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 作者:常叁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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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席登时惊起一阵复杂的眼神交流,有的惊愕,有的晦涩,还有一个兴致勃勃,似乎对他很感兴趣,这个人正是评委3。
仔细观察评委们的表情,其实不难辨认他们的阵营,钱心一窝在长桌尾端冷眼旁观,觉得他们内部的矛盾似乎也不小。
会议室里果然只有十八九度,不过陈西安并不觉得冷,他身上贴满了暖贴,心里则烧着一把无名小火,这些天以来烧得稀里糊涂地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次答疑不会改变现有的结果,但就像钱心一在别墅工地上“多此一举”的声明一样,他可以被打压,但不能对此无动于衷,要是连挣扎的心力都没有,那他从此只剩下随波逐流这条路可走了。
不要觉得坚持毫无意义,这句话他曾经对钱心一说过,现在要拿来对自己说。
陈西安看向桌尾,钱心一专注地看着他,视线碰撞间抿起嘴来笑了笑,神色间都是淡定的鼓励。
陈西安心里多了点慰藉,将目光转向了评委席,声音还是嘶哑:“对于我的设计和国外这个展馆‘相似度略高’的结果,我个人以及我的同事都存有疑议,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请各位评委给我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这对我很重要,也请不要觉得这是挑衅,谢谢。”
会议室里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但凡他稍微露出一点谴责,评委们都可以趁机发作,说他在挑战权威,然而陈西安表现得足够谦逊,没有给人留下把柄。
评委3很突然的接了话,他喝了口水,杯子挡住了他的表情:“说你的疑问。”
这种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有点像钱心一,陈西安朝他点头致意道:“首先,在回标函出现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栋建筑,网络上并没有它的信息,而我本人也从未去过瑞士,这并非在撇清关系,只是阐述一个事实。对于它的存在,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世界上素不相识却长相相似地并不只有人,还有建筑。”
有心人听这话,肯定觉得此地无银,但钱心一并不觉得这声明多余,它本来就是事实,起码得有一次,该从陈西安的嘴里理直气壮的说出来,否则他会一直憋屈。
评委们眼神交错,接着评委5说:“这个陈……西安是吧,我们并不是怀疑你的什么啊,只是空口无凭,是不具备说服力的,你觉得呢?”
对此钱心一只能呵呵他们的“相似度略高”了,同样是认为和觉得,这些人怎么好意思反问。
陈西安刚要答对,评委3却忽然和稀泥似的替他帮腔:“老李,别人才说了个首先,说服力肯定在其次里嘛。”
他说得太有道理和逻辑,评委老李被哽得看了他好几秒,这才面色不虞地让陈西安继续。
钱心一心头忽然一动,眼里多了抹审视和深思,上次他来投标的时候,他们之间还比较和谐,或者说有矛盾也还藏在明面下,根本看不出来,这次却画风突变,他大胆地做个假设,金茂这次操纵投标的利益链……可能失衡了。
钱心一来了精神,将下巴撑在桌子上,也不管陈西安了,开始将主要的注意力用在观察评委们和主办人密集的眼神交流上。
“空口无凭确实没有说服力,”陈西安打开激光笔,让红线从空中投射到幕布上,在两张图上来回打圈:“各位评委列举出来的三项共同元素,三角外形、穿孔铝板和玻璃,它们只是建筑本身的共性,并不能称为‘相似度’,而‘略高’这个结论,请恕我和我背后的团队眼拙,我们只看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建筑,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减分理由。”
这个问题相当不客气,不过评委们自备脸皮,扛得住这种攻击,评委1说:“不仅是共性,概念上也有重复,玻璃外面披着穿孔板,只是你的外层造型更新颖别致,不过总体的感觉还是大同小异。”
陈西安想了想,说:“如果是这样,那我换一种说法,按您的逻辑应该也能成立,赛劲的塔楼是个长方体,材料是全玻璃,塔冠是金属遮阳,它这的三个概念,和Y中心大厦也有冲突,您说对吗?”
气氛霎时尴尬起来,评委1颊边的肌肉一抽,生硬的否认道:“强词夺理!”
正当他准备再用一声冷冷地“哼”翻过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人拆了他的台,评委3赞赏地看着陈西安说:“别说,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有点意思,这么说来,好像所有的竞标方案都有抄袭的嫌疑啊。”
陈西安就笑笑没说话,评委1火冒三丈的跳上来与他对峙:“评标的时候你什么问题都没有,现在忽然瞎添什么乱!”
评委3笑道:“谁添乱了,只是觉得这年轻人说得有道理啊。”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决定以投票来决定陈西安到底有没有道理,结果显然是没有,不过钱心一根据这个结果很清晰的将评委分成了两堆,赞成的346是一伙人,反对的1257是另一伙人,看着竟然是势均力敌的分布。
陈西安最终也没能丢掉疑似抄袭的黑锅,赛劲中标的地位依然无法撼动。
但是在他下台之前,评委3忽然做了一个非常无厘头的假设,他问评委1:“如果是你站在这个年轻人的位置上,有人怀疑你优秀的设计是抄袭,你会怎么办?”
评委1一脸“你是不是神经病”的暴躁:“我根本就不可能做出这种跟别人很像的东西来!”
“嗬,”评委3笑了起来:“懂了,只要是像,你们就觉得是抄袭。”
可能是错觉,陈西安觉得他视线从自己身上掠过的时候,似乎颇有深意。
异议跟白提没两样,还耽误了正常上班,大家离开会场,脚不沾地的开始往返。
——
邓明光点子背,即将散场他被叫去检查3楼的宴会厅,钱心一走出大厦还没人来约饭,给他回了条短信,直接就上了回C市的火车。
走出火车站又是他们老三员,出租车后座上,钱心一跟全程打酱油的老伙伴王巍说:“老王,这7个评委有点不对劲。”
王巍在闭目养神:“是有点,上次感觉和这次确实很不一样。”
陈西安半天没发言,钱心一往前面一趴,却发现他已经靠在座位上睡着了,探出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一如既往的高于他掌心的温度,多少度他感觉不出来,反正是挺吓人的。
回家量了体温,已经到了40℃,又咳又干呕,看着十分揪心,钱心一又把他折腾去挂急诊输液,心里有点后悔,反正白去一趟,早知道感冒这么顽固,就不让他去了算逑。
他用陈西安的手机给维克发了短信,说发高烧明天请假一天,谁知道维克立刻就把电话打了回来,陈西安在医院的走道里裹着空调被接了,听维克在那边兴奋得大叫:“明天一定要来,我要开会,我有个巨大的surprise要告诉你们,尤其是你。”
第95章
关于维克的好消息,第二天迈尔斯也喜形于色的在例会上宣布了,金融城的标即将作废,新一轮的招标事宜很快就会提上日常,他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可以优化修正图纸。
幸福来得比较突然,大家有点反应不过来,废标不少见,但内定完又废的就不多见了,虽然更深入的原因还不明朗,不过钱心一却理顺了评委之所以开始两极分化的原因。
评委掀不起什么风浪,动摇决策的是他们背后的势力,钱心一有理由相信金茂集团内部不仅有利益纷争,而且应该到了见分晓的地步,评委3看起来挺正直的一个老头,希望他占主导的场次能公平公正。
他们收到了风声,其他单位肯定也已经接到了通知。
峰回路转的竞标路让迈尔斯像打了鸡血一样:“同志们,干掉赛劲的话,咱们就是上次投标的第一名,大家再辛苦几天,我要你们把图纸改到连虚线的比例都是1:1!”
“至于优化,你们该创新创新,该发散思维发散思维,要是有更好的设计灵感,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争取给咱们的年终奖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大家的喝好不够踊跃,画图这玩意就像战场擂鼓,一鼓作气再而衰,真是越看越疲软,幸好迈尔斯并不在意,她单独留下了李工,看来要对他进行一番发散辅导,力求让他的思维像脱缰的野马。
钱心一在椅子上转来转去,一边有点担心楼上的陈西安,他病得生活都难以自理,哪还辛苦得起来;一边又觉得机会难得,他想改回他本来的塔楼设计。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隔着一层楼板的K组也开完了誓师大会,而维克留下了陈西安。
“陈,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好,”维克面带愧疚的说:“但是你现在是我们组的核心人物,额,我很抱歉无法准你的病假。”
陈西安憔悴的笑了笑:“我能理解,我也很抱歉,病的不是时候。”
维克两手交叉着放在一起搓,欲言又止:“有个要求很不应该,对你也很不尊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毕竟只有中了标才有开始的可能性,否则一切毫无意义。”
最近想事情费力,陈西安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被眩晕式的头痛给压住了,他干脆想都不想,只是用手指用力的推了推眉心,闭上眼感觉到眼眶着了火似的灼热:“您直说吧。”
“关于咱们的展示区,其实有评委相信这是属于你的杰作,但遗憾的是,重新招标的评委不会变动,昨天答疑伤了和气,有人肯定还会揪着相似度这个概念不放,导致结果还跟上次一样,我想……把原来的展示区放在一边,出一个全新的方案,让那些故意找茬的王八蛋无话可说。”
陈西安眼神一震,那个评委意味深长的眼神登时浮现在脑海里,还有他说的话:只要是像,你们就觉得是抄袭——
他想,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那个评委在暗示他们换方案。
维克的建议在理,他以为昨天是背水一战,把好几个评委的脸面都伤得不轻,现在重新跳到别人的砧板上,临时换方案是最明智和保险的办法。
呼吸道适时作祟,陈西安捂住嘴咳得整个人晕头转向,双眼被生理反应刺激得迅速充血,他佝偻着腰,嘴里发苦心里悲凉,这个说换就换的方案,是他的心血,钱心一认可,他自己也满意。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一生中百十来个设计稿中的一个而已,如果换掉能迎来最终的胜利,这将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既能在商业巨头的楼盘上挂上名,年终的红包也会更加丰盈,道理他都懂,但他心里不愿意。
鸡窝的每一根线条他都曾反复推敲,如今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污蔑,他就必须将它弃如敝屣,主动放弃于他而言,就像剁了双腿矮人一截,站在那些评委面前说我心里有鬼一样。
他心底有一点点信念和尊严,他不想用得失和利益来权衡一切。比起换掉,陈西安觉得自己更宁愿……涉嫌抄袭。但疑议在他这里,他也同样没有理由,妨碍其他人追求成功。
维克被他暴起的剧烈咳嗽给吓了一跳,凑过来一边拍他的背一边给他抽纸巾,陈西安艰难地收拾好自己的呼吸道和眩晕,颓然的叹了口气:“我考虑一天,明天给你答复吧。”
——
这两个星期都是我在做饭。
钱心一的潜台词其实是,你他妈为什么还、不、好,不过陈西安好像误解了,他拉开冰箱就准备直奔厨房。
“祖宗!”钱心一哀嚎一声,跑过去围追堵截:“我来我来我来,你这个脑门煎鸡蛋都不用开火了,煤气灶它见了你自惭形秽,你离它远点好吧。”
陈西安听了想笑,又觉得面部僵硬得厉害,他捏了捏钱心一的脸,说:“辛苦了大厨。”
“好说,”钱心一偷袭了他的胸,接着闪进了厨房:“吃完饭我带你再去一趟医院。”
陈西安悠回沙发栽倒,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回到家我就不想动,夜里也冷,明天去好不好?”
他现在怕冷,夜里去输液,点滴室有暖气他还要穿军大衣,异类得别人都离他老远,钱心一掂起萝卜在手里甩了一圈,决定明天中午带他去,那会儿温度和蔼一点,而且食堂的东西油盐酱醋重,他也正经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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