里堆积,温文随着他的动作呻吟起来,不由自主的扭动屁股。他仍然没分清楚这到底是爽,还是疼,但他就想要。 周江发现了,温文在性事上就是荡。完全跟随直觉,想叫多大声就叫多大声,从不压抑自己的感受。和他在一起,周江的情绪也被充分调动起来。 在他的戳刺下,温文的xìng.器渐渐苏醒,耸立起来,因为后面的刺激而溢出晶莹的液体。 手指的活动越来越顺畅,周江觉得是时候了。 还有个重要原因,温文叫的像发情的猫科动物,每一下都挠进他心里,他实在忍无可忍。 进入之前,他征求温文的意见,「最后一次机会,不后悔?」 温文知道他只是随口问问,「很疼吗?」就像他之前估计的,周江尺寸销魂,他没把握能容纳对方。 周江说,「在床上会舒服些。」 温文嗤之以鼻,「在床上多没劲。我的第一次,要惊世骇俗,绝无仅有。」突然想起什么,「江哥,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忘了。」周江只记得是在大一,对方没什么经验,手忙脚乱,草草收场,别的没印象了。 温文嘲笑他,「肯定是在床上。要是像我,躺在崭新的法拉利上,周围山峦秀丽,对象还这么帅,那不管是疼是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把世界拥入怀中。 周江说,「我就当巴黎那次是我的第一次吧。」他已经硬的不行,再不犹豫,掰开温文的臀瓣,挺身而入。 温文抽了口冷气。男人的xìng.器比手指要粗得多,他感觉自己被撑开到了极限。 周江还是照顾他,只进入了龟.tóu就停下来,让他习惯。刚进入的一段是最艰难的,但只要过了这一段,就能直插到底。 温文很快调整过来,抬起眼睛,给他个信号。 周江就喜欢他的直白。腰上运劲,浅浅的chōu.插。温文的体内美好得让人失魂落魄。那么温暖,那么紧致,比他长久以来的想象更好。他不禁满足的叹息出声。 他在享受,温文这边却在煎熬。又是那种酸涨,在下腹冒泡,只是这次要鲜明得多。他觉得自己上了海盗船,忽而被抛入波峰,忽而又坠落坠入波谷。他想逃跑,可又舍不得那种刺激。 他的表情恍然若失,腿间的xìng.器笔直的挺着。周江食髓知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注意,踩油门了。」 温文被他的声音惊醒。 周江将他的双腿架得更高,压向他自己,望着他失神的眼睛一笑,活塞在气缸里高速运转起来。 温文嘴里蹦出连篇脏话。他像一尾突然之间被扔上岸的鱼,在车前盖上剧烈的翻动。但周江紧紧捉住他的腰,让他无处可逃,只能被动接受他带来的漩涡激流般的感触。 那感觉越强烈就越复杂,越难以言喻。明明是走后门,前面也像受到爱抚一般酥酥麻麻,电流在整个下半身四处乱窜。当周江插入时,他感到无比的满足,而一旦对方抽离,又是极端空虚。 温文徘徊在冰火两重天之间,神志迷乱。一般,他喜欢在做爱时盯着伴侣看,观察对方忘形的模样。但这次他无能为力了,忘形的是他。 想射却又射不出来。温文向腿间伸出手。 周江握住他的手腕,压在车前盖上,不准他自摸,他要给他放炮。 「你不是喜欢新鲜刺激吗?体验下被插射的感觉。」周江集中火力,猛攻温文的敏感点。 被剥夺了自主权,温文挺起腰,迎接疾风暴雨般的戳刺,将一切交给对方。 jīng.液是流出来的。周江每次深而彻底的顶入,都流出一股。温文眼前的景色黑白交替,像是电影中的快闪特效。 周江也临近解放,但闪念间,他想到,温文说,他想要毕生难忘的第一次。他咬牙坚持,继续在温文的体内大力进出。 温文刚刚高潮,头晕目眩,快要昏厥,再也承受不了更多,哑着嗓子连声求饶,「江哥……江哥……不行了……车要抛锚了……」 周江不同意,「忍着,今天让你当回神仙。」 他说忍着,温文还就听话的忍着。一会,要命的眩晕褪去,浑身的感觉像是被放大到无限,甚至能感觉到毛孔的存在。以腹股沟为中心,下到足底上至天灵都酸涨得快要炸裂。他像化成一汪春水,躺在柔暖的阳光下,又被阳光蒸发殆尽,飘飘欲仙飞向云端,整个人脱胎换骨…… 温文是被周江吻醒的。他们躺在柏油路上,法拉利停在一边,他浑身上下就穿了双袜子。 这是一段高高的山脊,远处群山环抱,云和太阳在天上,风运行在天地之间。 温文丝毫力气也提不起来,安逸的享受周江的轻啄。他闻到汗水、尘土、植物,还有两人交织的香水味。 察觉到他醒了,周江停下来,捧起他的脸颊,「怎么样?」 温文仍然闭着眼睛,「我觉得,我突破了自己的底线。」 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周江心里沉下去,「你后悔了?」 又上当了。 温文突然笑开,转过头,「江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过的,绝不沾毒。」 那种纯粹的快感,就像纯度极高的海洛因,危险恐怖,一试就上瘾,再也戒不掉。 看着他柔情似水的眸子,周江心中爱意泛滥,将他揽入怀中,紧紧的抱着,情愿永远躺在这条阳光灿烂的赛道上。 回到赛道入口时,他们发现销售经理在那不住的看表。 两人对望一眼。糟糕,他们完全忘记了,还有人等着。 周江操纵跑车停稳。 销售经理终于松了口气,走上前来。 他是华人。他用中文表示恭喜,「你们打破了记录。」 温文兴趣盎然的凑过来,「什么记录?」 「本赛道最长单圈用时。」 丢脸丢到国外了。周江瞪着始作俑者。 温文耸耸肩。都怪他太持久。 第二十章:归去 都说外面的风景再美,待久了,还是会想家。可周江却一点也不想家。应该说,他根本忘记了家的存在。 他忘记了千山万水之遥,有座古老冷清的房子正虚席以待,而他是那座房子的门楣。 后来他想,大概是因为家的含义并不在于某个具体的地方。出生长大的地方叫故居,现在住的地方叫现居地,都不能笼统的称之为家。家应该是和感情挂钩的,那是个无比舒适安全,令人有所依恋的地方,是心的归属地。 对于周江,他理想中的家就是温文的身边。 但他仍然得归去了。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他接到助理的电话,核对接机时间。毛青是他的专车司机,周江联系他从来不走行政,助理也知道,但仍然打来电话,很显然,是老头子拐了个弯催他上班。 晚上的飞机,自威尼斯起飞。 头等舱,他们的位子相邻,温文坐在靠窗的那边,说想看风景。 这几天他颇为安静,周江猜,他大概在考虑他们之间要如何收场。其实周江也想过。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这段日子,他感觉一直在做梦,最美妙的梦,可是梦总有醒的时候。爱情也不能总是爱情,它必须向别的方向转化,否则,狂热激烈的反应过后便将无疾而终。 但要怎么转化,周江一时间还真拿不定主意。这个假期打乱了他对未来所有的规划。现在,他想到婚礼,想到生命中的另一半,脑海中不再是某个女人模糊的面孔,他只能想到一个人,除了那个人,谁都不行。 他敢打赌,老头子跟他想的不是同一个人。 飞机离开地面,逐渐腾空。温文的额头靠在窗户上,嘴里哼着歌。 是首缱绻忧伤的情歌。 周江觉得耳熟,想了想,想起了在哪听过。 今天早上,不知凌晨几点,他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怀里是空的。 在客厅里,他找到了温文。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亮着,付费点播频道。荧幕上两个男人躲在帐篷里裸聊。 周江看过这片子,是李安导的《断背山》。 他看的电影不多,主要是没工夫,但在认识温文之后,他断断续续找了些同志片看,本想对着里面的情节意yín一番,结果每次都受伤——全悲剧。后来,他也就不再看了。 温文坐在沙发里,拎着一支啤酒,已经喝空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荧幕。 周江在他身边坐下,把酒瓶子从他手里抽出来,搁在茶几上。 「别看了,是个悲剧。」周江看完郁闷好久。 温文笑了,声音很轻,「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过程。」 他的论调让周江不快,「缺憾之美我欣赏不来,我还是喜欢大团圆结局。」 温文没接话。他们并肩坐着,电影继续进行。主角离开断背山,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道,各自成家…… 温文突然说,「江哥,你相不相信报应?」 周江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心里隐约不安,「为什么?」 不眠的深夜总是让人胡思乱想。 温文低下头,眼睛在暗处闪着光,不知是他眼里的光,还是电视的反光。 他低声说,「我认为,做了错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能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所有因,都会有果。其实我很害怕,我伤害了那么多人,将来我会孤独终老。可是,我又总忍不住一时兴起。」他自嘲的笑了,抬起视线,「江哥,我是不是很矛盾?」 他的话让周江感到莫名恐惧,仿佛突然之间,他们当中隔着十万八千里。周江抱住他,确定他的存在。他一直认为自己不会说肉麻话,可接下来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温文,只有一种情况你会孤独终老——我死了。」 沉默中,温文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飞机越爬越高,远离水城荡漾的灯火,远离充满甜美回忆的桃花源。 周江想起来,温文哼的是《断背山》里的插曲。 旋律轻缓柔软的唱进人心底,好像剔透而脆弱的泡沫。抓住它,会碎成无数伤心泪,可不抓住,它就消散在风里。周江用双臂圈住他,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与他脸颊相贴。 其他乘客投来怪异的目光,但周江视若无睹,和温文一起,随着节奏摇曳,似乎在跳一曲临别的慢速华尔兹。 他们只会那几句,「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 温文的眉眼有些女性化,但他的声音却低沉而富有磁性,很适合在耳边呢喃细语。他翻来覆去的哼了数遍,停下来,目光仍望着舷外。飞机穿过云层,城市在三万英尺下,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温文叹了口气,「江哥,威尼斯这么好,我却要走了。」他们今天刚到,只来得及在圣马可广场周围转了转。原来一个月的时间也没多长。 周江同舍不得,或许比他更舍不得,还有好多地方,他想和温文一起去。周江望着玻璃窗里他们相拥的倒影,「以后机会多得是。你想来,下周末我们杀个回马枪。」 憧憬点燃了温文的笑容,他握住周江的手,与他五指相扣。 出站口,毛青和艾森早已等候多时。 艾森有瞬间的错觉。他好像看见,他的老板和周总是手牵着手走出来的,五指相扣的那种,像对蜜月归来的新人。但等他仔细去确认,却发现他们的手各自垂在身侧,只在摆动时有片刻的交错。 看花眼了? 艾森还没张嘴,温文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艾森跟了他五六年,公司大小事务就他最清楚。他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任命艾森临时CEO,让他锻炼锻炼。这段日子,艾森的工作量翻了倍,肯定有满腹苦水。 温文走前就准备好了。 「这什么?」艾森接住他扔过来的银行卡。 他的老板狡黠的笑了,「加班补贴,密码六个八,应该够个首付什么的吧。」温文知道他和女友已经谈婚论嫁,但因为房子问题,一直没定下来。他本来想悄悄给他谋一套,但人家小俩口的事情,他怎么能擅自做主,还是钞票实在。 艾森忘记了原本的台词,吸了吸鼻子,「老大,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周江在旁边警铃大作,想把温文绑架了扔回飞机上。他太会笼络人心,让人不放心。 周江清清嗓子。 艾森反应过来,站直了,「周总好。」 周江虽然不会刻意摆谱,但身上有种威仪,让人肃然起敬,艾森近墨者黑,跟温文学的口无遮拦,但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这也吃醋?温文望着周江笑,无言的调情。那笑容被毛青看在眼里,有点想法。 艾森和毛青在前方开路。 到了车子跟前,周江收住脚步,「那,再联系。」一个月,两人什么没脸没皮的事都干过了,突然楚河汉界壁垒分明,实在不习惯。周江在视线里与他吻别。 温文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气息,和记忆里熟悉的触感如出一辙。他笑着点头,「再联系。」 两人坐进车里。 去公司的途中,有一段共同的路程。 毛青开车求稳,落在后面。通过挡风玻璃,周江的眼睛追随着前方那辆醒目的孔雀蓝捷豹。 毛子则通过内后视镜观察他。他竟然看到,他的老板在笑。不是说周江是个冷若冰霜的人。他也会笑,但大多数时候是得体的,训练有素的,商业化的。可是现在,他竟然在会心的微笑。 毛子忍不住了,「周总,你是不是把温总给办了?」 周江想着小情人,一不留神泄露了天机,「那叫掰弯,懂不懂?」 毛子会过意,连声说,「懂、懂……掰弯!」 他笑得太放肆,周江看不过眼,刚要训话,想想,罢了,他与温文结缘是因为人家,没找他讨谢媒茶都是好的。 毛子笑完了,感慨起来,「一只原始股,捏了五年,总算上市了。周总,别的什么都不说了,祝你一路长虹。」 想起前尘往事,周江也是荡气回肠,坚定的颔首,「嗯,一路长虹。」 艾森的直觉告诉他,温文在国外肯定经历了什么。 就像往常那样,他的老板坐在后座吸烟。虽说吸烟有害健康,但他吸烟的样子真是迷煞人。 艾森说,「老大,你好像变了。」 以前,他身上有种隐隐约约的女性化特质,给人感觉柔和、亲切。但现在,他虽然头发长了,但整个人反而像是行走的荷尔蒙,浑身散发出慑人的成熟魅力。艾森觉得,如今的他只要动动眼神,就能让人自愿在床上躺倒。 难道是打扮的问题?艾森想。POLO衫搭西裤,像走绅士路线品牌的海报模特,他老板以前从来不这么穿。 温文笑了笑,「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他也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他的内心特别自由。 变危险了。艾森没说,「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寻花问柳了?」他终于想明白,那是感情阅历丰富的人才会有的味道。 温文说,「周总在旁边看着,我敢?」其实是大实话。 周江严肃的样子在脑海浮现,艾森相信了,「那你一去这么久,有什么好玩的?」他知道温文耐不住寂寞。一个月,不憋死他才怪。 温文继续忽悠,「我又不是去玩,你去问人事,我的请假单上写的是学习培训。」 稀奇了。 「真的假的?」 温文煞有介事,「现在市场竞争激烈,商务人士,要随时充电,跟上时代。这次课程安排挺紧凑的,考核不达标还罚款,底价一百万。欧元。」 艾森彻底被唬住了,「太黑了吧?你被罚了吗?」 温文挑起眉头,「可能吗?」 正讲得高兴,手机忽然响了。温文点亮屏幕,是条短信,周江发来的。 「不准发展办公室恋情。」 温文怀疑他在自己身上装监控了,一举一动都知道。其实他当初招男秘书就是为了避免办公室恋情。在艾森之前,他有过两届女秘书,一个差点告他性骚扰,一个性骚扰他。事不过三,对吧。 其实周江也是忽然想起,他仍然不知道,温文为什么非要招个男秘书。 不一会,他收到了回复。 「有个数学问题请教剑桥高材生。一根胡萝卜,够养活几头毛驴?」 这真是个难题,周江得好好算算。 第二十一章:孤岛 东海项目的实地考察,周江陪温文一起去了。 本来他要开游艇去,温文一票否决,给工人们的印象不好。 周江想想也对。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公款开销,别到时候莫名其妙被举报了。像他们这种大企业,都属于纪委重点监察对象。 天上下了点小雨,两人在码头等交通艇。随行人员要给他打伞,周江拒绝了,与温文共用一把。 周江夸他,「你政治敏感性还挺高,我要向你看齐。」 温文流里流气的笑了,侧过头对他耳语,「我别的地方敏感性更高,怎么说呢?」 他低沉的喉音太挑逗,周江冲动之下,伸手拉低伞檐,与他躲在伞下亲吻。 黑色长柄伞,伞盖宽阔,遮住了他们互相依偎的上半身。随行人员在背后,只能看到他们分开站立的下半身,还有那似乎获得了生命,在风中来回打转,洋溢着雀跃的伞盖。 阴沉沉的夏天,入海口的江水是黄浊的,饱含泥沙,如万马奔腾,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看到交通艇,周江晕菜了。九十年代的拖船,油漆斑驳,船壳像揉皱了又摊平的纸,尾巴直冒黑烟。 温文倒像司空见惯,踩着跳板轻车熟路的就上去了。站在舷边叮嘱周江,「江哥,小心脚下。」 确实要小心,跳板就两人宽,底下是汹涌的江水,掉下去就等着兑现人身意外险吧。 刚站稳,饭菜味夹杂着柴油味扑面而来。周江皱了皱眉头。温文看在眼里,回臂悄悄的捏了捏他的手掌。 就像周江之前所说,本来这种事情,不必亲自出马。但这次的项目是政府出面才开的绿灯,为此,很得罪了一些相关管理部门。今天现场执法的来搞联合检查。温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别小瞧一线人员,有时候,项目能不能如期交付,他们如何管,管到什么程度是关键。 温文知道周江打着工作的幌子,实际是奔着他来的。 在外疯了个把月,事务早已堆积如山,两人疲于应付,开会、研究报表、谈判……已经整整一周没聚过了。就每天深夜讲讲黄色电话,寥慰相思之苦。现在进度赶得差不多,刚好借这个机会提前见个面。只是让他一个大少爷跟着自己受罪,温文心里很过意不去。 周江捏着他温暖的手指,心里的不满霎时化为乌有。 到了打桩船上,经项目经理引荐,两人跟联合检查组碰了面。对方就船舶、从业人员、环保等方面挑了一堆刁钻古怪的毛病。温文和周江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家一开口,就知道虚实,加上熟悉业务的项目经理从旁辅助,谈下来,就保留了几项原则问题,其他都撇清了。对于那几项原则问题,对方也放宽条件,可以边施工边整改。 这下,只要天公作美,九月份之前第一根桩绝对能打下去。 温文心里石头落定,本来要安排午餐。带队的是个好同志,说清楚了私人请客也坚决不去,开公务艇走了。 两人看时间尚早,顺便去慰问工人。再要走时,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把交通艇的船长看得直摇头。 天要留人,人不得不留。船上生活单调枯燥,近海信号不佳,电视也没得看,项目经理生怕照顾不周,让两人坐在会议室里干等也不是办法,腾了间宿舍给他们午休。 舱室几尺见方,一左一右两张上下铺。九十的小床,腿都伸不直。褥子上泛着海水的潮气。 舷窗外昏天黑地,明明大好的中午,看起来却像夜晚。 救生衣挂在舱壁上,来回摇摆。船身随着波浪颠簸,周江的心也在颠簸。 他说,「把救生衣穿上吧。」 温文躺在床上,枕着双手闭目眼神,听他说的,笑了,「前后六口锚,稳得很。」他在海上飘得多,这种风浪是毛毛雨。 周江说,「还是穿着,以防万一。」自己取了一件,扔给他一件。 「被人看见要笑话的,说这有钱人就是怕死。」温文不要,又扔回来,正摔在周江脸上。 「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周江跟他卯上了。两人礼尚往来,橘色的泡沫填充物在空中飞来飞去,像是小孩打枕头战。 几回合下来,周江火了,扑过去压他身上,啃他的耳垂,「温文,我发现了,你就想撩起我是不是?」 温文不拘小节,若非原则问题,从来不与人唱反调。在周江面前,拌嘴是拌嘴,落到实处,更百依百顺,没道理突然执着起来,周江只能如此推测。 公事公办,他此行本来不想有逾矩之举,但忽然之间,两人独处在幽暗的船舱中,由不得他不想入非非。只是考虑到他们许久未见,干柴烈火点着了,一时半会恐怕难以浇灭,又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随行人员什么时候会通知他们出发,所以才一直压抑着。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温文任他的手滑进衬衣里,揉自己的乳尖。代替回答,向他挺起腰。 窄小的下铺,两人四体交缠,周江感觉到他胯间的硬物,隔着毛料裤子,与自己胯间的硬物摩擦,粗糙的触感扬起阵阵酥麻,神魂皆荡。 看来是势在必行。 从热吻中脱离开来,温文说,「我右边裤袋里有个硬币。」 周江伸手去摸,顺便握住他戳在旁边的棍子蹭了两下。温文双腿发软,倒抽口冷气,抱住他的脑袋,手指插进他的发丝,摩挲。他稍微有点指甲,摸得周江整个头皮到脖子都是麻的。 周江掏出硬币。 在欧洲,他们俩经常因为上下问题头疼。周江说随便,温文也随便,可随便总要有个结论,干脆掷硬币。 周江撑起身体,俯视温文的笑脸,举着犯罪工具质问,「原来你早有预谋。」不然干嘛随身带个硬币,他又不坐公交。 温文笑开了花,「有备无患。」从他手里拿过来,「江哥,还是人民币好。你看,正面1,反面菊花,一目了然。」手指轻弹,用手背接住,掀开掌腹,眯着眼睛窥视。 周江直截了当拍开他的爪子,冷笑起来。 手背上赫然是菊花。 温文长吁短叹,「胳膊肘往外拐,肯定是假币。」 说话间,周江已经迅速解开他的裤子,罩住了他的xìng.器,感觉掌心湿润,嘲笑他,「都流水了,还口是心非。」 温文愿赌服输,侧过身体。周江从后分开他的大腿,替他扩张。 两人在xìng.爱方面已经磨合得天衣无缝。无言之中,心有灵犀。 察觉到温文的后.xuè在吮吸他的手指,周江知道差不多了。他扶住自己的xìng.器,缓缓推入进去。 小别胜新婚,至理名言。 久违的快感涨满身体,像无形的手,拉紧弓弦。温文高声呻吟,周江感觉不妙,赶紧捂住他嘴巴。 舱壁是木头夹板,不隔音。 周江说,「今天忍着点,被人听见要说闲话。」 温文为难了,「忍不住怎么办?」 周江想想,撸起袖子,「忍不住咬我。」 温文用鼻子蹭了蹭他臂上的汗毛,感觉他的雄性气息充满鼻腔,又用牙齿试试,「江哥,我怕等会兴致来了,下口没轻重,把你咬疼了。」 周江亲吻他的后颈,「最好留排牙印给我做纪念。」上次在巴黎,他觉得自己大概有受虐倾向。他喜欢疼。 温文郑重其事,「我争取。」 废话不多说了。周江抓紧时间,整根推入,动作起来。 外面,暴风雨还在持续。黑沉沉的浓云低矮的悬在天边,自狭窄的舷窗前滚过。闷雷阵阵,海浪接连不断的拍打在船舷上。 随着船身的起伏,周江在温文身上起伏。快感在他们身体里潮涨潮落。 两人没脱衣服,就把裤子褪到膝弯,偷偷摸摸的挺刺激。周江如惊弓之鸟,竖耳听着走廊里的动静。他怕被人撞破,想快点完事,毫不停歇的极速chōu.插,每每都撞在温文的敏感点上。温文再没放声浪叫,只泄露出细碎的哼哼,但周江的手臂却被咬得火辣辣的疼。 但是,真正快要泄出来时,周江又舍不得了。他虽然面朝里躺着,看不见舷窗,但听声音,外面风雨依旧,一时半会似乎难以消停。他想多缠绵片刻。 温文禁欲一周,上来就被狂干,神志已是迷离,腰眼阵阵发酸,xìng.器前端爱.yè横流。感到情人的动作缓和下来,终于松了口气,回过头与他接吻。周江轻啜他的嘴唇,品尝佳酿一般,然后伸出舌尖,同他的舌尖相互嬉戏,牵扯出道道银丝,手臂搂着他的腰,底下仍在坚定的顶弄。 想想看,在打桩船上打桩,别有意趣。 正酣战,忽然门上传来两声轻叩,「温总、周总,打扰了,船长说可以走了。」 周江骤然吃了一惊,失去掌握,在温文体内一泄如注。快感直冲脑门,说不出话来。 温文直接吓软了。对方还在敲门,他连忙清清嗓子,按捺下狂跳的心脏,故作镇定,「周总睡着了,我来叫他,你们先去艇上等着。」 对方答好,这才走了。 两人清理干净,穿戴整齐。看舷窗外,风歇雨住。 刚下过暴雨,江面像是灌满的水盆,水在盆子里晃荡,就快泼出来。交通艇比工程船小得多,一叶扁舟飘荡在波涛汹涌之中,醉汉似的左摇右摆。 温文和周江坐在二层餐厅。由于波浪的作用,水杯在桌子两边来回滑动,撞到翻起的边缘,发出磕碰声。 其他人都上驾驶台了,餐厅就他们俩。门敞开着,正对船尾,外面是茫茫江水。 温文望着江水出神,突然开口,「江哥,这船要是翻了就好了。」 周江难以置信,「你想死?」 温文说,「也不一定会死。说不定,我命硬,像鲁滨逊一样,漂啊漂,漂到一个孤岛上。」 周江问,「那我呢?是死是活?」 温文回过头,望着他,「你跟我一起,在那个孤岛上。就我们。」 不知为何,他温柔的眼神让周江一阵心酸,「董事长玩腻了,又想当岛主了。」 温文嬉皮笑脸的,「让你当岛主夫人,你愿意吗?」 周江还没回答,汽笛响起,船平安靠岸。话题到此结束,温文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第一步 周江想着温文的孤岛故事,心神不宁。 那是某种暗喻吗? 逃离世俗,长相厮守? 周江也向往这样的孤岛,但这只是理想中的寄托,实际走起来,会是条披荆斩棘的路。 他习惯把大目标转化为一个个小目标,各个击破,当所有的小目标达成,他已经站在了山顶上。他套用这个方法,解决目前的问题。 如果他们真的要在一起。就不得不过周父这关。 偏偏,周父是万仞绝壁,光溜溜的,连个坑都没有,要怎么化解? 青少年时期,他曾经试探过父亲对同性恋的态度。老头子的态度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当基立断。 他说,这是邪门歪道,叮嘱周江,要是有这种朋友,立刻断绝关系。周父是强硬型的,说一不二。 周江想,照此推测,他要是说出真相,周父恐怕要断绝父子关系。 其实,周江倒也不是怕断绝父子关系。他对父亲的感觉太复杂。有爱,有惧,有感激,有敬佩,也有愤懑,彼此不分高下。在父亲面前,周江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或许,所有家庭都一样,在父母面前,孩子永远是孩子。他想要脱离桎梏,可他又害怕损坏笼子。 周父退居二线,主要还是身体问题。坐在他们这个位置上,工作忙,应酬多,关键时刻要冲锋陷阵。周父是经历过创业期的,情况尤甚,年轻时扛得过去,年纪大了什么病都来了。移居国外,主要是换个环境,喘口气,免得在家里,看到不顺眼的事事都要做主。这几年经过调养,情况好转多了,就血压总下不去,可能也跟性格有关。医生强调了又强调,不能受刺激。 周江不怕断绝父子关系,可他也不忍心父亲因他病倒。 那么,难道就像电影里演的,他和温文各自成家,私下里不清不楚。 周江不要。他想改写剧本。 回到码头上,毛子见到他,打开车门。 忽然,周江的脑里也打开了一扇门。他想到第一步该怎么走了。 还是章龄回国那年的圣诞节。周江知道家里要办派对,找到周父。 他说,「爸,我不能娶章龄。我心有所属,不是她。」 他们在书房。周父坐在他惯常的扶手椅里,读报纸。他扶了扶老花镜,头也不抬,「我知道。」 周江冻结了。 房间里只有报纸翻动的声音。 周父看完了,摘下眼镜,投来如电的目光。他刚开口,周江的心就落回原地,但又隐隐约约的失望。 周父说,「肯定是哪里的野女人。你藏着掖着不敢往家里带,不就是怕我不同意?首先,你潜意识里自己对自己的选择都没有信心,要别人怎么相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这段感情又能走多远?我跟你说,章龄大家闺秀,是没有外面的野女人会勾。但是你以后就知道,玩,跟谁都无所谓,但终身大事,一定要找和自己在一个水平线上的。你跟章龄各方面都般配,在一起,没有错。」 当时周江哑口无言。 现在,他想,老头子说得在理,首先,他要树立信心,他要把人往家里带。他找的人是挺野,但绝对和他在一个水平线上……还高出点,董事长。是周江高攀了。 夏天阴晴难测。刚刚还落雨,现在太阳居然在云层的缝隙里张望。 太阳出来就热,温文脱了外套,搭在胳膊上。江边劲风拔地,他瘦高的身影看起来像要被卷走。 周江加大步伐,抢到他身边,按住他肩膀,「温文,你晚上有没有安排?」 温文精得很,非要他先交代,「看情况。」 周江在心里排演好了才说,「要是没安排,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惊喜。」 听到惊喜,温文食指大动,「行啊。」他已发现,周江在情趣方面是厚积薄发。 周江放开他的肩膀,蓦然靠近他耳边,「下班别急着走,有专车接。」 温文问,「法拉利?」 「法拉利。」周江肯定的颔首,退开来。 两人相视而笑。 随行人员以为老板讲了个业务笑话,虽然没听清,为拍马屁,也都集体打哈哈。毛子是知情人士,看着甚是滑稽,笑得最大声。天高云淡,一群人在码头上傻乐。 下午六点,天还大亮。 双车道的林荫道,法拉利跟随交通流缓慢的移动。温文对A市地形了如指掌,直觉不对劲。 「江哥,惊喜在你家附近?」 牡丹馆坐落于老城区,温文陪女朋友逛街常去,周围不乏格调高雅的西餐厅和奢侈品店,还有家美术馆,但现在已经关张。似乎无甚称得上惊喜的处所。 都快到了,周江也不瞒他了,「惊喜是我家。」 他家。 温文挑起眉头看他,没说什么,回过头,摸出根烟点着,深吸,「江哥,你用词不准确,这是惊吓。」他胆大包天的都被吓住了。见家长他不是没经验,但他以前的对象是女的,他是女婿。这算什么?儿婿? 周江笑了,单手掌着方向盘,抽出右手揉了揉他的后颈,「放心,我爸妈不在,除了佣人,就我妹。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么多年,你都没来过我家,带你来看看。真要见家长,肯定要先征求你的意见,怎么也不会仓促行事。」 温文笑自己思维太跳跃。他差点忘了,去欧洲以前,他们是单纯的兄弟。结果心里嘀咕蜜月,还真的度成了蜜月。他都有点想不起来,他跟周江之前是怎么相处的了。 牡丹馆是座西班牙风格的花园别墅,环境清幽。夏天,植物正繁茂,房子周围栽种了雪松、月桂、玉兰……生机勃勃的绿色衬着洁白的泥灰外墙,赏心悦目。墙根爬满了藤本蔷薇,大红大紫,争相斗艳。 周江在宽阔的门廊前停稳,将车钥匙交给管家,招呼温文进去。 外面看来,整座房子充满阳光,走进去,视野却突然黯淡下来。温文适应了片刻,才发现,屋里的内饰以深色调为主,拱形窗户虽然敞亮,但百叶窗紧闭,只从缝隙中透露出点点微光。昏暗的光线照着富有年代感的家具,让人有种走进了旧电影的错觉。 老建筑,设计精益求精,美观、舒适考虑得面面俱到,炎炎夏日,不开空调也自然凉爽。 周倩兮今年高中毕业,刚满十八岁,在周江的管教下,拿到了6所美国名校offer。周父大加赞赏,奖励了她集团1%股权,女孩自己也很得意,对老哥的话更言听计从。 周江想介绍她和温文认识。新时代的年轻人,思想开放,女孩又是撒娇高手,帮他们在家里多吹吹耳边风,让两老有个心理准备。 结果,周倩兮竟然不在家。她看上个月周江到欧洲玩,心里痒痒,也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怕周江不批准,先斩后奏。 周江听管家汇报,直叹气,「疯丫头,绳子一松就跑不见了。」 他如意算盘落空,温文笑话他,「这才叫亲兄妹,心有灵犀,知道有人要拿她当枪使,赶紧金蝉脱壳。」 周江指控他,「我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你还说风凉话。」 温文但笑不语。 吃完饭,周江带他参观屋子。两人在天井里的小花园散了会步,打了几局台球,一晃已是九点。周江本来就要留他过夜,绝口不提送他回去的事。温文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也没说要走。无言的默契中,到了就寝的点。 管家问要不要把客房收拾出来,周江说不用。管家又说要不要派车送客人回家,周江也说不用。管家莫名其妙的走了。 夜里,周江和温文相拥入眠。那张四帷柱床他睡了一辈子,熟悉是熟悉,可从来没觉得这么舒坦。好像过去睡在上面的,是个被操纵的、身不由己的男孩,而今却是个自己说了算的男人。 窗户开着,温文打开的。蔷薇的淡香沉浮在晚风中。 他的房间里有架留声机。七十年代的东西,小时候周母用来哄他睡觉。温文没见过,很感兴趣。两人捣鼓了一阵子,居然还能用。老唱片声音模糊不清,是邓丽君的歌。虽然那时候被打上靡靡之音的标签,但私下里人们还是爱唱。 怀旧的旋律在房间里回旋,耳边是爱人平稳的呼吸,周江一夜无梦,睁眼天已大亮。 夏天的清晨是最美好的。太阳尚未发威,风吹在身上带着些许凉意,空气里弥漫着树叶的清香,偶尔,鸟儿婉转的啼叫打破宁静。 温文小时候每天早上要打水、喂鸡、干农活……忙完了才去上学,习惯早起,至今如此。周江醒的时候,他已经洗漱停当了。 周江坐在床上,点了支烟,看他对着穿衣镜调整领带。本来再平淡不过的事情,心里却充盈着幸福,希望以后每天都能这样醒来。 温文察觉到他醒了,隔着镜子向他飞吻。 「江哥,早上就不耽误你了,我通知艾森来接我了。」 周江说,「好。」他也不想开跑车上班,太招摇。八点钟,毛子会照常来接他。 周江下了床,走到温文身后,环抱住他,窃取了个真正的吻。 温文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江哥,你是不是疤痕体质?」昨天他咬得太狠,赫然可见两排深深的牙印。要是消不掉,周江以后穿短袖恐怕会惹人笑话。 周江不知道,他没受过什么伤,「要是留了疤,我就在中间纹上你的名字,证明是你的杰作。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性生活和谐。」 温文笑了,「你以后的情人吃醋怎么办?」 这话周江不乐意听,「你就是我最后的情人。」他收紧手臂,观察温文倒映在镜子里的表情,「难道你还想拈花惹草?」 温文张口欲答,花园里传来汽车声响,他说,「艾森来了。」 周江陪他下去。路上却在思考,刚才他被打断的台词是什么呢? 转过走廊,温文察觉周江从他掌心飞快的抽出手,像是突然间被开水烫了。温文顺着他震惊的视线,望向门厅。 正对旋转楼梯的双开大门敞开着,管家正在指挥佣人搬行李。忙碌的身影旁,有对约莫花甲之年的老人站着聊天。 从周江的反应,温文推断,那是他父母。昨天他还担心周江带自己见家长,结果怕处有鬼,今天真见着了。 周父听见动静,转过头,目光扫过周江,落在温文身上,眉心微蹙。 周江很快恢复镇定,拉着温文走下楼,「爸、妈,这是东意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温文。昨晚约了他来家里坐坐,闹得比较晚,就留他过夜了。」 温文跟他一唱一和,「周伯伯好,周伯母好,真不知道二老大驾回府,否则我就不叨扰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说着,递出手臂。 周母微笑颔首,「江儿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 周父舒展眉头,跟他握了握手,「客气,是我疏忽了,没通知周江回国的事情。家长总是容易忘记,小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圈子了。温董年轻有为,东意集团近几年在风电这块是异军突起,我都感到压力了。」 周父的微笑像是用尺子量过,热情的同时又划清界限,跟周江在生意场上的笑容如出一辙。 温文说,「不敢当,比起周家这株古柏,我还是颗小草。」 周父对他的恭维无动于衷,「年轻人,你别忘了,一竿冲天的竹子也是草。」 温文对他的印象就四个字:深不可测。 他点点头,「受教、受教。」 刺耳的喇叭声给对话划上突兀的句点。温文望出去,捷豹停在碎石车道上,艾森摇下车窗,招了招手,「温总!」 温文向二老告别,最后回头,冲周江笑笑,「江哥,谢谢款待,下次有机会再聚。」 他的笑容说不出的古怪,周江有片刻的走神,未及回答,他已经飘然离去。 温文坐进车里,再不朝他看,车窗隐约透出他英俊的侧脸。 捷豹径直开走。 周江呆立原地,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又说不上来,难以名状的怅然不安。 周父说,「商场无朋友,还把人往家里带。你忘了我以前怎么教育你的?」 周江说,「温文不一样。」心想,他和王伯伯还不是经常串门,到自己身上怎么就双重标准了? 周父冷哼,「你知道别人的底细吗?还不一样。温文这个人能力是强,但我听说了,他私生活特别混乱,你别被他带坏了。」突然一顿,厉声质问,「周江,他是不是带着你吸毒?」不然,两个年轻人,晚上哪里不好消遣,窝在家里? 周江简直难以置信,「爸!」 周母听不下去了,「老头子,你别胡思乱想了,江儿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能这么糊涂?」转而拍拍周江的胳膊,「江儿,你爸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累了,我带他去休息,你忙你的吧。」 两人上楼去了。 周江望着门廊前空荡荡的车道,大脑一团乱麻。 第二十三章:陷阱 时隔多年,周江重新找回了读小学的感觉。 总裁办公室同层的小会议室,周江在那开会的时候从来不坐主席位。大学毕业,他来公司报到,从副总做起。每次开会,周父坐主席位,他坐父亲的左手边。后来,周父引退,周江接掌大印。为表尊敬,他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主席位的椅子空了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 周父坐在那,一如十年前的样子,严肃得像公开课上坐在教室尾端的班主任。 周江重视与时俱进,周父离开的日子里,公司进行了几轮人事变动,高层部门负责人都换了新鲜血液。年轻人思想活跃,敢说敢做,每次的碰头会都别开生面。今天当着董事长,投鼠忌器,怕留下不良印象,乖乖的按流程依次发言,除此之外,鸦雀无声。 最后周江作总结,安排下步工作。周父全程缄默不语,轮到他,短短几句话却被三番五次叫停。周江学乖了,问,「董事长,您还有没有其他的交代?」 周父说,「你是总裁,你权责之内的事情,问我干什么,自己没主见?」 这个钉子碰得周江头破血流。他扫了眼底下,众人满脸憋笑,他颜面扫地。 回办公室,需要签字的文件已经送上来了,周江逐项过目。助理在旁边汇报今天的日程安排。他半心半意的听着,听到晚上的杂志专访,突然放下钢笔。 「我今天晚上没安排。」好久没光顾四季馆。他和温文约好,晚上去郁子那潇洒。为此,周江特地放权,把无需亲自出马的事宜推给了手下几个副总。 助理无奈的撇撇嘴。 周江知道怎么回事了。 行政主管带领周父参观公司新装修的员工活动区。周江找到他时,他正在杀乒乓球。上班时间,活动区就他们三个人。清脆的撞击声在四壁回响。 周江说,「爸,你怎么随意更改我的日程?」 周父目不斜视,发了个旋球。行政主管只是个半吊子,没接住。一比零。 周江再度重复,依旧石沉大海。他想了想,终于想起来,第一天来上班,对方就曾交代过,公司里要以职务相称。 他改口,「董事长。」 果然是因为这茬。 周父回答,「《现代商业》在海内外都颇具影响力,今晚的专访刚好能赶上来月出版,你替企业弘扬正面形象,我交代人事,给你算加班。」 周江不为五斗米折腰,「董事长,不是这个道理,下班后属于我的私人时间,强制加班是违反新劳动法的。」 周父说,「担心拿不下来?没事,记者我都打点好了。」 又是个漂亮的扣杀,行政主管满地捡球。 周江明白了,「就是说,我今晚相当于被绑架了。」 球自空中飞来。行政主管发的,像只翅膀受伤的蜻蜓,软绵绵。周父忽然用手抓住球,转过身,「周江,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跑产品市场、跑资本市场,晚上就在公司打地铺,十天半月都难得回趟家。你这点苦都吃不得?」 看他眉头倒竖,周江知道他动怒了。再说下去徒让外人看笑话,他悻悻而归。 路上,周江掏出手机,给温文发短信说明情况,道歉。 看到温文的回复,周江想顺着屏幕把他拖出来好好谈谈。 「专访。现在相亲的代名词越来越高端了。」 周江拨通电话,才响两声,温文挂了,回了条短信,「在面试,不方便。」 周江打字时憋着气,「你信不过我?」 温文回,「我的小毛驴我当然信得过。可惜小毛驴傻乎乎的,被人拐卖了都不知道。」 一语点醒梦中人。周江站住脚步。又觉得,父亲要安排他相亲,大可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你想复杂了。」 温文回得快,「赌吗?」 他竟以此开玩笑,周江有点受伤,「感情不能当赌注。」 温文不与他争,回个微笑表情了事。 办公室门口,周江听见两个助理在咬耳朵,说的是他的闲话。 「我觉得周总集思广益,敢为人先,在管理方面挺独到的,今年大环境这么差,我们公司都没裁员,为什么董事长老给他脸色看?」 「小女生不懂了吧?董事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抱孙子了,看周总还按兵不动,心里着急。要是有个小周总给他管,你看他还管不管周总。」 周江走过去,清清嗓子。 助理团队平时跟他打交道最多。两人里姓余的女性已经结婚生子,知道他没架子,对这敏感话题也直言不讳,「周总,什么时候让我们一睹总裁夫人的风采?您今年就快三十五了吧,再下去要成钻石王老五了。」 周江手都搭在办公室门把上了,回过头,「刚刚谁说今年没裁员?」 越界了。两人吐吐舌头,拿文件夹挡着脸,开溜。 温文神机妙算,竟然一语中的。 晚上,「专访」周江的是《现代商业》的责任主编,也是该出版社集团的千金。对方约的地方很低调,星巴克,他开始并不知情,还跟对方侃侃而谈,直到告别时,双方父母现身…… 那瞬间,周江真觉得自己这头驴蠢到家了。主人都提醒他了,他还自己踩进圈套。 回程的车上,周江坐副驾驶,周家二老坐在后座。他生着闷气,周父一个劲地逼问,感觉如何。 毛子在开车,眼角的余光落在自己老板身上,带着怜悯,身为外人,又不好出面解围。 周江望着车窗外繁华的夜景,心里也如各处投来的灯光般纷乱。周父考察儿媳的标准已是挑剔,能过他这关的女孩,十全十美不敢说,万里挑一还是当得上。 周江筛了半天没筛出毛病,总不能说性别不对吧,找了个托词,「挺优秀的,就是没章龄优秀。」 提起章龄,纯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父顿了顿,冷然道,「之前我们都安排妥当了,你一根筋,死活不愿意,现在小姑娘深造去了,又舍不得了?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处处跟我唱反调。」 周母打圆场,「年轻人嘛,有点叛逆正常。现在都崇尚自由恋爱,围追堵截已经过时了。江儿从小到大都争气,我相信他能把握好个人问题。」探过身,轻轻捏了捏周江的肩膀,问道,「妈说的是吧,江儿?过了明年,咱们差不多就能升级当爷爷奶奶了吧?」 周江回过头,望见母亲慈爱的笑容,却回答不了她的任何问题。 很晚了。所有人都睡了。寂静的夜里只有虫鸣啾啾。 周江躺在黑暗中。枕边还残留着温文的气息。 暖洋洋的白檀,诱人的麝香,夹杂着花果的清新雅趣,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似乎在馨香的宇宙中返老还童。是周江送给他的香水,他回来之后也每天在用,已经与他本身的味道融为一体。 周江想念他。想念得无以复加。 回到家,他给温文去了条短信,「你赢了,但小毛驴也没把自己输进去。」 温文没回复。 那时已经快十一点,周江推测他大概睡了,没多想。可现在闭上眼睛,猜疑却在心里疯长。 温文为什么不回短信? 他是不是耍小脾气了?是不是难过了?是不是又放纵自己寻花问柳了? 周江没忍住,又发了条短信,「睡了?」 他的感觉和现实时间肯定有时差,比例尺是十万比一,否则,五分钟,他怎么感觉人都等老了? 提示音没有响起。他干脆拨过去。长音过后,有个女的告诉他,机主没有接听。 周江决定去找他。 法拉利在深夜的街道上飞驰。周江可能有点超速,从探头下经过,他看见了闪光。 扣分就扣分吧。 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深闺怨妇,捕风捉影,小题大做,为了一个人,自尊、体面,统统都不要了。他瞧不起为情所困的自己。 可他又想起,温文在伦敦眼上跟他说的话。或许现在,正是他最孤独的时候。他要陪伴他,做他的长江。 出乎意料之外,温文不在无愁地。周江去了他公司,也没找到。他给毛子打电话,把他从梦中叫醒,让他问艾森。艾森也在梦中,被连锁反应叫醒。最后周江得到的答复是,「老大?肯定在金屋,跑不脱。」 金屋不是书中的金屋,是藏娇的金屋。 温文的公寓没转手。他不把女朋友往无愁地带,都带去那了。艾森形象的比喻为,金屋。 周江还记得路。敲门时,他心情忐忑。 门开了,还好,不是陌生女人,是温文,穿着真丝睡袍,头发凌乱,睡眼惺忪。他真的睡了。 见是周江,温文如冷水浇头,骤然清醒,愣了愣,开口,「江哥……」 周江向他靠近,他似乎察觉到了周江的意图,转身避开,抬手指指沙发,「进来坐。」 那个拥抱落空了。 房子重新装修过,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痕迹了。温文后来请的设计师独具匠心。将这套房子通风佳、采光好的特点发挥到极致,整体采用希腊式地中海风格,主色调是明快的蓝色与白色,隔断几乎全部被拆除,运用拱门、格栅,营造出延伸的透视感。家具也富有海洋气息,船型茶几,集装箱形状的壁柜,舵轮形状的吊灯……走进来,就像走进了爱琴海。 那面曾经画满恶毒字句的墙是雪白的,挂着莫奈的《日出》的摹本。清晨的海港沉浮在雾气中,零乱的笔触叫人看不真切,仿佛是记忆中模糊的样子。 周江坐下。温文关上门。 卧室里传来女人懒懒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呀?」 听说温文在金屋,周江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时,他仍然听见什么东西在碎裂。 温文说,「朋友,男的,我们聊聊,你先睡。」他自茶几上拾起烟盒,轻叩尾部,取出两支,一支自己叼着,一支递给周江。 周江不想抽烟,接了搁在茶几边缘。温文没说什么,打火点燃。金砂2熟悉的焦糖味升腾起来。他也坐下,与周江隔着段距离。 门窗都关着,屋里开着空调,全然的寂静。 周江默默的看他吞云吐雾。温文却在看画。 温文左右各有颗虎牙,尖尖的,若是再细长些,就像蛇的毒牙。周江觉得,有条蛇紧紧的缠绕在自己心头,名字叫做嫉妒。 「温文,我满足不了你?你还要在外面偷情?」 温文动作稍滞,终于望向他,周江在他眼里看到自己卑微落魄的模样。 温文笑了笑,嗓音温柔依旧,「江哥,我说句难听的,请你别介意。我跟你才是偷情。纪盈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我公司的人都知道。上次的爱马仕就她送的。算起来,还是我们的红娘。」 这话真的刺耳极了,可周江想了想,竟客观得毫无破绽。 「我以为,回来之后,你们已经分手了。」 温文的笑带了些自嘲,「江哥,我有几斤几两,你又不是不清楚。」 他去欧洲,整整个把月没和纪盈联系,回来之后,女孩疯狂的找他,他怕周江吃醋,不予理睬。今天下班的时候,纪盈到他公司,哭的跟泪人似的。他实在狠不下心。想起电影里,主角爱的再深又有何用?从断背山回到现实中,还不是要各自成家。干脆借机拉开距离吧。 周江能够想象。感情方面,温文吃软不吃硬,必是看到女孩肝肠寸断,没把持住。特别对于林黛玉那般,不争不吵,默默垂泪,他更毫无招架之力。 至于周江,同是男人,即使伤心难过,他又怎会放在眼里? 周江苦笑,「偏偏我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 屋子里,百叶窗是蓝色的,门是蓝色的,造景的格栅是蓝色的……海水般的湛蓝,像是化不开的忧郁。 温文忽然摁灭了了烟,转头望进黑沉沉的夜里。 半晌,他站起身。 他要走了,周江想。刚才是隐隐作痛,这下却心如刀绞。他想自己也该走了,留下来,纯属自讨没趣,但双腿竟似定在地上,不听使唤。 温文在客厅绕了整圈,路过卧室,却没进去,最后兜回了周江身边,坐下来,叹息着将他纳入怀中,伸手抚摸他的背脊。周江以为他改变主意,想要吻他,他别过头,避开了。 温文就那样,哄小孩似的抱着他,「江哥,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我是真正的gay。可能对于同性,我眼光太高,唯独只有你让我动心。但心动和行动是两码事,我们先各自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别的以后再说。」 在他的安慰下,周江居然平静下来。至少,他是温文唯一的男人。 周江说,「对不起,是我操之过急,没考虑到你的心情。」温文过去的经历一定让他对家庭感到焦虑。尤其是他们的出身有云泥之别。突然之间,强迫温文融入他的家庭,他当然惊慌失措。 温文恢复了惯常的微笑,「江哥,我就知道,你是我毕生的知己。我一动念,就算只字不提,你都能懂。」 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周江心中五味杂陈,想起自己来找他的原因,叮嘱,「但是,冷静归冷静,不是绝交,再怎么样,我都是你哥,不准短信不回,电话不接。」 温文点点头,「我的不对。」周江去相亲,他表面故作轻松,心里其实也疙瘩,电话调静音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温文要留他在次卧休息,周江问,「那你是跟我睡,还是跟她睡?」 温文答不上来,摸了摸后脑,「我送你走。」 长长的街上除了他们,只有清洁工。 火红的法拉利停在夜色里,被路灯照得熠熠生辉。温文若有所思,「法拉利虽然拉风,却不适合日常驾驶,有限速,跑不起来。真的横冲直撞,又怕伤人。」 周江揽过他的肩膀,「那就建条赛道,私人赛道。」 温文摇头,「政府要是不支持,连地都圈不到。」 周江说,「事在人为。」看温文,他却只是笑。 第二十四章:承诺 周江不是疤痕体质。 那么深的牙印,个把星期,渐渐也淡去了。但他心中的热火,却并未熄灭,只是暂时被雪藏。 他和温文仍有联系,业务上的,私人的。两个越过了线的人,现在却要重新退回线内,学习做兄弟,总感觉别扭,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玩笑能开。周江估摸,温文对他还是动了真情的,否则,如此憋屈的相处方式,以他的性格,早该抽身而退。 正如《圣经》所载,偷尝禁果乃烦恼之源。 如果他们没发生性关系,就不会对彼此生出独占欲,那么一切还会是乍暖还寒、将明未明的暧昧。然而,暧昧就像是山巅上的圆石,只要风吹草动,就会滚下悬崖,从秩序到混乱,一发不可收拾。 想再把石头推上去,谈何容易?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八月,周江表弟的婚礼。 B市的湖景山庄别墅酒店。 新郎在周氏集团旗下的子公司供职,因为男方父母未出席,周江作为集团总裁受邀担任主婚人。 温文收到喜帖,皆因商务往来。后来知道新郎和周江的关系,也是按亲戚上的红包,周江给了多少,他便给了多少。 婚礼从早到晚,中午是西式冷餐,晚上是桌席,还贴心的安排了住宿娱乐。5A级景区里的五星级酒店,风景清幽,设施齐全,环境无可挑剔。 他跟新郎不熟,到底去不去,温文有所犹豫。中午都过了,周江打来电话催他。宾客里不乏业界同行,当是拓展业务也是好的。温文才打定主意,提前下班,自己开车去了。 山庄酒店位于湖心岛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婉约秀美,充满了中式园林的韵味。 快到晚饭的点了,跟温文同时到达的人里有几张熟面孔,他们结伴同行,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前往宴会厅。 正走着,被人叫住了。 「哎,那边的几个男同志,过来搭把手!」 循声望去,是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女子,正朝他们挥手。蜿蜒的青石板路两旁栽种了湘妃竹、杜娟……中年女子站的地方却是颗橘子树,枝头硕果累累。 与温文同行的是荣辉实业的总经理,姓黄,还有搞电商的赵总。三个人年纪相仿,都比中年女子小两轮。 黄总认识对方,调侃道,「赵总,你是不是男同志?」 赵总跟他唱双簧,「我不是,你是吗?」 黄总说,「我也不是。」轻拍温文的肩膀,「温总常年混迹于百花丛中,更加不是了。」挥挥手,「徐姐,拜拜。」 徐姐莫名其妙。她身边还有位妙龄女子。忍俊不禁,开口说,「徐姐,现在都叫帅哥了,男同志有别的意思,不能乱喊。」叫住三人,「帅哥们,机会难得,想不想展现下绅士风度?」 黄总本来就是玩笑话,女孩刚开口,便带着两人折回来,「林妹妹有何吩咐?」 女孩把来龙去脉说了。原来她和徐姐散步到此,看到野生的橘子,想尝尝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无奈身高有限,刚好他们几个路过,请他们帮忙。 今天包场,所有人都是来参加婚礼的,没有散客,随便拎个把出来都大有来头。温文当着名媛的面向来低调。黄总却偏把他往前面推,「温总是妇女之友,这种事情找温总。」 温文想,摘个橘子而已,推三阻四未免忸怩,卷起袖子。 「看中哪个?」 「随便摘两个就行了,就好玩。」年轻女孩指指最矮的树枝,差不多垫起脚就能够着。 温文抬眼看去,底下的果子缺乏光照,还是青的,没熟。瞄来瞄去,锁定了目标。抬脚在树干上试了试深浅,蹭的蹿上去了。 他小时候爬树爬溜了,其他人不知道,怕他摔了,在树下大呼小叫。 难得上来,温文多摘了几个,品相最佳的给徐姐和姓林的年轻女子,剩下的三人分了还有剩余。 温文问,「记不记账?」 服务员看他平安落地,表情才松懈下来,连忙摆手,「免费的,免费的。」 前往宴会厅的队伍又壮大了。 橘子圆溜溜、黄澄澄,还带着绿叶,清香扑鼻,林美女拿在手里把玩。 黄总又来劲了,「怎么不吃?」 林美女打趣,「帅哥亲自摘的,舍不得,先捂热乎了再说。」 徐姐看看温文,确实翩翩公子,面如冠玉,表示同意。 黄总说,「林妹妹有眼光,我们温总日薪百万,这橘子含金量高,值得纪念。」 新郎新娘在宴会厅门口迎客。众人打过招呼,绕过影壁,往里面走。座位事先安排好了,黄总、赵总和徐姐同桌,温文和林美女同桌。 开席在即,仪式的筹备已到了最后阶段。周江正在跟摄像师沟通,听见有人叫他。 「江哥。」 「周大哥。」 回过头,看见温文和章龄并肩走来。 周江呼吸停止,脑海里蹦出四个字:公关危机。 温文和章龄也深感惊讶,三人互相指着对方,「你们认识?」 周江只好硬着头皮把两人介绍给彼此。 温文霎时了然,黄总说话带口音,美女不姓林,而是叫做章龄,就是周江唯一的绯闻对象。手绕到周江背后,轻扯他衬衣,低声说,「江哥,我换张桌子。」周江也与他们同席,就挨着章龄,如此安排,是何道理,想想便知。 宾客名单周江没过目,不知道女孩在受邀之列,怕温文想多了,当着面不好解释,回臂悄悄握住他胳膊,「没事。」 温文只得留下。 原来章龄跟新郎、新娘双方都是好友,听说二人大喜,特地回国道贺。新郎知道她和周江曾有暧昧,暗中搞了点小动作。 十二人的圆桌,温文和周江相对而坐。章龄不知他们之间有隐情,时不时同周江搭话,关心他近况。周江答也不是,不答又怕越描越黑,坐在那很不是滋味。温文也在和周围人聊天,若无其事的微笑,只偶尔,眼角的余光一扫而过。 宾客皆已入席,仪式开始。 主持人是B市电视台名嘴,能说会道,诙谐幽默,在他的带动下,现场气氛忽而热烈,忽而煽情。周江作为主婚人也简短的讲了两句,感谢宾客,表达祝福。最后是两人交换戒指和誓词。 新郎新娘忆苦思甜,说着说着,竟在台上相顾无言,潸然泪下。在温情的背景音乐的烘托下,来宾也有不少鼻酸落泪。 背景音乐是梁静茹的《勇气》。 「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或许是歌词引人深思,温文听见身边飘来低声议论,也不知是否事实。议论说新娘曾离婚,还有个儿子,虽然判给了前夫,但周家对这桩婚事,其实不同意,因此男方长辈集体缺席。 大厅里的灯都灭了,只有舞台上,相拥的璧人站在聚光灯投下的光斑中。玫瑰花瓣从天而降,乱红如雨,在他们脚下,干冰气体和肥皂泡泡泛滥,将气氛推向高潮。 歌还在唱着,「如果我的坚强任性,会不小心伤害了你。你能不能温柔提醒,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错过你……」 黑暗中,温文隔着桌子望向周江。周江注视着舞台,似乎并未察觉。温文收回视线,手机却震动起来。 是短信,来自周江。 「我选的歌。」 霎时间,温文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清澈的女声仿佛每句话都在向他表白。 收到回复,周江哭笑不得,「江哥,我要批评你,你这个主婚人做得不到位,今天全程摄像,你不选个喜庆点的,新娘妆都哭花了。」 原来他不止勾人不着痕迹,还是跑路大师。 仪式结束,大堂恢复了灯火通明。周江作为主婚人,跟着新人巡回敬酒,轮下来已有些上头,回桌休息。 桌上都是新人的亲朋好友,大家点到为止,但求尽兴,端杯子与否全看个人。只女方家的叔叔,个性豪迈,酒量惊人,使劲起哄。看周江入席,提起分酒壶把杯子斟满,刚要开口,却被温文抢占先机。 温文说,「李叔叔,今天我跟你一见如故,我敬你。」 李叔叔本来想敬周江,计划被打乱,不快活,坐地起价,「一见如故一杯怎么够?我们走三杯。」 温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三是单数,不吉利,要走就走个六六大顺。本来小弟酒量不济,今天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也不在乎了,我先干为敬。」说干就干。 李叔叔骑虎难下,只好跟他六六大顺。喝酒最怕急,三钱的白酒杯,一口气快二两进肚,李叔叔被整服了气,接下来都消停了。 周江知道温文是替自己挡驾,似乎也六六大顺,醉得厉害。 散席,酒店安排了游湖、spa、网球、文艺表演等休闲项目……大家回家的回家,留下来的各自找乐子。 温文在宴会厅门口遇到了老牌友王总,说房间已经开好,借口喝多了,不去。他打牌有固定班子,野牌从不参与。 王总拉着他的胳膊,「不上桌,看看也行,今天来了几个女将,介绍你认识。」 温文听出了潜台词,笑道,「王伯伯,怎么你也改行拉皮条了?」 王总是文雅人,听得直皱眉,「你小子,别的都好,就说话不三不四。」本来想给他牵红线的,没心情了。 温文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实在是我已经名花有主。」 王总说,「你那些对象跟你不般配,你也不怕遇上掘金的。」 温文无所谓,「先富起来的带动落后地区,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他对待朋友肝胆相照,偏偏在女性关系上拎不清,王总叹气,「温文,人字就一撇一捺,我看得多了,到你手上怎么就看不懂了。」 温文的笑带了些自嘲,「我写了个错别字。」 夜间,造景用的灯全打开了,别墅酒店的园林建筑群像是座浮在湖心的蓬莱仙岛,五光十色。 周江找到温文的时候,他正在散步。 别墅区面前是个广场。广场临湖,视野开阔。凉风习习,从湖面吹来,是个乘凉的好地方。但因为挨着水边,蚊虫较多,除了温文,没其他人。 周江刚走近,他说,「江哥,你看天上,我老家的星星就是这样,又多又亮。」 周江抬头望天。今夜晴朗无云,他们站在广场中央,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没有凡间的灯光干扰,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夏季星空壮美无垠,璀璨夺目。 周江想起什么,「难怪你表妹喜欢看星星。你老家的星星比动物园的猩猩漂亮。」 温文从天上收回目光,笑了,「江哥,你提醒我了,可能她指的真是天上的星星。」又问,「你怕不怕蚊子?」 周江讽刺他,「咬人的是雌蚊子,我身边有个大帅哥,活体灭蚊片,有他吸引火力,我安全得很。」 温文提议,「那我们在这坐会吧。我爱心献血。」也不怕脏,席地而坐。 周江陪他坐下,凝望星空。星星在闪光,他也灵光乍现。 「温文,你知不知道我表弟为什么选今天结婚?」 温文猜,「黄道吉日吧。」 也不算错,但准确的说今天是阴历七月初七,七夕情人节,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周江也准备了礼物,「看那颗最亮的星星,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温文开怀大笑,「谢谢你,江哥。等我买了火箭,飞上去视察。」 「火箭就不用了。」周江舍不得他飞那么远,「我摘下来给你。但是,我摘下来了,你要一直带在身边。」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带在身边。」温文晃晃手腕。那块伯爵他已经戴了两年。 「表是成熟,这颗星星是承诺。」周江向天空伸出手臂,掌心罩住天体,收拢五指。 温文笑呵呵的,摊开手做讨饭状。 周江收回手臂,紧握的拳头递到他面前,缓缓打开。 他的食指和拇指间,不知何时多了枚钻戒。 不光是钻戒,鸽子蛋。祖母绿型切割,有种古典的美。钻石在幽夜中发光,既有本身的光,也有漫天星辰的光。 温文懵了。 戒指是周江在法国订的。订的时候,他承认,是大脑发热。可是这段时间他想清楚了,从小到大,他都在安全的领域里活着,所有事情他在做之前就预判到了结果,最后得到的也是预判的结果,但这次,他想放手一搏。 因为对方是温文,一个他无法预判的对象。他不想再掌控了,就让对方去掌控,他随着这阵风,走到哪算哪吧。 温文还愣着,双眼直直的盯着他。周江不想说什么表白的话,承诺两个字就够了,再说多了,他怕温文又要逃开。 周江说,「猜几克拉?」 温文毫无头绪。 看他满眼的迷茫,周江很有成就感,好像终于抓住了蛇的七寸。 「这都猜不到?今天的五粮液肯定是假酒,把我弟喝傻了。」他公布了答案,「6.9。」 6月9日。温文的生日。 在那片星空下,周江第一次看见温文掉眼泪。当着他的面,因为他,掉泪。 温文扯扯嘴角,似乎想扯出个笑容,可惜失败,睁着眼睛,泪水笔直的掉下来。 周江想起以前,温文说,女人一掉泪他心里慌。他现在体验到了什么叫心里慌。似乎对方流的不是泪水,而是强腐蚀性酸,未经稀释直接滴到心尖,疼痛滚烫,让整个胸腔都皱缩起来。只要能让那种感觉停止,对方有任何要求他愿意满足。 还好,温文就掉了那么两滴泪。他用指腹擦干脸颊,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笑着,「江哥,我男的,戴这么大颗钻石,像话吗?」都说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他是横刀夺爱了。 「我的眼光,错不了。」周江把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他是凭印象订做的,大小竟刚好。手是男人的名片,温文的手就像他本人,柔美雅致。戴着大颗钻石,有种欧洲古代贵族的感觉。 温文没有回礼,很过意不去,想起口袋里还有个橘子,掏出来给周江。 橘子怎么来的,周江听章龄说了,席间已经羡煞,没想到最后吃上了,也算是个惊喜。 温文问好不好吃。周江说甜。温文尝了一瓣,酸掉牙。 第二十五章:误解 A市郊区坐落着国际锦标级高尔夫球场。原始森林围绕绵延的丘陵。白的沙坑、蓝的湖泊点缀其间,风景震撼人心,具有强烈的东方韵味。 周江是这里的会员。他经常来此进行商务谈判。除了景色优美的场地,那座托斯卡纳风格的豪华会所也可圈可点。 从心理学上来说,会议室属于封闭空间,让人感觉压抑,精神紧绷,客户更倾向于将注意力集中在讨价还价上。而大自然令人胸怀开阔,心情放松,当客户分心运动时,他趁虚而入,进展往往更加顺利。 就跟酒杯上定江山同样道理。 自然,除此之外还有个重要原因,他喜欢打高尔夫。 所有球类运动中,高尔夫身份特殊。因为赛场上只有一个玩家,天高云阔,没有硝烟,宁静而孤独。比起对抗,更像是追求自我突破。 闲暇时,周江和温文经常来打高尔夫。应该说,周江打球,温文陪他。温文学什么都快,就高尔夫不行,运气都救不了。 周末,俱乐部举办夏令营。他们开着法拉利,兜风到此。 温文又把球打进深草丛,半天没找到,算遗失球。气馁了,回会所凉快。周江一洞还没打完,说等会再跟他会和。 温文做梦也没想到,有人在会所里等他。 周江的父亲,坐在大厅靠落地窗前的单人皮沙发里,见到他,抬手示意。 温文不知道对方怎么找到这里。大概等他到了那个岁数,就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对方有何意图。走过去时,他心是虚的。 他在周父对面入座,「周伯伯。」 周父招来侍应,点了个果盘。送上来,谁也没动。 周父说,「温文,耽误你点时间,陪我这个老古董聊聊天。你跟周江兄弟相称,我就一视同仁,直呼姓名了,你不介意吧?」 温文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的荣幸。」 周父问,「你们两个,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做了亏心事,处处都有鬼。简简单单的问题,温文竟张口结舌。抬头望对方,周父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温文觉得自己定是想多了,若对方知道真相,恐怕就不是心平气和的聊聊了。 温文照实说了。 周父听得很认真,最后点了点头,「你考虑问题长远,难怪有今天。」 提起当初,温文忽然后悔,觉得宁愿与周江从未有过纠缠,可只后悔了刹那,又觉得,若不曾与周江相遇,他的人生便是不完整的。 「周伯伯过奖了,要不是江哥处处照顾,我走不了这么远。说句实在话,江哥之于我,是亦师亦友,更是平生知己。」 周父叹了口气,表情终于有些微松动,「既然你这么诚恳,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周江从小懂事,无论做什么,都力求完美。虽然我从没当面夸奖他,怕他骄傲,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骄傲。可是,只有个人问题,不管我们怎么劝,他都不肯松口,也不说为什么。他性格内敛,小时候还跟我爱人聊聊,现在大了,绝口不提了。我真担心,他在外面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女人,让他如此紧张。是年纪比他大很多?还是离过婚,有小孩?我很想和他好好谈谈,可我性格急躁,他生怕我棒打鸳鸯,也是草木皆兵。我们现在势成水火,根本谈不拢。」周父身体前倾,「温文,你跟他走的近,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旁敲侧击,了解一下?我不会告诉周江是你说的。」 年纪大很多,离婚有小孩已是他想象中最可怕的情况。温文差点忍不住笑了。不知什么毛病,遇到复杂难解的困境,他的第一反应是笑。 「周伯伯,要是情况真像你想象的那样,或者更加糟糕,我怕您会受不了。」 周父不屑,「我都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这点毛毛雨还吓不倒我。年轻人哪有不走弯路,不犯错误的,怕就怕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趁现在还有机会,拨乱反正,让周江清醒过来。我是他亲爹,他恨我,顶多一阵子,可我要不插手,放任自流,害的就是他一辈子。」他边说,边曲指轻叩桌沿,显出义无反顾的决心。 温文靠进椅背,考虑。他的手放在腿上,无名指的星星在白天也光辉夺目。 温文抬起头,微笑,「好,周伯伯,我答应你。」 周父冷酷的面容竟然柔和起来,「温文,不瞒你说,我开始很瞧不起你。周江跟你交往,我心里是打了个问号的。不过你这个人能力强,又直爽,周江这个朋友,没交错。」 温文无地自容,「周伯伯谬赞,我没你说的那么优秀。这些年,我没帮上江哥什么忙,反而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他认我当兄弟,是弊大于利。」 周父挥手,「我看人准得很,你不用过谦。」望见他手上的戒指,「你结婚了?」他怎么没听说。 温文坦白,「我结过婚。」 「怎么离的?」周父不能理解。对于他们这样的人,离婚代价高昂,所以大家对待婚姻格外谨慎。 理由很简单,「我不是个好丈夫。」 周父摇摇头。可能是他过时了,年轻人的事情,他看不懂了。 「江哥!」 这个称呼是温文叫出来的。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周江。老头子叫他本名,妈妈叫他江儿,周倩兮叫他老哥——他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了「老哥」。情人叫他亲爱的。其他人叫他周总、周先生……唯独温文,另辟蹊径。 语言是有魔力的,久而久之,周江理所当然的产生了固有印象,江哥只有温文才能叫。但这并未写进法律。 周江走在通往会所的路上,听见那称呼,心房震颤,心里是温文身着球衫,球杆扛在肩膀上,笑得阳光的模样。回头所见,却是年轻女子。 章龄跳下环保车。她戴着鸭舌帽,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随着脚步跃动。 女孩心思细腻,「我怎么觉得,你每次见我,都像如临大敌?」 周江礼貌性的笑了笑,「章小姐突然改了称呼,我有点不习惯。」 章龄解释,「上次听温总这么叫,感觉比周大哥亲切,朗朗上口,我就借来用了。」顿了下,笑问,「不会是温总专用的吧?」 周江差点说是,想到人家也是无心,何必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 「你想多了。」 两人简短的聊了几句。原来章龄也是这里的会员,在业余选手中排名还挺靠前,刚好在家休暑假,受夏令营主办方邀请前来。 章龄问,「江哥,你要去休息?」 每次听她叫那个称呼,周江的太阳穴就不快的扯动,像是三岁小孩喜欢的玩具被抢了。他敷衍的嗯了声。 章龄说,「算上我,现在太阳已经发威了,外面热。」 周江推辞,「我今天跟温总结伴来的,可能照顾不到你。」 章龄笑靥如花,「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温总在这刚好,我去跟橘子帅哥打个招呼。」 周江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明显的好感,心惊肉跳,却又想不出什么借口支开她。 正烦着,走进大厅,当即愣住。 他看见本不该出现于此的父亲向他走来,温文跟在对方身后,垂着眼睛。 看见温文封闭的表情,周江瞬间听见脑子里有根弦崩断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对方面前,「爸,你来这里干什么?」章龄和他父亲同时现身,他感觉自己落入了某种阴谋。 周父皱起眉头,像是被他的语气冲到了,「这里是什么宝地,我来不得?」 周江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整整高了个八度,在拱形穹顶下回荡,「爸,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不要牵连温文!」 休息区的会员、服务生和吧台酒保被骚动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们。 温文连忙澄清,「江哥,周伯伯就跟我随便聊了两句,没说什么。」 周父很要面子,众目睽睽下忍着脾气,低声说,「周江,我就是考虑到你的心情,才来找温文。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回去再说,别在公共场合丢人现眼。」 周江听温文所说,心绪稍平,却又存着些许怀疑,周父这番话更加让他确信,他们的私情暴露,父亲是来给温文施压的。 他曾设想过,父亲知道他性向的反应。他想到了勃然大怒,想到了雷霆万钧,但所有都是针对他。他从没想到父亲会玩阴的。 周江挥手说,「不必回去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在这就把话挑明。爸,你别枉费心机跟我安排什么相亲了,我不会跟那些女人结婚。我已经成年了,喜欢跟谁在一起,是我的私事,不需要你插手!」 他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周父是家里的权威人物,即使长辈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几时被晚辈,还是向来尊敬自己的儿子如此当面呵斥过。周围又那么多人看着,怒火憋在心里发作不出来,瞪着周江,直喘粗气。 温文见状不对,将二人隔开,「周伯伯,您先冷静下,江哥一时糊涂,我来劝劝他。」看章龄愣愣的站在旁边,招呼道,「章美女,麻烦你陪周伯伯过去休息。」 章龄被点到名字才反应过来,急忙搀着周父走了。 在众人的瞩目下,温文抓住周江的胳膊,带他穿过大厅,拐进走廊,直到户外的露台。 正午时分,阳光照在草坪上,明晃晃的刺眼。露台暑气蒸腾,除了他们,再无别人。 周江单手撑着廊柱,眉头紧锁,透露出内心的混乱。 温文知道他陷入了自己偏执的猜想,暂时听不进任何解释,想了想,问,「江哥,我跟你说过,我爸的事情没有?」 周江的思绪被打断了,「伯父?」温文从没提过,周江以为他父亲早已去世。 温文笑着摇头,「他没死,我前几天还去看过他,就在市里。」 这是温文最后的故事,他从来没向任何人坦白,有些细节就连老家的亲戚也蒙在鼓里。 周江的注意力彻底被吸引了。 温文还未出生,已经受人唾弃。他妈妈未婚先孕,是村里最大的丑闻。全家人严加拷问,也没问出搞大她肚子的混蛋是谁。七七年温文出生,本来要跟娘家姓陈。她偷偷跑去上了户口,跟爹姓温,名文,是望子从文,将来上大学。到这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想起温其玉那个知识青年。 他是幸运的,七六年底染上了甲肝,病退回乡。温文半岁,高考刚刚恢复,他正在考语文。温文小时候的床边故事,就是他私下写来的信。母亲很宝贝那些信,叠的整整齐齐,收在马口铁盒子里。但大学毕业后,书信就断了,他消失于茫茫人海。 周江诧异,「搞了半天,你还是官二代。」 温其玉官至市委办公厅主任,最近出了名,严重违纪,被双规了,现在已经进入审讯阶段。 温文感到滑稽,「在他眼里,我就是个野种。我刚来市里,为了我妈的事情去找过他,他一看我,就知道是自己年轻时造的孽。给了我两万块,打发我走,说以后不要来找他,他不会认我。」 周江问,「你这次去看他,是不是想把他弄出来?」 温文嗤笑,「他从来没管过我,我凭什么管他?我是去看他遭现世报的。」 周江觉得,比起他,自己已经相当幸运。 「你的人生怎么像小说?」 温文问,「你的不像吗?」 周江说,「遇见你之后才像。」 温文只是笑,没接话。他看周江冷静下来,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周江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父亲。想想也是,以父亲的性格,遇到这种事情他不可能沉得住气。就算他沉得住气,两家公司有业务往来,他也不可能做出得罪合伙人的事情,肯定是拿周江开刀。 周江是太冲动了。想起刚才父亲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满是内疚。回到大厅,准备道歉,章龄却说周父已经坐专车走了。 温文说,「江哥,我下午还有事,我们也撤吧。」他看周江已经心不在焉,故意提的。 周江点点头。父亲回国后四处走亲访友,兴起之余免不了端杯子,造成最近的病情有些不稳定,他也怕父亲出什么状况。 两人和章龄告别。 高速路上。 窗外热浪滚滚,车里却开着冷气,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冰凉的。 温文盯着延伸的道路,若有所思,手指在嘴唇上缓慢的来回摩挲,似乎有句台词即将脱口而出,他要把它挡住。 很久,他终于放下手指,轻轻的做了个深呼吸。 周江听见他说,「江哥,你停牌避险吧。」 第二十六章:未来 今年,大盘指数一路跳水,跌回了十年前。 但周江明白,温文指的不是这个。他指的,是他们之间的事情。 周江有片刻的恍神,「什么时候复牌?」 温文说,「等别的公司来重组。」 内后视镜里,他表情淡然,嘴唇带着决绝的冷酷。 人对于重大创伤的感应是滞后的。周江挨了记闷棍,过了片刻才觉得,隐痛在心里泛开。他不想追问为什么,有太多的原因,促使他们分开,然而支持他们在一起的,只有一个。 「你不要小毛驴了。」 温文扭头望向窗外,近处的风景被拖曳成线条,远处的风景沉默着倒退。 「小毛驴本来就不属于我,它只是迷路了,遇到了我,我们的旅途很快乐,但现在,它得回家了。」 好一番漂亮话,可周江只觉得荒谬。 「温文,遇到点挫折就要放弃,你这种心理素质,怎么做生意?」 没有回答。 周江迅速的侧过头。他瞥见,温文只是盯着窗外,好像看入了迷。他按捺住复杂的情绪,空出右手,握住温文的左手,戴着星星的那只手,「拿出点信心。今天你也看到了,万一真的起了冲突,我选你。」 似乎要撇清关系那般,温文从容的把手抽出来,转过头,面带微笑,声音还是那么柔和。 他回答了周江的上个问题,「江哥,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生意的,凭兴趣。感兴趣的项目,我就投资。现在我没兴趣了,要撤资,就这么简单。」 他说的是实话。 开始,他和周江乱搞,完全是追求刺激。虽然他对周江的情史一无所知,但从反馈,他看得出来,对方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他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游戏。 但是,假期结束时,温文不这么想了,他们的友谊经过性的催化,似乎升华成了别的东西。他有点害怕,再继续下去,会把自己玩进去。 更让他害怕的是周江的态度。虽然对方没直说,但行动上已经表现的很明显,是把他当作毕生伴侣来对待的。温文不知道,这条道路最终会通向何方。之前,他舍不得那脉脉柔情,始终在犹豫徘徊,期待有什么奇迹,能让这种美妙的关系持续下去。可今天,他彻底回到了地面上。 他要踩刹车。 周江听见他所说,却踩了油门。踩到底。 引擎声轰天彻地,强烈的推背感好像要把人甩出去。温文看见仪表盘的指针瞬间突破200。周江死死的盯着路面,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阴鸷。 温文喜欢极致的速度,可仅限于赛道上。 满载的货车与他们擦肩而过,从近处看起来,轮子就有他们的车高。 「妈的,你发什么神经!」温文很少破口大骂,但他刚才确实体验到了什么叫魂飞魄散。 周江充耳不闻,继续加速,指针向300靠拢。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温文的话明明打破了他所有的镜花水月,但此刻,他却像身在梦中,朦朦胧胧的。不管是皮质方向盘,面前的道路,耳边的引擎声,还是柑橘味的车载香水……所有的感官都像是隔着棉花、或是毛玻璃,毫不真切。 他不觉得现在的车速有多快,因为他的世界已经停运了。 车屁股后面警笛大作,扩音喇叭叫他们靠边停车。但没用,警车根本追不上。 温文吼道,「周江,你要死,我奉陪,这路上还有别人!」 他们运气不错。过了那辆卡车后,再没发生任何错车。但温文很清楚,好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听到别人两个字,周江的眼睛出现了片刻的动摇,仅此而已。 看他这个样子,温文被激怒了。他还记得,对方曾经交代过,不能拿生命开玩笑。他怎么也没想到,周江渊渟岳峙的外表下,竟如此疯狂任性。 他理应知道,分开是最终,也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他不知道,温文有办法逼他清醒过来。 温文说:「你有种,去荷兰结婚,你敢吗?」 这句话等同于急刹车。 指针直降到底,法拉利在应急通道停了下来。周江仍然握着方向盘,一语不发。 他们,结婚。 老实说,连周江都没想过,不是不想,是不敢想。现在他脑子里是整个周家,乃至A市商圈炸翻天的情景。 他想,父亲会不会病倒?母亲会不会失望?公司怎么办?系列尚未发生就不可能得知答案的问题。 只有一点,他确定。他自己会很快乐。或许将来,想起被他抛弃的一切,他会深感遗憾内疚,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会获得解放。 周江终于明白了温文的孤岛故事。当人在亲情上有所缺失,就会对别的感情寄予过高的期望。他要的,是不被任何其他因素捆绑左右的理想主义爱情,纯粹而完整,只有彼此,只有幸福。 警察开始敲窗户,温文看周江转过头,面向自己。 男人破釜沉舟的说,「好。」 那天,周江没回家,也没跟家里联系。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再回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们在无愁地过夜。 主卧的那张床,他们睡过多次,但在上面做爱,还是头回。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温文主动提出要给周江口.jiāo。 虽然蜜月期间,他们玩了很多花样。但温文从来没含过他的东西。周江想,这是不是代表,他完完全全的接受了自己? 温文趴在对方腿间,用手挑逗对方的xìng.器。等觉得硬度足够,张口吞了进去。 周江给他做的时候不觉得,临到自己头上,温文才发现,口.jiāo真是个技术活。 周江看他似乎想把自己整根含进去,却又不得要领,每每卡在途中。抓耳挠腮的样子,既可爱又好笑,摸摸他的脑袋,「吞不下就不要吞了,你以为深喉人人都会?以后慢慢教你。」 温文扬起面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放弃了原先的打算。捧着他的xìng.器,伸出舌头,舔冰棍似的由底至顶的舔弄,时而轻啜底下的阴囊。 周江看他专注的取悦自己,心里柔情泛滥,竟比两人真刀真枪的交火还要满足。 周江耐力持久,温文含得嘴巴酸,想到上次人家是实实在在给他吸出来了的,又不想半途而废,动起了歪心思。伸手在周江后庭边按摩,按软了,缓缓推入手指,温柔的chōu.插。 周江腰眼发酸,不由自主的抬起胯部,配合他的动作。温文chōu.插了片刻,听见周江的呻吟,感觉时机成熟,突然用口腔完整的包裹住他的前端,舌尖在铃口极速钻动,底下手指长驱直入,找到对方的敏感点,使劲的按下去。 周江腹背受敌,本来就难以抵抗,突袭之下立马缴械,满满射在他嘴里。 温文还是初次尝到男人的味道,酸涩微甜带着腥,浓烈得呛喉。飞快的跳下地,跑去漱口了。 周江从天上回魂,睁开眼睛,床上人不见了,听见哗啦啦水响,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欢爱过后,他们并肩躺在床上。 周江侧卧着,凝视情人完美的侧脸,「温文,要是我失业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温文本来在假寐,听他说的,睁开眼睛,望向他,「你想辞职?」他的眸子里,有什么稍纵即逝。 周江说,「就算我不辞职,事情曝光,董事会也要废了我。」他准备明天就把辞职信写好,就写……资本逐利,但真爱永恒。 温文搂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再怎么说,你手里的股份是雷打不动的,不当总裁,当甩手干部,每年什么都不干,等着分红,更好。」 「我才三十五岁,就退休?」周江觉得早了点。 温文笑了,「你找我当老公还怕饿死?」 「那不行,」周江不同意,「你又赚钱养家,又貌美如花,我干什么?」 温文按住他的肩膀,「你啊,周老师,任重道远,培养下一代。」 或许他是开玩笑,但周江不这么认为。他以前了解过,在有些国家地区,代孕是合法的。 「你想要几个?」他觉得一儿一女正好。 温文扬起眉头,又开始正儿八经的胡扯了,「当然多多益善。我们基因都这么优秀,要为社会做贡献,承担起提高人口平均素质的光荣使命。」 周江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将来在家里开幼儿园,鸡飞狗跳的画面,深感滑稽。他开怀大笑,温文也陪他笑,两人在床上乐不可支,自己就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 笑累了,该睡觉了。关掉灯,房间陷入了静谧祥和的漆黑。微微星光从落地窗透进来。 周江用手指梳理情人的长发,耳语,「温文,你的头发,是为我留的吗?」 他的头发一直没剪,柔软的发丝刚刚过肩,略微有些卷曲,越到发尾越细。 温文享受着他细密的爱抚,「要是时间也像头发,能留住,就好了。」他的声音那么轻柔,梦幻般的。 周江问,「你想留在什么时候?」 片刻的沉默,温文说,「和你一起,在欧洲的时候。」 周江提醒他,「我们马上又要去欧洲了。」 黑暗中,温文的眼睛闪了闪,「可能记忆总是更美好吧。」 周江不觉得,「我觉得未来更美好。」 温文闭上眼睛,收拢手臂,将他抱紧,「最美好的是现在。」 周江躺在他怀中,温暖、舒适、安全、自在。 是啊,最美好的是现在。 那天晚上,他做了好多个梦,梦境纷至沓来,每个都美好得让人不忍醒来。他梦见,他们举行婚礼,温文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他屈居第二……他们参加彩虹课程……迎来首个孩子,手忙脚乱……晃眼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白头偕老,在草坪上漫步…… 第二十七章:泡影 周江想,温文告诉他自己父亲的故事,可能是有用意的。只是他当时没会过来。 他当时没会过来的东西太多了。 孩子就像家长的镜子,温文这面镜子里,既有痴情女,又有负心汉。两个影子彼此交融,极端矛盾,又不可分割。因此,他总让人感觉复杂神秘。 周江猜,他的眉眼像妈妈,鼻子和嘴唇像爹。 他们要结婚。 这件事情,周江只透露给了毛子。 毛子居然哭了,喜忧参半,「周总,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们吗?」 说得他们好像不是要结婚,而是要殉情。不过,在高速路上,是差点殉情了。周江现在回忆起来还纳闷。难道他有自毁倾向? 周江拥抱了对方,「婚礼的时候就能见到了,你是媒人,我还要感谢你。」 毛子破涕为笑,「机票报销的?」 煞风景。 温文签证到期,新的还没办下来,让周江先去筹备。 温文送他到机场。 临近登机,周江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温文,你不会落跑吧?」或许,他们应该等来周一起走。 温文笑容调皮,「江哥,你先告诉我,地球上的哪个角落,你够不到?」 周江瞬间就想到了答案,「你心里。」他的手掌覆上对方的胸膛。 温文凝视着他,依然微笑着,眼睛发亮。他握住周江的手腕,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搂住周江的腰,「江哥,张学友吻别,我们舞别。」 「在这?」 候机厅人来人往,两个男的勾勾搭搭,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 温文毫不在意,「快,华尔兹,跟上。」 周江想,算了,都快成两口子了,小别之前跳个舞,秀个恩爱,正常。 温文将他搂得很紧,嘴唇靠在他耳边,轻哼着旋律,是《断背山》里的那首小歌。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 周江也合着他,轻声唱响。 他们像是两株相依相伴的水草,在柔波里摇曳。 温文重复了好多遍。似乎只要旋律不停,时间就会永远停留在这刻…… 催促登机的广播打断了他。 温文呢喃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然后松开了怀抱。 他的声音就像魔咒,抚平了周江心中所有的不安。 「婚礼是两个人的事,我擅自做主不好吧?」 温文的微笑里带着纵容,「我相信,你总能给我惊喜。」 区区一句话,周江干劲十足。他转身,走向登机口。路上,他屡次回头,温文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 在荷兰的数日,他们保持通话。 直到有天早上。 在父亲的影响下,周江每天起来都会浏览报纸。国际的,国内的,父亲读什么,他就读什么。 习惯养成就很难更改。 那天,他从托盘里拿起报纸,愣住了。 头版是篇婚讯,配了大幅彩图。新郎搂着新娘,正从教堂里走出来。欢乐的人群簇拥在他们身边,祝福他们,花瓣、彩条满天飞。 新娘小家碧玉的样子,裹在白纱里,像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她仰望着她的骑士、她的国王,目光中流露出无声的赞叹。 不难理解她满脸的崇拜。 新郎就像是温文的复刻版。只不过理着短发。他没有看新娘,而是穿过人群,注视着镜头。这点也像温文,眼睛总是跟随镜头。 他笑着,双眼明亮。 周江扫了眼文字消息,东意集团董事长兼总裁闪婚…… 他放下报纸,拿起下一份。 出版社肯定串通好了。到处都是那张照片,头版头条,铺天盖地。每个复本都像耳光,冰冷无情,狠狠的落在周江脸上,令他晕头转向。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死循环的噩梦。 翻完所有出版物,周江终于想起来给温文打电话。 对方知道他的阅读习惯,消息肯定是故意放出来的,省得亲口告诉他。 无法接通。 周江不再打了,他要去抓人,他要求解释。 还没出发,毛子先找到了他。 原来婚礼就在他走的第二天。仪式办的很盛大,还上了电视台。毛子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意外,赶来看他。 接下来的个把月,他们全世界都翻遍了,始终没找到温文。连他的新婚妻子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 有时候,周江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在某个杳无人烟的,美极了的角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这种想法只持续了片刻就烟消云散。周江很清楚,温文只是在逃避。他属蛇,行事也像条蛇,诡谲难测。只要他想躲起来,别人根本意料不到他会蛰伏在哪。 旅途的最后,他又回到了荷兰。 夏天就这样被找过去了。深秋的北海边,阴沉冰冷。云层、大海、海滩,都是深浅不一的灰色,像是张黑白照片。 周江让毛子离开,「车丢在沙滩上不安全。」 他丢在沙滩上也不安全。毛子小心翼翼的,「周总,你不会想不开吧?」他很内疚,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他死也不帮温文穿针引线。 周江说,「不开是谁?不认识。」 还能讲冷笑话,毛子稍微放下心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等他走远,周江在沙滩上找了块礁石坐下来。 看着眼前叹为观止的海上风电场,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温文是行动派,总是关口前移,指挥在前线。为了这个项目,他在荷兰断断续续的呆了大半年,都搞顺了才走。签证过期?骗三岁小孩?周江在这件事情上,偏偏还就是个三岁小孩。 爱情使人盲目。 本来,在马不停蹄的寻找中,周江还抱着些许奢望。温文会回心转意,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抱住他,安慰他,给他一个异想天开但又合情合理的解释,比方说,他有个双胞胎兄弟。可是现在,独自坐在这片仿佛世界尽头的沙滩上,他终于意识到,所有事情都是真正发生的。不是噩梦,是比噩梦更可怕的现实。 温文离开了他。 回国一趟,周江大抵拼凑出了他的消失的背后的故事。是父亲无意中透露的。 周江的辞职信直接寄给了父亲,电邮和挂号信分别寄了一封。但是父亲一直压着,没提交给董事会,对公司只声称他请事假了。 是谁在他面前给周江打的包票,让他这样深信不疑? 答案昭然若揭。 周江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圣诞节。家具还没进场,无愁地空荡荡的,他们坐在台阶上。那时,温文刚刚离婚。 他的第二任妻子离开时好像是这么说的。对温文,可以图他的财,可以图他的色,但万万不能图他的爱。因为他的爱,是可以说收回就收回的。 女人是被伤透了,才总结出这样的至理名言,周江当时眼高于顶,竟不屑一顾。 他在沙滩坐了整天。 海边的风很大,刮得他脸颊潮湿发疼。他坐在那儿,看温文插在浪花里的风车群转动,听潮涨潮落,想对方离开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布置了一半的婚礼没有浪费。 周江最后还是结婚了,还是在荷兰,跟周父心目中的儿媳章龄。他已经找到了真爱,既然不能在一起,那跟谁结婚,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了。 他跟章龄摊牌。女人表现得很平静,还开了个玩笑。 「好男人不是结婚了,就是gay。」 周江揣度她的意思,他又是gay,又结婚了,物极必反,是个坏男人。 他们约法三章,表面功夫做足,其他互不干涉。那年是航运业拐点,市场运力过剩,东海远洋遭受了不小的冲击,章龄其实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婚礼前,周父把他叫到面前,指着宾客名单。 「这份名单有问题。」 周江知道他说的是,温文不在上面。想起他,周江心里还疙疙瘩瘩的。又想哭,又想打人,还想找到他,把他摁在床上狠狠的操。 「他结婚也没通知我。」 周江在荷兰听海的时候,温文申请了杜克的MBA,他是最后知道的。 周父横眉冷对,「别人是别人,我们周家,礼数必须到堂。温文帮你美化了两年的报表,结婚不通知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周江心惊,「爸,你知道。」 周父首次在他面前笑,冷笑,「我在江湖混了几年?你才混几年?你们两个小鬼头,以为暗渡陈仓,做的天衣无缝,其实我是睁只眼闭只眼。你也不想想他什么出身,要不是真的出类拔萃,我能让我儿子跟个乡里人称兄道弟?也不嫌掉价。」 那瞬间,周江居然有点庆幸,温文临阵脱逃了。 没办法,温文最后还是来了。白礼服,黑领结,胸口插只香槟色玫瑰,搂着他的新婚妻子,浑身似乎在发光,连周江新郎的风头都盖过。人群之中,他们的目光若有若无的交错。温文的眼神一碰到他,就像做错事的孩子,水雾迷蒙,似乎就要潸然落泪。周江看他这样子,满腹的脾气荡然无存。 周江知道,他还在逃避。他声称自己放荡不羁爱自由,其实他不喜欢自由,他喜欢缠腻的感情,然而一旦出现问题,他就退缩了,害怕受伤,害怕伤人,最终却两败俱伤,收拾心情,再去寻找下一段。周江好奇,到底谁才能让他鼓起勇气去争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 有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或许在温文身上,应该反过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算不上悲剧,顶多是闹剧。 次年年底,周江迎来了对龙凤胎。周家二老极欣慰,周父的脾气也温和了许多,甚至会当着周江的面微笑夸奖他了。章龄虽然知道他的心不在这儿,但仍然一丝不苟的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并未发展私情。周江起初找过个把情人,欢爱之时却总想起温文,比较之下,味同嚼蜡,便不在外面厮混了。他回归家庭,享受天伦之乐,和章龄渐渐的培养出了默契,感觉竟像是被掰直了。 在外人眼里,周江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名利双收,是命运的宠儿。周江说不好这是否他想要的。偶尔,他仍然希望回到过去,和温文不顾一切的私奔,去寻找理想中的桃花源。但如果现在,让他在温文和家庭之间做出选择,他会选择后者,毫不犹豫。 徐志摩说:「吾会寻觅吾生命灵魂唯一之所系,得之,我之幸也;不得我之命。」 周江不后悔。他曾爱的深入骨髓,痛的深入骨髓,不枉此生了。 温文的第三段婚姻闪电般结束。后来很长时间,他都在他的快乐无愁地里形单影只。 周江每次去拜访,都会想起他曾经所说:「所有因,都会有果。」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苦果。 有次商务谈判之后,他们喝了点酒。周江洁身自好,当了五年的模范丈夫,无意中看到温文戴着那块伯爵,居然大脑发热,又在他身上破了功。 夜深了,他穿衣离开。 温文竟说,「江哥,你不陪我?」他侧卧着没有动手。无需动手。他的眼神就足以把人勾住。 周江说,「我现在是有家的人了,我要回家。」 家。 温文深深看着他,一瞬不瞬,两滴眼泪毫无预兆的垂落下来。 周江帮他拭去了,心里知道,他那是顾影自怜,但他还是要把道理讲给他听,「温文,我已经想通了,人和人之间都有彼此合适的距离,太过接近,就会被刺伤。我与你,是那首探戈,一步之遥。偶尔重温旧情,排遣寂寞可以,但真正能够让你敞开胸怀拥抱的人,你还要去寻找。」 温文盯着他,声音如履薄冰,「找得到吗?」 周江抚摸他的头发,温柔得无以复加,「找的到的。但要用心去找,不要害怕。」 或许,那是个转折点。 很久很久以后,温文终于不再一时兴起。他找到了他的眷侣,双双结伴风中万里飞,无愁地名副其实的快乐起来。 那时,有那间办公室,那幅书法,温文是诗里的他。 周江始终是他的江哥,两人距离一步之遥。那天夜里纷至沓来的梦境,大概有一个会实现。他们会在暮年之时,并肩漫步在草坪上,只不过周围还多了很多人。 当然,那是另外的故事了。 一切如梦幻泡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